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暗下决心,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两天。为此,她连菜刀都暂时压枕头底下了,就为了怕把小先生给吓着。就在她两袖空空、准备示之以诚的时候,袁樵那里传出消息来,人家要处置家事,然后自己一家上京,课程就此结束。

袁樵是因朱寂一个玩笑而赌气过来的,本来就不应该做这件不大体面的事情,如今不乐意教了,谁也不能说一个不字。梁玉呆呆站在猴山上,内心颇为怅然。在她的背后,自梁六往下,梁氏子弟们仿佛过大年一样,乐了。

没几个学生是爱上课的!尤其是梁家这样的,本来没想过要读书、卖力气就行,现在也不需要靠读书发家已经捆裙带上了,吃喝不愁。且读书也不能叫世家瞧得起他们。那还要读书干什么呢?他们看不到任何能够激励自己的回报。生命早早地没了盼头,读书是因为亲爹压着,菜刀逼着。

一听不用上课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来宣布这个消息的是陆谊,扫一眼梁六等人,心里叹了口气,这梁家还是不行啊。宣布完了,他也没做停留,叮嘱一句:“既然如此,梁翁也准备一下为好,再两、三日,咱们就到京师了。京中已有赐宅,届时诸位先安顿下来,自有人来教府上演礼。再等宫中宣召,就能入宫觐见了。”说完抬脚便走了。

梁满仓一拍桌子,猴山安静下来。梁满仓道:“都去收拾包袱。”

梁大郎在一边小声提醒:“阿爹,咱没啥好收拾的。”老家那两亩薄田几间小屋,还有坛坛罐罐,连根针都没能带出来。上船的时候他们都只有身上的衣服,以及张县令赠的一点为钱帛钱帛都在梁满仓这守财奴床板底下了。别人没有任何东西需要收拾。

梁满仓咳嗽一声:“衣裳不要理啊?娃不要带吗?纸笔也都带上!老大、老二、玉,都跟我过来。”

把这三个子女带到了自己的舱房里,点家当。

南氏正在舱房里,一面壁上挂着梁玉给她画的菩萨像,她就在那儿点着香嘀咕。见丈夫带着儿女来了,她也只当没看见。梁满仓发号施令:“你两个,把床板揭了,箱笼搬出来。玉啊,你来点数。”

要是他自己还年轻,能搬得起大箱子,连儿子他都不想带!钱,还是拢自己手里放心,哪怕是亲儿子呢,不到自己蹬腿儿了,还是别叫他知道老子有多少身家的好。

梁满仓现在的全部财产包括,老妻一名,儿子七个,闺女一个,另一个闺女那是皇帝的财产,不归他。另外有从属于儿子的儿媳妇(也算他户头能支配)四个,以及孙子、孙女若干。以及大木箱三口,张县令所赠金帛若干、萧度等对梁玉的赔礼若干。几付妆匣之类,是日常要用的,暂时不收到手中。

人,不好拿绳子捆一串,东西是可以统计的。梁玉很快点清,记好。梁满仓拿着只记了一页的账簿非常满意地道:“嗯,识个字真好!”

梁玉还惦记着袁樵,见梁满仓抱着账本一脸满足,忍不住提醒他:“爹,这些钱来的快,花的也得痛快。”

“啥?”

“小先生说的那些,我对你说过的。书得买吧?新的书生,你得请吧?”

“哦哦,”梁满仓想了一想,道,“上京再说,上京再说。”他打算先看看情况,要是能用别的方法搞到书,就能省去一笔开销。能借别人家的书回来抄也不错,总比买抄好的书省钱。家里儿子七个,孙子一堆,人多好干活,抄起来也快。

梁玉犹豫了一下,又说:“还有小先生,人家是贵人,教咱们一大家子这许多人,不得酬谢人家?他是见过世面的,谢礼就不能寒酸了。再说了,京里的事儿,咱还得请教他呢。”

梁满仓心疼得脸都白了:“那你说,得给多少?”

梁玉想说个数,又怕自己说得不准:“您看呢?”

“……老子哪知道?!”梁满仓本来想说,比给吴裁缝的多些就行了,又觉得不大对头,心烦地道,“我再想想。”

梁玉虽然见他不开心,还是追了一句:“还有啊,咱家以后咋办,这事儿您可得拿定主意哈。”

这个梁满仓就想得太明白了:“想屁!咱是能跟当官儿的比心眼儿还是能跟他们比翻白眼?你们一个个才识几斗字呢?人家拔根寒毛比你咱腰粗,咋比?咱巴着你姐你外甥的脚别放就对了!有空多琢磨琢磨他们!别人都是虚的!”

南氏这时候插话了:“他爹,你说啥呢?亲闺女亲外孙,咱实诚些。”

梁玉马上赞成:“还是阿娘说的对,实诚些的好!京城里人尖子恁多,琢磨这些不比咱强?”

她本想反驳梁满仓,想到梁家的现状又将话咽了下去。她家兄弟侄子,确实不大如人。就算是最讨人厌的朱寂,生得也不错,学问也不错,举止更是带一股潇洒贵气。连他们家的仆役们,有一多半人比梁家人有样子。

【精明比不上人家,那就实诚些,贴心点儿,找自己的长处去显摆。明白了。】

梁满仓才要发脾气,想说自己没那么凉薄,又觉得妻女说得有理,问道:“大郎、二郎,你们看呢?”

梁大郎慢吞吞地道:“娘说的对。”

梁二郎也说:“妹妹说的也有理,装傻比装聪明好。”

“你们那傻,还用装啊?!”梁满仓骂了一句,“行啦,箱子给我放好,都滚,看着就来气!一个顶用的都没有。”

梁玉临走前便说了一句:“在家常念叨,要不是大姐进宫,咱家得多出人上番服役,这是大姐的好处。咋穿了两天绸衫就全忘了呢?这个好不得念着呐?心里常念着这些好,不就行啦?”

她心里想的与梁满仓的也差不太多,不能给姐姐、外甥帮场面上的忙,关心体贴一下还是能办得到的。好处一类,倒还真不曾想到,但也不能否认亲爹毕竟多活了几十年,也是说中要点了。

梁家这头收拾完之后,没两天就都得下船上车了。梁家男丁依旧是不会骑马的,袁樵就不一样了,将母亲、祖母扶上车之后,他鞭马过来告别。陆谊等三人对他也很有礼貌,尤其是朱寂,大约是被教训得狠了,白眼都没敢拿出来。

看到他过来,再想起来自家还没给谢师礼,梁玉凑上前把梁满仓的鞋跟都踩掉了:“阿爹!你愣着干啥?上去,问问他家住哪儿!你别是想赖账了吧?”

“你老子就这么抠吗?该花的我啥时小气了?”梁满仓单脚立着,把被踩掉的鞋跟提好,拍拍手上的灰尘,上去问袁樵的住处。

袁樵报了个住址。又是什么什么坊,又是什么街第几户的,他也记不大清,梁满仓干脆手背在背后,招呼女儿过去:“你脑子好使,给我记住了。”

袁樵站得像根标枪,僵硬得也像根标枪,仿佛一个木偶,一节一顿地动作。他将腰间的佩刀解下来,力图做得风轻云淡,好像真是一位师长一样:“这个,给你,菜刀,咳咳,进京,不好。”

朱寂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还给她凶器!

梁玉愣了一下,开心地接过了刀:“都没有东西给先生,先饶了先生的好东西。这个好看。”

刀身不长,埋在鞘里,鞘与柄错金,花纹古朴。整把刀也就小臂长短,非常合宜。梁玉笑着接过了,又防贼似的看着梁满仓。梁满仓老脸一红:“这个不扣你的。”

梁玉这才满意了,一脸笑地对袁樵道:“谢谢先生,我一定好好用它。”

【我只盼你没有需要用到它的时候。】袁樵点点头,淡漠的表情一如初见,同手同脚回了自家车上。梁玉看着他的背影,才意识到,就此要与小先生分别了,也笑不出来了,心里一阵难过,差点也要哭了。捧着刀站在那里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心道,只求老天保佑他能重振家声。

朱寂小声给萧度咬耳朵:“这就送信到京里,给这婢子做窄袖袄!她要在京里再来个袖里乾坤,咱们谁都受不了!”

萧度低声道:“噤声。”

那一头,袁樵爬进了车厢,迎上杨氏关切的目光:“佛奴,你这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樵默默地摇了摇头,倚着车壁不想说话。杨氏犹豫了一下,问道:“那就是心里不舒坦?”

袁樵侧了侧身,摆出一个拒绝的样子来,心里难过极了,只怕自己一开口就要落泪。

杨氏自打死了丈夫,心思就在儿子身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准是心里有人了,儿子十五了,对男女之事开窍并不奇怪。她也没急,盘算了一下,对面都是什么人呢?她虽没见过梁氏,但是想来小门小户,儿子是看不上的,多半是看上陆、萧、朱三人的侍女一类。这就更好办了,儿子放下了,只当无事发生,放不下,求一婢女,还是不难的。过两年,儿子出仕,为他求一贤妻,年轻时的什么绮思就都能放下了。

杨氏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闭上眼睛,她也假装休息了起来。母子俩各有心事,一路沉默,到了下一座驿站的时候,袁樵才睁开眼,心中难过,抽了抽鼻子,【也不知道她现在到哪里了。】

能到哪里呢?两刻之后,鸾铃响起,陆谊一队人马也过来了。

梁玉先从车里跳下来,然后扶南氏下车,一抬头,正看到袁樵,顿时无语。再想不到,分别半天,又遇到了!可不是么?上京就这一条道,前后脚的事儿!

【我刚才那样伤心,是为了什么呀?】梁玉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么蠢过!

袁樵也是一样的想法。

两人心里先为自己尴尬了一回,都不好意思说话。梁满仓倒是大大咧咧,跟袁樵打了个招呼:“哎,小先生,才告别就又见面了,我老汉白难过了一回。”

没奈何,两队人马一又并合而为一了。因为有了这一番波折,远远见到京城高大的城墙的时候,两边再分开,都觉得有些气弱,伤感被尴尬冲得七零八落。双方讷讷地道了别,各奔东西。

皇帝给梁家赐了宅子,梁玉他们第一站就是去“自己家”。

作者有话要说:袁小先生是个君子。

对牛弹琴

讪讪地与袁樵分别,梁玉为掩尴尬,故意将脸扭到一边,悄悄掀开了车帘的一角往外打量。

进京城与进县城的程序没有丝毫的分别,第一辆车里还是坐着那么些人。与当初不同的是,当梁玉往外看的时候,梁满仓、南氏、梁大郎也都忍不住将头凑了过来。车窗小小的一角,挤了四颗脑袋,一看之下,四人都惊呆了!

他们被京师的繁华震慑住了!且不说那高大的城墙,抬起头往上看,要按住帽子才行。大道笔直,路边植槐,槐树都有些年头了,显得格外的粗壮。路边的坊墙整齐而、凝重,大街上,车马人群川流不息。

进县城是傍晚,进京城却正好是白天,日光下一切都看得那么的清楚。梁玉用心看了一下街上行人的衣着,五颜六色,贫富都有,衣衫与小县城里有着明显的差别。自家身上的衣服还是张县令给准备的,与京城的衣着比起来,也显得村气了。侧耳听听,路上东南西北的口音都有,更多的还是官话。街上漂亮的姑娘小伙子都比别处的多些。

烟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

梁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些,话也忘了讲。

过不太久,梁家十几口人被几辆马车拉到了一座坊门前。梁玉将车帘掀得更大些,看到了上面三个字“永乐坊”。梁玉背下了袁樵给的地址,袁樵住的地方叫“永兴坊”。虽然只有一字之差,但是很明显她家跟袁樵家是不挨着住的。梁玉心里小有失望,旋即打起精神来:都在京城了,还缺见面的机会吗?

进了坊内,里面也是整齐干净,车队拐了两下,便到了“梁府”了。

南氏从车里往外看,瞅一眼便念一声佛:“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哪能想到这辈子能享到这样的福哩。”

南氏所言不假,这处宅子看起来甚至不比县衙的住所差。梁玉肚里有了点墨水,给这宅子下了个评语毕竟天子脚下,很有富贵气象。

一家人进了宅子里,又是一阵惊叹,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好了。梁家是乡下人,乡间有的是空地,房子却不能随意盖。一则有规定,平头百姓的房屋规模是什么样子的不可以违规,不能比官员贵人还显大气。二则也是财力有限,盖不起。

梁家的晒谷场比这里的庭院宽阔得多,若论房间的数量,房屋的规模,以及材质、铺设,没人敢拿梁家的破土屋与这处京城“豪宅”相比。

从梁满仓往下,都震住了。包括梁玉。在此之前,她见过的最好的宅子就是县衙的客所,那里与这处“梁府”相比,也显得寒酸得紧。在县衙的时候,人人心里没底,到了京城,听说这是自己家,顿时解放了,眼珠子滴溜乱转,恨不能拿眼睛把这宅子给装进去。人人心里琢着这宅子该怎么分、谁住哪间房。

陆谊等人还要复命,只简单说了几句:“这些奴婢都是赐与府上的,东宫赐予金帛,后面还有几匹马,是司空所赐。诸位暂且不要出门,明日会有人来教授礼仪。”

梁满仓尽力认真听了,拍胸脯保证:“郎君放心!我们在家等着他们来。”

等陆谊等人一走,梁满仓也压抑不住兴奋了。第一件事就是把这宅子前前后后都巡了一遍,接着在前面正厅里坐下了,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作为一个合格的守财奴,他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财产。妻女儿孙,一个不少,很好。带来的行李也都让儿子们担在正厅中央眼皮子底下放着了,很好。

然后就是奴婢了。

奴婢!多么新鲜的词啊!穷人家过不下去的时候把儿女卖做奴婢的就有,自家使奴婢?是梦里才有的事。梁家从来没有过使唤丫头,梁满仓的新年愿望是能雇几个短工帮忙收麦子。现在不但有使女,还有门房,还有车夫,还有厨娘!点一点,一共十个人呢!梁满仓一眼扫过去,也不知道要训什么话好,清清嗓子说出一句:“你们都是做什么的?”

打头一个中年男子看来很机灵,主动上前做了自我介绍,且介绍了各人的司职。梁满仓顺坡下驴,问道:“你是管事的?”

“是。”

“叫他们先打扫屋子吧,都安顿下来。”梁满仓说完,又顿住了,他从来没有吩咐过仆人干事,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为好。过了好一阵儿,到年幼的孙子捱不住,不舒服得要哭出来,梁满仓才说出了下一句:“咱晚饭吃啥?”

晚饭是奴婢们做的,几十天以来,梁家也习惯了“饭来张口”的日子。常年半饥半饱的孩子们也被喂得口刁了一些,甚至觉得“新家”的伙食没有路上好,不停的哼唧。随即在梁满仓的一道眼刀之下,脑袋上被母亲们捏紧了筷子狠狠地抽到静音。

一顿晚饭吃完,梁满仓亲自安排了住处他与南氏当然是住正房正院的,一、二、四、五有妻有子的儿子们,各人带孩子一个小院,六、八、九三个还未娶亲的儿子合住一院。唯有梁玉,被他安排在了自己院子西边的那个小院里。

西小院与正院有一道拱门相连,小院往前还有一道门,梁满仓巡视的时候就有了安排。吃完了饭便下令:“老大、老二,你们俩带他们两个(指了两个年轻的男仆)把那墙根那点砖拿来,和点黄泥,把那道门给我砌死了!”

这样,西小院就只有一个进出的通道,出了院门就是正院。然后,梁满仓又对西小院进行了布置,女儿小院正屋,这个没问题,小院东屋,梁满仓命令两个儿子把全家的金银细软都搬进去。

谜底揭晓,西小院是他心里的库房,梁玉就是那个看仓库兼管账的。别人家账房在宅院前半部、门房的后面,他家就关自己家后院。

处理完这些,梁满仓才对奴婢的使用有了一点心得。南氏为他生了这许多儿女,是需要奖励的,更兼梁才人是南氏亲生的,于是分得一个小丫环伺候。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不管是看仓库的,还是别的什么,都自己照顾自己。想要有人伺候,那是不可能的“不用自己做饭、扫地、纺线织布已经够好了,还想要奴婢伺候?你们咋不上天呢?” 

其他九个奴婢各有职司,或做饭烧水,或洒扫木工,只听梁满仓的话,别人支使不动。

非常满意自己的决定之后,梁满仓拍拍手,问梁玉:“玉啊,我咋听说在这儿吃饭都要买菜买米哩?”

这是那位新上任的王管家告诉梁满仓的,梁满仓对此大为不满!

梁玉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答道:“住城里,他们自家不种地的。”

“那哪成?!明天早点起,我看那些破花白占地方,咱自己动手,铲了,都种菜!哎哟,还得买二亩田……”梁满仓的脑筋又动到了奴婢们身上,男仆都还算强壮,可以用来耕作,能省好几个雇工。

王管家听得目瞪口呆亲天,这是一群什么人呐?!说好的贵戚呢?!

“贵戚”全家上下没人觉得梁满仓说得有什么不对。京城米贵,自家种点吃,有啥不对吗?没毛病啊!梁玉道:“就看到一柄锄头,两把锹,怕不够使。锄头还小,不大好用。”她大概知道点城里人怎么生活的,却又不觉得在自家整块空地种点小菜省菜钱不对。如果不是做活太累,她甚至打算在吴裁缝的院子里种两垄萝卜的来着。

王管家要疯了住口!那是花锄啊!

梁满仓还在感叹:“是呐!这京城里房子比咱家的大,可旁的都小,饭碗都小!”

王管家并不想说话,他怕开口就砸了自己的饭碗。只盼这一家能有一个明白人,能劝一劝这对“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父女。

好容易梁大郎说话了,却是给了王管家致命一击:“咱自己也能做,我看有斧头、有木头,咱自己动手修一修。等开春就能种啦,还得去集上看看,有没有卖种子的。我看这前前后后,把那边地上铺的砖石揭了,还能整出几分地来。”

【他们是当真的?!天呐!就没有人想过教教这一家人吗?!】王管家真是无言以对。

有的,无论陆谊等三人还是袁樵,都想过要教的。然而他们教的是官话,是礼仪,是读书,袁樵连京城世家的概况都给梁玉说了,可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赐宅里种菜!更不要提教他们怎么管家了。种菜这样的事情是这四个人平生从未见闻过的,当然无从谈起。

到了晚间,王管家试图向梁满仓解释,京城富贵人家没这样的:“恐怕要为人耻笑的。”

梁满仓依然不听,用带着浓浓口音的官话道:“他们爱笑不笑!我吃到肚里自己知道饱就行啦!”老子还有一个闺女要发嫁,三个儿子没娶妻,就算这四件事都办完了,孙子孙女也长大了,也要钱,再来七个儿子,家产哪够分的?!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懂个屁!

王管家完败在无法沟通上。

在“你懂个屁”的思想指导之下,梁满仓我行我素。第二天有礼部的两个小官在萧度的带领下来教礼仪,梁满仓还处于一种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情绪之中。

萧度进门就惊了这挖地三尺是要做什么?

时值冬日,除了梅花等少数几样,百花是凋零的。那你也不能因为人家冬天不开花就都刨了啊!!!萧度道:“梁翁,这些等春夏还是会开花的,很……好看。”

梁满仓一脸诚恳:“知道,知道,萧郎君,谁不知道花儿好看呀?可它不顶饱呀!”

萧度额上青筋跳了两跳,他想起来梁玉也说过,你好看,也当不了我们的饭。亲生的!真是亲生的!

萧度闭了闭眼睛,压下了对牛弹琴的火气:“刨就刨了吧,摊院子里做什么呢?这两位是礼部的官员,来教府上礼仪的,您这一弄,可怎么好?”

两位礼部的官员一姓曲、一姓吴,官职都不高,出身也不算高,见萧度依旧和蔼都感叹,萧郎真是好修养!也对自己即将面临的难题有了充分的认知。

梁满仓很好说话地:“早起才刨的,晒干了还能省点柴火。我叫他们都耙到那个院儿里晒,咱就在这儿学?”

萧度忍了一忍,忍住了,他想起了父亲萧司空的话“村气就村气,你还想将他们调-教成圣人吗?教不成,不如令其保有本色。能耐小好啊,眼睛就只盯着眼前那片地方好啊,他惹不出大祸来。这不就是我们的目的吗?”

带着这个想法,萧度忍了,客客气气地让礼部官员教礼。这是萧司空等人的暗箱操作了,原本梁家人应该被带到礼部专门学礼仪的地方去,考虑到梁家的现状,还是别拉到那么公开的地方去给太子丢人现眼了。这两个礼部的小官,也都是萧司空能捏得住的人。

礼部两个官员抱定了与无赖打交道的心思,送走了萧度之后,风萧萧兮地准备上课。

出乎意料的顺利!

首先是极安静,梁满仓发了话,全家都老老实实的学。男一起、女一起,次序分明,令礼部官员舒心了不少。其次是认真,学写字还有梁九崩溃,学礼仪没一个闹事的。最后是梁玉,一遍学会。梁满仓便央教妇人行礼的曲姓官员:“我这闺女学得快,您就只管教了她。她学完了,还得去厨房看着做饭呢。”

厨房没人看着,梁满仓不放心,怕厨子偷嘴。梁玉既然学得快,就没必要窝在这里浪费人力了。

曲姓官员几乎要仰天长啸。好在梁玉学得快,他教的也顺心。礼仪要学十五天,多半时间是用来演练纯熟。梁玉既一遍就会,第二天就真蹲厨房去了。

这个时候她就很庆幸了幸亏路上家里人都学了一点,不至于在京城里连别人说什么都听不懂,全靠她一个人翻译。然后她就可以将王管家私下找来,问一个问题:“要给一个出身好的先生送谢礼,得是个什么数?”

王管事一脸菜色:“小娘子要送给什么先生?外面那两位,各十匹绢就差不离了。其实昨天就该给的,小人不敢说,怕老翁……”

“咳咳,”梁玉咳嗽了一声,“我爹是会过日子了点儿,不过呀,该花的他还是会花的。应该是打算学完再给的。”

王管事道:“何如先给了呢?他们这些日子会教得更尽心的。”

“好。我对他讲。你还没说呢,要是身份些的,得多少?”

“那得看有多高,身家又有多少了?高门大姓的,怎么也要百匹起呀。”

梁玉的脸也绿了,绿得跟王管事一个色儿:“啥?”就她爹那个抠样儿,能出到百匹吗?!杀了他都不会出的!再说了,现在堆东屋里那些布,也不过二百的样子,一下去一半?梁玉也知道这口张得太大了。

这事咋办?

晚间,梁玉硬着头皮向梁满仓提起了这件事。她不确定,袁樵在梁满仓心里值不值一百匹绢。梁满仓一辈子没见过现在东屋里堆的那些钱,一时之间根本拿不出主意来怎么花,就只剩一个心思买田置地!那是子孙本,是要传下去的,他舍得吗?

梁满仓当然舍不得!犹豫着问:“玉啊,真得这么多?要不咱就不理这小先生,咱家这样,哪攀得上那样的朋友呢?咱不是说好的吗?就老老实实的,实诚些。”

“那也得谢谢人家吧?”提到要出百匹以上的绢帛,梁玉也十分气弱。要小块金子,她敢开口,现在这一大笔,她也为难。

最后,梁满仓给了个腰斩再砍头的价:“四十行不?还有另两位郎君一人十匹呢!再多,你要你老子的命算了!真得十匹?八匹成不?”

对梁家来说,那不算少了!

梁玉犹豫了一下,道:“行吧!另两位郎君那儿,八匹都出了,还在乎两匹?小先生那得叫大哥跟我一块儿去,还得再雇个车。”没错,“梁府”是有车马和马夫的,车只有一辆,马两匹,马夫一个。要驮货就得再雇个车。

梁满仓心疼极了:“行吧,行吧,快去快回。别忘了问问他,咱以后该咋办,他要有书,也弄两本来。”

“爹!”梁玉哭笑不得,“不是问过了吗?”

“说话累着你了?兴许他能再想起点别的来呢?三十匹都送了,问问咋了?累着你了?”

“小先生才不是藏私的人呢!”

“哎哟,看着你就头疼!走走走,回你屋去。”

梁玉扮了个鬼脸,脚步轻盈地回房了。叫厨下使女给送了热水,好好地沐浴更衣。躺在床上想,不知道小先生现在怎么样了。他一定想不到我这么快就找他了吧?会不会吓一跳呢?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操作失误,微博发了两条,链接都是第十章,今天多更两千字哈

天渊之别

第二天,梁玉起了个大早。厨下水还没烧热,梁玉舀了盆温水就洗漱完了。耐着性子等吃完了早饭,才向梁满仓提出来清点布帛的事情。

梁满仓极其心痛,捧心道:“你和你大哥去点吧。”

梁玉放心了。昨天梁满仓说话说秃噜了嘴,先说了四十匹,后来又说了三十匹,梁玉怕他真把砍头价再给减成跳楼价。今天让她来点,她就不客气地按大数点了。

梁大郎往外扛布帛的时候,梁满仓就坐在院子里,抄着手晒着太阳。天气晴好,太阳照在身上也暖不了他因为财产流失而拔凉拔凉的心。眼瞅着还另花钱又雇了一辆车,还一趟一趟往车上搬布,梁满仓强撑着亲自数完了布,又亲眼看到落了锁,钥匙交还到他手上,才捧着心“哎哟”着回正院等吴、曲两官员了。

梁玉与梁大郎上了车,兄妹俩都松了一口气。一次经手这么多钱帛,他两个也是第一次,也不很舍得。梁满仓的紧张抠门样儿,却又激起了他们一点点小小的反抗精神,想叫亲爹出点血。

到了车上,梁大郎叹道:“咱家从来没经手过这许多钱帛哩。”

梁玉道:“怕啥?好好过,以后钱会更多哩。”

梁大郎想到美好的前景,也笑了。梁大郎一向是沉默的,进京之后,见了这许多钱帛,生存的压力消失了,他的话也多了起来:“玉啊,小先生那儿非得这么多?会不会是管家瞎说大话,为的叫你不小瞧了他?”

梁玉道:“我宁愿是这样。可你看咱这一路吃的用的,还看不出来么?富贵人家是真富贵的。也就小先生,没了爹,只有寡母,换那几位,只怕这些还不够他们塞牙缝哩。”

此言有理!梁大郎情知,哪家死了当家人,必然是要受气受穷受苦的。一路上陆谊等人的作派他也感受到的,确实是更骄奢的。不由庆幸地说:“亏得小先生家没那么富贵。”

梁玉翻了个白眼:“亲哥,这埋汰人的话咱可别说出来,啊。”

“知道,知道,阿爹说了,你见过世面的,都听你的,都你先说。”

兄妹二人嘀嘀咕咕间,车也到了永兴坊。车夫停下车小声说:“大郎,小娘子,咱们到了。”

梁玉与梁大郎两个脸上挂起笑来,梁大郎跳下车来,反身把妹妹抱下来,车夫抱着个接人的条凳傻在那里这俩咋这么沉不住气呢?

兄妹俩不知道他的腹诽,都在看眼前的袁府。 

然后一起吓呆了。

梁大郎喃喃地说了一句:“玉啊,娘说有多大的门就有多大的屋。你看这门……是不是挺大的?”

梁玉也噎住了:“是、是哈。”

梁家的宅子虽是皇帝赐的,皇帝待梁才人母子平平,也不会特意给赐个豪宅巨府、与权贵相邻。梁家人眼里的“豪宅”,其实不大不小,周围的环境也是不好不坏,在京城根本数不上个儿。袁家是累代公卿的人家,即使西乡房不那么显赫,也不是梁家能挨得上的。

只是梁家以前真没见过世面,就以为这宅子已经是“豪宅”了而已。如今见到真正的“豪宅”,震憾之情可想而知。

这永兴坊本身就不是永乐坊能比得上的,永兴坊靠近宫城、皇城,周围权贵重多,家家高门大户。梁大郎说的那大门,就至少是梁家那大门的两倍宽,其余气派,也是这个差距。连院墙,都比梁家的高!永兴坊的道路,也比永乐坊更整齐且显宽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