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只能以声音替代追逐的脚步,却又怕惊动了大殿里的人,于是欲扬未扬的低呼。
“侍郎大人,您虽是内臣,可擅闯长公主的寝殿也是违反宫规的行为,您在宫中侍奉多年,应当最是知道这些礼节,如今怎么就尽数抛到脑后了呢?”灼夏纤细的柳眉几乎绞在了一起,提着裙摆跑得气喘吁吁。
可无论是用威胁还是激将法,亦或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却都没有办法阻止眼前这个身着官袍的男人往无极宫的内殿冲去。
自他踏入无极宫的那一瞬,灼夏就已经感觉到他周身透着的那股怨愤之气,故而暗中催促浅冬先往内殿去报信,自己则留下来与他周旋。
显然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她多半是拦不住了。
果然,在行至大殿门口时,顾渊只是顿了顿,接着便毫不犹豫的跨了进去。
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凶煞之气顿时弥漫开来,填满了整间大殿。
就连素日里大胆的灼夏都被吓住,渐渐与他拉开了距离,不敢太过靠近。
很快他们穿过了外殿,经过冗长的回廊,当那两扇被垂帘掩映着的殿门出现在他们面前时,灼夏再顾不得许多,只能硬着头皮冲上前去,抢先一步拦在了殿门前。
她张开双臂作势要以几身阻挡。
“让开!”冰冷的声音自那两瓣薄唇中传出。
伫立在她面前的,是令整个后宫的女人都为之疯狂的男人。
然而她此刻,那双幽潭般摄人心魂的眼眸凝聚在她的身上,她却丝毫未觉得幸运,也来不及欢喜或是羞赧。
她的心跳得飞快,可都是因为畏惧。
“不让!”她打算拼上性命死撑:“这可是长公主的寝殿,长公主现在正在歇息,顾大人您不能闯进去!”
“那两个男宠也在里面?”顾渊问道,本就结了冰似的脸上,更阴沉了几分。
“啊?”灼夏没有想到他忽然这么问,一时支吾着不知如何应答。
在这遮遮掩掩的态度之下,顾渊彻底失去了耐性,一把将灼夏揪开,哐当一声便推开了殿门。
被甩得整个人一趔趄的灼夏倒是反应迅疾,立刻拉高了嗓音道:“奉乐侍郎大人前来拜见长公主。”
顾渊未作停顿,继续向里行去。
这内殿里弥漫着一股清雅的香气,似花香又似檀香,沁人心脾而不媚俗,温暖却不明艳。
轻盈而又飘逸的垂纱层层的铺展在眼前,随着偶尔滑过窗棂的风翻飞而舞,像轻灵的蝶瓣,又如烟似雾,仿佛将萦绕在呼吸间的那股香气幻化成形。
同时伴随着的还有女子的轻笑,如银铃一般,自层层叠叠的纱帐中传来。
她似乎没有听见灼夏费尽心思的提醒,仍然故我的沉溺在正进行着的欢愉之中。
“你可真坏…”只言片语飘入耳中,让原本坚定的脚步变得犹豫。
顾渊身侧的掌心渐渐收紧,握成拳的手指尖都泛着白。
然而那熟悉的声音还在不停的透过来:“既然你如此偷袭本宫,可就别怪本宫不讲情面,这就狠狠的收拾你…”
那银铃般的声音到最后化成了一连串的娇笑,仿佛轻柔的羽毛挠进了人的心里,充满了撩拨之意。
顾渊的脸色铁青,终于忍无可忍,疾步上前狠狠的撤开了横在他面前的纱帐。
他扯得很用力,几乎将那脆弱的薄纱撕裂开来,再带累着上方的衡梁折断坠落。
原本在帐内欢笑的三人同时转过头来看他,其中的两个少年,满脸都是惊诧和惶恐,显然被他的表情给吓着了,剩下的那名女子则抬眸迎向他的目光,于芙蓉花瓣一般的唇边漾起一丝浅笑:“哟,顾大人来了。”
延续了许久的怒意到现在还没有消解。
他紧握袖下的双拳喘息,也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因为愠怒。
然而他咬紧了牙关冲进来,将目光扫视了一遭,却并没有看到那预料之中不堪入目的景象。
心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可眼里的怒意并未散去。
此时的内殿中,长乐正盘腿坐在榻上,面前是一方紫檀木的矮机,两名锦衣玉带的俊秀少年则分别坐在她的左右两侧。
三个人竟然正在打马吊。
长乐更好似全然没有察觉到顾渊神色上的异样,笑得灿若娇花的朝他招手:“你来得正好,我们正三缺一,侍郎大人快过来啊。”
两名少年自长公主的话中得知了顾渊的身份,连忙的起身朝他跪拜:“参见侍郎大人。”
顾渊却对此置若罔闻,只是看向长乐,微哑的声音道:“臣有话想同长公主说。”
长乐便懒懒的对那两名少年道:“你们先退下吧。”
少年们退下之后,不等长乐发话,顾渊便两步踱至她面前,双手撑住桌机,将无尽的愤怒逼至她的近前:“白日之下竟招男宠入内闱厮混,长公主何以做出此等荒唐之事!”
长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招给震住,凝着他的双眸怔了片刻,接着垂下眼帘,恢复如常的神色,敛起笑道:“顾大人何必说得如此难听,不过是两个伶人罢了,闲来无事时解闷的玩意儿,各宫妃嫔的内闱里多得很,顾大人的府上不也有几个貌美如花的舞姬?”
她说着又看向顾渊,唇边牵起一丝似嘲讽又似挑衅的笑。
原本满腔愤怒的顾渊被她说得无言以对,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却仍停留在她的脸上。
他无奈的喃喃道:“那些舞姬是要进献给皇上的,我知道因为这件事你不高兴,但你可以告诉我,我早已经让那些舞姬离开了我的宅府,安置在了长安城的一间乐坊中,你又何苦为了这件小事而作践自己。”
对于他的解释,长乐却并不受用,反而现出愤怒的表情,亦站起身来,仰着头与他对峙:“你府上的舞姬要如何处置与我何干?我又何曾为了你作践自己?顾大人,可莫要把自己看得太高了。”
说完,她赌气的别过头去。
顾渊并不受她言语的激将,反而语调平和了些许,唤作严师苛责学生般的语调道:“就算如此,公主殿下也不该把这两个伶人留在无极宫里。”
长乐固执的回敬道:“这是本宫自己的事,不用你管!”
顾渊却道:“别的事臣自然无权过问,可陛下将长公主交给臣,命臣务必让公主尽快适应宫里的生活,遵守宫里的规矩和礼仪,臣才不得不过问此事。再者,那两个伶人虽然未及弱冠,可过不了两年就会长成真正的男人,长公主将他们留在内闱之中,不仅有损长公主的名节,更无异于在枕塌边安置了两匹恶狼!”
这一段规劝说得是字字铿锵,言辞恳切,掩藏不住的是对她深深的担忧。
也正是听了这段话,长乐明白过来顾渊还不知道这两个少年已经是阉人,又对他的担忧有些受用,便将他方才言辞激烈所带来的怨怼放下,忽起了玩乐之心。
她不动声色的绕过桌机来到他面前,而又继续前行两步,朝他逼近。
当顾渊自愤怒里分神,意识到两人间的距离突破了应有的本分时,长乐已经踮起脚尖,将朱唇凑到了他的耳边。
那属于女子肌肤的芬芳香气向他袭来,顷刻间占据了他的呼吸。
顾渊未来得及招架,便听她在耳畔低语:“子皙如此在意乐儿的名节,可是…吃醋了?”
如兰的气息喷撒在肌肤上,让凝结的冰封融化。
他很快意识到她又是在戏弄他。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她让他无措,让他如狂风暴雨席卷的愤怒在顷刻间消失殆尽。
那些愤怒都尽数化作了无可奈何的叹息。
他也不反驳,自暴自弃的任由她说去。
长乐却反而觉得无趣,面带失落的退开两步,恢复了她身为公主的骄傲,趾高气昂的对他道:“顾大人何苦对伶人存有偏见?当年,顾大人自己不也是作为伶人,得以伺候于张贵妃的内闱,才有了今日的权势和地位。”
她的语调里并非隐藏着对他的鄙夷,相反,那浓浓透出的,是怨怼和嫉妒。
顾渊亦觉察到她的情感,复又叹息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一直为那件事耿耿于怀。”
第12章 抚琴
“那件事?”长乐故意摆出疑惑的表情,好似明知顾问。
顾渊沉重的叹息,终于说出那个自长乐重归长安便一直心照不宣的刻意回避着的事实:“长公主是怪臣当年不肯离开长安,随长公主一起去封地。”
被说中心事的长乐敛起原本调笑和戏弄的表情,不由自主的现出忧怨神色。
她仿佛陷入沉吟,朱唇边勾起的一丝笑,似伤怀,又分明带着自嘲:“是啊,我是不能释怀,我恨张贵妃从我身边将你夺走,我也怨你背叛了我而选择她,这次回来之前,我还曾无数次的幻想,绞尽脑汁的寻找手段,打算等到了长安之后报复张贵妃,可是…”
话说到一半处戛然而止,长乐抬眸凝视他的同时也后退了一步,好似眼前的人已然变得陌生,不再是令少女时期的她倾尽所有仰慕之情,永远温文尔雅的那个男人,而是一个可怕的杀人魔。
她下意识的攥紧了隐于袖下的柔荑,好似加诸于掌心的刺痛可以缓解胸口的疼痛,接着说道:“可是就在我回到长安的第一天,张贵妃竟然死了…”
这些年所亲眼目睹的死亡早已令她麻木,令她不再像第一次因为母亲而接近死亡的时候那样绝望和惊慌,可以用如此轻松的语调提起一个生命的终结。
她唇边的笑意甚至绽放得更深,也将那一抹自嘲渲染到极致:“宠冠后宫的贵妃死了,而亲手将她送上断头台的人恰巧是你,于是我那些报复的手段都成了多余,我甚至不知道该恨她还是该同情她。”
像是提到一件十分可笑的事情,她“咯咯”的笑着,连头上的步摇都跟着轻晃。
顾渊的面容仍然如笼罩在长安城上空的云翳,深潭般的眼眸幽黑而不见底,清俊的脸庞上平静得没有任何表情。
他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玉像。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个样子?
或许是发生在这五年不曾相见的时光里,或许是从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弹奏流云开始,又或许更早…
长乐努力的回想,可记忆里却只有那个寡言少语却有着温柔笑容的少年。
沉浸在回忆里,她脸上的那些表情都消散不见,最终归于平静,仿佛波澜不惊,又仿佛蕴涵着无尽的忧思。
她凝视着他,双眸却变得空洞。
看着那副让整座长安城都为之疯狂的俊美脸庞,在她面前变得陌生又熟悉,她最终垂下眼帘,无奈的轻叹。
在许久的沉寂之后,在顾渊的眸子里浮现出她从未见过的不舍与哀痛时,她却又极慢的移动莲步,朝着他靠近。
她始终低着头,看着绣有祥云和牡丹暗纹的衣袍同时出现在视线里,直到官袍上禽鸟的翎羽纤毫毕现的在她眼前。
她又长叹了一声,倾身将额首抵在了他的襟前,似要扑进他的怀里,却又未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低声的喃喃:“我不是怨你,我只是…如果不是这样,你还会来无极宫看我吗?”
顾渊整个人一滞,那极少有明显表情的面容上,满脸都是惊诧和不可置信。
原以为自五年前分别的那一刻起,就永远的割裂了她们之间的关系,原以为她所做的一切亲密的举动都是为了让他难堪的刻意所为,对于他背叛的报复,可是此刻她靠在他近前,就像一个毫无防备依赖着他的孩子。
他的手自身侧缓缓抬起,顿在离她背脊不足一寸的地方。
那只手踟蹰、犹豫着,不知是怕碎裂了梦境,还是和自己内心的斗争。
就在他挣扎的时候,长乐忽然退开来,再次看向他时眸子里那些复杂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
她眼睛里隐约有水光浮现,可也被隐藏下来,朝他绽出一个灿然若花的笑容。
“说好了要弹那首琴曲给你听的,快来吧。”她说着,扯了他的袖角将他往内殿的一处引去。
顾渊看到靠近窗棂的地方搁着一架琴,琴身上覆盖着一片绣着山川河流的轻纱,旁边是一盏香炉,正袅袅冒着轻烟。
这大殿里的熏香不似檀香厚重,也不似花香轻浮,而是沁人心脾的,透着一股温暖的气息,就像她身上的味道。
长乐上前,一把揭开那层轻纱,现出通身乌黑却隐约浮着一层月白色浅光的琴面。
琴弦是上好的丝线,柔韧而又轻盈,轻拨之间似有流光跃动,更像在月光笼罩之下所呈现的光景。
这架琴便是乌月,和侍郎府上那架流云如同高山与流水。
顾渊隔着琴机伫立在长乐面前,而长乐松开他的袖摆,绕至乌月前端正的坐好,而后酝酿片刻,缓抬柔荑起势。
乐声泠泠,宛若他们初见那夜的月光与清风。
那是长乐在唇间哼唱的小曲,是她母妃家乡的小曲。
她没有到过母妃的家乡,没有看过那里的层峦起伏、流水殇殇,仅仅只是在母妃生前听她哼唱过,她便好似也能看到那山涧中飞过的大雁,那浅溪里遨游的鱼儿。
可是他却能将这首小曲用琴弹奏出来,那婉转动听的乐声竟和仅存不多的儿时记忆里,母亲抚琴的乐声一模一样。
便是从那个时候,她开始学习抚琴,无数次的练习这首琴曲,想要和他弹得一样动听,可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她的琴技已经超越了所有的妃嫔和长安城中大多数的琴师,但就是不及他的□□。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或许她那样努力的习琴,早已不是为了模仿母亲,事实上她弹奏出的曲调早已超越了她的母亲。
她是为了模仿他。
长乐眉眼低垂、柔荑缓移,一心一意沉浸在琴音里。
顾渊亦是如此,当他再度掀起纤长的睫羽时,那最后一声余音绕梁的弦音已然远去。
睁开眼时她仰起头、笑容灿烂的样子。
长乐用期待的声音道:“怎么样?我弹得可好?”
很好,从那一丝不苟的琴音当中仿佛可以看到在远离长安的每一个夜里,她认真的钻研,从那流畅的旋律里,仿佛可以看到她五年来一日也不曾懈怠的刻苦。
诚然如她所说,过去的每一天,她都有好好的练琴。
然而话自他的两瓣薄唇中说出,却全然是另一番模样。
“看来臣教给殿下的指法,殿下都尽数还给臣了。”他语调平静的说道。
长乐却不能平静,义愤填膺欲与他理论。
怎料他先一步道:“请恕臣为殿下再示范一次。”
说话间,他已移步至长乐身后。
待到长乐回过神来时,则发现身后之人正抬起双臂绕至她身前,两个修成而又骨节分明的掌轻覆在她的柔荑上,带着她轻勾琴弦。
经他拨动的琴音,永远带着一种悠远的淡泊与沉寂,仿佛深陷泥沼又偏生出淤泥而不染。
那并非如技法可以模仿,而是一种自他周身散发出来,这绮丽而又丰富的长安城中唯独缺少的东西,也是整个长安城为他疯狂的理由。
此时的长乐却无暇欣赏这琴音。
她沉浸在心跳之中,她自己的,还有轻贴着她的背脊,那属于她的。
像是回到了许多年前,她还是那个为初次萌生的倾慕之心而悸动不已的少女。
第一次从如此近的距离凝视他那张完美无缺的侧脸,感觉到他不时氤氲在耳边的呼吸,和那不知从琴上还是他袖间透出的淡淡清香。
他对着她笑了,那笑容在他惯于清冷的面庞上变得生动,那笑容只属于她。
所有的一切仿佛重现了当年的情景,唯独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没有笑。
琴曲只抚了一半,他在她耳畔轻声叹息,而后起身,又恢复到原本那个恭顺有礼的侍郎大人。
他低垂眼帘的退开来,拢袖朝她行礼:“请长公主降罪,臣方才说了谎,公主已经弹得很好了。”
长乐却用柔荑轻抚琴弦,失魂道:“唯独学不到子皙的□□,无论怎样也学不到。”
她一连说了两遍,似懊恼又似端着什么执念放不下。
顾渊没有答话,只是继续恭敬道:“时候不早,臣不敢多加打扰,只是方才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请长公主三思。”
说罢,他便往殿门退去,正欲离开之际却听见长乐道:“其实那个两个少年是阉人。”
顾渊面上虽无表情,脚下的步子却顿住。
见他没有答话,长乐眸子里透出些许失落。
她垂眸道:“你说得没错,即便他们是阉人,可留在无极宫里也难免遭人非议。”
说着,她自坐塌上起身,缓步踱至他近前,方才掀起眼睫,现出一双秋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