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大半年的仔细调查,小夭留下的几个名字被一一抹去,只剩下了“相柳”。
小夭昼思夜想,时不时会在案上、地上写下“相柳”二字,对着发呆。其实,能分析的都分析过了,现在心里翻涌的一句话不过是:是不是你做的?
苗莆很担心小夭,她完不知道小夭到底在做什么,有时候小夭像被遗弃的孩子,非常迷惘悲伤害;有时候她又像是出鞘的利剑,在冷酷地择人而噬。如果换成往常,陛下应该能发现小夭的异常,可是因为丰隆将军的意外死亡,陛下十分忙碌,每次来都心事重重,略微坐一下就走,偶尔待得时间长一点,却是和黄帝陛下商量事情。
潇潇像以往一样来问过她小夭的事,可苗莆不敢说,也不能说。她的主人只有小夭一人,未经小夭许可,说出的任何话都是背叛。苗莆只能奏报一切正常。
小夭歪靠在榻上,手却无意识地一直写着“相柳”。
苗莆实在忍不住了,问道:“小姐,你每日都在写那个名字,有时候还念念有词,‘是你、不是你’究竟什么意思?”
“我在思索到底是不是他做的。如果是他做的,我该如体去求证?”
苗莆终于理解了“是你、不是你”的意思,顺着小夭的话,问道:“如果不是他做的呢?”
“如果不是他做的,那就是另一个握有实权的人做的,可是不可能,所有人我都查过了,难道还有漏掉的?”小夭非常烦恼,用力拍自己的头。
苗莆忙拽住她:“小姐!小姐!”
小夭颓然地躺倒,看到左耳站在苗莆身后,也不知道他何时的,黑黢黢的眼睛,像野兽一般冷漠狡黠,专注地盯着小夭。
小夭问:“你想说什么?”
左耳说:“不是相柳!有一个权势很大的人,你漏掉了。”
还有她没想到,左耳却能想到的人?小夭不太相信,眨眨眼睛:“谁?”
“陛下。”
小夭猛地坐了起来,气指着左耳:“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左耳一脸迷惘,困惑地问:“我说错了?陛下没有权势吗?那是我理解错了权势的意思。”
左耳的样子让小夭没有办法生气,她耐心地解释道:“陛下很有权势,非常有权势,应该说是天下最有权势的人,但你很清楚我在追查什么,陛下和……”小夭看了一眼苗莆,苗莆立即捂住耳朵,一溜烟地跑掉了,小夭说:“陛下跟璟没有恩怨,更没有利益纠葛。”
左耳用没有丝毫起伏的音调,冷静地说:“他们有恩怨。”
小夭无奈,被气笑了:“你倒比我更了解他们了?你懂不懂什么叫恩怨?”
“我懂!就是争夺更好的洞穴、更大的领地、更多的猎物。”
“好吧,类似于野兽的这种纠纷。你说,陛下怎么可能和璟去争夺这些?”
“每年春天,不为了洞穴、领地、猎物,还有一种争斗。只要雄兽看中同一只雌兽,也会决斗,越是强壮的雄兽,决斗越激烈。”
小夭反应了一瞬,才更解了左耳的话,火冒三丈:“你……你……”
左耳说:“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谁都不放弃,他们只能决斗。”
小夭用力砸了下榻:“一派胡言!出去!”
左耳立即听话地离开了,小夭跳下榻,给自己倒了一大杯水,咕咚咕咚灌下:“真是胡说八道!人能和野兽一样吗?”小夭摇摇头,甩开了左耳说的话。
可是,不知不觉中,左耳上说过的话留下了影响。每当小夭凝神思索如何查证璟的死因时,颛顼就会跳进她的脑海里。小夭被这种可怕的思绪吓住, 立即屏息气,告诉自己,不可能,绝不可能!但思想不受控制,总会时不时地想到颛顼和璟之间的一举一动,线索被她忽略的很多细节,都渐渐浮现。
丰隆临死时,颛顼亲口对丰隆说:“我这一生注定了没有朋友,没有知已,但我心底深处,一直视你为知己好友!就连我最珍爱的小夭,我也只愿意托付给你!”
小夭知道颛顼并不喜欢璟,她以为那是因为璟伤害过她,也以为是因为颛顼认为璟配不上她,至少颛顼一直认为丰隆远比璟优秀,更愿接受她嫁给丰隆,可是,如今她已经知道了颛顼对她的感情,再回看过去,很多事不再像当年她以为的那样,发现曾经的感受和事实不一致。小夭越发想弄清楚她到底忽略了多少事。到后来,小夭几乎整日躺在榻上,回忆过去。
当父王昭告天下,小夭不再是高辛王姬时,外祖父黄帝想赐她轩辕氏,让她真正地就成轩辕王姬,有空上天下最尊贵的氏,自然是最好的何护。颛顼却坚持赐小夭西陵氏,甚至为此第一次和黄帝起了争执……小夭当时只惦记着要和璟“门当户对”,压根儿没有深思颛顼为什么不肯让她成为轩辕王姬。
…………
在阿念和颛顼成婚前一夜,颛顼怒气冲冲地来找她,不允许她参加他的婚礼。
小夭问:“你一次都没有高兴过吗?”
颛顼说:“没有。”
“我想你总会高兴一次的,迟早你会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子。”
“我也很想知道娶自己喜欢的女子是什么感觉,我想感受一次真心的欢喜,我想在别人恭喜我时,开心地接受。”
“肯定会知道的。” 颛顼笑说:“我也是这么觉得,只要我有足够的耐心,我想我肯定会等到那一日。”
“嗯,肯定会等到。不过,真等到那一日,你可不许因为她就对阿念不好。”
颛顼温柔地看着小夭,只是笑,小夭用手指戳他:“你笑什么?”
颛顼笑着说:“只要我娶了她,这事我全听她的。”
“什么?”小夭用手指狠命地戳颛顼,“你……你有点骨气好不好?什么叫全听她的?你可是一国之君啊!”
颛顼慢悠悠地说:“这可和骨气没关系,反正我若娶了她,一定凡事都顺着她,但凡惹她不高兴的事,我一定不会做。”
小夭连狠命戳都觉得不解气,改掐了:“那如果她看我不顺眼,万一她说我的坏话,你也听她的?”
颛顼笑得肩膀轻颤,小夭有点急了,掐着他说:“你回答我啊!”
颛顼一脸笑意的看着小夭,就是不回答。
小夭双手举在头两侧,大拇指一翘一翘,像螃蟹一般做出“掐、掐、掐”的威胁净势,半天玩笑、半认真地说:“你说清楚,到那一日,你听她的,还是听我的?”
“两个人都听行不行?”
“不行!”
“也许你们俩说的话都一样。”
“不一样的时候呢?”
颛顼说:“也许没有不一样的时候。”
…………
傍晚,颛顼来小月顶,看到小夭又懒洋洋地躺榻上。
他挑起珠帘,走到榻边坐下:“你怎么了?最近老是没有精神的样子,听爷爷说饭也不好好吃。”
颛顼温和地问:“又想起璟了?”
“也想起了很多你的事。还记得吗?有一次, 我们一起出海去玩,丰隆、意映、篌都在,那时馨悦还很骄傲活泼……也没觉得过了多久……可是……丰隆、意映、篌都已经死了,璟也离我而去。”
颛顼对苗圃吩咐:“去拿些酒”。
颛顼斟了两杯酒,小夭举起酒杯,一口饮尽,晃晃空酒杯,忽而一笑,神情十分温柔:“我知道,在你眼中,丰隆比璟好了太多,你一直瞧不上璟,觉得璟目光短浅,只想着为涂山氏赚钱,行事又优柔寡断,连篌和意映都摆不平。”
颛顼想起了丰隆临死前在他耳畔的喃喃低语,只觉得胸中憋闷难言,将酒狠狠地一口灌下,没有否认小夭的话:“我的确曾经这么想。”
小夭说:“你们都只看到我救了璟,璟就赖上了我,可是实际上,是璟救了我。”
颛顼愕然的看着小夭。
小夭说:“离开玉山时,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之后碰到的那些事,我给你提过,却没仔细讲过,不是因为我忘记了,而是那几十年的日子只有屈辱痛苦,我根本难以启齿。被九尾狐妖关在笼子里打骂折磨时,被他逼着吃下难以想象的恶心东西时,我活的连畜生都不如,我恨所有能恨的人,恨他们抛弃了我,让我经历这噩梦般的一切。我是熬过来了,但心已伤痕累累!我遇到璟时,他比最肮脏的乞丐都肮脏,本来只是一念间的随手相救,并不在乎他的生死。可当我发现他身上的伤时,好似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突然萌生了很强烈的渴望,渴望他活下去!似乎他能克服一切阴影,好好地活着,我就能看到自己痊愈的希望。我自己经历过那一切,我很清楚,被那么残忍地折磨羞辱后,变得偏激、冷漠、多疑,很容易,想要依旧温和善良、信任他人,却非常非常难!但璟做到了!他让我明白,不管别人怎么对我们,我们都可以选择让自己的心依旧柔软美好。哥哥,你觉得他处置篌时优柔寡断,可你告诉我,如果有朝一日,我突然背叛了你、伤害了你,你能痛快地杀了我吗?”
颛顼斩钉截铁地说:“你根本不可能背叛我,更不可能做伤害我的事!”
“璟对篌何尝不是这样的信念呢?篌是璟信任敬爱的大哥,在篌做出那些事之前,璟就如你今日一样,坚信篌不可能伤害他。我本来以为,璟经历了篌的背叛和伤害,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冷漠多疑、心狠手辣一些,就如你和我的改变,但是他没有!哥哥,难道你不觉得这是另外一种坚强吗?看似和我们不同,但璟只是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去打败他所遇见的苦难。”
颛顼沉默不语,如果是以前,他纵然嘴里不说,心里也不会认同,但现在他不确信了人。一个对天下大势分析得那么精准的人,一个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人,难道会不明白如何去复仇吗?
小夭说:“璟清楚地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告诉他‘我不会付出,也不会相信’,他对我说‘他会先付出,他会先相信’,说这句话时,他已经为我做了很多。说老实话,我虽然感动,也只是感动一瞬,因为我压根儿不相信!在我看来,做得了一时,做不了一世!何况人心善变,今日真,不代表明日真!哥哥,你在经历那些事之后,还能说出‘先付出,先相信’的话吗?还愿意去这么做吗?”
颛顼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出话。
小夭说:“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做不到!璟一直在努力接近我,但我从来没有真正信任他,可以说,时时刻刻,我都做好了抽身而退的准备!虽然我从来没有说过,但我想璟一直都明白。哥哥,也许在你眼中,我什么都好,可实际上,和这样的我在一起,非常累!”
颛顼淡淡地说:“他也许是为你付出很多,可我看到的是,他为了防风意映,把你伤到吐血。”
小夭叹气:“是啊!璟的确有做错的地方,可我何尝没有错呢?明明我可以和他一起处理好这事,可我偏偏什么都不做,只是袖手旁观地看着,等着璟向我证明。那时我还不懂,相恋可以只有一方的付出,相守却一定要两个人共同努力!我们犯了错,所以我们承受惩罚。我们俩都是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犯点错很正常,只不过我们的错被防风意映和涂山篌利用了而已。”
颛顼一直不敢去深思丰隆临死前的话,可那些话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灼烧着他。此刻,压抑在心中的所以情绪突然失控了,他不耐烦地说:“就算璟千好万好,你对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不管怎样,璟已经死了!”
“砰”一声,小夭竟然将手中的琉璃酒杯捏碎,碎片扎入了手掌。
颛顼忙拉过她的手,一边清理琉璃碎片,一边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本来是看你不高兴,想陪你喝点酒,让你高兴一点,我却……算了,不提了,不管你想说什么,都慢慢说吧,我会仔细听着!”颛顼低着头,把碎琉璃一点点挑干净。挑完后,又仔细检查一遍,才帮小夭上药。其实,这不过是普通的伤口,颛顼却慎重地像是小夭的手掌要断了。
小夭怔怔地看着颛顼,破碎的画面在眼前闪过----
左耳说:“雄兽只要看中同一只雌兽,也会决斗,越是强壮的雄兽,决斗越激烈。”
凤凰林内,颛顼将凤凰花插到小夭鬓边,问道:“如果我找到了她,是不是应该牢牢抓住,再不放开?”
“当然!”小夭肯定地说:“一旦遇见,一定要牢牢抓住。”
左耳说:“陛下和璟都看中了你,如果谁都不放弃,他们只能决斗。”
相柳笑笑,云淡风轻地说:“涂山璟的死,看似是兄弟相争,实际背后另有人要涂山璟死,如果没有此人的安排,涂山篌根本不可能靠近涂山璟。”
…………
小夭的泪珠犹如断线的珍珠,簌簌坠在颛顼手上,颛顼抬起头,焦急地问:“怎么了?很疼吗?”
小夭一言不发,只是落泪。
颛顼急得问:“小夭,小夭,你究竟哪里难受,我立即传召鄞。”
小夭问:“是你派人去清水镇帮涂山篌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