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认为这不是理由,”皇帝好整以暇地淡笑道,“你迟迟不反,是因为你心中对朕钦佩有加,视朕如父。”

不想那宋明磊也没有反对,俊荣挂着冷笑,思考了一会儿,缓声嘲讽道:“圣上虽害得我家破人亡,确然,文治武功,亘古未有,是百年难得的奇才,确实可揽天下宗器。”

是我的错觉吗?这时的空气里竟然洋溢着一种奇异的融合气氛,好像两个惺惺相惜的对手在互剖心思,甚至有点像父子俩或是师徒俩在唠家常。说实话,就连非白同圣上在一起都没有这么融洽的感觉。我偷看原非清,他也是一脸茫然。

皇帝仰天大笑一番,“能得郡王肺腑之言,朕心中甚是欣喜。让朕来告诉郡王一个秘密吧,其实,你确实是朕的亲骨肉。”

宋明磊睁大了朗目,噎在那里半日,半晌大声喝道:“胡说,我乃前朝一等世袭忠靖公、骠骑将军明宁之孙,明煦日,同你又有什么关系?”

“我原家之子皆有异能,我们可以唤人入梦。这十余年来,光潜经常召我入梦长谈。”皇帝笑道:“你昨天不是还召我入梦对弈吗?”

宋明磊皱眉道:“想是圣上病糊涂了,要么就是死到临头,可是说胡话呢。”

“傻孩子,明氏、司马氏、轩辕氏同我原氏皆为上古神族,我们四大家族皆因在凡间通婚过久,所以神族异禀皆尽消退,但并不意味着完全消失了。”原青江倒没有生气,只是冷冷道:“轩辕氏可探知世间所有的信息,因为他们能懂兽语,可同禽兽交流;司马氏传说中是天宫的创建人,最擅建筑,奇门遁甲;明氏原来是天界的战神,九天箭神,例无虚发,最擅打破结界,是以他们的血可以打破任何一扇大门;我原氏是天帝一族,乃万神之首,最擅神通,我们可以预知未来。那所谓的三十二字真言,便是原氏天神先祖一代的预言,至今我们无法预知未来,但仍可以进入梦中,亦可以呼唤灵魂。”

“甚荒唐,”宋明磊微退一步,面色微白,快速瞪向原非清,“昨儿个的梦,是你告诉他了吧。”

原非清茫然地摇了摇头。

宋明磊怒极反笑,“真是笑话,那我岂不是你同你亲妹乱伦之子,然后你还会看着我同你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妹子生儿育女?”

我的脑中一下子闪现出重阳痴傻的笑容。宋明磊似乎也想到了,他的笑容瞬间冻结,我们所有人的胆开始寒起来。

“说实话,”皇帝长叹一声,“朕确实不知非烟是不是我亲生女儿,谁叫她有个淫贱的娘。可她是个好孩子,我把她视若亲生,”皇帝鄙视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原非清,“这孩子无论容工谋略,都比她哥哥强上百倍。”

皇帝不无冷酷地淡淡道:“自从你同非烟生了重阳,后来又有过两个孩子,可是都未满月便夭折了,我便让初仁在非烟的补药中下了红花,所以非烟才会一直流产,后来也便没法再怀孩子了。”

“住口!”宋明磊用尽全身力气大喝一声,“老贼信口雌黄,你若知道我同非烟…我同非烟…你为什么那时不杀了我,或是把我们分开?”

皇帝傲然一笑,“世俗之见。也许我同青舞不能在一起,既然我能爱青舞,凭什么你不能爱非烟?即便青舞是我亲妹,可是我俩真心相爱,即便血缘相通又如何,我原氏世代信奉女娲,先祖天帝亦是女娲与其兄长所生的种子,也是这人间万俗之始,可见真爱本身,如何有错!”

原来如此。难怪宋明磊明明犯了这么多过错,圣上却一心留他在身边,其实他心中早已知道这是他同亲妹的孽子。可是为什么要这样折磨宋明磊,如果明风卿已经发现了原青江兄妹的奸情,难道没有想过宋明磊可能是原氏血脉?不知道也便罢了,如果知道了,那宋明磊岂不是明风卿报仇的一颗棋子?

“你很出乎我的意料,”皇帝看着宋明磊,毫不理会宋明磊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散乱,“你的才智倒是同非白不相上下,在外吃了这许多苦,却能爬到今天这个地位,同我年轻时候一样勇敢无敌。”

“其实你才是最合适的继承人只可惜…”皇帝满是垂怜道,“你无法生出正常的孩子,这便是为什么我没有办法让你成为我的继承人。谁叫你毕竟是我同青舞的孽子。”

“你他妈的是个疯子!”宋明磊发疯似的大喊起来,举起双戟,向皇帝砍去。

皇帝只是万分怜悯地看着他,微带一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因为他知道身侧的沈昌宗早就抽出了那把长剑。

我也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力气,拼着命跑过来,紧紧抱住了宋明磊的腰,大声道:“二哥,不要啊!”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我会这样做,我也没有想到。我也已经很久没有叫宋明磊二哥了。宋明磊快速地低头看向我,他的眼睛里全是血丝,理智渐渐地在他的眼神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狂乱和恐惧,如同被逼到死角的野兽一般。这种眼神,很久以前我见过,原青舞就是带着这种歇斯底里的眼神回到了原家,可是接下去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他欲再向前冲去,我更加紧地抱紧了他,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大声对他说道:“二哥,不要这样,不要背上弑父的罪名,永沉地狱。不要这样折磨自己,没有人可以选择自己的父母,这根本不是你的错,可是你可以选择自己以后的路。”

宋明磊看着我停了一秒钟,就这一秒钟,瑶姬忽然左手一挥,射出一支银针,宋明磊一侧头,没射中,击落了头盔,他满头长发一下子散了下来。他仿佛是一只受伤的兽,大吼一声,一下子甩开了我,将左手的画戟使劲向皇帝扔去,咄的一声钉在皇帝的耳边,那九龙御座被劈掉一角。

皇帝的胡须微微被风带过,人却纹丝不动,慢慢地睁开凤目,带着无限的悲辛看着宋明磊。

瑶姬冷冷一笑,“这个弑父的孽子,果然是那个贱人的儿子。”

这时,殿外杀声震天。有一队军官跑了进来,领头那个,我见过,是宋明磊的心腹——龙禁卫二等将军王四秀。那人跪下道:“禀主公,大军现被阻在长乐门外,请主公示下。”

宋明磊从嘴里狠狠地迸出一个字:“杀!”

那个王四秀,立刻吹起进攻号角,远远地传来厮杀之声。

原非清弓着背挪过来,满面汗水混着泪水,胆寒地依到宋明磊身边,仓皇地东看西看,怯生生道:“磊,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呀?”

宋明磊一下子转过头来,脸上漾起一种奇怪的笑容,轻轻抚上他的脸,邪魅地说道:“当然是杀了原青江,然后扶你登上皇位呀。”

他好像忽然醒过来一样,眼神狂乱地快步走向我,一下子拎起我,对我狰狞道:“然后我要把原氏中人一个一个杀光。四妹,我会踩着原非白的尸首让你成为我的女人,对,就这样,这样就能报大仇了。”

他疯狂的大笑声回荡在崇元殿中,令人无端地感到毛骨悚然。

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啊?

难道,仇恨终将以仇恨来终结吗?

“来人,放箭!”宋明磊收了笑声,一指皇帝,立时从殿外闯入一队弓箭手,他厉声喝道:“谁杀了原青江,封侯拜将,黄金万两,一生荣华。”

贪婪的目光从那些士兵的眼中闪起,他们架起长箭,一拨儿一拨儿起射,内卫中早就跃出数十名好手,挡住利箭。眼看宋明磊的士兵一个一个摔了下去,宋明磊从袖中取出一支小笛,轻轻吹起,立时,那些倒下的士兵一个一个再站起来,然后不要命地向内卫高手们扑去。

殿外不停涌进士兵来护驾,可是却被那些活死人偶一个一个活活撕裂,惨叫声不绝于耳。皇帝凝着脸,岿然不动地坐得笔直,无惧而肃然地看着宋明磊,仿佛那御座扶手上巍然屹立的金龙。

宋明磊的军队联合一部分龙禁卫,冲破了长乐门,闯进大殿。而沈昌宗也不停地吹起号角,呼唤侧殿的军队。不停有死士冲过来刺杀皇帝,可是未到近前就被内卫一一杀死。沈昌宗和瑶姬出手狠辣,根本无人可靠近皇帝十步之内。

轩辕皇后本就是一介弱质,如何见识过这等阵仗,吓得花容失色,滑落在皇帝脚边,几欲昏死,冯伟丛的小细胳膊勉强地双手举剑,身体不停地抖着,红着眼睛满含恐惧地瞪着大殿中央,疯狂大叫着。

可是越来越多的士兵红着眼冲进内殿,有天德军的,也有麟德军和龙禁卫的,死尸也越来越多,残肢断臂堆满了华贵了的金砖。崇元殿渐渐血流成河,鲜血泼溅在四壁,那墨梅帏帘,最后被无情地撕破了,香炉被乱箭射倒,滚到染血金砖上,那早已燃尽的苏合香,在空气中残存着,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在大殿中,令人几欲作呕。一切美好和奢华的表象全被暴力所毁灭,只剩下野蛮的杀戮。

宋明磊不时地看殿外,似乎在等什么人过来。

皇帝从宝座上站了起来,对宋明磊冷笑道:“光潜是在等明风卿的接应吧。”

宋明磊转过脸来。

皇帝轻轻摇了摇头,叹道:“傻孩子,她就是想看我原氏父子相残啊,她根本不像你还想着为明氏问鼎天下,她只不过想要复仇,可是真正的仇恨如何轻易得解呀。”

皇帝哀伤地叹道,流泻着悲伤,“你在明家长大,难道不知道明风卿是什么样的一个疯子?她把花木槿的眼睛变成紫色,就是想让非白杀了自己心爱的人。她想让你杀了我之后,她才会过来告诉你真相,你非死即疯,傻孩子啊。”

宋明磊双目赤红,从喉中发出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愤怒而绝望的吼声,他从死尸堆中取出一把弓箭,使上功力射向皇帝。那支箭躲过了所有防卫,眼看要射到圣上身上,程中和大叫着护驾,舍身扑上,替圣上硬生生地挡了这一箭,死不瞑目。

皇帝冷着脸把程中和的尸体推开。

就在这时,忽然有一阵巨大的炮响传来,殿外杀声震天,外面有武士大叫:“主公,有一支人马杀进来,没挂旗号。”

没有人知道那个武士是哪一方的,也没有人再有精力去与他详证。

宋明磊却精神一振,叫道:“老贼,是姑姑来接应我了。你说的全是一派胡言,我是明家后人,不是你卑鄙无耻的原家人。”

这时有一人大叫:“晋王护驾,降着不死。”

这个声音很奇怪,不是从殿外,也不是从天上,却好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就在这时,那只巨大的琉璃钟后忽然跃出数人,身穿麻制紧身衣,皆戴着面具。殿中一片混乱,那些戴面具的人奔向宋明磊的人偶士兵,数人合力将那些人偶砍成数断,彻底消灭。

有个白面具欺近我,一下子从宋明磊手上夺下我。

宋明磊发疯似的砍向那白面具,那人轻松躲开,冷冷道:“孽子投降,可赏你全尸。”

我听出来是司马遽。

宋明磊厉声喝道:“暗宫中人一向有古训,只管地下守陵,不管上面原氏之事,你们来作甚?”

这时杀声更近了,有一人声如洪钟,如雷贯耳,“晋王护驾,降着不死。”

是大哥的声音,他不停地喊着,同暗宫所宣完全一致,只此八字,可见是事先商定里应外合。我精神一振。而皇帝的脸色终于出现了变化,他充满诧异地站了起来,看了一眼瑶姬,瑶姬也不说话,只对着圣上傲然一笑。

皇帝伸长了脖子看向快要被尸首淹没的殿门口,“非白?”

这时,外面惨叫声不绝于耳,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崇元殿的一溜大门被炸得粉碎,整个大殿都震了几震,所有人都被震倒了。头顶数片瓦片坠落,皇帝也跌到在龙座上。轩辕皇后大声尖叫着。沈昌宗和瑶姬都飞身扑到皇帝身边保护他,更多瓦尘碎粒落到众人头上,那句满含警告的声音却伴着火炮声更近了,“晋王护驾,降着不死。”

不久,大殿外出现了一队铁骑,我们的目光穿过烟尘,落到殿门外的广场上,却见扛旗手高高扬起一杆黑色绲金边的大旗,笔画遒劲地勾勒着一个金边黑底的“晋”字,为首二人端坐马上,无论人或马皆满身浴血。一人须发如钢针,强壮如战神;另一人如天人下凡,光芒耀眼,正是于飞燕和原非白。我精神一振,非白来救我了。

非白与于飞燕杀到近前,崇元殿门早已被炸得空空如也,轻易地看到殿内境况。似乎他们都看到了我,于飞燕继续大叫::“降着不死,晋王护驾。”

可是这一次,他的秩序略微颠倒。司马遽立刻抱紧我,滚到千秋琉璃钟后,对着瑶姬喊一声:“铜墙阵护驾。”

瑶姬和沈昌宗立刻回过神来,把皇帝架到龙座后。瑶姬快速扭动龙头,龙座立刻陷入一尺,瑶姬同沈昌宗捡起死去内卫的高大盾牌,挡住皇帝,高呼:“铜墙阵护驾。”

暗宫中人和那些内卫非常有默契地捡起死去同伴手中的铜盾拼成一个牢固安全的半圆状的铜墙铁壁。

几乎在同时,窗外的流矢如密集的蜂群一般射了进来。

千秋还是难逃宫变的命运,琉璃钟面再一次破碎殆尽,可是靠墙背后那块精钢却救了我和司马遽的命。

耳边惨叫声不绝于耳,无数血腥的液体在空中四溅。任司马遽保护得我再周全,亦有几滴溅到我的脸上,我只感觉到发自内心的冷。

我从司马遽的手臂缝隙中看到,原非清本能地扑向宋明磊,想替他挡一箭。他可能没有想到射进来的是如此密集的流矢群,他看向宋明磊的眼神中流露着浓重的哀凄和绝望。

宋明磊动容地颤声道:“清。”

可是仅仅一瞬间,宋明磊的眼神已经转为一片空白和冷酷,他猫下腰,反手抓紧原非清挡在身前做挡箭牌,不再看他的表情,不再关心他的死活,任由他变成了一只浑身插满箭矢的刺猬。原非清眦目欲裂,痛快地吐着血沫,长长地滴在宋明磊的头上身上。

此时此刻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是怎样的。渐渐地,流矢把他的脑袋也射烂,最后掉下去,连他的表情也看不到了。再后来,一堆中箭的尸体压倒在他们身上,有天德军的,也有麟德军的。

不知过了多久,流矢渐息,我的耳边传来于飞燕翻来覆去喊的那句:“降着不死,晋王护驾。”

他的声音已经沙哑,在风啸鹤唳的大雪夜中难听而刺耳地回荡着。

司马遽的面具掉下来,露出痛苦地刀疤脸,左肩汩汩地流着血,正中了一箭。

我飞快地拔出箭雨,撕下衣服下摆,快速地将他左肩包扎了一下。当然,我的手艺一直不怎么样,包得极其难看,难得他也不见怪,只是对我微微一笑,那笑中竟满是温暖。他往我手中塞入一把耀眼的匕首,是我那久违的酬情。他低声说道:“躲在这里,先别出来。”

他紧握长剑,走到插满箭羽的尸堆场中,再三确定没有人活下来,才向殿外大叫道:“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他连呼三声天下太平,想是暗号。立刻有人破门而入,头前走着两个英雄,正是血溅满身的原非白和于飞燕,身后跟着姚雪狼、程东子、青媚、金灿子、银奔,还有久违的齐放。我心头大振。

众人踩在遍地厚厚的尸堆中,警惕地检视四周,姚雪狼指着元德军快速地把尸体抬出大殿外,不久清出正中的一条道来。原非白跪在血腥的中道,对着半圆的铜墙阵大声叫道:“北晋王护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进屋的众人立时跟着非白,俯首安静地跪在尸堆中,无人敢抬起头来。

无人应声,原非白同众人跪启:“北晋王护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直到第三次高呼后,终于,铜墙撤去,瑶姬和沈昌宗维持着保护的姿势,慢慢退了开去,二人皆浑身是血。轩辕皇后早已昏倒在原青江的脚边,人事不省,皇帝仍是安坐的样子,灰白的头发微有一丝毛糙,他慢慢睁开了眼睛,眼神悲凄。他看了看眼前的景色,喃喃道:“青舞。”

原非白再次大声叫道:“北晋王护驾来迟,请圣上恕罪。”

皇帝的目光终于有了聚焦,他看了非白半晌,嘴边绽开了一丝飘忽的笑意,“十年前,你亲手用流矢阵杀了你姑母,真想不到啊,如今还是用这流矢阵,杀了你姑母唯一的骨肉。”

原非白抬起脸来,肃然大声道:“南嘉郡王本是前明余孽,潜伏朝中二十余载,伙同皇兄、皇姐联合龙禁卫叛党进攻紫栖宫谋逆不轨,刺杀圣上,又暗通幽冥教,火攻东贵楼,欲弑杀皇贵妃及汉中王,罪当凌迟,断不可恕。”

皇帝却在那里一个劲地冷笑,慢慢靠着沈昌宗和瑶姬走下宝座,来到原非白面前,忽然扬起手,狠狠扇了非白一个耳光。皇帝体力不支,倒也没打重,几个淡淡的印子留在非白脸上,自己却靠在沈昌宗身上喘息不已。

沈昌宗和瑶姬都叫着:“圣上息怒。”

“儿臣理解父皇思念姑母之心。”非白淡淡笑着,那凤目凌厉地看向皇帝,放声喝道:“可是父皇难道忘记了姑母和幽冥教是怎样残害母后、残害儿臣、残害四弟、火烧富君街、残害天下百姓的吗?”

如当头棒喝,皇帝的眼中一片震怒,大声喝道:“你这忤逆的竖子,你住口。”

除了非白,众人再一次惶然伏到。

就在这时,尸体中有一人忽然跃起,那人如从血池中捞出一般,沾血的长发如瀑迎风逆飞,一双墨瞳如恶鬼狠戾,手持一把方天画戟,高高劈向皇帝。原非白离皇帝最近,立时扑倒皇帝。同时沈昌宗向那人跃起攻去,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没有半点拖沓。可是那人的速度却快得不可思议,忽地改了方向,闪电般地落到我的面前。

“二弟。”

我听到于飞燕凄厉的喊声,非白和司马遽向我奔来,可是那人已经一把拉起我,滚入暗宫中人出来的入口。

我的脸贴在冰冷的岩壁上,胸腹受到撞击疼痛欲裂,我爬将起来,发现对面坐着一人。那人满身满脸都是血,已经分不出五官了,只露出那双天狼星般墨瞳,仍然明亮,此时却有些绝望的散乱。他在对面略显呆滞地瞪着我。

宋明磊竟然没有死?!

我暗中握紧怀中的酬情,刚刚坐稳,宋明磊却忽然伏低身体,将那张血脸凑过来,对我咧开一丝奇怪的弧度,露出洁白的牙,像鬼一样恐怖,我吓得轻叫一声,向后一退。

可是,他的语气有些欢快道:“四妹,二哥送你的木槿花银簪呢?”

忽地,他又皱眉道:“四妹真小气,二哥那么饿,怎么只给二哥烙两张饼呢,还不如碧莹好呢。”

我一怔,不及我回复,他又自顾自说下去:“二哥明白了,你这丫头古怪得很,不喜欢钗啊簪的,不如让二哥带你去摘胭脂梅好吗?气死那个原非白。”

然后他便在那里左右微微摇晃着,神经质地笑了半天,“还是你的主意好,气死那原非白。”

命运似乎总在无情地轮回。十年前,他疯狂的母亲把我打伤拖入地宫时,也是这样的情状。我心中一片难受,尽量柔声道:“二哥带我上去吧,木槿给你多烙几张饼,多放些雪花洋糖和牛乳好吗?木槿知道二哥喜欢吃甜食。”

他忽然停止了疯笑,闪电般地向我挥手。我以为他要杀我,一猫腰,可是他的手却停在我的发际,只是把我发上的那多红梅摘了下来。他死命地盯着那朵红梅,眼神渐渐聚焦了起来。他似是想起了所发生的事情,那朵红梅在他手中被揉碎了。

他看着那朵捻烂的红梅花自语道:“他虽被逐出了长安,虽被收缴了元德军的虎符,可是以他的谋略,也应该算到所有的一切,可是为什么不早动手呢?为什么一定要等我逼宫之日才杀回长安呢?”他慢慢抬起头,用一种非常乖戾的语气说道:“因为他要让我亲手杀死原非流,坐收渔翁之利,这样便帮他除去了最大的敌手,然后便可以勤王的名义杀回长安,再以谋逆之罪杀了我还有贤王兄妹。这样名正言顺,多么完美,多么无懈可击,四妹,你果然选了一个亲亲好丈夫啊。”

我鼓起勇气道:“二哥,一切都结束了,跟我走出这个暗道吧,然后自由自在地活着。”

宋明磊却仰天哈哈一笑,“你真天真,其实我很久以前就想过,我究竟是不是明家后人,哪里有人会把自家的独苗放在虎穴狼窝中受苦?现在想来,想必明家人其实早就知道我的身世了,不然他们不会这样绝情地抛下我。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也许明家后人另有其人。”

他的冷笑慢慢化为一种无奈的悲凄,“原青江说得没错,明风卿也是个疯子,她就是要我杀了原青江,弑杀自己的亲生父亲,这样即使我得手了,他们再告诉我真相,想必我也非死即疯。”

他颓然地倒在地上,眼睛又散乱起来,抱着画戟盘腿坐在地上,又开始无意识地摇晃起来,时不时地低头看看自己满手的鲜血,用一种很奇怪的疑惑的语气道:“咦?!为什么我手上全是血?我究竟杀了多少人?四妹,我就是谁呢?如果我真是乱伦的孽障,为什么老天爷没用天雷把我劈死呢?”

我只觉万分悲恸,正要开口,却听有人用洪钟一般的声音说道:“让大哥来告诉你,你是小五义中排行老二的宋明磊。”

于飞燕出现在甬道边上,旁边站着仗剑的司马遽,宋明磊又紧张起来,紧握画戟,警惕地瞪着二人。

“二弟莫惊,我是结拜小五义的老大,你还记得吗?你看,我把武器全卸下了,不会伤你的。”于飞燕当着宋明磊的面,真的把手上的武器全部解下。又脱了铠甲,大冬天的只着单衣,这才大步上前,走近宋明磊,肃然道:“老二,每个人都有选择命运的权利,过往种种皆已烟消云散。就听四妹的,远走高飞,再不要回这伤心之地,从头为自个儿好好活一回吧。”

宋明磊怔住了,手中的画戟略略放低。

“二哥可还记得,当年陪我冲下山去的话吗?”我握着宋明磊的手,诚挚道:“忘掉所谓额国仇家恨,离开长安,离开这万恶的原家,离开一切的一切,去过那自由自在的生活,你一直向往的生活。当初你说过的,这一路走来,没有人给过你任何机会来选择,如今,二哥,就让四妹带你离开这个乱世,去过那世外桃源的生活。”

宋明磊的眼中升起一阵深深的疑惑。

我握紧他的双手,对他笑道:“不记得啦,你那时还对我说过,无论怎么样,都不要遵守结拜时的誓言,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勇敢地活下去。今天,四妹再把这句话回赠给二哥,可好?”

“二哥放心,”我一指司马遽,“司马宫主是我的朋友,他会帮我们的。”

司马遽没有想到我会这么说,看看这情形,古怪地对我张了张嘴,最后却只是撇撇了嘴,哼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生气地别过脑袋不看我们。

于飞燕给跟随而来的姚雪狼使了一个眼色,立时姚雪狼命人在甬道深处把关。

于飞燕上前一步,抓住宋明磊的双肩道:“老二,全妥了,我现在便以追你为名,且请这位司马兄弟带我们遁出暗宫,然后直接出长安,你不用担心弟妹和重阳,我们到时再想办法把他们接应出来便是,你可去桃花源神谷,亦可前往黔中教书。”

宋明磊浑身血腥,他就站在那里,有些傻气地怀抱着画戟,怔怔地看着我,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感动。

我趁热打铁,拿手卷了卷方才战斗中撕破的袖子,轻轻地为他抹了一把脸,露出他清俊的五官来。我握住他的手,鼓劲道:“大哥说得对,昨日种种皆已死去,一切皆是过眼云烟,现在放下屠刀还来得及的。咱们先去黔中,君家寨中尚缺几个先生,二哥一定是个好先生的。”

当的一声,宋明磊丢下了手中血腥的画戟,他的眼中柔和了下来,竟闪出一丝光芒来,“四妹,我…”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到一阵重阳的哭声,宋明磊那天狼星一般的双目立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只听非白在外面冷冷高声叫道:“还请郡王放了晋王妃,不然世子性命难保。”

暗宫的空气永远是这样闷浊,混合着血腥气,总是带着这样一股子腐烂的味道,无论多少年以后,只要一想起我那可怜的二哥,我的鼻间永远是这股味道。

我对着甬道大声喊道:“非白莫要冲动啊!千万不要伤了重阳,二哥同意交换,他不会伤我的!”我取出酬情,交到宋明磊面前,对他鼓励地柔笑道:“二哥勿惊,你用这把酬情假意劫持,然后用我同非白交换重阳,再逃出生天,一会儿便有人接…”

我话音未落,宋明磊已冷着脸向我伸出手来,我以为他会用酬情来假意挟持我,所以我也没有用力。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他只是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然后直直地把酬情送进了他的胸膛。

我的酬情果然是竟是利器,穿过宋明磊的光明宝甲之时,只听到刺耳地金属切割之声,鲜血涌出他的胸膛,如同胭脂梅一般火红灿烂地盛开,一片触目的悲壮,迅速喷溅到我的裙上,还有我的脸上。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觉有人在我的心上重重地钝击。

宋明磊另一只手颤抖地伸过来,将呆若木鸡的我搂进怀中,他慢慢倾倒在我的身上,温暖的呼吸拂在我的耳边。

那时,他的声音真的非常非常轻柔,“四妹…”

于飞燕大吼着过来接住宋明磊慢慢下滑的身体,宋明磊却对着我们笑了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笑得这样轻松、这样快活、这样无拘无束了,好像人世间所有的烦恼都离他而去。

我来到他身边,放声痛哭的时候,宋明磊弯起食指做了一个九字。我们都明白他担心重阳,我使劲地点着头,“二哥放心…”

于飞燕虎目含泪,颤声道:“老二,你…糊涂啊。”

“多谢大哥…四妹,”宋明磊虚弱地笑道,“不用难过…这样很…好…,请恕、请恕…我先走一步了。”

他长长的嘘了一口气,瞳孔开始放大。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听不清楚,使劲抽泣着低下头,贴近他的口,才听到他艰难地说道:“不是…我…你真傻,总分不清…”

我抽泣着暗想,什么分不清?

他又轻轻地说了几个字,可是整句还未说全,等我明白过来的时候,他的气息已经消失在我的耳边。我抬起脸,他的嘴边正带着一朵微笑,微睁着那双天狼星一般的墨瞳,极温柔地看着我,平静地离开了这个残酷的人世。

于飞燕紧紧抱着我们,虎躯威震,来来去去地哀声唤着同一句话:“二弟,你糊涂啊!”

这一夜的雪很大,就像水业三年的除夕夜那晚,我们在德馨居一起包饺子过年,那天料不到会有这么多贵客,我同碧莹准备的萝卜馅不够了,我正愁着,不想宋明磊伸出一只修长的手,用昆剧腔说道:“诸位兄弟姐妹勿扰,待我变将出来。”

于飞燕用秦腔问道:“贤弟咋弄?”

我们都搞笑地用陕西话和着,“咋弄嘛。”

宋明磊就昂头挺胸出去了。我们一帮子人挤到小破窗口使劲看着,却见他大大方方地走到我和碧莹堆的那个大雪人面前,把那充当眼睛的两只大青萝卜和装鼻子的大红萝卜都拔了下来,笑呵呵地往回走。我们一大帮子人看着他带着一身风雪走进来,大声地哦了起来。

后来我们一起品评着各人包的饺子,于飞燕的山东饺子个儿最大,将来必位极人臣;碧莹的饺子最端正规矩,将来必定嫁个好人家;锦绣的饺子很大气,将来前途无量了。大家看着我那歪歪扭扭、奇形怪状的饺子,光呆看不乐。最后我们反复围观着几只从未见过的极精致的莲花饺子,啧啧赞叹不已。

那时的我还没机会见识这一世惊心动魄的西番莲,只是蹲下来,凑近了平视着那只绝美的饺子,唏嘘道:“二哥,你包的饺子可太漂亮了,怎么就跟佛祖跟前的莲花似的?”

他很少同我们开玩笑,我记得很清楚,那天他难得挑了挑眉,极优雅地先向我们欠了欠身,看着我的眼神也是这样的温柔,口中极严肃地抱拳道:“照四妹的说法,不捧场不行。”

那年的雪可真大,早上才扫的雪,一会儿就没到了门槛,那没鼻子没眼睛的大雪人的枯丫手上也堆满了雪,可我们在暖融融的德馨居里都笑得东倒西歪的。

元昌三年,那场百年难遇的大风雪,就数腊月初八这一夜的最大,冻死了京郊很多不及安置的流亡百姓。北风凄厉地 怒啸着,卷滚着风雪扬至半天,崇元殿几被雪雾淹没。等到非白带着重阳冲进来时,我和于飞燕紧紧抱着宋明磊的尸首,哭得几欲断肠。

第十三章 白虎赤腾霞

元昌三年,大塬朝太祖秘密立储。

这一举措,本意是为了抑制那些皇室人员的争位,避免历史上屡屡出现的外戚干政、大臣擅权的重演,避免父子兄弟之间骨肉相残,进而招致国家动乱的悲剧,以期最高权力的顺利过渡。可是没有人想到,圣祖皇帝的秘密建储,其实恰恰为了鼓励骨肉相残,只为了找到一个所谓心智权谋皆最为强大的继承者,如同民间残忍的养獒一般,十狗唯有残酷竞争后,唯一生存下来的才是最厉害的獒犬。这不得不说是一个最变态、最残酷的家族,而我很不幸地正是嫁给了这个家族中的一员。

幸运的是我的丈夫是这最后的胜者,唯一存活的獒犬。

不明底细的史官却饱含同情,把元昌四年腊月初八这天发生的政变记录下来,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地,把大塬朝这场最著名的政变称作“崇元殿之变”。

当然包括我在内,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曾处于最弱地位的北晋王呼啦啦地来了个回马枪,成为了这最后一只魔鬼獒。

原非白带着伤心过度的我回到崇元殿时,殿内已经清扫一空,都换上了最新的摆设。原来那个紫金双螭大熏炉被射得面目全非,换上了一个银托碧王麒麟大熏炉,重又放上了苏合香,原来弹墨帷帘的位置被换成了一幅黄水晶帘子。

被关在印日轩的那几位辅政大臣也送回崇元殿内,一路之上,所经之处,皆是血溅宫殿,满阶死尸。几人都是文官,不免胆战心惊,腿脚发软,进崇元殿时五人皆面如土色。

皇帝看了看缩在我怀中吓傻的重阳,不觉风目隐痛:“安年怎么样了?”

非白跪地俯首道:“为引开追兵,锦皇贵妃同宁康郡王兵分两路,安年公主随东贤王、南嘉郡王谋反,专事击杀锦皇贵妃,幸被臣所救,皇贵妃如今已平安回到东贵楼中。只是宁康郡王仍随同汉中王在华王避祸中,只等皇上颁平安旨,便可召回。”

皇帝怒喝道:“朕问你安年怎么样了。”

非白沉默了下来。

韩修竹在一旁接口道:“长公主拒不投降,听说南嘉郡王事败,方才已投井自尽。”

皇帝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重阳忽然开始哇哇大笑,“皇外公。”

皇帝一时不忍,便对重阳招手,我便抱重阳过去。皇帝抱重阳起来,细细哄道:“你母亲和父亲替朕建陵去了,想是一会儿便回,你且乖些,不然他们可生气不回来了。”

重阳奇异般地止住了哭,乖乖靠在皇帝怀中,一会儿便睡着了。皇帝让冯伟丛带下去好生照料,再将凤目投向非白。

皇帝看了一会儿非白,说道:“左秋同朕当年一起西征突厥,向来忠心于朕,你是怎么说服他撤兵放你前来救驾的?”

“父皇忘记了吗?”非白微微一笑,“去岁的花嫁案,左将军父子受了牵连,被永定公投入大理寺。”

皇帝平静地哦了一声,“是有这么回事,左秋父子后来无罪释放,朕准其回晋阳属地驻守。”

非白淡淡道:“左秋将军父子虽无罪释放,可是左将军之子左思品在大理寺内受了屈辱。从此精神便不太正常,就在十日前思品疯笑着爬上楼台,失足跌死了,故而左将军是绝对不会看着东贤王等登上皇位的。”

皇帝平静地哦了一声,冷笑道:“你这番作为,是为了皇位,还是这个女人?”

非白毫无惧色,坦言道:“父皇容禀,在吾原氏,孩儿若不能登上皇位,便不能保住这个女人,是故…”

他的凤目直视着大塬的开国天子,断然喝道:“恕孩儿斗胆,两者皆要。”

此言一出,在场的辅政大臣皆大惊失色。

非白慢慢转向那些辅政大臣,眸光流彩,“在座诸位皆是朝中重臣,圣上眼中的辅国栋梁,亦是非白勤王的人证,恳请诸位诚实道来,非白何错之有。”

跪在地上的诸人皆面色怪异,还是原赫德第一个出列,大声道:“圣上容为禀,吾王救驾有功,理当承继太子之位。”

接下去是裴溪沛,接下去几个都慢慢地附和着原赫德,最后连常栽道也叹了一口气,拥护非白登位。

皇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皇帝慢慢止了笑,点了点头,凤目中闪光着奇异的兴奋光彩,甚至有了一丝感动和欣慰,“梅香,你果然给我生了个好儿子,大塬朝第二个真龙天子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