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和一激灵,赶紧道:“爷,我中午是连茶水带午膳一并送过去的,壶里泡的是仙峰岭采的早春茶,跟您桌上的那份一模一样。”

常伯樊没看他,嘴角含笑,与胡三姐温和道:“往后出门了要带什么只管带,一辆马车不够就添一辆,缺了哪样只管叫府里的人吩咐,府里的人要是不听,你来找我。”

三姐哪想听到了这话,眉开笑眼道:“是,姑爷,奴婢知道了。”

“我今儿要出远门,晚上才回,有什么事叫大管事,大管事管不了的,你去盐坊请洪掌柜,叫洪掌柜叫珉二爷过来帮忙。”说到这,常伯樊看向了南和,道:“等会出门你去珉二爷家报个信,让二爷今儿就呆在城里坐镇,等晚上我回来,让他过来府里一趟,我有话要跟他说。”

“是,小的知道了。”南和朝身边那一点儿也不怕事,还敢笑嘻嘻的丫鬟看了一眼。

还以为是个鲁莽的,结果还是个有心思的,真真人不可貌相。

常伯樊洗漱好欲要束发,南和见他没有进去的意思,小声问了一句:“爷今儿不进去了?”

不让夫人帮着束了?

常伯樊刚缠着他的夫人要了一通,把人气着了,这下她应是睡下了,再去把人吵醒,他今晚怕是真上不了那个床了,他心忖着,脸上却是神色不变,淡道:“夫人辛苦,让她多睡片刻,我就不去打扰她了。”

当真是体贴,南和心想这样的爷哪儿去找?也不知道夫人怎么想的,回来晚了就不准人进屋,也不知道给的是哪门子的下马威。

偏生的,他们爷还吃这一套,南和心里啧啧称奇,这都多少年了,他们爷对苏家生的小娘子还是一片痴心不改呐。

**

苏苑娘这天足足睡到辰时初才起,起来用过膳不久,就听那浚老爷家的夫人已经上门来了。

正好要去客堂吩咐今天的事,苏苑娘起身过去,没多久就到了客堂。

那浚老爷的夫人,苏苑娘要叫一声婶娘,昨晚要投井的,就是她的婆婆了。

“是当家媳妇罢?”那婶娘神色有些怯懦,一见到苏苑娘,笑容很是勉强。

苏苑娘一进去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香味,一眼就看到了一张一脸死白的脸,这位婶子脸上沫了一脸的粉,眉毛不知是不是施多了力,就跟两条黑色的毛毛虫一样挂在脸上最上面。

“是,苏苑娘见过婶娘,婶娘好。”苏苑娘膝盖略略往下顿了顿,朝她道了一声好,看了她一眼就别过了头。

浓粉没有掩住这位婶娘半边脸上的那四根紫黑的手指印。

她被人打了。

“婶娘,您坐。”

“欸,欸。”这位婶娘局促地坐下。

“您找我有事?”

常河浚之妻娘家姓孟,孟氏见通身矜贵的小媳妇朝她这边看来,看的只是自己的手,并没有抬脸,不知为何,她心里一阵钝痛,她真想哭。

这才是人,人过的日子。

“是这样的,不知昨晚有没有人跟你说,我们家里老太太的事…”孟氏忍住心中涌现出来的悲苦,强颜欢笑道。

“说了。”

这当家媳妇搭话了,孟氏接道:“我们家老太太因家里孩子的事正伤心欲绝,这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也不知要怎么安慰家里老太太的好,就想着请你过去帮我劝劝她,你是当家夫人,说的话比我们强,老太太定能听进耳朵里去,当家媳妇,不知你有没有这个时间去我家一趟?也不耽误你多少时间,我家离府里近,就在西城门正中间,来回用不到一个时辰。”

说罢,她紧张地看着苏苑娘,两只放在腿上的手皆握成了拳头也不自知。

“今日府里还有事,我就不过去了,老太太那边,知春,把人参拿过来…”苏苑娘接过备好的参盒,往人眼前一送,看到了一张流泪的脸。

“婶娘?”

孟氏迅速起身,笑道:“我知道了,那我走了。”

说着她就往门边飞快走去。

“夫人,浚夫人,您的参…”知春看了娘子一眼,连忙拿过参,朝人追去。

“娘子?”看娘子定定看着那浚老爷夫人快步离开的方向,三姐迟疑地叫了她们娘子一声。

“三姐。”

“娘子,三姐在。”

“你说,”苏苑娘回头,问她:“她回去了,还会不会有人打她?”

胡三姐沉默了下来,半晌,她道:“娘子,会。”

看娘子闭上眼,胡三姐掩住心中难受,强笑道:“娘子,这怪不了您,您不知道这等事,但这样的人家奴婢最知道了,她就是今儿把您请过去了不挨打,回头还是有的是挨打的事,这种随便打人的人家,这种事是免不了的。”

“是啊。”苏苑娘点头,她知道的。

她听过不少当媳妇的因小事,甚至是无中生有的事被丈夫活活打死的事情。

她睁开眼,回头跟三姐道:“三姐,你去找管事的他们打听一下,这位婶娘娘家是哪里的。”

“我这就去。”三姐一得吩咐,疯狂地往外跑去。

这厢,孟氏孤身回了家,常河浚一看到她身后没人,一看她的神色就知道没请到人,对着她腰上就是一脚,暴喝道:“臭婆娘,贱货,没用的下等东西,养你有何用?”

老太太听到声音出来,没见到人来,顿时气哭了,抄起耸在墙边的洗衣棍就往儿媳妇身上抽:“装可怜都不会,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第 68 章

这厢常府, 约摸两柱香的功夫, 胡三姐匆匆带了两个人过来,新上任的大管事旁马功跟着来了,还有一个看其灰色短打的衣着,是府里的长工。

“小人见过夫人,”旁马功是从常府家主新立的苏做做坊里急急走马上任的, 当时他刚从汾州送货回来,正跟打家具的老师傅说新接的主顾打的家具的要求, 话说到一半, 爷身边的人就过来请, 南和小哥路上把话一说, 他到常府就成了大管事,一路忙下来, 他就头一天到的时候见过当家夫人, 这厢见到当家夫人, 他头一句就是告罪, “这两天忙,没过来跟夫人请安, 还请夫人恕罪。”

也就昨天没过来,昨天她还不在, 苏苑娘摇头,“没有的事,你只管忙。”

“是,”旁马功昨日理了一天府里奴仆的数, 中途还把爷吩咐要带去京城的东西准备了出来,今天他也是一大早就起来忙着打包东西送去盐坊,委实没功夫往夫人这边来,这趟前来,也是心里惦记着,实在放不下,他还记的前天他来爷当面对他的吩咐,让他把夫人的吩咐当头等大事来办,“夫人,您要问的事,小的问了府里的人一圈,找见了知情人,小的怕一时问不清,就把他带来了。是这样的,浚老爷是我们常府分家的大爷,往上数,他家祖老爷,也就是浚老爷祖父跟我们家老太爷是亲兄弟,浚老爷的祖父是老太爷的六弟,浚老爷是家中老大,娶孟家女为妻,孟家家在下河道小秀村,离城里不远,家中有七个子女,浚夫人为家中二女。”

旁马功速速禀完,心中琢磨着有哪些没说清楚的。

这厢他说完,见三姐颇为着急地看着她,苏苑娘顿了一下,朝大管事问道:“浚老爷和浚夫人可曾有过什么事?”

旁马功抽功夫过来就是为的这事,他看了清丽不食人间烟火的夫人一眼,沉声道:“小的听说,浚老爷脾气火爆,打过浚夫人多次,浚夫人家里来过人,后来也就不来了。”

他身后的人忍不住插声道:“还送回娘家过。”

苏苑娘看向那后面的长工。

旁马功让开了一点,跟那长工道:“你仔细跟夫人说说。”

那长工“欸”了一声,偷偷看了当家夫人一眼,不敢细看又马上收回眼,低着头看着地上道:“回过娘家几次,住不了几天就送回去了,后来她就不回了。”

此人又极为小声道:“不敢回,回一次,打的更凶。”

知春忍不住道:“她家里人就不给她做主吗?”

“嘿,”长工笑了一下,抬起头看向知春,“做什么主啊,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老回娘家像什么话?家里名声还要不要了?再说了,这回来了,家里还多张嘴,你以为不费粮食的啊?”

“你在跟谁说话!”见长工不到片刻就露出了油腔滑调,旁马功一个回头,一记厉眼送了过去,吓的那长工脖子一缩,躬着腰,嗫嗫嚅嚅不敢说话。

“夫人…”旁马功回身就要告罪,却见夫人朝他摇头,他便止了嘴。

“就是说,她在夫家被打了,娘家人不给做主?”苏苑娘看了那长工一眼。

“是这般没错,”旁马功半低着腰,恭敬道:“夫人,这下人跟浚夫人是一个村子的人,他是知道情况的,您看您还有什么想问的,没有的话,小的就带他下去了。”

旁马功从那三姐的嘴里一得知夫人知道浚夫人被打了,有点想帮人忙的意思,他真真是怕夫人真有这个打算,这躲都来不及的事,夫人可不能插手。

这家的人,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夫人一旦被这种人不要脸不要皮的人沾上了,脱层皮都是轻的。

他这新上任,就让夫人沾了这事,莫说当常府的大管事,就是能不能回做坊都悬。

娘家人都不管的事,哪还有旁人置喙的地方,夫人最好是别管了。

“娘子…”这厢,三姐有些着急地叫了苏苑娘一声。

苏苑娘看她一眼,想着事。

“禀夫人,”这厢,那长工又开了口,只见他眼睛看着地上,道:“这家人没什么良心,家里还有个读书人,都说姐姐老回娘家不像话,她家里呢老娘还指着她攀着常家的门哄着姑爷呢,怎么可能做出那让姑爷不痛快的事,前几年有次这姑爷回来接人当着他们的面就对这二女儿拳打脚踢,怕他不把人接回去,这家老娘还给人送扁担往死里打女儿。虎毒不食子,这家人可是我们村出了名的吃女儿的,倒是这家的大伯倒是出过两次头,但一帮,这家人就去闹,闹的人家家里鸡犬不宁,就没敢帮了,这家大伯兄是我们村里有出息的,早两年就搬到城里来了,住在…”

“行了,”一看话不对,旁马功打断了他,“夫人都知道了,你下去。”

他没想到,这长工胆儿这么大。

那长工只是看不惯,没想丢了活计,大管事的一说闭嘴,他就连忙应了,“是是是。”

说着他就驼着背飞快出去了,一出去他就长舒了一口气,转念一想又不知道等会大管事会不会收拾他,气的他踢了墙壁一脚,嘴里啐了一口:“去他娘的。”

如若不是惦记着这位孟家二姐姐当年送他半个馒头的情,他哪会强出这个头,他还有一家子指着他养活。

“二姐姐,我可是还你了,以后你就别怪我不管了。”把良心还了回去,这长工嘴里念念着,开始为自己在常府的活计提心吊胆了起来。

这厢,苏苑娘瞬间就知道了那长工的意思。

人一走,她道:“大管事,这家大伯在哪你可知道?”

他不知道,但不知道是能打听到的,大管事苦笑,“夫人,这种家里人都不管的事,您就别管了,小的说句不好听的,这种事管的了一次,您管不下一次,于事无补,再说,您也听到了,回一次娘家,就打的更凶,这要是管一次,更受罪的还是那一位。”

是以,就不管了?

“娘子…”这厢,胡三姐又着急地叫了苏苑娘一声。

“夫人。”旁马功在旁瞥了这给主人惹祸上身的丫鬟一眼,也沉声叫了苏苑娘一声。

苏苑娘从沉思回神,朝两个人一起摇头,“我不管,也管,大管事,你去打听下这家大伯人如何。”

“夫人…”

“旁管家,”苏苑娘淡淡道:“要是没看到,我就不管了,看到了我就得过问一下,不知仁,无以立。”

这是诗书人家出来的娘子身上才见的天真,这人世间的事情哪儿是那么好管的?这世上不公的事处处皆有,岂是她一个妇道人间能管的了的?但她上面有爷在,好在有爷在,旁马功心里叹气,脸上却不显,恭敬回道:“那小的知道了,这就去打听。”

“好。”

旁管事去了,不知为何,管事的一走,三姐却哭了。

“招娣姐姐。”知春惊了。

明夏和通秋也如是,连忙上前,不等她们安慰,三姐抬起袖子胡乱擦掉眼泪,朝娘子道:“娘子,三姐心急了,我大姐也在夫家被打过,如果不是我爹带我们过去,我大姐都要被那个人打死了。”

也自那开始,三姐从不叫她大姐夫为姐夫,只叫“那个人”。

“招娣姐姐…”见跟铁打的一样的胡三姐哭了,明夏通秋眼里也泛起了水滴,眼泪在眼睛里打滚。

见妹妹们居然跟着一道哭,胡三姐破涕为笑,道:“你们别哭,我大姐没事,有我爹娘给她壮胆,回头那个人打她一次,她就回手一次,我爹说了,谁敢打我们姐妹,我们就往死里打回去,打死了不要紧,天塌了有他顶着,那个人被我大姐往死里打了一次,知道自己是会被打死的,现在乖的跟狗一样。”

说到最后,胡三姐颇有些不屑,“有些人就是欺弱怕强,有些当爹娘的,就不配当爹娘。”

知春她们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她们都是几岁就被卖了出来,她们见到的,都是卖了女儿养儿子的,没有哪家是卖了儿子养女儿的。

在家里时,夫人有次就说过,一个家要是穷到落到要卖儿女的地步,其实卖一个儿子的银钱就能养活五六个勤快的女儿,但世上只见卖好几个女儿,去生一个儿子养一个儿子的事情,这种卖女儿的不得已,她不体谅,也不同情。

这就是不配当爹娘罢?明夏若有所悟,看向了她们娘子。

她一看,知春三姐她们也看过来了。

苏苑娘神色淡淡,见丫鬟们都看向她,她想,应该要说点什么罢?

她想了一想,道:“有些爹娘是不配当爹娘,三姐说的对,且…”

“且什么娘子?”

“且爹娘既然不配了,”真没人管了,“那更要还手了,爹娘不管自己,自己要管自己。”

苏苑娘看着知春她们道。

除了三姐是家奴,知春她们皆是被家里人卖出来的,没有人管她们,往后她们出嫁了,再认回来的亲又能亲到哪儿去,为了往后着想,不单单是她要立起来,她的丫鬟们也更要立起来。

“那打不赢怎么办?”明夏嗫嚅。

“打不赢就是死,还是打赢的好。”回明夏的,是三姐。

“没有撑腰的,打赢了也没用。”知春眼睛暗淡,摇头道。

“你傻啊,”三姐脸上已没了眼泪,搭着知春的肩膀豪气道:“不打赢也是死路一条,打赢了就是没撑腰的,黄泉路上还多个人作伴呢,换我,我只要一想把打我的人弄死了才死的,我黄泉路上都要唱歌的。”

第 69 章

旁马功很快就把消息打听来了, 孟氏大伯一家住在城西, 家里摆了个卖针线的摊子, 一家人说是打杂工, 做洗衣妇,家里人各司其职做着事,凭此在城里立足了下来。

大管事打听的很详细, 就是觉得有些话不该说, 还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小的多找了两个外面经常跑的人打听了,听说这家人厚道,乐于助人, 虽说是外乡人, 但跟街坊邻居处的来。”

大管事在外走南闯北多年, 最是知道一个外乡人到了当地, 没有关起门来过日子反而能得外人两句好话, 这不是一般厚道了, 脑子也是有点的。

就是不知道有多厚道。

“那是好人了?”明夏站在娘子身边,颇有两分喜出望外。

“是厚道人。”旁马功找的是自己的人问的, 他手底下有一批人常年在城里走街串巷, 经他们的嘴出来的话,好歹有个六七分真。

“娘子。”明夏欣喜地叫了苏苑娘一声。

苏苑娘看着大管事, “那大管事派人替我去送个信, 让这家大伯现下去浚老爷家走一趟?”

就知道如此,旁马功苦笑,“回夫人, 小的斗胆跟您说一句,此事要不等老爷回来,您跟老爷商量下再差小的去办?”

“你去说就是,当家的那里无碍。”苏苑娘道,眼睛看着旁马功不放。

这是另一个柯管家吗?只办自己想办的事,而不替她做事。

“欸,那小的知道了。”旁马功劝过,想起他找他单独说的话,还是应了,“小的这就去。”

“你去?”

“是,您吩咐的事,小的怕有闪失,另外小的在外面也见过不少人,好跟人打交道,小的去也好说话,夫人放心,小的会乔装成另外的人去的,不会让人知道是您送的话。”旁马功忙道。

知道了也不要紧,就是麻烦,还要用到常伯樊帮忙。苏苑娘脑子里已经有对应的办法,但如若不生这麻烦是最好。

“不知道是我们家送的信,会帮吗?”苏苑娘道。

旁马功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回道:“如若真是厚道人,会帮的。”

“他们家被闹过。”苏苑娘摇头。

这夫人,兴许没那么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