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怔怔地看着床几上放 的意见莲花纹样的玫红披帛,那是前几日扮作阿黑娜的明风卿为碧莹做的,泪水慢慢滑下,她对我说道:“好妹妹,帮姐姐葬了她吧,她也是个可怜人。”

我心中悲恸,只对她温言笑道:“知道了,你只管放心养病便是。”

她却淡笑起来:“你又诓我,我知道…我马上就可以去见阿芬了。”

我正要劝她几句,这时外面有宫人唱颂,“圣上驾到。”

非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披风不及退下,带着风雪的气息走了进来,他的面色略白。

碧莹示意 我扶她起来见架,非白欲免,碧莹却坚持要起来,我便让碧莹斜靠在我身上,她像以前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面对着非白。

请陛下恩准,原氏与明氏 之恨,宜从妾止,“碧莹靠着我,喘着粗气,对非白说道,”就让妾的血洗清明氏的罪孽吧。“

非白久久凝视着碧莹,最后诚挚的长叹道:”明氏的罪孽由安和公主一人来背,太不公平了。”

“不,陛下,”碧莹淡淡地笑了,“妾是一个将死之人,亦曾满身罪孽,这…很公平。”

非白答应了碧莹的要求,然后碧莹又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想见锦绣,

非白微诧。

碧莹平静而无畏地回视着非白,微笑道:“妾平生孤苦,唯有小五义扶妾危困之时,妾自知时日无多,还望陛下以宽厚仁德之心,能让妾放心离去。”

非白的凤目看着碧莹,沉凝起来,最后略一点头,唤道:“伟丛,让龙禁卫以金牌令快马请太皇贵妃来见安和公主。”

锦绣风尘仆仆到来的时候,亦是第二日的寅时。她穿着一身半旧的宽大的僧袍,长发披肩,饶是如此,仍然难掩天生丽质,倾城之貌。宫灯下的她沉浸地看了我一眼,等紫瞳扫到碧莹时。微微一凝,快速地垂眸避过。

她略显高傲地向我们倾了倾身,满带冷意的说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安和公主。”

碧莹也定定地看了几眼锦绣,微微一笑,“太皇妃,还像以前一样,貌美如花,仿佛一起就在昨日,刚刚与太皇贵妃分手。”

锦绣漫不经心的道:“不知安和公主让陛下召妾前来,有何用意。”

碧莹淡笑如初,“妾付清早亡,生母离异。只有小五义相济,如今妾之将死,其言亦善,不过是想看看众兄妹罢了。”

我咬牙扭头瞪向锦绣,她似是回应了我的目光,又深深地看了几眼碧莹,优雅地轻捻僧袍的下摆,盈盈跪下,以头伏地。宽大的宫袖拂过。她沉沉道:“请三姐恕罪,一切就是锦绣的错。”

“只是,”她抬起娇颜,无畏道:“请三姐明白,若时光倒回,锦绣还是会诬陷三姐,逃出魔窟生天,换来这一生荣华。”

我气极怒极,低喝道:“锦绣。’

碧莹淡然一笑,毫无怪罪之意,只看着锦绣说道:”又逢故人长下泪,世事回环皆叹息。“

锦绣一怔,碧莹却略略俯身,长长的指尖扶向锦绣的臂弯,摇头道:“太皇贵妃的大礼妾不敢受。同妾所犯下的罪行,太皇贵妃实在无须自责。”

锦绣站直了身子,同我对望一眼,尴尬地恢复了沉默,唯有一品铜兽碳盆中微微发出滋滋的声音。

碧莹望向窗外,一缕晨曦正晕染着探出西枫苑的红梅,她遗憾地微笑起来,“西枫苑的红梅花真好看,回来这些时日,整日昏睡,却没有走出去看看,实在可惜。”

是了,有一年西枫苑的红梅实在开的艳丽非凡,碧莹也是一心向往,我们都想让她开心些,于是就让于飞燕抱起她出了屋子,然后带她远远地看了眼那稀世的胭脂梅。那时她笑得也很开心。

我便细细劝慰道:“这有何难,等你身体好些,我让大哥再抱你去可好?”

碧莹慢慢转向我,摇头淡笑道:“怕是等不及了。”

我心中一凉。她却若无其事地对于飞燕仰头笑道:“大哥,可否劳你带我再去看看那红梅,就像小时候那样?”

于飞燕虎目含泪,强笑道:“好!”

我便帮碧莹 裹上海狸子披风,于飞燕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碧莹,缓缓走出燕子楼,刚来到小溪边上,碧莹便喘着粗气。眼神开始涣散,于飞燕怕顾着了她,便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我上前帮着她的衣服裹紧,她慢慢睁开了言,静静地望向那一抹嫣红,渐渐抹开了一丝舒心的笑容。

我看向林毕延,他只是叹息地对我们轻摇了摇头,我们心头惨痛,知道这是碧莹的回光返照。

西枫苑墙头探出的胭脂红梅傲然怒放,冷艳而火热地俯视着我们,映得天地白璧愈加显得一片无暇,而琉璃世界里的我们几点人影微秒,碧莹看着那似火红梅,淡笑如初,只是轻声问道:“二哥去时可留下什么话吗?”

这是碧莹第一次问起宋明磊离世的情状,我对她轻摇头,俯身在她耳边哽咽道:“碧莹放心,二哥尚在人间,如今已皈依佛门。一切平安。”

碧莹定定地看着我,琥珀的眼瞳微微地起了一丝激动,然后流下一串泪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那红梅,笑道:“木槿,还记得吗?那一年的胭脂梅开得多好啊,比现在的还要好哪。“”

她的眼瞳忽然淡了下来,急喘了起来,我们紧张了起来。林毕延拿出一颗药丸,欲喂她服下,可是她却勉力抬起瘦弱的手,轻轻地挡开了林毕延,对我们极温柔的微笑,愈加急促地喘着气,美丽的双目半闭起来,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不停呢喃着:“二哥,”

我同于飞燕愣了愣,于飞燕旋即明了,在她耳边点头道:“是二哥,碧莹你先不要睡,咱们回去再睡啊。’

“不要喝药!二哥,喝药好苦…”碧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抓紧了我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股难忍的辛酸涌上心头,我轻抚着她的手臂,细声哄到:“不喝药了,碧莹快醒来,我带你去西域见撒鲁尔陛下好吗?我知道你很想他,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大理看木尹好吗?他现在非常安全。”

我以为碧莹听到撒鲁尔或者木尹一定会醒过来,果然,碧莹微睁眼,她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辛酸和迷离,“二哥,我已经厌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大…哥。”

锦绣望着外面满面恍然,似在噩梦之中,一生纠结霍然未解,慢慢跌倒在地。

我紧握着碧莹的手,痛不能言,唯有泪洒雪地。

于飞燕紧抱碧莹,屹立苍茫的雪地,牢牢抱着碧莹面对着泣血的红梅,闭着眼,任泪流满面,那泪珠滴滴流到胡渣上冻成了冰渣儿,只如未闻。

碧莹的头慢慢地向后仰望那灰蒙蒙的天空,仍然美丽的琥珀瞳藏着一种奇异的神彩,一种梦想成真时的喜悦。

好像她的目光穿过厚厚而晦暗的云层,看到了心爱的阿芬正在天国的金玫瑰园里对她挥手而笑… 仿佛她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对面立着俊美清朗 的二哥,正对她温柔的 含笑而望…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狭长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为烟尘,她骨瘦如柴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我,无力的滑落了下来,灰暗的指甲上钩着的那块已经被碧莹的血泪冲淡了的丝绢,被漫天的风雪卷滚到天际,最后无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丝绢上褪了颜色的碧鸳渐渐地被惨白的风雪所淹灭。

漫天的风雪中我们放心大哭起来,脑中只记得那年春天,刚刚病愈的她连夜绣完这块丝绢,拉着我顶着太阳瞧了又瞧,痴痴道:“木槿,你说二哥可会喜欢这对鸳鸯?”

《突厥绯都可汗列传.第十五篇》

轩辕皇后虐杀阿芬公主,兄木尹太子怒杀皇后及众妃,事败遁辽,萧世宗诱之,时值可汗视察外疆,木尹于大塬元德元年四月十七随辽谋逆,欲迎回生母大妃自立为可汗,败于石勒喀河,后流落大理经年。可汗念大妃已无所出,思乡心切,恩准遣塬,遂卒,客葬于西京法门寺,年仅三十一,可汗哀怜之,于金殿拜祭,及至木尹太子回銮称帝,追为德姑仆里太后。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怀。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第十九章 红莲孽火生

碧莹虽被诰封为安和公主,可祭奠她的只有我们几人罢了。我们在德馨居搭起了灵堂,因珍珠是孕妇,且行刺中小兔被毒雾所伤,珍珠一直忙着照顾小兔,眼都快哭瞎了,不便前来,故只有我和锦绣为碧莹安排入殓事务。

上次是于飞燕替二哥换上衣服,这回却是我和锦绣替碧莹换上衣服。

于飞燕肃着一张脸指挥着搭灵堂。我们在厢房里为碧莹擦身。锦绣为她慢慢脱去衣服。她的身子是这样瘦弱,肋骨都可以看得见,面容还是这样美丽而平静,我为她换上一件干净的碧色蜀锦宫制襦裙,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人们都说眼泪不能落在死去的亲人面上,不然他们转世时,这些泪痕会变成黑麻子的,我便努力忍住泪水。

锦绣一脸漠然,没有一滴眼泪,可是不待我发话,她已经轻轻为碧莹绾了一个极漂亮的发式,簪上一枝金步摇,然后又取了碧莹的化妆品,默默地为碧莹的两颊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又在龟裂的薄唇上印了玫红口脂。在锦绣的巧手下,碧莹一下子容光焕发,仿佛除夕夜的惊魂只是一场梦,她没有离开我们,只是平静地睡着了。

“三姐其实很爱美。”锦绣最后轻柔地为碧莹盖上红色锦被,静静地说道:“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来看你们,三姐只要有精神就会稍作打扮,可是你从来不捯饬自己。”

是的,那时锦绣总是偷偷拉我到一边,戳我的额头,急吼吼道:“你看看,人一病痨看大哥和宋明磊来都要好好打扮,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碧莹抢走夫婿的。”

当时的我总是狠狠戳回她,“你懂什么,化妆品容易致癌,人碧莹现在只涂珍珠粉了,你也少装妖。”

这时,于飞燕一身缟素地走了进来,他的铜铃眼中布满了血丝,手里拈了一枝新摘得胭脂梅,轻轻放到碧莹的锦被上。

“三妹妹打小就喜欢看胭脂梅,方才我给她摘了这枝,跟着一起上路吧。”他强忍泪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沉声道:“前几日,三妹妹还同我说起,老二一向喜欢读书,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几本旧书,她想要一本留个念想。这是去年我带人去抄家时得的,那时书信都被搜走了,其余都烧了,只有剩下这本《诗经》落在床底下,没被人发现,本来我想自个儿留着的,这下一并捎给三妹妹吧。”

这时青媚和齐放迎着一身雪白的珍珠进来。我们急忙问起小兔的伤势,珍珠摇摇头,“林御医看过了,好在只是眯了眼,过几日便好,孩子们都在下面,要为三姨娘守灵。”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于飞燕轻拍珍珠的肩膀,感动道:“多谢你了,屋里头的。”

珍珠回以温柔一笑。

“青媚,”齐放忽然低声道,“以圣上的智慧,应该能猜到撒鲁尔的居心吧,所以将计就计地引出明氏最后的族人,然后一举歼灭吧。”

青媚低头不语。

珍珠立刻开口道:“齐总管慎言。”

齐放闻言闭了嘴,但额际的青筋却暴了出来,双目喷火地看着青媚,忽然一抬手扇了青媚一耳光。

我大喝一声:“小放。”

青媚头一次对于齐放的暴力没有还击,反而顶着五道指印对我跪了下来,依然沉默着。

我立时心如刀绞,把她拉起,对齐放红着眼睛道:“以后不准打你老婆,她只是恪尽职守,没有做错。”

青媚低声道:“还请娘娘和大将军趁早同安和公主道别吧。”

话音刚来,韩太傅、林毕延来了,后面跟着冯伟丛。

冯伟丛面带悲戚之色,传旨道:“圣上有旨,安和公主遵突厥仪,火葬。”

我明白,他是怕幽冥教的人利用碧莹的尸首再度死灰复燃。

锦绣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为碧莹念着经超度。

小五义的大哥于飞燕一生见惯生离死别,面目悲戚,一边撒着纸钱,一边大声地唱着一曲悲伤沉重的《难活不过人想人》。

三春期的个黄呀风,

数九天的冰,

难活不过人想呀人。

心里头那个难活,

美个眼眼笑,嘴里不说谁呀知道。

白日里那个想你,硷畔上站,

黑夜里想你,泪不呀干,

对着那青天,我就问几声,几时送回出门的人。

语言已经无法形容我的悲伤。也罢,二哥的骨灰随渭水而去,回归故土,碧莹一向喜欢二哥,就让碧莹的骨灰也随渭水追随着二哥,一起团聚,在那个世界也不至于太冷清。

一直到碧莹的葬礼结束,全程只有韩太傅和林毕延陪同。韩太傅同林毕延严格检验了每一个流程。我的心中压抑到了极点,可是非白始终没有露过面。

最后,我们站在华山看着碧莹消失在渭水中,我只觉腹中恶心不已,竟趴在水边使劲呕了起来。珍珠微讶,赶紧过来轻拍我的背。

“娘娘、太皇贵妃、大将军、安城公主,人死不能复生,”韩太傅叹道,“还请诸位节哀。”

“圣上现在何处?”我吐出最后一口酸水,闷声道,“我要见圣上。”

林毕延定定地看着我三秒钟,正要开口,韩先生哑声道:“昨日圣上也受了点小伤,现正在内帷休息,皇后与大将军也伤心过度,还是休息一阵子,过几日再见吧。”

我胸中有一团无法压抑的火焰,仿佛在喉头燃烧,我几乎要对他吼出来:“你们为什么要瞒着我?”忽然,我只觉眼前一黑,脚软了下来。

我再醒来时,头疼得厉害,眼前有人焦急地喊着:“木槿。”

绝世的天人之颜在我面前,双目熬得通红,我不由苦笑了起来,“你总算出现了。”

非白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红着眼睛让小玉和姽婳等人先退下,将我轻轻扶起,靠在枕上,略有点局促地低声道:“我…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我懂,”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想要瞒过敌人,就得瞒着自己人。”

他有意避开我的目光,只轻轻握住我的手,满怀歉意道:“关心则乱,你和飞燕若是知道内情,想必就不会这样轻易让明风卿中计。可是我始终是对不起你,我也料不到那明风卿会扮成阿黑娜,早已潜伏在安和公主身边,还疯成这样,结果害人害己,害死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想起碧莹,我又是一阵悲伤,“你让我火葬碧莹,是怕幽冥教余孽盗取碧莹的尸首,再做出什么疯狂的事。”

他赶紧抬起手,难受地擦着我的眼泪,俯低身吻着我的手,来来去去地道歉,我却只是一径流泪。

他心疼地埋怨我,“你只管气我骂我,可别再哭了。林大夫说了,你不能再受刺激了。”他端起床头的一盏莲花盅慢慢向我递来,“来,林大夫嘱咐过,等你醒了一定要让你喝下的。”

“这是什么?闻着就苦。”我闻了闻,木然抬起头,盯着对面绝世容颜,冷笑数声,故意气他,“圣上这是想赐死臣妾,还是咋的?”

他却忍不住扑哧一笑,看我的眼中带着一丝紧张,带着一丝期许,“傻木槿,这世上,就是赐死我,也不能赐死你啊。”

呃?我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另一只手却轻轻覆上我的小腹,强抑激动道:“这次你受了很大的刺激,方才险些胎儿不保,这是林大夫给你开的安胎药。”

狂喜渐渐淹没我的心头,我慢慢接过那药,一口气吞下肚去,五官皱在一起。非白立刻奖励我一颗梅子,然后抱着我,狠狠地吻了一下,兴奋道:“傻木槿,你已经有一个月的身孕了,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如果这次孩子有什么事的话,我连杀我的心都有了。”

我自己慢慢也覆上自己的小腹,流下喜悦的泪水,“这回真的有了吗?你确定吗?林大夫确定吗?”

非白又狠狠亲了一下我的额头,“确定。”他对外面叫了声:“飞燕快进来吧,木槿没事了。”

一堆人涌了进来,满口恭喜。林毕延慢悠悠地走在最后,背负着双手平静地看着我,洋葱脑袋上没有任何表情。

元德二年的新年我们经历了两极,失去亲人的极悲,然后却迎来了盼望已久的身孕的狂喜。

大年初五,正是迎财神的日子,我已能起床。那天天气非常晴朗,万里碧空下,我和于飞燕送别了锦绣,她平静地同我道了别,留下三双新纳的鞋,一双给我,一双给大哥,最小的那一双是托我带给非流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收到锦绣亲自做的东西,不由感叹,以前的锦绣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她略带哀伤道:“实不知三姐会走得这样快,本来还想为她也纳一双的。”她垂下了头,主动地抱紧了我。

我也回抱紧她,于飞燕又抱紧了我们,红着一双铜铃眼,无限沧桑地叹气道:“只剩下咱们几个了,好好过吧。”

锦绣走后,我比以往更加浅眠。因是孕妇,林毕延也不敢太多用药,而非白心疼之余,也没有办法。

于是,午夜梦回,我常从非白身边悄然起身,然后独自在梅林道徘徊,长时间地遥望灿烂的星空。

人们都说亲人离世后,便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辰,然而星星最终又都会坠落人世,再次转世,也不知道天上哪颗星是碧莹,哪颗又是二哥?而我肚子里的宝宝可是二哥或是碧莹的转世?

龙抬头的日子,小兔能下床了。等我去看她时,她便扑到我怀中要我带她去问干娘要压岁钱,我们一时都很伤感。

我便提出要去富君街上看看。于飞燕也闲来无事,便陪着我一同前往,后面跟着齐放和青媚。

我们来得甚早,街上大部分的店铺都陆陆续续地准备开张,迎接客人,只有希望小学的几个孩童乘此机会在雪地上打雪仗,其中有几个还是暗宫上来的孩子。我便笑着撒下一堆铜板令他们停战,然后借机到行政办公楼——馆陶居三楼同于飞燕坐一会儿。

我们聊了一会儿天,忽然街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吆喝声,原来是打雪仗的孩子们挡了一位大娘的牛车。

那位大娘火了,大声扬言道:“不知死活的小兔崽子,小心老娘把你们都卖到青楼去。”

有个小孩子还真让这大娘的气势给吓哭了。

嘿,敢在富君街上叫嚷要卖我的学生?这大娘也太嚣张了。

忽然觉得这位大娘下巴上的大痦子很熟悉,我和于飞燕几乎异口同声道:“陈大娘。”

齐放看了一眼,也是一呆。

五分钟后,陈玉娇被请到我的办公室里,她慢慢认出了我,吓得跌倒在地。

我们赶紧忍住笑把她扶起来,“您老现在还为大户人家贩人吗?”

她的眼眶红了,向我诉说这几年不幸的遭遇。她本来以贩人为生,生活还算过得去,不想后来战国封路,她的男人被抽壮丁上了战场,便再也没有回来,她只得自己独自贩人。

陈玉娇叹了一口气,当年也就是先帝爷照顾,后来战事一起,便只要青年壮男。可到处都在拉壮丁,乱世多少人家卖儿卖女,孩童一时价贱,只有亏本的份儿,然后年纪越大,便越是力不从心了。

想起锦绣曾经跟我提过她的名字,后来再次相遇,也因为碧莹之事,也没有向她问起,现在遇到陈玉娇也算缘分,便笑道:“敢问您老人家,您当初是怎么会找到我们几个的?”

“哟,娘娘问的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这是当年先帝爷的意思,”陈玉娇似是努力回忆道,“当初只说要到聊城的妓院里找到一个黑脸小子,建州花家村里一对紫眼睛的花氏姐妹,结果就只有皇贵太妃是,皇后不是。哎,不知怎么的,皇后现在也变成紫眼睛了,还有另外两个,都是自己送上门来的,老身也不知情。”

“你可知先帝爷为何要找我们姐妹吗?”我心中一动,“你当年找到我们,可曾听村里人提过我们的亲生父亲是何人吗?”

陈玉娇张口语言,却听青媚来报:“禀皇后,圣上宣皇后和大将军进宫。”

我便停了口,让陈玉娇在对面的同福客栈歇下。我看她衣衫破旧,满面风霜,的确不如往昔,便又赏下一只颂莲金锭,让她等我明日过来再叙。

我回到宫中,圣上正拉着十八学士赏梅。众人看我们来了,便乌泱泱地行礼。非白笑着拉于飞燕一起品梅花酒,后来又诗兴大发,大家作诗。于飞燕是粗人,再加上前一阵子忧思劳累过度,跟着我们没对几句,就仰着鼻孔张大嘴巴打呼了,弄得十八学士都挺尴尬,好在韩太傅出来打圆场,说大将军定在梦中构思精妙诗句。我实在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几日的郁闷一扫而空。非白也拉着我的手笑弯了一双凤目。

第二日我再去富君街时,却听伙计说一早便没了动静,打开房间,里面整整齐齐的,想是陈玉娇已经连夜走了。

齐放安慰我,“主子勿忧,虽说主子如今一切如意,可当年毕竟是她把我给卖到书生那里,许是怕我报复,便连夜走了。”

我想想也是,便也不作深想。回宫的路上忽然想起很久不见小彧了,上次锦绣来,也没顾得上让她们母子见面。

可是,如果锦绣知道还有一个儿子在暗宫,恐怕更添堵。听说非流收到那双鞋后便偷偷抱着哭了一夜,怎么也舍不得穿。我暗叹一声,不如再做一双给小彧吧,反正我与这个孩子也投缘。

打定主意,便回宫按锦绣那双连夜做了一双,翌日得了空,便进入暗宫。迎接我的是瑶姬夫人,她听说我来看小彧,便笑靥如花地迎我到一处简陋的石室,里面分为两个套间,说是小彧和他爹的住处。

瑶姬夫人热情地为我把里面那个套间——司马遽的“闺房”打开。

这暗宫真逗,做娘的像儿子的大管家,还带钥匙给开门验房。

他的房间乱七八糟的,床头有一面大琉璃镜,还有一丝蛛网,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瑶姬夫人道:“暗宫规矩,历代宫主皆多有姬妾,只要方便,便得在石洞前挂灯,宫主便可随意往挂灯的夫人处就寝。阿遽自成年后,就再没到自己房间里睡过。”

哦,明白了,这小子性生活旺盛啊…可是我是来找我干儿子,您老给我看这个干吗?

瑶姬夫人接着说她也不知道司马遽上哪里找女人鬼混了,因为严格意义上说暗宫同上面的作息正好相反,因为只有乘着夜色,暗宫才有机会到上面来取得所需之物,而现在应该是暗宫休息时间。

我便向瑶姬告辞,她倒一点也不介意,笑道:“人年纪大了便睡不着,青山早睡,本宫正愁找不着人说话,你便来了。”

我还是不太好意思,便打定主意要回去了,结果一回头,就见司马遽穿着件白麻衣站在我面前,吓我一大跳,“你这人怎么老吓人呀。”

他摘下面具,露出那张呆瓜脸,恭敬地对瑶姬见了礼,然后对我呵呵一笑,“我方才去巡查了,才回来,劳皇后在这里久等实在抱歉。”

“这里空气阴湿混沌,”他一下子收了笑脸,对我严肃道,“你一怀着身孕的妇道人家,好端端的又来这里做什么,对孕妇不好。”

我撇撇嘴,“许久不见小彧,不知怎的这几日老想他了。”

他恍然地哦了一声,又呵呵一笑,“早说嘛,我让死小子上去见你。你现在身子金贵,万一有闪失,可对不住圣上。”

我暗想,倒看不出来,他们兄弟俩的感情还挺好的。我怀上孩子,小叔子高兴成这样。

瑶姬掩嘴一笑,“阿遽,你且迎夫人到子母堂,本宫去替你们找小彧。”说着便走了。

司马遽迎我到了一间非常华丽的洞舍,四壁挂着紫色绸缎,舍顶挂着各色琉璃宝石,用来折射光芒,整个房间可谓珠光宝气,差点闪瞎我的眼。我暗想:这屋子的名字怪,装饰更怪,虽然别致,只是珠玉光芒过盛,若挪到上头,绝对是暴发户的气质了。

他却热情地迎我坐下,“此处是子母堂,不如母后情冢华丽,但总算能招待皇后了。”

他让我稍坐,去换身衣服。

我便坐在华丽的洞里,正昏昏欲睡之际,石门又打开,是司马遽,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来,还带了小彧和一堆果子。我抱住了小彧,摘下他的面具,亲了又亲。小彧哑着嗓子咯咯笑了半天,我便逗着小彧说话,可惜他只咿咿呀呀地说着,直说得口干舌燥。

偶一回头,却见司马遽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为我和小彧剥菱子,然后依次排列在黄水晶莲花盘子上。他神情专注,平日里地下之王的嚣张跋扈全然没有,仿佛一个寻常丈夫给儿子和老婆剥菱子,洁白的菱子在他手中如同艺术品一般,一会儿就是一大盘子。他笑吟吟为我们递来。莫非是孕妇的审美观会改变吗?他那易了容的呆瓜脸笑起来还挺好看的。

可能是我怀了原氏骨肉吧,所以觉得原家其他男人看上去也顺眼多了。我愣愣地去接,小彧立刻抢来大嚼。司马遽骂了声饿死鬼投胎的,倒也没有打他的意思,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便取了一个嫩菱咬着,真脆甜。

他对我笑道:“今年的凫茈不够好,还是这嫩菱好吃吧,这是在后山的潭子里采的,山中的泉水冲养了一潭子,每年我都能捞好多。”

我咂巴着点头,当下觉得好吃得没话说,“原来我是不喜欢菱的,怀上了口味就全变了,连皇上也被迫跟着吃了不少。”

“你嘴也太叼了,还老嫌紫园的糕点不好吃,偏要自己做。”他笑道:“你还喜欢吃荔枝?”

“哟!”我嚼着满嘴的甜菱,嘻嘻笑道:“这消息太狠了。南国的水果是可以让人抛妻弃子的魔物,你知道吗?”我望着雪白的菱肉,流着口水叹道:“你吃过榴莲、山竹吗?你吃过那雪白甘甜到令人发指的荔枝肉吗?”

司马遽冷冷地嗤笑道:“你还真有出息。”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描述着南国的水果,说着说着,忽然想到那一年,我那时正在瓜州同巨贾殷老板商谈进口水果的事。那时我一心想打通水果进口通道,这样我就能名正言顺地进荔枝、榴莲什么的,自己也可以吃个爽。

眼看快成了,忽然伙计报夫人要老爷回去一趟。江南商界都知道我是出了名的惧内,殷老板便摸着鼻子对我暧昧地笑了,说下次再继续。

我只得急呼呼地回墨苑。谁知段月容令孟寅十万火急让我到河州去迎他,当时我又气又急,气的是他打断我的重要商务会谈,急得是战事如此紧急,他怎么还有时间来折磨我。

我气急败坏地过去。中原的夏季总阴晴不定,前一个时辰,我差点被烤干,下一个时辰,我和伙计们像落汤鸡似的站在河州国界。后来我的腿站得直抽筋,痛得我在地上哇哇大叫时,段月容一行才出现。那时的他又黑又瘦,胡子长得跟野人似的,可我还是认出了他。

我气得腿抽得更厉害,甩开齐放,一瘸一拐地冲上去就要揍他一顿,“你个神经病,你知不知道,我本来马上就要赚一万两银子…可是你这个贱人现在却让我淋雨、抽筋…”

他在马上哈哈大笑,随手就扔给我一个大麻袋。那袋子太沉了,我刚接下来,就一屁股被压坐在地上。众人惊呼,七手八脚地扶我起来。结果我怀中掉出一堆荔枝来,我愣在那里。他却利落地翻身下马,从泥地里捡起一个,笑嘻嘻地剥了皮,露出雪白的果肉,硬塞到我嘴里,“这是今年叶榆第一批荔枝,好吃吧。”

那是我吃过最甘甜的荔枝,尽管有点泥土味。

他却复又跳上马,对我笑道:“趁新鲜快吃吧。不过别一下子贪吃太多哦,你肠胃弱,会难受的。记得让小玉替你放地窖里藏好,最好直接堆上冰块,还可放长久些。”

他话刚说完,便举手一挥,一队人马如一阵风一般,消失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