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等!”梁婕妤忽然站了起来,她好像记得自己还有只金冠,道士戴小金冠,不是挺搭的吗?

梁玉没想到,出了家还能再被姐姐给打扮。等梁婕妤觉得满意了的时候,桓琚很难得的主动到了延嘉殿来他也听到了梁玉一身道士服的新闻。正好朝上太平无事,桓琚又挑到了一个极合意的人才。很巧的是,诸司将要放假,弘文馆的袁樵把他祖父袁恺治的《尚书》连注释又整理一新,作为贺礼呈了上来。几件事连在一起,桓琚一身轻松,带着程为一就来了延嘉殿。

梁婕妤听到小宦官来报,赶紧准备了两副座儿,看到桓琚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怔了一下,往桓琚身边找凌贤妃。没找着。

桓琚已经往上面坐下了:“三姨开始信道了?”

梁玉把梁婕妤往前一推,按下去跟桓琚对着坐,一面回答:“阿娘生病了,怎么都不见好,我就发个愿心。病好啦,我琢磨着说话得算数,这不就换上了么。”

南氏生病的事情桓琚是知道的,梁玉还跟他求了御医。御医没治好也不算是他们无能,这不是得神仙治出手吗?

桓琚先称赞一句:“三姨笃行孝道,可敬。”又问她师傅是哪一个,在哪个观里修行,道号是什么。

梁玉做道士就是个水货,度牒都是花钱买的,道观也是自己建的。录牒的时候,道号都是代办的宋义顺手给起的。那个道观,本来供什么神仙她都不大有主张,是宋果照着别的道观给重整了一套的,道袍是吕娘子找裁缝给做的。她深身上下,就这身打扮,和肚子里一本《道德经》跟道家沾边儿。

所以,她没有师傅,自己就是观主。观名自己起的,叫做“无用”。

桓琚听说没师傅之后,愣了一下,听到无用观,打击过度,回过味儿来:“好了好了,你这个道号也不要提了。你发愿的时候是不是给三清供酒了?”神仙这样都能保佑梁媪,看来当时是喝醉了。

梁玉也知道这事儿说出来怪寒碜的,脸上一红:“没、没有啊!不是供鲜花香果么?还要供酒?”对,一应仪轨她也啥都不知道。

桓琚的脸憋得青紫,憋出来一句:“神仙真是给你面子。你……道观还是起个雅俗共赏的名字吧,道号也是。”

梁玉不懂就问,解释道:“圣人,怎么这名儿不好吗?我从《老子》里取的。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

桓琚抿抿唇,这句子他知道,只是不知道有人能把这一段给提炼成“无用”:“你以后读书时要多想想。心意是好的,还是要通俗易懂,畅快淋漓才好。被你一气,都忘了要说什么了。”

梁婕妤赶紧说:“还是请圣人赐个号吧,她小孩子才读了几天的书呢?家里也没有个识字的人。”

这事儿桓琚爱干,叫小姨子顶着个“无用”也不雅。桓琚道:“别叫无用啦,就无尘观吧,你道号就是无尘了。师傅,让道箓司给你找一个吧。程为一,都记下来。哎,再赐炼师法袍、法器、仪轨……”

别的梁玉都知道,“炼师”是个什么东西?她却不敢问了,因为推断是指的她,她明明做的是女道士啊!换个称呼也是女冠,不是吗?等会儿有师傅了就得问问。

得到了桓琚的重事,本来普普通通一个花钱买度牒的不太光明正大的出家,就成了弘扬孝道的典型。“无尘观”也就出了名,匾是桓琚亲笔写的,做成匾额之后,原本的书法就装匣子里供在了无尘观主殿老君殿前。桓嶷知道三姨做了女道士,也亲自写了个短篇,着工匠刻了块石头立无尘观里了。

梁玉从宫里出来,匾、碑还没立起来,梁大郎越想越不对劲,又给送来了几个粗使的婆子。接着,宫里奉了桓琚的命令,给砸了梁玉两架子的种种仪轨、道藏、神仙志,又赐了法器、法袍等等。

第二天消息传开来,正逢上年前各衙司封了笔放假,上门的人络驿不绝。严家、李家是最早到的,帖子礼物先到,人接着来。大长公主本来是送份礼就可以的,但是萧礼认为,还是由自己的妻子陆氏代表大长公主去一趟,看看“三姨”的斤两。袁家媳妇俩是犹豫的,见状迟一些也由袁樵护送过来。

无尘观开门大吉,贺客之贵重仅次于皇帝闺女出家了。凡到无尘观的人,门前下车,先看匾,进门再看碑。先赞书法,再赞行文,人人都是行家。

严家的那位杨夫人不止自己来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媳妇都跟了来。平王妃自己就能做主,小严氏嫁进李家,是陪着婆婆。刘湘湘则是将妹妹带了来,不是亲妹妹,是名字与她非常有缘的刘洛洛。姐妹俩血缘不算太亲近,因名字的来历有些相仿,渐渐玩到一起。刘洛洛近来遇到了一件糟心事,刘湘湘就想把她带过来散散心。

梁玉跟刘湘湘颇为亲近,听说是她的妹妹,急忙上前:“久仰大名,今天总算是见到啦。《洛神赋》是为你写的吧?”刘洛洛未必就比刘湘湘好看多少,但是眉宇间一点轻愁又透着坚毅就十分招人稀罕了。

刘湘湘嘲笑道:“怎么,读到《洛神赋》了?”

“还没呢,昨天圣人说炼师,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回来跟吕师说,吕师告诉我,也是道士。又说了一些神仙,就说到了这个。我六经还没读完,又来两箱子道藏,天爷,我才背完《道德经》。”

“我才说你活泼,带洛洛来散心,你这一串话,也太活泼了,别跟烦着我们洛洛。”

刘洛洛唇角微翘,寒暄完不再说话,只看她们两个打趣,此时才说:“这样就很好。我们彼此并不熟识,强要说什么是徒增尴尬。熟些就好。顺其自然。”

梁玉一拍手:“说得好。里面请。”

外面又来人了,吕娘子的眼神打得忒急,梁玉只得将刘氏姐妹送进去,自己抽身往外跑。吕娘子迎了上来:“快!老夫人来了!”

梁玉加快了步伐,然后一个急刹车,【你没说还有小先生呀!】

梁玉飞快地摸了一把脑袋,扯扯领子,才堆起笑来相迎。刘夫人和杨夫人的态度她是知道的,都不让私下相见了,可见也不是十分的乐意。现在能过来,就是很给她面子了。

刘夫人其实是给袁樵的面子。袁樵把祖父的心血重新疏理,在桓琚那里露了个脸,考评也得了个上等。上司陆学士也对他青眼有加,表示让他带出点成绩,熬个两三年一准保举他晋升。

如果梁玉能让袁樵更加上进,那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杨夫人看婆婆与儿子都妥协了,自己独木难支,用最后的顽强问袁樵:“要是梁家把她给嫁了呢?她还给跑过来不成?聘则为妻奔是妾,咱们也不能与人争婚呀。”

不等袁樵回答,梁玉先出家了。

杨夫人左看右看,于是随波逐流,反正说好的三年,三年之后……赚个儿媳妇也不亏。

一家人带上袁先,整整齐齐地来了。

梁玉待两位夫人跟自己亲娘一样的招呼,客气极了,亲自给引路,还介绍已经有了谁来了。刘夫人道:“三娘孝心可嘉,正值妙龄与青灯相伴辛苦了。”梁玉道:“不辛苦,不辛苦的,我本是野草一样的人,怎么都是过日子。”

杨夫人就不大乐意听这个话,怎么就野草了?你野草了,我儿子算什么呢?她就问儿子:“佛奴,你怎么看呢?”

袁樵低头,瞥一眼刘夫人,再瞥一眼杨夫人,然后挺直了脖子对梁玉说:“野有蔓草。”

杨夫人忍不住抬手给了他后脖子一下,低下头来对袁先道:“大郎,咱们去那边儿看看太子亲笔写的碑。”

刘夫人心道,你这道行还差点呀。问梁玉:“炼师怎么说呢?”

梁玉脸上一红,指着墙角一丛竹子:“绿竹猗猗。”

刘夫人笑道:“对句还算工整。”【2】

梁玉低声道:“晚辈还在学。”

刘夫人笑着摇头,慢悠悠地走远了,梁玉赶紧上去引路。一阵小凉风吹过,留下一个袁樵,他左右看看,见没人看他,快步去墙角在竹子上摸了两把才追上去。

此时大家都在老君殿正殿的东间里坐着,梁玉取了桓琚、桓嶷的真迹来,大家正欣赏着。刘洛洛说得对,就见过几回面的人,是得有个话题切入,慢慢熟了就好说了。严中和他娘就说:“圣人这字比以前更有力了。”平王妃道:“是更圆融了。”刘夫人则说:“太子的行书不够潇洒,看起来楷书应该不错。”刘洛洛小声道:“以太子的年纪,恐是初习行书,也是有情可原的。”

半文盲无尘炼师鸭子听雷,直到阿蛮匆匆跑了进来:“炼、炼师,凌、凌府来人了。”

室内一静。

梁玉匆匆起身:“哎哟,我得去看看。”

刘湘湘年轻,与她亲近,嘱咐一句:“你可小心着点儿,别演砸了。”

梁玉吐吐舌头:“哎,大过年的,谁也不想砸场子不是?说起撒泼,我可没输过人呀。倒是你们……”刘家跟凌家的官司,没有撕一场真是刘家修养好。

“去吧,咱们还没眼色吗?”

梁玉笑着出去迎接凌家母女,凌母听说梁玉居然真的出家了也是诧异的,备了礼物,带了女儿、长媳同来。亲眼看到梁玉换了道袍,才半是惋惜地说:“哎呀,真的做了女冠了。”梁玉道:“嗳,说话得算数的。”

又招呼凌珍珍姑嫂。富贵人家的女子做个女道士没那么惨,甚至活得更轻松一些。凌珍珍以己度人,她是不愿意做女道士而更愿意嫁与心上人的,眼睛里就透着同情,低声与梁玉说话:“你要做到什么时候呀?”

“我也不知道,先做着吧。”

“还是要先有个打算的,免得迟了来不及。”凌珍珍十分好心。

梁玉也表现出心领的样子来:“嗯,是该开始想想的。啊,对了,已经有客人来了。”将来的人报了出来。

她每报一个名字,凌母心里就咯噔一声,这些人都是爱给她脸色看的货。凌珍珍则是听到萧礼的妻子来了之后,紧张地摸了摸头发,又低看看了看衣饰,将腰带上挂的玉佩调得更正一点。

萧礼的妻子也不是外人,正是与仁孝太子的太子妃陆氏是堂姐妹。她被丈夫授意来观察梁玉,先看无尘观秩序井然,内外有别,男仆都在隔壁住,能留在观内的只有呆在门房的老徐等有限几人。小道姑们也聪明伶俐,训练有素。茶果清洁,房舍干净。再看梁玉交往的这些人,夫人们与梁玉虽不是亲如一家,也不是生疏尴尬。

一样一样看下来,以对待外戚的标准来看,比杜家那样有根基的人家差点气度,在风纪上也不算输。她看凌家有点成见,认为梁玉比凌家像样得多。梁府那场闹剧她不做评价,单看姑娘,为母出家的梁玉就强过私定终身的凌珍珍了。

凌家母女婆媳来了,诸位夫人给梁玉个面子,也跟她们打了招呼。介绍的时候,凌珍珍与刘洛洛目光一对,又各自散开了。陆氏将二人的情状都看到眼里,比了又比,刘洛洛姿色也不比凌珍珍差,甚至多一分大气雍容,举止上也是。说起文辞修养等等,凌珍珍也没见好到惊天动地。

凌珍珍落在陆氏眼里,总有一点点小家子气。她就纳闷了,为什么三郎铁了心非要这个不可了呢?

心里比了一回,陆氏面上还是礼貌地问候,又问凌珍珍在家里做什么。凌珍珍有些局促,低声道:“做些女红,闲来读书。”陆氏一点头,又不说话。

大家原本就不是朋友,也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就拣过年说两句。今年你家进上的东西准备得怎么样了,他家明年是不是有人外放。说完了,话题也就没了。

梁玉就来串场:“等到了春天,园子里的花开了,我来邀一席,如何?”

众人都应和着说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平王妃收到母亲的暗示,先说得回去,府里过年太忙。有一个人开头,一个个都说要走了。梁玉起身去送,主人家动了,凌母也不好再留,匆匆跟着告辞。

梁玉亲自送到门外,等她们都上车走了,才准备回来关门,不抓紧时间筹划自己的计划,真对不起出了一回家。

半转着身,门旁树底下蹿出个黑影来:“三姨!”

梁玉倒退了半步:“是你?你怎么来了?”

“三姨,在下闲不住,还乞三姨三尺地,容在下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

这是铁了心要过来?已经连拒了两次,今天是要有个说法的。梁玉道:“进来吧。”

史志远直起身来,正正衣帽,对老徐笑笑,大步迈进了无尘观。

第59章 小人之态

无尘观做出了门禁森严的样子, 梁玉就在门房里见的史志远。无尘观的门房也比别处整洁暖和些, 梁玉上首坐了, 指着对面的座席对史志远道:“先生请坐。”

史志远先被屋里的热气熏了一个哆嗦, 长吸一口气, 拽开步子坐在了梁玉的对面。

梁玉知道, 小人轻易是不能得罪的。小人都记仇, 又不能杀了他,就不能叫他记恨。史志远又是一个有智谋的小人, 事不过三,这一次一定要小心接待。

待茶果上齐,梁玉往他面前推了推碟子,开门见山地说:“先生这又是为了什么呀?”

史志远道:“在下是来厚着脸皮来求炼师收留的。”

梁玉道:“你求的什么, 你我都明白。我要一个能帮我的人,你是有办法帮我的。你到外面去随便得了哪个人的赏识, 他们能立时叫你做官, 这个我是办不到的。这笔买卖不公平。我不想开罪有本事的人。”

史志远确定了梁玉并不是嫌弃他, 就让了一步:“总强让在下四处碰壁, 不瞒炼师在下这脸都快撞平啦。”

“噗。”想到老鼠脸撞成个老鼠画片儿, 梁玉喷笑出来。

史志远苦着脸:“本以为游历二十年, 可以一鸣惊人了, 谁料却是造化弄人。只要炼师肯收留在下, 在下绝不会忘炼师的恩情, 现在就可以为炼师筹划一二。”他三十七岁了,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他知道自己的缺点, 想用才华来弥补,但是没有外貌的包装,他的才华找不到卖家。

梁玉道:“草窠里留不住凤凰。这样,宅子送出去了,我就不会收回,那还是你的,每月钱米你在我这里支取。有机会我会推你一把,我要忘记了,你可要提醒我呀。”

史志远放下心头一块大石:“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梁玉起身道:“那先生请先回去歇息吧,请明天再过来,咱将事情理一理。”

史志远笑嘻嘻地起身,模样愈发的猥琐,老徐十分看不下去得想揍他一顿。

梁玉回到后宅,吕娘子跟她进了书房。梁玉翻开《尚书》,对吕娘子道:“终于闲下来啦,咱们可以清清净净地读书了。一年前我是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的。”如今梁家也算是老实趴着,凌家暂且不会主动挑衅,她没有了后顾之忧,心情也很好。

吕娘子在她对面坐下,一脸的不高兴:“三娘以为眼下可以清净了?”

“客人会有的,可咱们又没要开门接香客呀。即使来了香客,哎,算了,这笔钱就不要了,不够费劲的。”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什么?”梁玉假装不知道。吕娘子与史志远之间的暗流汹涌她不是没有看出来,吕娘子算“半个”,却是离不开她的半个。史志远则不同,史志远如果是相中了她,一早就投奔了,史志远是随时会离开的,但是他是“整个”。取舍是困难的,没到必须取舍的时候梁玉不打算马上取舍。

【真是报应,当年在师傅那里跟张五对着干,师傅只好作一取舍,现在轮到我啦。】

吕娘子不负所望地开球了:“那个老鼠精。”

梁玉捏一捏吕娘子的脸:“那不正好吗?我是道士呀。”

吕娘子被逗笑了,心里还是一片阴霾,史志远这个老鼠精真是太碍眼了,要是哪里能聘只猫来就好了。

梁玉低头翻着书,自言自语道:“他的主意确实不坏。能将萧司空激怒的小人,能是一般的小人吗?小人是最不能得罪的呀。”

吕娘子道:“要是被个小人拿捏住了,咱们还要不要活了?难道三娘真的要举荐他?”

“先看看他有几分本事吧。且也未必合适。咱们还是缺人,即使礼送出门,也不是现在。”

吕娘子长叹一声:“但愿他能有点用处。”话风一转,说起了凌家的事。

梁玉兴趣来了,将书掩上,问道:“怎么?是他们家里有消息,还是还真观里有什么好玩的?”

吕娘子精神一振,自认办事比起老鼠精来要周到得多,笑道:“都有。三娘猜得不错,凌光的娘子不是他的原配,是在凌家得势之后娶来的。早先的那一个死了,恐怕不是什么光彩的死法,三娘想想,他家什么出身,能娶到什么样的娘子?多半也是‘门当户对’的。”

“懂。”

“大概是做了什么缺德的事儿,就这两年,贤妃的母亲突然在还真观里悄悄做了法事,三娘猜,她想压胜的是谁?”【1】

“吕师这么讲,答案呼之欲出。”

吕娘子笑笑,自觉失态,坐正了说:“是凌光的前妻,姓姚,小字秋娘。贤妃才得势不久,她就死了,又过了几年她全家都没了踪影。凌家的仆人整个儿换过一次,我找到了其中两个被赶出去的,说他们在凌府的时候还见过姚家人。”

梁玉道:“穷人发财了还想换老婆呢,何况是他们家?”

吕娘子点点头:“富易妻,贵易交。他们家从根子上就是烂的,只换老婆有什么用?能换爹吗?告诉三娘,我找到了姚家人,证实了一件事。凌庆年轻的时候,是在高阳郡王跟前伺候的。”

“哦?”

“就是娈童。所以凌家才拼了命的摆阔、抖威风、装高贵,虚张声势罢了。”

“我们乡下有句老话,‘矬老婆高声’,意料之中的事。这一条就先留着吧,不算什么大事呀,”梁玉冷酷地评判道,“落井下石的时候有用,真刀真枪的时候不顶事。”

吕娘子道:“怎么会没有用呢?”

梁玉口气缓缓的,仿佛一个很有修养的贵妇,句子短短的、轻声细语:“因为凌家,不重要呀。不重要的东西,它再贵也罢、再贱也罢,多它不多、少它不少,都是随时可以抛弃的。区区凌氏,但是对朝政有什么影响吗?没有的。除非能勾连到贤妃。吕师,你再辛苦一下,多盯盯他们。还真观很重要。”

她自己就得在宫里下功夫,揭贤妃的底。贤妃才是凌家的根,十二郎、十三郎太小了,办不下什么恶事。

吕娘子面沉如水:“好。老虔婆也该到了信鬼神报应的年纪了!”

梁玉很惊讶地看着她,吕娘子道:“三娘没有发现吗?越是年轻的人,虔信之徒愈少。等到他们上了年纪,就越发的敬畏鬼神。”

“是怕死后……”

“对。还真观还真的重要呢。”吕娘子冷笑道。史志远记仇,吕娘子也记仇得不行,凌家坑她那一笔,在凌家那儿已经过去了,在她这儿正一天天的利滚利。

“吕师别生气啦,我一定会给你出气的,咱们来讲课,看我不比想她们令人高兴吗?”

吕娘子被逗笑了:“好好,讲书。这本《尚书》注得是真好啊,三娘要珍惜,一般人看不着他们的珍藏。”

“吕师是我的宝贝,不对,你不是宝贝,你我是一体啊!”梁玉真诚地说。吕娘子抿嘴一笑:“真想就真的能合体,省去你这许多读书的功夫。”

梁玉听完了一篇《甘誓》心满意足,第二天起来精神极佳。

桓琚让道箓司给她挑个师傅,道箓司是个不大要紧的衙门,留点人紧着年前年后的仪式用了,给她挑师傅得等到年后。眼下无尘观当家做主的观主就是个水货炼师,弟子们统统是观主以前的奴婢,从上到下没一个人会做修行功课。在观主以身作则的带领下,没一个人想起来“ 早课”这个词。梁玉用过早饭,拿本书看着就等着史志远上门。

史志远也是早早起来,努力把自己打扮成个人模样。从老徐开门之后的表情来看,这个努力是失败了的。

不过梁玉不在乎美丑,态度一如既往,史志远极是欣慰地对梁玉深深一礼:“炼师安好?”

“好。都好。先生请坐。”

今天就不是在门房了,当然也不是在后宅,就在老君殿的西间里。宾主按次序坐了,梁玉指手边一席,请吕娘子也坐下。侍女们上完茶果,挟着托盘退了下去。

梁玉主动开口:“先生,又过了一夜,你的主意还没有变吗?”

“只要炼师的主意不变。”

“不知道先生有什么愿意教我的吗?”

当然有!他打了一夜的腹稿了!史志远绷了绷劲儿,极快地说出了开场词:“炼师一切都寄托在东宫身上,东宫兴则炼师兴,东宫亡则炼师亡,炼师并不信赖父母兄弟。所以保东宫就是保炼师,而东宫并没有庸人看的那么危险,不需要借杜皇后的势,也不需要萧司空去‘保’。”

“哦?怎么讲?”

史志远难得有机会施展才华,挺挺干瘦的胸脯,清清嗓子:“因为圣人。圣人并非一意孤行要立十二郎,只是因为仁孝太子过世了,他得立一个太子,恰好又不讨厌十二郎的母亲罢了。十二郎本身并无过人之处如果有,圣人不会那么快就退让,更不会亲自教导太子。”

梁玉问道:“依你之见,圣人会为贤妃做到什么地步呢?”

史志远笑了:“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圣人甚至不会为了贤妃大肆封赠凌氏,只给了钱养着,给虚职,未授实权呐。即使是有实职的凌庆,他做的什么官?是掌兵、掌财、还是掌铨选?礼乐教化、户籍人口?都没有,那能做什么?”

“我家也没有啊。”

史志远道:“府上不还在奉旨读书么?散官也授了,府上入京不过一年。凌氏呢?十几年来,从未曾想过要安排他读书学本领。”

“如果我家也学不好呢?”

“那有什么关系?东宫已经是您家的了,东宫对您敬爱有加,”史志远毫不在意地说,“占了先机就好办了。圣人为东宫配师傅,给十二郎什么保护了吗?还请炼师上谏太子,对弟弟们一定要好,这不是为了邀名,是有实用的。太子保护弟弟,就不需要圣人去额外保护诸王,也就不至于给诸王过份的权势,日后就会少很多麻烦 。”

“那么说,凌氏不是威胁了?”

“对炼师而言,凌氏从来不是威胁,有威胁的是圣人。”

梁玉脸色微变。

史志远只当没发现,若无其事地添了一句:“对贤妃还心存回护的圣人,并不是一个合适的圣人,好在他会为太子除去皇后、司空的势力,不至于尾大不掉。需要设法令圣人变得再好一点。”

梁玉垂下了眼睛,史志远不是个小人,他是个狠人,主意打到皇帝头上来了。梁玉沉吟片刻,低声道:“若废杜立凌,恐怕太子危矣。是以……”

“是以投鼠忌器,宁愿放着徐国夫人、萧司空欺凌府上?”

“又要不了命,要是磕头能保平安,那就磕吧。另一位是磕头都保不了的。”

“那就不磕了,能堂堂正正站着,何必下跪?!”史志远很有把握地说,“废杜立凌,险在何处?在于若废杜后,则有投机之人投靠贤妃,促成贤妃扶正嫡子当立,是也不是?”史志远愉快且遗憾,愉快在于梁玉说得出“废杜立凌”就是有脑子、会思考的,谁也不想扶个阿斗累死自己,遗憾在于,老板太聪明了,自己对她的震憾效果就不高。

“不错。先生有何高见呢?”

史志远道:“如今的形势,是一群有怨仇的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又怕主人家不高兴把他们都赶走,让谁都吃不上饭,于是桌面上的上半身斟酒布菜言笑晏晏,桌面下的两条腿就比谁踹得狠。”

“哈哈哈哈。”梁玉笑了,这比喻也太形象了。

“那就掀桌嘛!桌子一抬,把那互相缠在一起几条腿都露出来,主人家真能把所有人都赶走吗?他会先把和他爱妾勾勾搭搭的无赖先打死的。”史志远微微凑近了脑袋。

梁玉毫不犹豫地也往中间转了转身,四目相接,梁玉毫不退缩,别说对面是个老鼠精,就是只真老鼠也不能让她尖叫。

太稳了!史志远心中一赞,【太子要是有三分像她,我这局就赌对了。】

史志远小声说:“把废杜立凌的后果揭出来。圣人未必想立贤妃,但是不把这层纸揭破,他就永远要维持现状,要兄友弟恭,还要贤妃与婕妤亲如姐妹。贤妃就永远会在他的羽翼之下做着宠妃,就永远会有认不清现实的傻子想借她一步登天。要让圣人明明白白讲出来,他不会立贤妃。总之,盯着圣人就对了。谁说重视就必得是讨好呢?”啧!天真!帝妃二人都天真!

【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逼皇帝做取舍?这事儿我熟啊!】啥玩儿找凌家的把柄啊、盯着还真观啊、找凌贤妃的错处啊,跟老鼠精一比,都是渣渣啊!算个什么命?找什么谋害前妻换老婆的证据,跟这主意放一块儿,梁玉都觉得脸红。

梁玉跳了起来,转到史志远面前端正一拜:“先生大才,受我一拜。”

史志远含笑等她拜完了,才扶起她来:“炼师,炼师,何必多礼?在下是来讨口饭吃的。”

“先生这本事,何止值一口饭呢?”

史志远口里说着不敢,眼睛却瞟一瞟吕娘子,心道,你有这本事?炼师今后的谋主,必是我了。接下来就是帮着炼师在太子那里提高地位,然后他就能顺理成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