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太糊涂, 常以公也跟着叹气, 道:“我以为那小子是打心眼里亲近您的, 结果…”
这是攀上苏家,有底气了罢。
现在还让苏家娘出面杀他们的威风,常以公摇头,“以前他父亲尤为不喜他, 我还当是糊涂,现在看来, 不尽然无因啊。”
这一起势,先是灭兄,现在连族里与世无争的老人都不敬了。
“这话就过了, ”常文公睁眼看向老儿子, “以前的事休要再提。”
“那这口气, 我们就咽了?”昏黄的灯火中, 常以公坐在脚榻上,与躺坐在床头的父亲低声道。
“走着瞧罢,不要急。”常文公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事,会有人先说的,就是明天没人提起,也不见得会过去。”
除非那当家小子永无势弱之时,没有求人的时候。
“爹?”
“我们只管等着就是。”常文公拍拍儿子的手,“听我的,好了, 你也在外面忙一天了,去歇着罢。”
“诶。”
常以公出了门,在老父门外站立了片刻,没用多时就想明白了常伯樊这不尊长辈的此举,人人都看在了眼里,此时奈何不了他,往后这事总会显出用处来。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中第之事处在风头,现在是那小子的势,不好逆势而为,他们文公一脉仅管不出声就是,省得还坏了他们家不较是非的家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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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文公一家只当苏苑娘所为乃常伯樊授意,这晚常伯樊回来方知妻子的安排,且还不是听她亲口说的,是特意等在大门口迎他的旁马功跟他所报。
听罢,常伯樊先是愣了一下,转而摇头失笑不已。
“小的想了想,夫人有点不太…之前孝义公子的娘子过来说话就话中有话,这家老太太过来,也颇有些…”一言难尽,旁马功紧步跟在放缓了脚步听他说话的爷身边,略过那些不好说出来的话,接着禀道:“我看夫人都看在眼里。”
“嗯。”常伯樊颔首。
苑娘只是略有些不擅言辞而已。
“小的知道夫人的意思,就是,不知道族里人怎么想她,您也知道,三人言成虎,小的就担心这个。”旁马功进府得到的第一个指示,就是照看好夫人,但夫人太有主见,旁马功已不敢像之前那样把她当深闺里不谙世事的闺中女轻易视之。
“呵。”闻言,常伯樊轻笑。
岂止。
旁管事到底以前只替他打理生意,不知他常氏族中事,不知苑娘此举在很多人眼里,可品出无数个意思来。
不过无碍。临苏常家,盘锯临苏太久了,莫说已败落,就是以前荣光正盛的常氏一族,争的也不过是临苏地里的这点东西,争来争去,不过如此。
他早晚会让她高不可攀。
“爷?”旁马功不知当家的爷为何而笑。
“你听她的就是,你的任务是替我守着这个家,看紧了她,别让人欺了她。”常伯樊淡道:“旁的,有我。”
“是。”当家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旁马功已只好应“是”。
回了飞琰院,常伯樊换好衣裳,打发了南和他们回去。
等膳上桌之际,常伯樊翻看苏苑娘这一天的书画,就听苏苑娘身边的丫鬟提了他的靴子过来说鞋底破了。
“娘子,姑爷这只脚的鞋底破了,您看看。”收拾脏衣物的明夏提了靴子进来道。
常伯樊看她的画,苏苑娘正在素盆上提笔作画,刚才常伯樊提了株夏兰回来,说是今日在山中偶然碰到,看这夏兰长了满株的花骨朵离开不远,就挖了回来。
夏兰是挖回来了,苏苑娘接到兰花就一通忙,找了院子里好几个闲着的盆皆与兰花不配,她寻思了一阵,让知春去府里找了素盆回来,亲自作画。
常伯樊来她书房说话,她正调好颜料作绘,这厢听到明夏的话,她侧头看了靴子,点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那奴婢去姑爷搁鞋袜的屋子里去寻一双过来备着?”明夏请示道。
可,苏苑娘颔首。
等明夏出去了一阵,苏苑娘停下绘蓝边的手,朝书桌的人看去,小脸上带有一丝困惑。
“怎么?”常伯樊看到,拿着她看到一半的帐册过来。
“你今天又去山上了?”苏苑娘问。
“嗯。”
“去作甚?”
常伯樊沉默,走过来站到她身边,低头去看桌子上的颜料。
问归问,他不答,苏苑娘也不如何好奇,收回眼继续作画,分出些心神道:“天气热了,换布鞋穿罢,透气一些。”
“苏山药王庙底下那片黑木林你知道吗?岳父把它给了我。”常伯樊直起身,从她拿笔的手,看到了她的脸。
苏苑娘的手顿住,脸也亦然,半晌,她方才抬脸,迎上了一直俯视着她的男人的眼。
“黑木吗?”她问道。
“对,前面去庙里,岳父给我的,说是你的嫁妆。”
前世没有这样的事情。
苏苑娘已无心思作画,她搁下笔,愣了神。
怎么好多地方都不一样了。
“我最近常去山里,为的就是此事,之前随进京的事送走了一批,这两天还要送走一批。”常伯樊看她愣神不看人,手不由地抓紧了她坐着的椅背,却不敢去摸她近在尺咫的香肩。
“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这事。”回过神,苏苑娘看向他,“爹爹没有告诉我。”
岳父说暂且不让她知道,此事她但凡知道了个开头,往后就有无穷无尽的事要与她解释,反而不知道的好。
哪怕是岳父,这些事也是不与岳母说的。
“现在你知道了,”常伯樊探手,抓住了她的肩,笑道:“我动用了你的嫁妆,这就是我常去山里的原因。”
“知道了。”苏苑娘点点头。
就如此?常伯樊心焦一片,莫名的焦虑让他蹲了下来,他一手抓住她的手,身体紧贴着她的脚,眼睛一动不动地钉在她脸上:“你给我用吗?”
“给,”上辈子他没有这种价值千金之物的帮忙,也没有常家人金榜题名的好事发生,现在想想,倒解释得通了,他随了她去苏山那天,前世今生就已很不同了罢,“你用罢。”
给他用,那她拿回去的东西,能拿回来了吗?常伯樊喉间干哑,很想追问于她,但一想这般说话,心中却剧烈疼痛了起来,末了,他到底只是低下头,看着她那只被他抓在了手里的手。
他不敢。
苏苑娘看出了他的难受,却以为他是用了她的嫁妆在难受,想及那一世,她有些不忍,道:“对你有用就可,你无须在意。”
她知道黑木的珍贵,但不是她所在意的,她前世没有过这些,这世没有也无碍,她要的,只是父母在她出嫁那天赠予她的财物,她原原本本把它们带回去就好了。
黑木就当是对他的弥补了。
爹爹这世居然给了他这个好东西,苏苑娘这下原本对常伯樊提着一些的心思彻底释怀了下来。
往后怎么走都行,也不用担心他了,她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她给他黑木了。
一想及此,不知为何,苏苑娘异常高兴了起来,那些烦着她的事情终于不再是难以解决的事情了,她的嘴角不自觉地翘起,张口的声音很是欢快,“给你用,怎么用都行,你高兴就好。”
常伯樊抬起头,就看开了一张笑逐颜开的脸,那是一种他小时候才从她脸上看到过的那种无忧无虑、没有丝毫负担才有的欢喜明快的笑容。
自从母亲死后,就无人替他找借口让她来他身边,再等他去求见,那时候见到他的苑娘,脸上的困惑远远多于她朝他露出的笑容。
原来,她还是能这样笑的。
常伯樊跟着笑了,“苑娘。”
“你自己好好用,不要白给人家。”话说出来他未必听,但苏苑娘还是想提醒他一句:“对你好的你再帮忙,不要凭白对人好,不值得的。”
前世他养活常家如此多的族人,可又有谁让他好过了?
这一世她是多出来的,她会好过许多的,他也一样才好,多为自己想想。
“苑娘,苑娘,苑娘…”常伯樊捧着她的手放在嘴间,带笑喊着她,喊着她的声音里,一声比一声笑意更重。
到最后,他的声音近乎哽咽。
怎么还是像前世一样爱哭呀?看着他眼中涌现出来的水光,苏苑娘高兴又心酸,她还是不敢看他的眼,她别过脸,死死地看着另一处躲避着他的眼睛。
“常伯樊,你娘亲没了,不会有人再心疼你了,你要多疼疼你自己。”
她也是让他伤心难过的人,想来想去,她是有些对不住他的,那一世,她是很不懂事,拖累他了,真是对不住。
“苑娘,苑娘…”你疼我,你疼我就好了,常伯樊举高着脑袋看着她,很想把这句话说出来。
可是,不能啊,他是个男人。
常伯樊只能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不知喊了多少声,也没喊回她的头——只见她伸出手,拦住了他喊她名字的嘴,头没有回。
在她的手挡上他的嘴那一刻,顷刻间,常伯樊的心沉到了一片寂静漆黑的谷底。
是夜,他浑身冰冷,一夜未睡。
第 96 章
翌日, 苏苑娘酣睡而醒, 正是辰时。
洗漱更衣, 用完早膳,旁管事巳时来说家事,说到一半,知春就过来道门房来报, 说族里归叔爷夫妇已至。
“请进客堂了?那我们过去。”苏苑娘起身,与旁马功道:“你且边走边与我说。”
旁马功忙称是。
府里厘正之后, 几无大事,多是用度支出的小事,旁马功头几次与当家夫人报得很清楚, 见她听的仔细, 后面也不敢懈怠, 皆会把府里的大小变动与她说道清楚。
他也毫无隐瞒之意。他膝下唯一稚子只有五岁, 由老母与妻子养在老家,当家的让他进府那日,就给了他一封荐学信。有了这封信,他儿在老家就可进县学读书,而他则得提着十二分的心,当好这个差,方有银钱送回老家,维持一家老小在县城的生计。
当家的爷话说得明白,主母亦出乎意料擅长料理庶务,旁马功丝毫不敢轻忽。
“祥叶院那边, 周奶娘想要一块墨,昨儿下午来说的话,您看?”夫人走的不慢,旁马功说着话也不敢闪神。
“给,”苏苑娘道:“文房四宝拿一套送过去,随带择几本启蒙书。”
“小的知道了,这几日大爷那边没什么太大的动静。”
“好。”常孝文夫妻俩,府里暂时斩断了他们与族里和蔡家的线,对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人来说,这种衣食皆有节制的日子对他们来说日日皆是折磨,已不用外人插手,等看不到一点希望,他们的目视之内只有对方的时候,就是他们恨对方恨之欲死之际。
她要不了他们的性命,唯等时间还她死去的孩儿一个公道。
现在她则要去斩断他们跟族人所有有关有牵连的线,让他们毫无用处,让人再也想不起他们。
出去的路很宽,以前对她来说,陌生又遥远的前堂现在不过小半柱香就到了,苏苑娘迈进了通往前院的正门,旁马功也把琐事禀告完毕,跟苏苑娘请示:“小的随您一道?”
可,苏苑娘颔首。
几个丫鬟都来了,这时知春领着通秋朝站在堂前的小厮飞快走去,等问清里面摆上的茶水点心,等会儿她就要去厨房把后面的拿来奉上,胡三姐则和明夏留下,紧随在苏苑娘身边。
“夫人,您来了,大管事…”门前的小厮请安。
苏苑娘扫过他们,朝里走去,刚迈进大堂,就见站立着的常隆归夫妇,面带焦色朝她看来。
“当家媳妇,”常隆归娘子先开了口,她朝苏苑娘笑,笑中带着几丝讨好,“来了。”
“归伯,归婶。”苏苑娘朝他们浅福了一记,裙下双脚不紧不快移向主位,等到坐下,她朝依旧站立着的两人看去,“两位请坐。”
“是了是了。”常婶子笑,见自家当家的板着脸不动,她扯着他的衣袖,拉他一道坐下,带着笑脸跟苏苑娘说话,“不知今日当家媳妇请我们两老口来是有何事?”
“是有喜事,”对方问的着急,苏苑娘也没兜圈子,“恭敬令郎高中。”
“也中了?”常婶子失声大叫,还没落到椅子上的身子又站了起来,“当家媳妇,你没唬我?”
“高中之事,不是儿戏,苑娘不敢信口雌黄。”
“是了是了…”常婶子已哭了,她拍着砰砰乱跳的胸口,回头朝当家的急声道:“当家的你可听到了,中了中了,我们家儿中了,你还不快起来。”
常隆归这厢已是糊里糊涂,昨日常六公家出了喜信,他还以为已没他们家的事,今日叫他们过来只是说好话的,孰料…
他们家居然也中了。
婆娘说起来,常隆归糊涂地跟着起来,未及多想,就抬起了手朝苏苑娘抱拳,等到双手抱起拳,方想过这妇人还差他一辈,但这时容不得他收手,前面坐着的是跟他说他儿高中的人,便硬着头皮朝她拱了拱拳。
他有所犹豫,但他已站了起来作了礼数,常婶子这时已不管他在作甚,笑得满口大牙皆露了起来,“当家媳妇,当家媳妇啊,你看,我都不知道是来听这个事的,根本就没作什么打算,也没给你带什么礼,你见谅个,我这就回家去给你准备,哎呀呀,你说怎么地,我家儿就中了呢,平时也没见他怎么个念书啊。”
“休得胡言!”一看自家婆娘喜得乱说话,常隆归顾不上别扭,当下斥道:“禾儿三岁经名师启蒙,经卢先生十日如一日悉心教导,头悬梁,锥刺股,十几年奋力苦读,到你嘴里就成没怎么个念书,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常婶子只是想显摆一下自家儿子的聪明,说话没经脑子,当家的一斥,她也回过神来了,讪讪然朝苏苑娘道:“是这样,他房里连床底下都摆满了这些年做的文章,当家媳妇你看,我就是这么一说,我家孝禾读书勤奋得很。”
苏苑娘点点头,“能选中去京城赴,想必族兄从小不俗,具常人不备之才。”
这话说的好听,常隆归朝她拱手,“谢侄媳妇吉言。”
“今天找你们来,说的就是此事,伯婶若是家中有事,且忙去就是。”苏苑娘跟对她示好的常六公家中都无意多说,与这位看似刚正不阿的族伯家更无话可说。
“诶?好,好。”她这送客的话出来,常婶子愣了一下,又想确实与她不熟,仔细说来也没什么话好说的,而且他们要回去跟家里人亲朋戚友报喜,着实是忙,是以愣过之后,她忙点头。
“我送您二位。”
“不用不用,留步,留步!”
苏苑娘还是送了他们到大门口。
常府大门一关,常婶子喜得去扶当家的手下台阶,“当家的,我们在里头没听错罢?”
“你这老糊涂鬼!这种事作得了假吗?”常隆归挥开她的手,下去后见她颠颠得连路都不会走,一步三摇晃,不快地扶了她一把,拉着她往家里那边的方向走,等远了,他回头,看了常府大门一眼,心中五味杂陈。
就前日,他们三家在门口,说着这家的背后话,算计着怎么拿捏人,往后这种事可不能做了。
家里的婆娘当儿子高中就飞黄腾达了,他却是知道,及第只是起头的第一步而已,像他们家这种上面没有靠得住的人的,能靠的,只有家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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