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士熙,礼部侍郎,并不是萧司空喜欢的人,更不是萧度喜欢的人。这个人,出身不好,文辞不美,心机深沉,趋炎附势。说他投靠了凌贤妃,萧度是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的。刘尚书被远谪,穆士熙为一点老上司不平的想法都没有,就一心想做这个尚书,但是被萧司空给按下了。
【你还不死心吗?以你的人品资历,侍郎就该顶天了!你想兴风作浪以博富贵吗?妄想!】萧度恶狠狠的想,【原本相安无事,岂能叫你坏事?!】
“当时你们说了什么,你仔细说给我听一听。”
凌珍珍是个年轻聪明的姑娘,或许做不到一字不差,大概的意思是都复述到了。只是出于少女的心思,关于母亲责骂她的话以及有关乐户的内容做了些删改。复述完了,凌珍珍柔声问萧度:“我出身微贱,萧郎……”
萧度哪用等到她问出来?当时指天咒誓:“佛祖在上,我若有门户之见,何必费这些心机?”摁死凌贤妃不好吗?历来争位的输家有什么下场?你外甥们都得死,凌家流放或再入贱籍都不是不可能!到时候他怎么取乐不行?
他就是真心,想要明媒正娶,才这么劳心劳力。
凌珍珍知道他在其中操心不少,感激地低低叫一声:“萧郎。”
“珍珍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这个穆士熙是个只会钻营的小人,他只是为了自己升官,并无任何信誉可言,他随时可以改换门庭。你姐姐现在回头还来得及,真到不能回头的时候,他还是做他的侍郎,你姐姐怎么办呢?他能眼看着你姐姐去死的。论礼法,中宫、太子才是礼法所在,他投靠你姐姐,就是连礼法抛弃了,一个人如果连礼法都背弃了,就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背叛的。这样的效忠,我是不敢信的。你姐姐难道比礼法还大吗?”
当然不是!凌珍珍心惊肉跳:“可是,阿姐现在满心满眼都……何况,他们看着眼前的利益,是愿意铤而走险的。这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萧度叹道:“又不是没争过。结果呢?”还不是三郎做了太子?
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凌珍珍被说服了,紧紧攥着萧度的袖子:“萧郎,现在可怎么办呢?”
“放心,”萧度对凌珍珍道,“我一定设法按下他!没有宫外的援手,你姐姐再如何,顶多就是女人的斗气,无关大局。凡事只要不闹到朝廷上来,就不是你死我活的事。到时候,往藩邸一住,依旧是一国太妃,不,是两国太妃。徐国夫人老了,她还能活几年呢?没有她挑唆,岂能不天下太平?珍珍,日后如果你姐姐有什么举动,你还是要告诉我的。我一定把那些小人清理掉!这是为了保全你姐姐,免得她闯下无法收拾的祸事。”
凌珍珍肚里一比划,萧度的话很有道理。姐姐的话当然也是有道理的,但是两个方案一比,姐姐的方案风险太大!比较起来,萧度的方案就实在多了,风险小,也没有什么损失。凌珍珍放下心来,笑了:“还是萧郎有办法。”
萧度也颇有点得意:“为了你,没有办法也要想出办法来。你看,贤妃自入宫之后,一步一步的册封,大臣们可有反对?皆是因为礼法。礼法之内,贤妃随意行之,礼法之外,可就不行啦。”
凌珍珍心道,这倒是了,礼法二字,确是要遵行的。
萧度盘算得忒好,眼见胜劵在握,不免真的轻狂了一点,揽着凌珍珍的肩膀道:“珍珍,你想在什么时候出嫁?春天好,花儿多,夏天也不错……”
“呸!”凌珍珍红着脸啐了他一口,转身要走。萧度急追上去将人拥住了,管她直叫神仙。
“神仙”两个字点扎耳朵,凌珍珍嗔道:“你不说实话!你说梁家那位三姨并不可爱,为何圣人说她不是凡品?你是不是骗我的?我见过了,她可是个美人儿。”
萧度这个誓发得比刚才那个誓还要真,就差捉只鸡来放血了:“皇天后土!你才是我心里眼里的美人。至于她,你没听说过吗?她是能提刀追杀亲哥哥的人。这也算美人吗?!”
“什么?”
萧度赶紧对凌珍珍道:“她在老家就这样,来京的船上,我是亲耳听到的,她一刀下去,刀就斫在她哥哥耳朵边上。第二天去看,地板上的刀印还在呢。”
凌珍珍这辈子还没听说过世间竟有这等泼货,好奇极了:“那是为了什么?”
萧度道:“在老家说是嫌弃哥哥赌钱,在船上,就是嫌她哥哥不读书,把先生都吓着了。”这最后一句纯属胡扯。
凌珍珍已经信了他,随口叹了一句:“什么先生,这么倒霉呢?”
“还不就是袁家西乡房的那个……”萧度有问必答,半句话说出来又自悔失言。这件事情绝不可以说的,是朱寂轻狂惹的祸。说起来也是跟袁樵结怨了。这是很不对的。
凌珍珍本不是认真问的,见他这样却又偏偏要问:“袁家?怎么会?究竟怎么回事呢?萧郎你不会是又哄我的吧?”
萧度架不住她这样可爱,斟酌了一下,说:“我对你讲,你不能告诉别人……”
据说,说第三个人的坏话是拉近两个人关系的极好的方法,萧度与凌珍珍不是这么无聊的人,却也在说梁玉情况的时候多聊了几句。
热恋中的情侣之间,是没有什么事不能讲的,讲完了都还晕晕乎乎的,差点忘了自己讲过了什么。说完梁玉,他们又说了许多。到最后,萧度把凌贤妃的秘谋、党羽扒了个一干二净,凌珍珍也知道了萧度出京发生的事情。
让对方对自己说出秘密,两个人的心理都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再次山盟海誓,依依惜别。
分手的时候,萧度记下了穆士熙,凌珍珍记下了袁樵,两人都嘱咐对方保密。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秘密的事情一旦让第三个人知道,说八百遍“不要告诉别人”,也就不是秘密了。顶多别人传的时候也多说一句“不要告诉别人,这是秘密”。
先是萧度,与凌珍珍分手之后,他像是一只战胜了的公鸡,志得意满地还巢了,脸上的笑容盖都盖不住。穆士熙算什么?区区一个侍郎!还妄图与宫妃勾连想要动摇国本?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吧!萧度信马游缰,并不担心这良马会摔到他,或是将他驮去卖了。
天擦黑的时候,马将他带回了萧府,萧度也从自己对付穆士熙的计划里回过神来。利落的翻身下马,在管家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含笑打了个招呼:“老禄。”
管家低声道:“司空等好久了,快些去,别叫动家法了。”
萧度笑道:“阿爹才不会打我呢。”
管家是看着他长大的,笑骂一句:“小郎君就是嘴甜,哪是不会打,是不舍得打。”
萧度施施然往里走,被萧司空堵了个正着:“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东宫司直,要规劝太子过失的,自己居然擅离职守!”
萧度手里有牌、心中不慌,笑着走过去,一派风流潇洒,看得萧司空火气也消了。萧度上前扶起萧司空的一条胳膊,低声说:“阿爹可知,凌贤妃在朝中有人了。”
先前凌贤妃给儿子争储位,主要靠吹枕头风。是仁孝太子薨逝,皇帝自己有意立小儿子,朝臣里与萧司空意见相左的,多半是看皇帝的眼色,凌贤妃在朝并没有什么自己的势力。现在不一样了,她在培养势力了,这是一条重要的情报。
萧司空正色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消息可靠吗?”
“凌家,贤妃的母亲,传话给了穆士熙的妻子。”萧度的消息来自凌珍珍,这是一个凌贤妃母女死也没想到的间谍,消息当然是真实的,凌珍珍甚至对萧度说了穆士熙妻子让凌母捎回给凌贤妃的回信的内容。穆士熙保证,会“保护十二郎”。凌贤妃生有排行第十二、第十三的两个皇子,十二郎是她与皇帝的长子。
“哼!他也想做吕不韦吗?做梦!”萧司空怒可遏,“天下的事情,都是让这等小人给败坏的。十二郎是圣人的儿子、东宫的弟弟,自有父兄保护,要他一个小人何用?这等小人,为了自己谋得高位而离间人骨肉,着实可恶!我必将之流窜远地!”
萧度一面劝萧司空息怒,一面说:“幸亏发现得早。”
萧司空对儿子的办事能力还是满意的,道:“不错。还不算晚。”
父子二人到了书房,萧司空便下命令,并没有马上贬走穆士熙,而是派人去暗查。其一,查穆士熙与两个自杀的小官是否有关系,如果有他指使两个小官的证明就最好。其二,查穆士熙与御史台是否有联系,是否授意在御史台行凶。
接着,萧司空又命人去调穆士熙的履历与档案。下完了命令,萧司空教导幼子:“看他的履历、档案,看与他接触的人,这里面也有可能是贤妃党羽。日后不至于措手不及。且留在京里,一旦有变可以就地拿下问罪!”
萧度虚心受教,心道,成了,珍珍,我办事,你放心。按倒了穆士熙,贤妃无人可用,她还能作什么妖?她作不出妖来,就不是靶子,萧、凌两家就不用继续敌对,二人的好事也就近了。凌珍珍嫁给了他,也就不用再为凌贤妃的破事费心了。为了这个不安分的姐姐,珍珍伤了多少神呀!
萧度如此忙碌,凌珍珍也没有闲着。她回到家里之后,先问母亲在干什么,是不是出去访友了。得知母亲还在家里,她松了一口气,就怕母亲又出去串连,干什么她不知道的事儿了。
衣服也不及换,凌珍珍便去见母亲。凌母道:“你换了衣裳再来。”
凌珍珍等不及,她打算先劝母亲,将母亲劝通了,再和母亲一起劝姐姐。便说:“今天拜佛,心里平静,想通了一些事,想跟阿娘讲。”
凌母端正坐着:“好,那你说来听听,你都想通什么了?”
凌母以为凌珍珍是想通了,跟家里一条心,要帮姐姐了。万万没有想到,凌珍珍今天又中了萧度的毒,她更有道理了:“我想了一下,阿姐的谋划,不过两个结果。一、成,二、败。纵使做了皇后,不过是进一步,所得有限。若是败了,就是一无所有了。这得与失,差得未免太多,一动不如一静,总要稳妥些才好。”
“你怎么又回去了?!你阿姐的气难道是白受了吗?”凌母恨不能把小女儿塞里肚子里再生出来一回,看能不能把她生得再聪明一点。
凌珍珍一想,还有一件事情忘了说了:“徐国夫人已被萧司空警告了。”
“哦?萧司空终于知道这老虔婆是个招灾惹祸的东西了吗?”
“嗯,嫌弃她太不安份,您看,她现在不是好多了吗?不会再找姐姐的麻烦的。还有,什么受气呀,阿娘劝劝阿姐,气性别这么大,别总念着什么‘凡品’了,她的事情呀,不是那个样子的。”
凌母根本听不进去她说的什么“稳妥”,什么“得失”,好险没把她再关起来。没关起来是因为听到了“凡品”的八卦,凌母登时来了精神,问道:“那她的事情是哪个样子的?”
凌珍珍自己的心事瞒着母亲一字不提,却不大会为一个没什么情份的梁玉保密:“那,阿娘,我说出来,你一定要保密呀,可不能对别人讲的!”
“我是你亲娘,你还信不过我吗?”
当然是信得过的,凌珍珍低声把从萧度那里听来的讲给了母亲听:“当时……”
凌母听完了,又问了几个细节,最后问道:“你从哪里知道的这些?消息可靠吗?”
“当然是可靠的!”凌珍珍下意识地为萧度说了一句话,才红着脸对母亲说,“我?拜佛的时候偶然听到的。佛祖面前,谁说假话?”
凌母若有所思,第二天就去宫里见了凌贤妃。
凌贤妃就盼着母亲来传递消息,见面便问:“可是穆侍郎有信传来?”
“不是侍郎,是你妹妹去礼佛,听到点传言。徐国夫人被萧司空警告了!”
凌贤妃一听,乐了:“哟,还有这等事呀?姓赵的那个老虔婆没跟萧司空打起来吗?可惜了,不该管她的,她老实了可怎么犯错呢。萧司空真是个讨厌鬼!总是与我作对!”
“还有一件事儿,我觉得你还是知道为好。就是梁家那个‘凡品’,她呀……”
凌贤妃一听,更乐了:“那可得好好说道说道了,梁家还真有本事呢,叫姓袁的给他们当老师,教!闺!女!哈哈哈哈……”
“你怎么更乐了呀?梁家那群乡下人,这比起司空,算什么?”
“您忘了,谁去接的梁家人?不就是萧司空的宝贝儿子吗?办出这个事来,不是他的错吗?哈哈哈哈”,凌贤妃笑得更开心了,“我看萧司空这回怎么维护他的儿子!还有那位‘凡品’我得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怎么样才能一次踩俩,既踩了萧度,叫人知道他轻狂,不尊重士人。儿子尚且如此,这不就是代表着萧司空权势熏天、什么人都能折辱吗?萧司空是反对贤妃母子上位的最坚定的人之一,贤妃绝不想他好过!也叫人知道,梁家是个无礼的人家,放任女儿和小郎君相处,最好把“凡品”的门籍给收了,叫她再狂!一次打击两个敌人,不要太爽!
与此同时,梁玉揉了揉耳朵:“奇怪,耳朵冒火,一定是有人念叨我了。”
第36章 阴差阳错
时值仲夏, 山寺清凉,梁玉正在与吕娘子对坐下棋。
事情还要从头说起。
“铁笊篱”的传闻还没凉,追杀亲兄的新事又火了起来,南氏也放弃了把女儿捂在家里、等消息凉一凉再叫她出门装大家闺秀的计划。南氏一不管她,梁玉也就懒得再看别人的脸了, 就说要出门散散心去。
近来她颇有些火气。御史台的线索断了,她还在愁怎么找线头, 家里上下丝丝不满的味道又逸散出来,令她很是不快。梁满仓不满于家长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他是“老子”。嫂子们对她管事太多也颇有微词, 婆婆管着就算了,小姑子又算老几?侄女们还安静,六哥又觉得在外面昏倒很丢脸。及至知道与他赌钱的小官出了事,梁六郎又很不好意思, 越发不想见妹妹。
然而,他们一旦在其他地方有了不如意或者彼此之间有了矛盾,又喜欢叫她“你去跟宫里说, 叫宫里评评理”。谁叫梁玉有门籍呢?梁满仓端着父亲的架子,话还不算多, 梁大嫂就没那么多忌讳了,直接说“我要是能进宫我就自己说了”。
显然, 大家对家里只能有她一个人跟宫里接触颇为不满。君臣父子兄弟, 这次序是天经地义的, 几曾见未出阁的闺女能往宫里跑,爹娘兄嫂反而没这个资格的呢?又忌惮她,又要支使她。
既然你有了这个资格,你还是这个家里的人,你排行又在最末,这个家里的事就支使得动你,你就还得去他们突然不怕她的菜刀了。
理由正当、逻辑完美,既合理又合法。
梁六郎赌博固然不对,吓昏了更是丢人丢得满城皆知。但是犯官在御史台自杀,皇帝脸上过不去,又要安抚太子,也觉得梁家这也是池鱼之殃,竟又赏赐安抚。于是争相登门拜访的人是真的拦都拦不住了,随之而来的是种种厚礼。
金银珠宝往家里涌,彻底超出了想象与掌控,多得让梁满仓看了之后真的昏倒了。有了前车之鉴,梁家这回没有忙着请大夫,由南氏拿起瓢来泼了一瓢凉水,才将人救活。梁满仓醒了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也肯开宴席了,也给大家涨月钱了,他还肯大手笔赏人,大把花钱买东西了!就是宴会上的宾客什么货色都有,乱七八糟。
梁玉怕再在家里呆下去,会忍不住砍人,打算出去散心,养养精神回来接着干。梁满仓是不愿意女儿“四处野”的,南氏点头同意了:“闺女我来管,你管好你儿子吧!放着出去赌钱,那不是你点的头?”梁满仓与她争吵一番,以为到了京城,就得按京城的规矩来,喝酒赌钱骑马打猎那都是这边的风俗,“你当还是在乡下土里刨食呐?”
他转变得倒快,南氏也回了一句:“我看贵人家的小娘子比我玉出格的多了去了,咋人家爹就能老实看着,你就非得蹦得比兔子还高哩?”
梁满仓被老妻噎了,恨恨地骂了一句:“她都是你惯坏的,败家的老娘们。女人当家,墙倒屋塌!”便不再管了。
南氏心疼女儿,拉过梁玉说:“咱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你这两样都没干,就挺起胸脯来做人!别听他们唧歪!我看她们又欠收拾哩!我来收拾她们!”
梁玉笑笑:“我回来给她们带花儿。”
南氏冷笑道:“她们才看不上哩!打量着当了太子舅爷家,就都抖起来了!都说宋郎君好,我看宋郎君干错了,就得紧着她们,叫她们手里没有一文钱,就都老实了!”
“看不上也要带的,”梁玉笑笑,“再请几卷经来给娘。”
“我又不识个字,”南氏嗔了一句,又让她带着吕娘子一道出,路上有个照应,又说,“你那点钱,省着点儿花,大手大脚的,你没个钱傍身,可怎么办?听我的,什么大方的名声都没用,自己手里有倚仗才是最好的。”
叮嘱了许多,南氏才放女儿出去。
梁玉就与吕娘子到了小庵去。
吕娘子看着梁家的情形,恨不得现在就去给佛祖上炷香好好谢谢。她这里使千斤的力,不如墙角自己塌了!梁满仓真是个瞎子,竟然看不出来这些儿女里,女儿比儿子有才得多,还要妄想着撑他的“权威”,这土包子的见识,撑死也就是个小财主。
按下一子,吕娘子含笑道:“承让,这局又是我的了。”
梁玉才学下棋,输了也不生气,投子道:“输了,输了。”
吕娘子一语双关:“三娘何必泄气?”
“又来!”
“好好好,不说虚的,只说实的。三娘打算怎么办?”
梁玉捏着团扇,仰头看着头上古树团团的绿叶,轻声道:“吕师,你的意思我明白。我这一家人,上了京,确实是叫人看笑话来的。吕师想想,要在乡下,我们拼死累活,再没个天灾**,拼个二、三十年,兴许就能不用自己刨食了,再过个二、三十年,兴许产业能大一些。家里不出败子、老天爷再赏饭,熬个三、五代人,就能奔着京城来了。现如今省了这么多的功夫,不得付出点代价吗?”
吕娘子道:“三娘看似果断,心肠还是太软。”
梁玉笑了:“咱们说好了,要叫他们尝点教训。”
“不是尝教训,”吕娘子正色道,“尝教训有什么意思?我说的是,受点教训,长点记性。我看他们走偏了,那三娘自己呢?你吃到教训,品出味儿了吗?”
梁玉道:“是啊。”
梁玉说了两个字,就什么都不再讲了,吕娘子也识趣,也不多逼问。梁玉既是她相中的聪明人,必是已有所察觉了。梁家的种种矛盾、种种不妥,以及……吕娘子的意思。如果逼得太狠,吕娘子怕把梁玉逼得远离了自己,那岂不难过。
吕娘子开始拣棋子,梁玉也慢慢伸出手来,黑白二子渐渐分开收拢。梁玉慢慢地说:“这一家人,在老家好好的,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的,都听话。现在……唉……我真想回到从前啊。”
吕娘子笑了:“只怕他们不愿意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了。三娘也说,要付出代价的。”
“我想明白了,吕师见过装在布袋里的面粉吗?夯实了,解开布袋,面还是聚在一起,袋上的褶子都还印在上头。解开袋子不去管它,它慢慢就塌了,崩得到处都是粉末。我想给它调水进去,揉作一团,塑个人模样出来。我找的办法是读书。”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梁玉又说:“宋郎君难道做错了吗?没有,他是想把家里理出个人样子来的,可是呀,没有水调着,揉不成形啊。吕师,我是真为难。我又不是缺心眼儿,我能不知道阿爹想的是什么吗?我能不知道我现在遇到的是什么事吗?吕师,我能不生气吗?我的气性多大呀?可家是他的,他得说了算!不然这家就散了!本来就叫人瞧不起,我自己还要再不干人事吗?”
吕娘子叹息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来:“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令尊就是德不配位。”【1】
“这又是哪里的典故?要读的书可真多那我就是力小而任重了,”梁玉先是自嘲,旋即正色道,“我爹没有缺德的地方。药人的没吃,违法的没干,吕师,我们就是没有打小能读书学道理的好命。打小地方出来,见识没跟上。”
“三娘怎么会是力小而任重呢?力小而任重的是令尊。令尊能应付得了京城这滩浑水吗?应付不了要怎么办?三娘问问自己,令尊听你的劝吗?要门籍,哈?圣人为什么不给他?!府上先生也有了,学了什么?又做了什么?有治理一县才能的人,让他治国,就要误国,他自己也会成为罪人。那是害了他!”
梁玉道:“吕师,都说我比侄女们聪明伶俐长得好,你知道为什么吗?这哪是什么天生呢?聪明伶俐是因为我打小是被惯着的,惯得我胆子比天大而已。您看富贵人家的孩子比穷人家的长得就好看、就大气,人家吃得饱穿得暖,自然长得高大白净。我呢?我娘从每人碗里多刮一勺子给我,我就能吃饱,她不会再刮一勺给别个人。我得领这份情。你容我再试一次,好吗?毕竟一家人,有脸没脸都是捆在一块儿的。”
她没有问吕娘子,翻脸了要怎么办,吕娘子从头到尾也没有讲,但是两人都知道,一旦有那么一天,办法肯定是有的。像她们这样的人,又何止走一步看三步呢?得十步、百步往外看。翻脸之前,该尝试的努力还是要试一试的。
“当然好,”吕娘子答得痛快,“三娘如果不是这样的心肠,也不会这么讨人喜欢。我只怕三娘面对的不是一袋面粉,是一袋沙子。”
【而我在披沙拣金。】吕娘子默默地加了一句。她也听出来了,梁玉对自己家人也不算不明白,毕竟是个被捧着长大的姑娘,对家里还有感情。吕娘子很看好梁满仓的带领下,会把这点感情消磨掉。
吕娘子说得毫不留情,梁玉也没有生气,自家那个样子,难怪吕娘子这样的人会不满,她笑笑:“来都来了,还是拜拜菩萨吧,心静。”
吕娘子也起身,故作不经意状地说:“说起一家人,婕妤与贤妃,也算是一家人吧?”说完,自己笑了。
梁玉道:“这样说就没意思啦。要是有人造反,她俩一准儿一起骂反贼。”
“好吧好吧,说说诸葛孔明吧。”
“咦?”丞相的大名梁玉还是听说过的,也有了些兴趣。
“孔明仕蜀,其弟诸葛瑾为东吴权臣,族兄诸葛诞是魏征东大将军。”
梁玉只管含笑听着,心道,吕师虽然是个明白人,但是不处在我的处置上,不知道我难处,她只管说、我只管听,择其中有用的而用就是了。不过孔明家真是有意思,还得叫她多讲讲。
吕娘子道:“第一次见面,我就对三娘讲过,三娘与梁府,一样又不一样,日后有了夫家,与夫家也是如此,否则就会疲于奔命。但愿三娘没有忘记。”
梁玉一指前面:“到了。”
老尼奉了香来,又要敲钟念经,吕娘子对她使了个眼色,老尼很是遗憾地带着两个徒弟闪开了。梁玉笑笑,对阿蛮道:“跟过去,捐香油钱,别叫法师白忙了。”阿蛮低头轻笑:“是”
梁玉往卧佛前一跪,仰面看着这佛像,良久,解下了佩刀,双手捧着拜了三拜,再起身,将刀交给吕娘子:“这是小先生送给我的,说总拿菜刀不好。我哪能不知道动刀不好呢?不拿刀也不行,我心里虚,没个倚仗不行。”
“现在不虚了吗?”吕娘子捧着刀问。
梁玉看着卧佛,轻声说:“别看六郎又吓晕了,其实他们已经不怕我拿刀了。为什么呢?京城有京城的规矩,规矩给了他们胆气,我就是得听爹娘哥哥的,大家如今都不光着脚了,穿上了鞋顾忌也就多了。礼法真是个惹人厌的东西!它也太帮庸人的忙了。那我再拿着刀还有什么用呢?我爹打六郎,这回都没用亲自动手,他叫家丁了。吕师,我的手会放下刀,我的心要拿起刀。我心里的刀,照样杀人。”
妙目之中,佛祖微笑,不生不灭。
吕娘子喜形于色:“三娘总能给我惊喜。”
“咱们还是说说御史台的死人吧。”明显的设局,因为两个小官自杀,线索断了,成了一件无头公案。心里有怀疑的人也不能就这么说出去,说出去是给别人送菜。
吕娘子精神一振:“赌徒当然不会轻易就死,多半是被灭口,也有可能是被拿住了把柄不得不死。总与那个‘不贤良’脱不了干系,也必是用到朝中之人。这就容易了,盯,盯死了!专盯朝中急于上位的钻营小人眼里,‘不贤良’可是奇货,必会投效。他们一动,就必有形迹,抓住了,咬着别松口,一口咬到底!我不信圣人会纵容‘不贤良’的手伸这么长。”
“好!”梁玉毫不犹豫地说,“我的钱帛细软放在哪里,吕师是知道的,都交给吕师去办了。”
吕娘子颇有一种张良遇刘邦的豪情,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梁玉想了一想,又感慨:“可惜,咱们朝里一个人也不认识,不,我认识萧司空。他又不能帮我参我爹一本。”
吕娘子脚下一滑:“什么?”
“是啊,找点家里的毛病,参一参,叫国法罚一罚。用眼色教不会的,就用话来教,用话教也教不听的就用鞭子教。一鞭子抽下来皮开肉绽打到白花花的骨头上,疼得死去活来到死也忘不了。这样就能治好了。他们又不谋反,随便找个罪,不管多重,也都不会杀他们。”梁玉打从下了决心也就有了主意,不再像是听了吕娘子说“受点教训”之后的放纵,她开始动真格的思考了。整治自家人呗,死不了又疼得忘不掉不就得了。
梁玉一思考,吕娘子就高兴:“三娘真是英明。”胆子也够大,这就想到用官员了?
“别夸了,我这也是没办法了,但凡我脑子要够使,就能把爹劝服了。这不是不听劝吗?”梁玉并不高兴,“总比种种过错攒在一起,叫人一块儿扳倒了数个几十条罪状罚成个死罪来得好!可惜朝里没人呐!吕师,你说得真对,要办点事,还真要有权柄,能在朝上说得上话,用得了人。”
吕娘子低声道:“这个我还真有办法。朝里急于上位的钻营小人,难道就只能让‘不贤良’用吗?”
“有把握吗?”梁玉道,“要是扒出我来,那就是我吃里扒外了。”
吕娘子惊讶地问:“三娘为什么这么说?钻营小人不会为了升官装正直君子吗?这庵堂庙宇,道观精舍是做什么用的?我给三娘讲佛经是为让你与世无争的吗?京城里信佛道的贵人多得是,这些僧尼道士女观,哪家他们不进?”
“原来如此!吕师真是宝贝。”
吕娘子笑了:“三娘也要再读几本佛经,就可以到大些的庙宇道观里偶遇几个还愿听经听讲故事的娘子了。”
打庵堂里回来,梁玉还是给家里侄女们带了点时兴的小玩艺儿,又带了些庵堂后山结的果子给南氏供在家里的菩萨面前。
南氏嗔道:“跟你说了,你是出门玩去的,不用总惦记着家里。”
梁玉微笑道:“那哪儿成呢。阿娘,我看那处地方清净,又凉快,夏天转转挺好的,嫂子们也够忙的了,你也该歇歇了。侄女们也是,学了这些天也该松快松快了,没道理他们爷们在外头浪,咱们就不能出门儿。黄娘子也放她一天假,愿意跟咱们玩就跟咱们玩,不愿意就也家去歇一天。您看怎么样?”
嫂子们都是乐意的,在乡下的时候,哪怕是去地里送饭,也能透透气。到京城吃穿用度高了,不能出门始终是个不足。
南氏笑道:“行,都依你。”
梁玉道:“行,那您定日子,我明天还去看看阿姐,听听有没有消息。”
南氏道:“那敢情好!你阿姐在宫里不容易,咱们这穿的戴的不都是因为她才有的吗?该知足了!不许跟她再要东西了。”
“行,她要给,我也不拦着。”
“呸!”
梁玉从南氏那里回房,另一个使女安儿便过来说:“小宋郎君有话传给三娘。”宋奇是宋郎君,宋果就是小宋郎君,宋义叫做宋先生。能叫宋果一个结巴传话过来,可见事情很重大了。
“什么话?”
“是张单子,近来登门的人名。小宋郎君说,太杂乱了,老翁自己心乱了。宋先生会劝的,请三娘也留意。”
“知道了。”梁玉说得咬牙切齿。梁满仓不让她管呀,仓库不用看了,账也有了账房了。得亏还没没收梁玉的私房钱。这点倒是一个让人满意的改变,梁满仓自打昏倒之后,可能是真的觉得钱够多了,不像先前那么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