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伯樊算是知道他那侄儿是随了谁,常生贵朝他怒吼的样子,跟他父亲对着他吼的样子一模一样。

父亲姨娘养出了这么个儿子,儿子又养出了那样的一个儿子,一代耽误一代,他父亲其实帮他母亲报了仇了。

“我就是过来知会你一声。”常伯樊起身,眼睛定定看着常孝松,“大哥,清醒点。”

现在常府是他的,靠谁过日子,心里要有点数。

若不然,神仙都救不了他,何况一个死了的死人。

第 58 章

这厢, 苏苑娘着人去送礼,事毕她也没走, 围着库房走着打探着。

少了不少贵重物什,她送出去的那点与比之相比,着实算不了什么。

胡婶子心疼得直抽气,一路不停碎碎念,道:“娘子,这送礼管用吗?这外面收礼不办事的人可太多了。”

跟着苏苑娘走了几步, 又道:“他们收着了, 以为您手指缝间大, 以后老来打秋风可如何是好?”

她的担心一件接一件,俨然天要塌下来一般。

知春在旁边听着, 那刚咽下去的苦水又往心头钻,眼泪直在眼睛里打圈不止。

这都什么人家,这不欺负她们娘子吗?

但这时候不是哭的时候,知春扭过头把眼泪擦掉, 朝娘子强颜欢笑道:“娘子,回罢,拿走的那一些的奴婢已点出来了,回屋就跟您说少了哪些。”

苏苑娘微微一笑。

与性命相比,这些算得了什么?

常家库房里最贵最要命的无非就是藏在一幅寿松图里的十万两银。那是常父杀了两个族人和一位朝廷命官的证据, 她掌家清点库房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这祸害拿走了。

常孝松这时候还没从他们父亲的故交嘴里得知寿松图此事。

等他知道,早晚了。

见她还笑, 胡婶子不忍卒睹,一巴掌拍向大腿,哭叹道:“娘子啊娘子,金银珠宝才是最要紧的,您不该送出去啊。”

胡三姐替她加了一巴掌,一掌拍到她背后,她娘母老虎转过头来怒瞪她,她毫不示弱回瞪,眼睛睁的比她娘还大:“怎么了?这银子是娘子的,她爱送送谁,爱给谁给谁,你还要替她作主不成?”

胡婶子当下不管哭了,眼睛往旁边一溜,抄起最近的扫把,朝胡三姐狮吼:“老娘今天不把你抽服了就是老娘白活了。”

胡三姐早就跑了,怕她娘没轻没重把库房的东西砸了,带着她娘往大门跑,跑出去了见不到她娘来,还等了一阵,等到她娘跟上,三姐儿笑道:“哟哟哟哟,胡大娘子,不行了啊,老了,手脚都慢了,是不是要回家老实躺着等着您亲儿子给您养老去。”

这话说的太好听了,三姐儿说着都乐了,叉着腰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的个天爷。”没笑两声,见她老娘捏着扫把气势如虹朝她奋力跑来,三姐儿赶紧继续跑。

溜了溜了,胡大娘子这是要往死时打她了。

她们走后,知春和明夏、通秋她们傻眼,面面相觑了几眼,见娘子却是笑着看着门,颇为高兴的样子,她们更是想不明白了。

知春都闹不明白最近她们娘子在想什么了。

“娘子,回罢,这里的事奴婢心里有数,等您回屋,我这就差明夏去大爷那边打听。”知春道。

“好。”苏苑娘走走是想看一下常府库房空空如也的样子,现在看到了,确实高兴。

常府本就该空了,常伯樊填补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把他的整个一生填补了进去,顺带上了她和她的孩子,还有她的母亲。

前世前面她傻,帮着他填,最后把自己填进了这个无底洞当了陪葬,这世她帮着一起掏,常府若是真垮了,父母亲肯定会接她走,这倒是个好办法,之前她怎么没想到呢?

苏苑娘回去的路上,简直就是神采飞扬,等到还没回到飞琰院,就见常伯樊的小厮大汗淋漓跑过来,朝她道:“夫人夫人,总算找到您了,老爷请您去库房一趟清点一下大爷那里还回来的东西。”

“还回来了?”知春一听,失声道,转而大喜,与苏苑娘道:“娘子,太好了,我们赶快回。”

明夏则是喜得跳了起来,“我就知道姑爷不会让人欺负我们娘子。”

通秋抿嘴一笑,扶着娘子往回走。

她们围绕着她乐不可支,替她忧亦替她喜,开心的脸孔是如此鲜明生动。

真好,她们都在。

苏苑娘回了库房,库房那边一片闹哄哄,她到的时候安静了片刻,直到有人在喊:“老爷,夫人来了。”

“夫人,这边。”

“小的刘安见过夫人。”

“夫人,我是护院老孔,您这边走,老爷在里头。”

众人纷纷给苏苑娘让路,异常恭敬,那种恭敬程度都让知春明夏她们激动了起来,脚下不由轻飘了几分。

苏苑娘很快就着下人的通报走到了里面的一间屋子,见到了正在看着下人抬几个重箱子的常伯樊,回头见到她来,他翘起了嘴角,道:“苑娘,钥匙在吗?”

苏苑娘接过知春忙不迭送过来的钥匙,朝他走去。

她一近,他就伸出了手。

苏苑娘把钥匙伸给他,却见他往前一探,牵住了她的手腕,拉到他跟前,跟她道:“等会你打开看看,这几个箱子是历代家主传下来的,到我手里已经有七代了,以后就由我们儿子继承了。”

儿子?怎么会有,连女儿都不见了,苏苑娘看着下人小心摆放着的金铜箱,面无表情。

“苑娘?”

苑娘抬头,“他连这个都能搬走?”

传家宝能想拿走就能拿走。

这是嫌弃他无能吗?常伯樊顿住,看着她清洌的眼,半晌无话,过了片刻,他朝放好东西要出去的下人点了点头,让他们走,他则转过身,看着那几个箱子,淡道:“这几年我在府里的时候很少,你来了就好了。”

“我能吗?我要是被这府里吃了怎办?”上辈子她就被吃了。

这句话让常伯樊当即转头,定定看着她。

苏苑娘没有丝毫回避,那双天生透着寒意疏离的眼这时候更显波澜不惊。

“苑娘,会好的,你会行,我娘亲,甚至是岳母都是这么过来的,等过几年,你就懂了,你别害怕,我在着,苑娘,为夫永远都站在你后面帮着你,你要相信我。”常伯樊不懂她为何问出了她这句话,他颇为惊讶,但一想他的苑娘那从小与之不同的想法,随即又释然。

她本就与一般娘子不同,他好好与她说就是。

人都是要经事才会懂事的,他就是如此,而岳父也同样觉得,他们的苑娘需要去真正地经点事才能当事,才能成为一个大人,若不是如此,岳父怎舍得她出嫁。

永远帮着她?相信他?

这一刹那间,数十百般的滋味涌上了苏苑娘的脑海,酸意就像呛鼻的蒜头一样无穷无尽地往她的鼻孔里钻,令她想哭。

没有用的,他帮不了她。

她最后确实想明白了,也懂了。

像娘亲,像他母亲一样懂事了,但是是用命懂的。

一时之间,苏苑娘不知该是嫌弃自己的愚笨,还是伤心她与这个世道的不合时宜。

“唉。”末了,所有的一切化为了一声感叹,苏苑娘叹了一口气,悲伤地笑了起来。唉,是她太傻,太笨了。

那笑容藏着无尽没有流出来的泪,常伯樊看她笑得比哭还难看,转过头严厉地朝门边守着的下人们看去。

下人们,和知春这些丫鬟忙不迭往后退,知春退在门边,等人都出来了,不忘把门带上了一点半掩上,方才尾随前面的人退出屋子三丈远。

黑暗的石头库房,只有一盏昏暗的壁灯跳着一撮小小的火焰,常伯樊伸出两手捧住她的脸,认真问道:“怎么了?怎么难过上了?”

“我想回去,”可能是屋子太黑了,也可能是这段时日他对她也很好,这一刻,苏苑娘很想跟他坦露真相,她也这么做了,“常伯樊,我想回家。”

“傻孩子,傻娘子。”常伯樊哭笑不得,心里更是苦涩不已,他叹了口气,把她抱到怀里,轻轻地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抚她,“你现在是我们常家的人了,回不去了。”

“为什么?”

“你嫁给我了,”哪怕不是那么喜欢他,“不管你嫁给谁,都回不去了。傻娘子,就是岳父岳母也接不回你,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办法能不让你嫁人,可以让你不受嫁人的这个苦,他们早就去做了。”

“为什么?”

常伯樊抬头,看着高高的库房梁顶,想了半天,“为什么啊?许是你不嫁,他们就要受人指指点点,他们一被人指指点点,他们就不能当那个受人尊重的苏老爷苏夫人了,他们不受人尊重,他们就护不了你了。”

常伯樊没有敷衍她,但更残酷的话他没有出口。他没有说,她父母亲若是不把她嫁出来,京城的苏家就会出手,到时候她父母亲连为她挑选夫君的余地都不剩了。

没有人想走到那一步,岳父更是不敢走到那一步,这大抵是为人父,为家之主的苦楚罢,就是尽大的力气,也护不了最爱的人,你只有让她学着自己去承担。

想起岳父答应把她嫁给他那晚的号啕大哭,常伯樊的眼角有一些湿润了起来。

憨儿啊,你可知你爹爹对你的忧虑?你可知我听到你说你想回家的苦?

你什么都不懂,不懂世俗情爱,不懂人与人之间的牵系牵绊,不懂世道为何如此,这是你爹爹的担忧,如今,成了我的担忧。

“是吗?”苏苑娘在他怀里,这厢,有眼泪从她的眼里缓缓地流了出来。

是的呀,不是他们不想接她回去,是不能接啊。

她都懂了。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

第 59 章

“爷。”外面传来了南和小声小心翼翼的叫喊声。

“不哭了, ”常伯樊低头替她擦泪,道:“回去歇息。”

说罢,抬头要叫南和把她的丫鬟们叫来,却见她在他怀里摇头,道:“不。”

“不回?”

苏苑娘摇头, 想拿帕子擦眼泪,摸了一下手发现她没带帕子,便抬起他的袖子往脸上擦。

常伯樊一愣, 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得苏苑娘擦脸的手一滞, 随即她若无其事道:“我叫知春她们让人帮你洗。”

“好,若有下次, ”常伯樊看着她,脸色格外柔和,“也给你擦。”

好不易让她对他有与岳父相处一般自在的举止。

苏苑娘没说话,跟了他出去, 与他一道在库房大门前搬来的椅子下坐, 见他示意南和把新造出来的帐簿给她, 她翻着看了几张,转过头,“皆算在公帐上吗?”

“算。”

“他们来要怎办?”

“不会来。”

“来了呢?”

“打出去,送出这个门,我常府没有时时想明着抢公中财产的人。”常伯樊淡淡道。

“你要是不在家,没人打没人送该怎样?就像昨日。”

常伯樊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缓缓道:“今日逐出府门的人,就是他日不恪尽职守之人的前鉴。”

如此甚好,苏苑娘点头,这样她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以前他不在,府里的人就拿他压她。明明他们是至亲的夫妻,他却成了他人拿来捆住她手脚的绳索。

“苑娘…”

苏苑娘回头,见到他朝她笑了,他眉眼柔和,朝她靠过来了一点,低声道:“你已长大不少了。”

已经有些像模像样了。

是了,只是如今的她,不是当初才嫁予她的那个苑娘了。

苏苑娘没有多看他,回过头继续接她的帐簿。

下人前前后后过来,有朝常伯樊禀报的,有小心打探她的,她听着,觉着这一切皆陌生至极。

多来了一世,原来这府里还有她未曾看过的模样。

**

常伯樊日中跟娇妻用过午膳,特地推迟了时辰和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掩不住困意要去睡了想着就走,但直等到她睡下,看了片刻她的睡颜,方才换衣出门。

南和已差了两次人出去推迟时间,等不到人的常孝嶀已过府来,他已听说府里上午的动静,怕府里有什么事耽搁了,赶过来帮把手,一过来听到家主是在自个儿院子里没动,耐心等了一阵也没等到人,不禁莞尔。

这新婚燕尔的新鲜还没过呢,家主果真是长情的人。

常伯樊一出来,南和方和他小心道:“爷,嶀大爷来了,看没什么事,在前堂坐着等着您。”

他刚才不敢说,怕坏了爷的心情。

“来了?”常伯樊点点头,加快了步伐。

南和带着大方和旺富他们赶紧跟上。

“嶀哥。”

常伯樊刚走到前院,听到下人通报说他过来了的常孝嶀就出了大堂,走到前后院相连的拱门前等他,不等他先叫人,就听家主笑着叫了他一声。

“我听说府里一大早有动静,过来看看。”常孝嶀笑道。

“正好,边走边说。”常伯樊示意现在就出门,路上问了两句堂兄最近他家里的事,等到了家里没什么事,太平得很的回答。

“嶀哥,挤挤一道坐了。”常伯樊让常孝嶀一起坐他的宽轿。

一般他此举,就是有要事说了,常孝嶀欣然同意,“好。”

路上常伯樊跟他耳语了昨日前去苏山所发现之事,常孝嶀惊愣不已,说话都紧巴上了,压着嗓子问:“果真都给你?”

常伯樊额首。

常孝嶀大叹道:“这婚事,结的果然…”

果然不冤。

常孝嶀是常伯樊身边的帮手当中与他走得最最亲近的亲戚,这位身为家主的堂弟什么性情,对那位苏家女是什么心思,长日下来不知道也都知道了,他知道家主最不喜有人道她的长短,也不太喜别人说他是图苏家的家世才跟她成的亲,是以这情不自禁的叹然叹到一半,后半句强行压制了下来。

也是他忘乎所以,常孝嶀尴尬地轻咳了一记。

常伯樊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常孝嶀正了正神色,把话往正事上拐,问道:“你跟我说这事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