老爷子看了看叶楷正:“小伙子喝不
喝?”
叶楷正倒是爽快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陪老爷子喝点。”
星意折腾了大半天,饿得有些狠了,可还没夹上一口饭菜,廖文海匆匆跑进来说:“老爷子,外头闹得不像话了。”
老爷子一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瞪了瞪眼睛说:“还能挨家挨户地当土匪抢劫不成?”
“哎哟,也差不多了。”廖文海谨慎稳妥了一辈子,兵荒马乱的日子经历得少,已经有些慌了,“挨家挨户地在查人呢。”
星意下意识地看了叶楷正一眼,抿紧了唇没说话。叶楷正端坐着,手里握着酒杯,硬挺的眉轻轻蹙起来。她看到他有一个想要站起的动作,连忙摇摇头,示意他坐着别动。
“就是傍晚火车被炸的事,都在传炸死了大人物,颍军一个团都过来了,挨家挨户地在查凶手。”廖文海跟着说,“咱家在前街的几个铺面都被人砸了门,倒是没抢东西,但也搜了一遍,我刚让人晚上去看着,明早再找人来修。很快就会查到这里了。”
下桥是个小地方,铁了心要找一个人,还真是找得到的。
老爷子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示意侄子赶紧去看看几个店铺。星意有些坐立不安,她是想帮朋友的,可是瞒着爷爷的话,恐怕不行……至少爷爷知道了,在这个地方,多少能帮忙的。
“爷爷……”星意酝酿了一下,正要开口,却被叶楷正打断了:“老爷子,本
来还想陪你喝两杯,只是这会儿太晚了,外边又乱,我还是先走了。”
老爷子捻着胡须,没说话。
叶楷正站起来,对星意淡淡地笑了笑:“下回有机会的话,还在颍城请廖小姐吃个饭,聚一聚。”
他站起来身形修长,阴影几乎将她覆盖住,额角的那块棉布令他略有些狼狈,可英俊的容颜中找不到丝毫慌乱,举手投足亦带着从容镇定,仿佛是真的来做客,此刻要告辞。
星意听他说“下回有机会”的时候,鼻子有些发酸。她也着急,跟着站起来,还是想要留下他。可老爷子已经开口了:“丫头你坐下。”他转而望向叶楷正,上下打量他,目光审慎,“你说,你叫赵青羽?”
叶楷正点了点头。
老爷子低头夹了粒花生米,扔进了嘴里,又喝了口酒:“廖星意,回屋看书去。”
“爷爷,我——”
老爷子胡子一吹:“来年考不上医校,你就回来给我嫁人!”眼看着孙女欲言又止的样子,他又指了指叶楷正,“你跟我到书房来。”
星意一步三回头地去自己房间,对着镜子看了看,才发现今天出了这么多事,耳朵破了皮,她还没处理。心不在焉地拿清水擦了擦,她拉开门喊小丫头:“去爷爷书房外边等着,看到谁出来了,立刻来喊我。”
小丫头打着哈欠去了。
星意坐在书桌边开始看书。廖家的摆设家具都是传下来的,屋子里一整套的红
木桌椅和床,用得久了,摸上去十分温润,星意的手不自觉地抚摸着书桌边缘的雕花,又背了一遍人体肌肉名称,听到小丫头冲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他们都出来了。”
星意连忙抛下书,追到外边,果然,老爷子和叶楷正并肩站在庭院里,听到动静,一同望向她。
“爷爷,这么晚了,还是……让赵师兄在我家住一晚吧?”
叶楷正看得很清楚,这样冷的天气,她竟然急得鼻尖微微冒汗,一双眼睛湿漉漉的,清澈,盛满焦虑。这么单纯的姑娘,他想到一直以来自己都在瞒着她……心里便有些歉疚。
老爷子还没开口,他们站在院子里,就听到前边有人在砰砰砰地敲门。
星意下意识地一抖,回头望向老爷子。
老爷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吩咐说:“去开门。”
“老爷子——”叶楷正往前跨了一步。
“你们回里屋去,一会儿要是被抓出来,什么都别说。”老爷子走起路来还是虎虎生威的,大步往前走了。
星意还是想叫住爷爷,却被叶楷正拦住了,他的声音沉稳:“听老爷子的,我们去等着。”
门已经打开了,庭院里全拉上了电灯,门口全是荷枪实弹的士兵,带队的军官身边跟着镇上的保长贾鑫。许是因为知道这家在当地是大户,那军官说话还客气了些:“廖老爷子,这么晚例行公事,来查查家里有没有生人。”
一旁的保
长已经快步走到老爷子身边,赔着笑说:“上头的命令,火车站出了这样大的事,说是把整个镇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到。得罪了,老爷子。”
“到底是什么事?”老爷子皱眉,看着那群士兵一拥而入,倒也没制止。
保长苦着脸:“我真不晓得。就连找什么人我都不知道,就跟着认认有没有面生的人。”
“面生的?”老爷子慢悠悠地说,“我孙女今天刚从火车站捡了条命回来。你也好久没见她了吧?”
老爷子向来是开明的,不过到底下桥是小地方,大家小姐没有说见就见的道理,星意就留在了里屋,没有出来。
“哟,廖小姐回来啦?”贾鑫也明白,“廖家不愧是书香门第,少爷还在留洋呢,老爷子也忍心把孙女送出去上学。那些兵爷都是粗人,我让他们别吓着廖小姐。”
两人正寒暄着,有士兵推搡着一个人到前头来,一边喊贾鑫:“过来认认这个男人。”
贾鑫凑过来,一瞧,还真愣住了。
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普通的长衫,个高,眉眼长得好看,额头破了,被两个士兵推搡过来,也依旧站得笔直。
“这……老爷子,这是谁呀?”
还没等老爷子回答,先前那个军官便是一脸横肉,狠狠地说:“面生?那就先带走!”
星意是眼睁睁看着叶楷正被带出去的,她一着急,跟着追出来,冲着那军官喊:“等等,他不是坏人!”
老爷子
不动声色站在那里,一个眼神阻止了孙女的大声喊叫,然后慢悠悠地说:“保长、军爷,这可是误会了。这位可不是什么生人。”
贾鑫怔了怔:“那是谁?”
老爷子气定神闲:“是我孙女的未婚夫,陪着她一道回来冬至祭祖的。他额头上那伤也是今天在火车站为了保护我孙女,才弄成这样。”
星意站在那里,张口结舌的,有一瞬间脑子是蒙的。可这种生死关头,她略微回过神,连忙收敛起表情,站在那里,表情显得很焦虑。
“廖小姐什么时候订的亲?”贾鑫有些一头雾水。
“说来倒是话长了。我孙女小时候,镇上有户人家的孩子在鱼梁书屋启蒙。那孩子的母亲很喜欢她,总和我说要订娃娃亲。后来那户人家搬走了,这件事我也当作是玩笑了。”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结果你说巧不巧,星意去颍城上学,又遇上那孩子。两个孩子说得来,小伙子也挺实在,就又提起这件事了。我看着挺好,就定了。”
他伸手向叶楷正招了招:“青羽,来,叫声贾叔叔。当年你们住在街头街尾,你可能是不记得了。”
贾鑫使劲盯着他瞧,“啊”了一声:“是赵寡妇家那个孩子吧!”他还真记起来有这么一户人家,不过后来搬走了,也就没有音讯了,“长这么大了!”
贾鑫连忙对那军官说:“军爷,你看这廖家的新姑爷刚回来,这还是受了
伤的,又是误会一场,咱们去下一家吧。”
那军官还有些狐疑,不断打量叶楷正,星意虽然不晓得爷爷为什么会这么说,但还是大着胆子说:“军爷,他……他是燕颍大学的学生,你不信的话,是可以去查的。”
那军官冷哼一声:“今日是你们两人一起回来的吗?”
贾鑫插了一句:“黄妈也回来了吧?”
星意心底微微一沉,心想不好,黄妈对这件事一无所知,万一那军官心血来潮要对质,这件事可就被戳破了。
“老爷子,廖小姐和你家姑爷是从那趟车上下来的,由不得我不谨慎些。”军官冷声说,“把那个黄妈也叫来问问,要是没问题,就算咱们叨扰了。”
黄妈一家子住在侧厢房,那人直接找了两个士兵去将人叫来。厢房离这里很近,来回也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站在那里,只觉得夜风将自己吹得凉透了,指尖连动一动都不能。
黄妈一来,肯定就戳穿了。
她压根就没有定亲,哪来的未婚夫?
别的都无所谓,可是连累了爷爷……星意用力咬了咬下唇,抬头的时候,却看到叶楷正十分专注地看着自己,又微微摇了摇头,显然是在宽慰她。
她便只好稳住了心神,走一步看一步。
黄妈脚步有些踉跄,被拉到了庭院的中央,那军官指了指叶楷正,问她:“这是谁?”
黄妈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下,迟疑着又回过头,去看身边的两个士
兵。
此时星意全身上下大概只有心还在跳动,一下比一下剧烈,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老大娘也许是受惊过度,声音都颤抖了:“姑爷……他们、他们打你了吗?”
僵冷的氛围一下子就放松下来了。
贾鑫笑道:“这位真是廖家的新姑爷了,军爷,去下一家吧?”
那军官又阴沉地打量了廖家几个人,才挥了挥手说:“走。”
贾鑫屁颠颠地跟在最后,走前对老爷子作了个揖:“老爷子,将来喝喜酒可别忘了我啊。”
老爷子便捻捻胡须,笑说:“那是一定的。”
人走光后,院子里便有些空落了。黄妈握住了星意的手,有些心疼:“小姐,冻着了吗?”
星意只觉得现在自己还是恍恍惚惚的:“姆妈,你怎么会知道的?”
“老爷子在他们还没进来前,就找人告诉我了。”黄妈笑着说,“没事了,赶紧去加件衣服。”
他们还没进来前,那就是两人去说话的时候,星意看了爷爷一眼,有些好奇他们说了什么。老爷子走过孙女身边:“你跟我过来。”又看了眼叶楷正,“折腾了一晚,早点休息。”
叶楷正没吭声,只点了点头。
星意心里头还有许多困惑,便跟着老爷子去了书房。
老爷子喜欢算数,书房里有许多三角尺,星意小时候最爱拿着当积木玩,爷爷也从来都不会生气。
“爷爷,今天你说的那些……不是真的吧?”她迫不及待地开口问
。
老爷子在梨花木椅子上坐下,上了年纪,又折腾这么久,已经有些疲倦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有些是真的。”
“青羽和他母亲的确在下桥住过一段时间。”老爷子仿佛看出了孙女的焦灼不安,又笑笑说,“不过说你定亲了,那是权宜之计。爷爷可舍不得你这么小就嫁人。”
星意一下子舒了口气,眉眼弯弯地笑起来:“那就好。”
小丫头的眉眼是真像她爹娘,不过比她爹娘都好看,乖乖巧巧的,眼睛又亮。老爷子看着她,没来由地有点心疼:“星意,爷爷不是老古董。将来你要结婚,得找个自己喜欢的。什么媒妁之言,总是比不过自己喜欢。”
所以老爷子才敢在乡里乡亲面前说给自己定了亲吧?他压根就没想让自己留在下桥,天高海阔的,谁在意一个小地方随口说起的一个定亲呢?
星意明白老爷子的心思,又觉得有些难过。
因为爷爷说过,落叶归根,他是不会离开下桥的。
可他就是放心自己和哥哥……离开这里,他从来都是这么开明,不遗余力地支持自己。
“下次心里藏了什么事,不要瞒着爷爷。”老爷子最后说,“今天这事,如果不是我提前问了出来,你看看怎么收场?”
姜还是老的辣。
这点星意不得不服,乖乖点头说:“我知道了。”
星意走出书房,正要回自己的房间,忽然看到叶楷正站在走廊上,并没有去
休息。
今天算是过关了,她此刻见到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只好讷讷地说:“不好意思啊,我……那个刚才爷爷说的,不是故意占你便宜的。”
月光很亮,风又有些凉,叶楷正看着她,忽然意识到这是她第二次对自己说这句话。
多有趣。
一个女孩子,对自己说:“我不是故意占你便宜。”
他的眉眼生得冷峻,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带着温柔:“该我说抱歉,今晚差点连累你们。”
“没什么啦。爷爷刚才说的话,你别放在心上。”她踌躇了一下,决定不再复述一遍原话,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晚安。”
他便笑笑说:“晚安。”
等到星意离开,叶楷正轻轻敲了敲门。
老爷子的声音从屋里传来:“进来吧。”
老爷子在看书,抬头看他一眼:“年纪大了,老是忘事。刚才还想提醒一句,今晚别急着走,万一他们杀个回马枪,很容易被追上。”
他反手掩上门,望向廖家老爷子的时候,目光坚毅,远不像一个才26岁的年轻人:“多谢老爷子从中遮掩。只是廖小姐她……”
老爷子站起来,摘下眼镜,一字一句:“督军,今晚的说辞是权宜之计。我廖家可不是趋炎附势的门第,星意定亲的事,你不需放在心上。”
老爷子天生是硬骨头,今晚的说法虽然是迫不得已,却也不愿让人说是巴结权贵,这句话说得又冷又硬,倒令叶楷正愣怔了
一下,他才淡淡地说:“老爷子,以我此刻朝不保夕的处境,即便心悦廖小姐,也绝不敢向您求娶。”
这话说得颇值得玩味,老爷子沉默了片刻,笑道:“军座,若是有一日,你达成所愿,也勿忘对老头子的承诺。”
叶楷正身姿挺拔,亦是缓缓道:“家国之诺,绝不敢忘。”他转身走到门口,又停下脚步,“老爷子,廖小姐她……你不会给她定亲吧?”
老爷子目光何等毒辣,听这一句话,立时便道:“廖家小门小户,只怕星意与你并不相配。”
叶楷正也不急,只勾了勾唇角:“青羽小时常经过廖家,也觉得大门大户,难以企及。”
老爷子便只好说得更明白:“廖家门户虽小,规矩却多。我廖家的姑娘嫁人,便绝不允许夫家纳妾,免得受了委屈。”
他眉头都未皱,坦然接话:“可以立字为凭。”
老爷子噎了噎。
“老爷子也不必担忧,我清楚自己的身份,现下动荡不安,是无论如何不会牵连到廖小姐。”叶楷正正色说,“总得有一日,能令她觉得安稳喜乐,才会告知心意。”
他既然坦荡荡这样说了,老爷子也不好驳斥,慢悠悠地说了句:“那便看缘分吧。”
下桥县全县戒严。
顾岩均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凌晨。车子直接停在了火车站的外边,叶文雨下车,肩上虽然裹着黑裘披肩,却依然被寒气激得抖了抖。
侍从官比他们略早到
一些,犹豫了一下,提醒说:“督军的身体有些不像样子了,夫人是不是别看了?”
叶文雨静静站在丈夫身侧,身姿绰约,半张素净的脸埋在了裘绒中,只有一双眼睛显得异样冷酷:“马上带我去看。”
不大的候车厅临时被辟为指挥所,一具尸体被放在木质长椅上,上边盖着白布。
军医陪在顾岩均和叶文雨身旁,小心揭开了白布。
脸被炸得面目全非,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
一只眼窝只剩窟窿,眼珠子都不见了,可见当时如何血肉模糊,到了现在,仿佛厚厚一层血痂覆在脸上,如同面具一般。叶文雨第一眼看过去,便要呕吐出来。顾岩均轻扶着她的腰,低声安慰:“别看了。”
她强忍着泛上来的酸水,依然没有走开,低声说:“他右脚脚踝的地方有一道很深的伤口,是那年他负责父亲安全时遇到一次爆炸留下的。你看一看。”
军医闻言掀开白布的后半截,又拿剪子剪下了小半截裤腿,检查了半晌,指着一道伤痕问:“夫人看看,是不是这个?”
叶文雨看了一眼,尸体的小腿也被灼伤了,但是那道褐色的疤痕依旧十分明显。
“是他。”她喃喃地说,“是他。”
确认了叶楷正的死亡,这句话出口的时候,叶文雨觉得心底的感觉略有些复杂。她自然是松了口气的,这个突然冒出来、顺理成章接管了叶家一切的“弟弟”,终于还
是在统帅的位置上坐不过半年,死了。
尽管这个死亡在计划以外,可不管怎么说,她和她的丈夫少了一个威胁者。
她重新看了一眼那具烧焦的尸体,便挪开了目光,却摘下了手上的小羊皮手套,亲自将那块白布遮上了。是的,她的弟弟,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如果从一开始就能听话,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