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策垂目淡笑,乖乖地解下外袍,接着解开白锦中单的前襟,褪下右臂袖子;紧接着,只觉一双柔软的手轻轻拨开颈项的散发,触感轻柔,带起一丝丝悸动。
深秋良宵,夜风沁凉,飞凰台内暖和如春,不觉丝毫凉意。猝然间,他觉得一股热气自脚底升腾而起,涌遍全身。
伤口处,火热邂逅清凉,火与冰的击撞,迸射的是什么?
以棉布擦拭过伤口,洒上创伤药粉,覆上干净的棉布,以纱布层层缠绕,一切皆是熟稔而利落。
宁歌引着纱布绕向他的身前,幽兰轻吐:“将军那风驰电掣的三箭,当真绝世!令舅舅重伤,却不至于毙命。如果舅舅图谋叛逆、毙命皇城的消息传至西南,不知表哥会如何呢,咳终究是母后的亲兄长,我也不想表哥太过难过。”
温软而酥然的气息拂在颈间、耳际,淡雅而清冽的幽香绕于鼻端,杨策不由得心神一紧:“华国公尚不能死,华将军方能安心平乱西南。”
宁歌打个结,为他穿戴好白锦中单与外袍:“舅舅关押在天牢,重兵把守,会不会有人劫狱?”
杨策整好外袍,恍惚觉得为自己包扎伤口、容颜惊世、气度冷冽的女子便是梦寐以求的终生伴侣,与自己携手并肩、披荆斩棘、开创大业,且执手偕老、笑傲苍生
念头闪过,他一阵惊悸,眼底滚过一抹惊色:“我会严加看守,不过外人并不知华国公究竟关押在哪一处,想要劫狱,并不容易。”
宁歌坐下来,为他斟茶,悠然一叹:“今日一战,当真惊险!舅舅私调三万驻军攻入皇城,孤注一掷,若非你我以妙计迷惑舅舅、瓦解军心,或许这个天下就要易主了。”
一千云光骑分为两批极速行进奔腾,造成大军攻入的假象,接着谎称罗栋率军折返,叛军定然忌惮纵横北疆的铁蹄,不敢再为华国公行谋逆之事。
宁歌抿唇微笑:“不过,最厉害的还是将军那三箭,令众将心惊胆寒。”
杨策举杯浅浅一呷:“公主过誉。”
宁歌收拾着檀木案上的药瓶、纱布,搁放在檀香木奁中,起身搁于角落里的案几上:“肖姑娘的左脸曾被大火灼伤,以将军见闻,能否治好?”
随意的话音,却似别有意蕴。
杨策微觉异样,起身沉朗地暖笑:“我并非太医,亦无此见闻。”
宁歌缓步行来,潋滟眸光映了昏红的灯影,乌黑深瞳光华鉴人。
杨策伸臂一揽,身形一转,将她压在檀木案上,在她未及回神、喘息未定之际,俯身吻上她粉红的嫩唇,款款如缕,沉沉如夜,炽炽如火。
肌肤相触,口舌相缠,气息乱颤。
他的唇舌深深吮吻、勾挑,毫不松懈,仿佛策马长驱直入,又似妙音缭绕辗转,绵绵之意汹涌不绝。
热气弥漫,宁歌抵挡不住他的强势,只觉昏昏然。灼重喘息间,恍惚有一张俊美神秀的脸庞浮现在眼底,他漆黑如墨的眼瞳里映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婉眉柔笑,肤光胜雪他的双唇柔软如春风,他的情意绵延如水,他的衣香清雅迷人,他的微笑透着一种温润的蛊惑,他的怀抱总是那样温暖舒适
那是他的二哥,再也不会回来的二哥,让她痴恋数载、倾尽骨血的男子!
二哥
额上、脸颊似有手指轻轻抚摸,宁歌蓦然回神,望见一双深黑如浓夜的眼睛正炙热而深沉地盯着自己,似在探究着什么。
杨策的脸上漾着昏红的暖色,低沉道:“在想什么?”
宁歌眸光轻眨,似有娇羞:“我想起黄沙大漠,想起深山里的木屋”
雪腮凝红,眸光斜勾,此时的大长公主似笑非笑,水润明眸衍生出一种摄人魂魄的诱惑。
她的手轻轻抚在他的胸口:“我的腰好酸”
杨策淡笑着揽起她,让她坐于檀木案上,猛然将她带入怀里,握住她的颈项,深深吻住嫣红的双唇。
宫灯寂然,一室春情,几许柔情蜜意。
华国公历事四朝,效力有年,行谋逆,陛下不忍加诛,革职削爵,拘禁于天牢,若干党羽或死或革。
远在西南的华一波听闻父亲谋逆被禁的消息,只要华国公不死,他就会继续为大宁平乱,即便他心急如焚。
这日,大长公主轻车简从前往寒拾寺上香,为母后祈福。
香暖熏花语,风清引鹤音。
时值午膳,寺内几无香客,大雄宝殿内只有一抹白色素影,端正跪着,双手合拢,眉目安恬,诚心向佛祷告。
忽有轻缓的脚步声传至耳鼓,一股冷风扑至侧脸:“公主,午膳已至,可是在寺中用膳?”
身侧的声音低沉而宁定,宁歌微微睁眼,瞥见来人墨色锦袍的纹绣下摆:“再过半个时辰。”
“我在殿外等候。”话落,锦袍男子转身离去,步履从容。
能够在大长公主面前自称“我”的,除了杨策还有谁?宁歌轻笑,继续祷告。
静淡无声。
突然的,殿中响起轻捷的脚步声,她微微睁眸,却是两名和尚从后堂进来,捧着一方木案。
宁歌再次闭眼,只闻窸窸窣窣的声响绵绵不绝似的,片刻之后,殿中寂静如死,却突有一股阴寒之气直直逼来,即便是闭着双眼,她也能感觉到那闪烁的森然银光。
暗道不妙,她霍然睁眸,那三尺青锋已然袭至眼前,惟有就地一滚,避开致命的一击。另一柄长剑倏忽而至,裹挟着阴冷的杀气,当胸刺来——“来人——救命——”宁歌于地上翻滚,一边逃命一边大喊。
一击不中,两名和尚再次迅速地出剑袭击,势要赶尽杀绝。
遍体冰寒,宁歌只觉噬血的青锋就像是吐着毒液的银蛇邪恶地尾随着,总也甩不掉,剑光飞闪,模糊了她的眼。
惨白的剑尖冰冷地刺来,她紧紧闭眼,心中期盼着杨策就在身旁,保护她,为她杀尽刺客。
陡然间,金铁的击撞声大盛,而她并无丧命于刺客之手,毫发无损。
浑身虚软,宁歌缓缓起身,望见杨策轻而易举地制住一名刺客,另一名刺客也在两名侍卫的合攻下束手就擒。
刺客已被生擒,杨策忧心不已,面上却有歉意:“公主受惊。”
宁歌淡笑着摇头,望向两名身着和尚服色的秃头刺客。刺客的面上犹有杀气,被擒仍然不忿。其中一名刺客的面容甚为熟悉,定是旧识。
“为何行刺公主?还不从实招来!”杨策蓦然一喝。
面熟的刺客往地上啐了一口,轻蔑道:“乱臣贼子,叛国降将,何足言勇?”
另一名刺客愤怒地吼道:“杨策,今日我杀不了你,日后必有人杀你!”
杨策面色一寒,黑眼紧缩:“押下天牢,听候发落!”
“且慢!”宁歌突然一喝,前驱两步,“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应该是张弘。”
“公主好记性!”面熟的刺客便是张弘,曾侍奉于九华殿,是宁歌的皇兄文帝的贴身内侍。
“为什么行刺公主?”杨策森寒地问道。
“皇兄驾崩,你以为是我害死皇兄的,所以行刺我,是不是?”宁歌淡然一笑。
“是!陛下待我恩同父母,陛下惨死,我要为陛下复仇!”张弘愤愤不已。
“我可以告诉你,皇兄是因我而死的,但不是我害死的,信不信由你!”宁歌站在他面前,坚定而语。
“陛下已归西天,随便公主怎么说,凡是与陛下惨死相关的人,我都要他死!”张弘咬牙切齿地说。
“今日本是一个良机,可惜你功败垂成。张弘,我念在你对皇兄赤胆忠心的份上,此次我放你走,但不要再让我看见你。洛阳不是你待的地方,天下四海,你随便去!”
“公主以为我会感激你吗?”张弘讥讽地冷笑。
“我不需要你的感激。”宁歌目视普度众生的金漆宝相,挥手示意放了刺客。
大雄宝殿不是一个杀戮和见血的地方,不容亵渎,放他走,也算是为母后积福。
脚步声响起,却闻一道魄力十足、杀气震天的声音:“杨策,受死吧!”
铿锵声激烈地响起,大雄宝殿再起争斗。剑光飞溅,招招致命,在佛祖慈祥和蔼的俯瞰之下,生死由命,命悬一刻。
杨策何等身手,不出二十招便制服两名刺客。然而那刺客求死一般地刺出一剑,直往杨策的胸口刺去,招式笨拙而生猛。
杨策轻而易举地化解这来势凶猛的赴死一招,青锋直挺,挺进刺客的腹部,立时,血溅宝殿,盛开如花。
“杨策,我跟你拼了!”眼见同伴惨死,张弘挺剑而上。
“住手!”宁歌觉得事有蹊跷,蓦然喝令,“杨策,留下活口。”
杨策只守不攻,张弘顺势攻击,步步紧逼:“杨策,就算化为厉鬼,我也要为陛下复仇!”
杨策徐徐后退,招式精妙,突的一招四两拨千斤,击中张弘的手腕,“哐啷”一声,长剑掉落在地。张弘呆愣当地,旋即悲愤地喊道:“杨策,当年若不是你暗中做了手脚,陛下也不会身中奇毒。今日我杀不了你,我化为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仿有利箭从胸口掼穿而过,宁歌觉得身子一晃,几乎站不稳。
猛地,张弘双膝跪地:“陛下,小的无能,不能为陛下复仇,这就追随陛下来了。”
刹那间,他提剑,往腹中一刺,血花四溅。
宁歌望着倒在血泊中的张弘,双眸清寂。
杨策缓步上前,站定在她的眼前。她的目光凝落在他的身上,却缥缈若烟,拂过他的脸,仿似眼前无人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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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曲 闲庭相望冷
烛火幽灭,宁歌呆呆地望着母后——面色红润,长眉饱满,唇色呈红,已然恢复至受伤前的样儿,只是神智糊涂,时而记得宁歌,时而混沌无知,时而痴傻地笑。
母后,刘大人说有可疑,儿臣一定会彻查!
母后,舅舅谋逆,若你知晓,你会生气吗?舅舅是母后的兄长,儿臣将他关押在天牢,儿臣是否心慈手软?
母后,儿臣保住了你的江山,没有让你丢脸,母后满意吗?
母后,如今朝中唯杨策独大,他会不会如章太师或舅舅那样权欲熏心、飞扬跋扈,既而心生觊觎?他帮助儿臣扳倒权臣,儿臣扶他上位,会不会引狼入室?杨策,信得过吗?
“公主,夜深了,要不要歇下?”肖挽雪压低声音提醒。
“挽雪,令尊行医多年,母后此症,你有何高见?”宁歌起身离了床帏,立于雕窗前。
“小的只是对草药略知一二罢了。”肖挽雪跟随而至,迷惑不解地蹙眉,“太后此症着实怪异,小的也想不通。”
“如果令尊尚在人世就好了”宁歌神色惋惜。
“公主不要灰心,只要心怀希望,小的相信会有奇迹的。”那明耀的目光迫得肖挽雪垂下眸光。
“你真是善解人意。”宁歌粲然一笑,抬眸望她,“对了,你原为素州人氏,杨将军是建康人氏,你们同为江南人,若是有缘相见该是分外亲切。”
“小的日夜侍候太后,无缘与杨将军相见,且杨将军屡建奇功,深受陛下倚重,小的怎有资格见上一面?”肖挽雪淡然垂首,语音轻细。
宁歌锐利的目光流转于她的脸上,左脸处的伤疤从眼睑下方延至唇靥,纠皱泛红,触目惊心,一张清雅秀美的脸便这么毁了。
她握住肖挽雪的手,含笑道:“改日我为你们安排一下,你孤身一人在此怪孤单的,若是你们谈得来,那便是造化了。”
造化一词,肖挽雪岂能不知?大长公主有意为她与杨将军牵线,倘若杨将军瞧得上,她便能嫁入将军府,即便是偏房妾室,也是她的天大造化。
她更深地垂首,眸光滴溜溜地转,神色略有慌色:“小的高攀不上,谢公主怜悯,小的陋颜不敢现于人前。”她猛地下跪,乞求道,“小的只想在此侍候太后,别无他念,恳求公主莫将小的赶走”
“傻瓜,你温柔体贴、善解人意,又懂药理,我喜欢还来不及,怎会赶你走呢?”宁歌扶她起身,抬起她尖削的下颌。
“谢公主,小的定会好好侍候太后。”肖挽雪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泛出水润光彩。
越三日,同样的凉夜深宵,烛火幽暗。
肖挽雪侍候华太后歇下,正与宫娥交接夜间的事情,绫子走进寝殿:“肖姑娘,公主宣你呢。”
心中微起不祥之感,肖挽雪惴惴地来到偏殿静阁,俯身见礼。
“别拘礼,来,坐下用些点心。”宁歌明眸灿笑。
“这于礼不合,小的不敢。”肖挽雪连忙推拒。
“肖姑娘救过公主,又全心侍候太后,公主只是略表谢意,你莫推辞,如果你不坐下,公主会生气的。”绫子笑道。
肖挽雪极其不自在地坐下,神色拘谨。
绫子为她斟茶,介绍道:“这是芙蓉香片,这是雏菊云糕,是公主让御膳房特意做的,你都尝尝。”
肖挽雪轻轻颔首,捏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芙蓉香片细细品尝,却闻大长公主的幽细的声音传入耳中:“杨将军原配夫人已过世,两房妾氏都在建康,挽雪,你觉得杨将军如何?”
芙蓉香片从指尖滑落,肖挽雪立即起身跪倒在地,惊惶地顿首:“公主恕罪,公主容禀,事情并非公主想象的那样”
绫子瞥一眼悠然饮茶的大长公主,扶起肖挽雪,语声含笑:“肖姑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吓成这样?”
肖挽雪深深垂首:“昨日午后小的侍候太后歇下,觉得有些胸闷头昏,便去大明苑附近的落英亭走走,未料遇见杨将军小的是无意的,公主您要相信小的”
宁歌拉她坐下,仿佛吃了一惊:“看你慌的,原本我还想为你们安排呢,看来不需要我牵线了。”
肖挽雪垂眸不语,右侧脸颊流红溢彩。
“昨日我看见你与杨将军言笑甚欢,果真是分外亲切呢。”宁歌笑眯眯地说道。
“昨日遇见杨将军,小的才晓得,杨将军与小的表兄竟有三分神似,小的就和杨将军多聊了两句,公主明察。”肖挽雪的脸上犹有惊色。
说着,她更深地垂下头。宁歌看在眼里,只见她的一双乌黑眸子晶彩流波,大有羞涩之意,便微微一笑:“照此看来,你们果真有缘。”
肖挽雪惶然抬眸,眼中似有决意:“公主误会了,小的只愿侍候太后,别无他想,公主大恩,小的心领”
宁歌疑惑道:“难得你与他有缘,又同属江南,我不明白”
肖挽雪软语铮铮:“自小的被那场大火烧伤,小的决意孤独终老。公主垂怜,小的铭记于心,谢公主大恩。”
语毕,她俯身跪下,姿态诚恳。
铜漏叮叮,夜阑深沉。
帷幔重重,暗影森森,寝殿里幽暗而悚人。
突然的,一抹纤瘦的人影自暗处缓缓行来,仿佛一缕诡异的幽魂。僵硬的黑影从六扇桐木屏风一闪而过,没入深浓如墨的黑暗里。
幽魂一般的人影伫立于床榻前,一袭黑衣,黑丝披覆,遮住两鬓,脸色雪白似惨,面无表情地瞪着床榻上沉睡的半老女子,一双乌黑的眸子涌动着恨意与戾气。
稀薄的月色透窗而入,映上她的白脸,仿如厉鬼转世。
唇边闪现一抹冷酷的笑,她缓缓地掀开绡帐,坐在床沿,自衣襟里掏出一方叠好的白绫,展开白绫,捏起一根银色的细针,精准地刺入沉睡女子的额鬓穴位,再一根,再刺,精确无误。
眼底泛起冰冷的笑意,眨眼功夫,沉睡女子的脸上、头颅上已扎上七八根细针,皆是至为关键的穴位。
华太后,这是最后一次了,今晚之后,你将变成一个痴痴傻傻的老太婆,再不能毒杀任何人,再不能逞能,让你痴傻终老,就是对你最大的惩罚与折磨!华太后,你觉得舒服吗?你觉得我这手段与你的手段相较,孰优孰劣?
华太后,你可别怨我,若非你灭了南萧、灭了江南萧氏,若非你暗杀我至爱的皇兄,若非你害死我所有的亲人,若非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
若非当时我出宫游玩避过一劫,若非我隐姓埋名、四处逃亡,我早已死在你的追兵之下是你害得我如此落魄,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害得我再也无法与皇兄相见,是你!
因此,别怨我在你的膳食里下了一种西南奇毒,别怪我每逢七日为你扎针哈哈哈哈哈哈,你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怨不得任何人!
幽魂般的黑影凝视着华太后平静的容颜,脸上布满奸计得逞的窃笑。
“你好大的胆子!”
猛然间听闻一声断然怒喝,坐于床沿的黑影浑身一震,惊悚地转过头,却见黑暗中站立着一抹精瘦的人影,整张脸孔隐于暗影之中,辨不出究竟是何人,却阴冷得惊悚骇人。
黑影猝然发难,从袖子里拔出匕首,猛一发力,恶狠狠地朝站立的人影刺去。
银光一闪,划破寝殿暗夜。
精瘦人影迅捷地闪身一避,轻而易举地伸手捏住细弱的手腕,反剪她的身子,冷笑道:“你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凤凰铜阙,良夜深宵,空庭月白,风清如水。
一案,两人,一壶美酒,两只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