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一个高手来讲,失了武功,那是比死还要难受的事情。

长歌当然也知道,只不过,她的犹豫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她抬头,望向湛蓝天空,在那接近云端的地方,有她牵挂着的人。

昔日她功力正盛的时期,曾经和肖凌探过这落风崖,可是全力施展之下,也只能到半途就折返了。今日,落在这崖底,若是再失了功力,便真的可能永远困在这个地方。

孟家和甘南道还好,毕竟她已经做过妥善的安排,可是子期呢?他会不会以为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忽然想起一件事,长歌伸手按了按腰间,她将阿布写的信拿出来,犹豫了一会儿,又放了回去。

她转身走回了屋子,“袁大夫,麻烦你了!”

秦子霜为了保护子期而**致逢单于死地,她若就此让逢单死去,将永世难安!如果已经注定要亏欠,那么子期,就当是亏欠你吧!

你就当我不信你才弃你而去,但愿随着时间的流失,你对我的怨和恨,可以淡化这情深一片,将我,封存在你记忆的深处。

我的选择

“我不要!”逢单醒了,一张口便来了这一句长歌欣喜异常,“逢单,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逢单冷冷的瞥着她,“我若是不醒,你是不是就要趁机把我卖了?”

长歌一头雾水,“什么把你卖了?”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转头望向袁四,“大夫,他是不是烧糊涂了?”

逢单伸手拨开了她,“难道不是么?如果我不醒,你就要为我驱毒,续我性命。然后,让我一生不安。从此之后,就将我卖给了愧疚,遗憾和伤心。”他抿紧了唇,眼里的泪,迅速凝聚,却不肯掉下。

“逢单…。”

逢单把头一偏,“你不要叫我!”

长歌,你明知道的不是吗?我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愿伤你一丝一豪。千机阁之毒并非寻常,要救我,就要用你一身功力,此生,我有何颜面去见那些视你为命的人,去面对我自己?

“逢单,你听我说…。”

逢单转过头来,定定的望着她,哑声道,“你要说什么都可以。可是长歌,如果你要折损你自己来救我,我便立刻死在你面前,我说到做到。”

袁四看看对峙的两人,摇摇头走了出去。

长歌叹了一口气,“逢单,武功可以再练,可是人没了,就永远回不来了。更何况,我的百相神功已至十层,不会有事的。”

逢单闭了闭眼睛,又睁开来,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长歌,你能扶我出去看看吗?”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他们掉下的,是落风崖下万丈深渊。

长歌没有动,他便自己撑着身体坐了起来。

这个倔强又执拗的臭小子,长歌暗自咬牙,只得无奈的走过来,扶着他的身体,推开门出去了。

逢单只走了几步,便走不动了,他倚着长歌,望向四周深入云海的绝壁,久久不语。长歌扫视了一圈,将他扶到院中的一处石凳上,坐下了。

“你当年和肖凌下来过吗?”好一会儿,逢单问道。

长歌摇摇头,“还没到底,中途返回了。”

逢单仰着头,“如果你全力施为,能上去吗?”

长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

逢单却弯了嘴角,她不说不能,只说不知道,便意味着能出去的机会大了很多。他闭了眼睛,轻声道,“长歌,我没力气了,你抱我回去。”

略略的停顿过后,他被轻轻的抱起,这个怀抱,熟悉又陌生。是他熟悉的气息,却从未被如此拥抱,这一刻,他有些想哭。

将脸藏入她的怀里,“长歌,一个月之后,你离开吧!”中了暗影浮香,一个月,是他生命的极限。而这一个月,她可以趁机养好伤,然后,然后,便是永远的分离了。

他只要这一个月,没有公子,没有主君,没有他深藏于心的绝望,只有他和她的一个月。

这样,他便可以微笑着踏上那黄泉路,或者还能有幸看到火红的彼岸花。

不奢求来世,他只要,这属于他的一个月。一个月之后,他就绝了这爱恋,永埋于灵魂的最深处,化身为魂,也不要带着爱她的印迹。

他不想他的爱恋,成为她的困扰。

长歌,我只爱你,这最后的三十天。

长歌的脚步停住了,审视的目光在他侧脸上移动。

逢单低声道,“这是,我的选择。”

因为是你,即便一天天迈向死亡,也甘之若怡。

长歌忽然笑了,“逢单,你知道么?我从来没有选择,每一次,我都只能走面前最近的那一条路。”

她的一生,何曾有过选择,生而为孟三喜之女,注定的族长继承人;

长蓝,是爹交到她手里,要她好好保护爱护的;

逢双逢单,是撞到她马蹄下,几乎奄奄一息的情况下被她救起的;

子期,是皇上下旨赐的,她还来不及有机会自己去选;

落风崖上,逢单掉下的那一刻,她哪里来得及去权衡利弊左右取舍,稍微的犹豫,都有可能抓不住他的衣角;

而此刻,她又能如何选,她现在能做的,便是救他。

她从不去想值不值得,能不能够,她只能抓住眼前最想抓住的,努力去做。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藏了满目纷乱,或许她曾经能选的,便是她的孩子。可惜,她可以选择她的诞生,却无法决定她的未来。

她将逢单放到床上,盖好被子,“逢单,我无路可选,你也一样。”

逢单望着她,使劲的摇头。

长歌伸手,点住了他的穴道,“你唯一能做的,便是活着。”

世间纵然没有两全法,却也并非都是绝人之路。

而此时都城内,皇宫里灯火通明。

秦子蓉坐在床榻之上,神色怔仲,“你是说,她跳下了落风崖?”

秦子霜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是。”

“砰!”一卷奏章向她扔了过去,“朕说过的,不许伤她的人。”

秦子霜捂着额头,“对不起。”

秦子蓉走下榻来,推开殿门,天空中月牙弯弯,星辰闪耀。她站着,瘦削的身形在夜色里更添凄凉。

良久之后,她回头,“子期呢?”

“直接回清波殿了。”

秦子蓉闭了闭眼睛,双拳悄悄握紧,“如果他不生在皇家,会更幸福!”

子期对长歌,早已经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可是如今,却是他的亲人,逼死了长歌爱如已身的部下,算计了她的孩子,这让子期,情何以堪?

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她才道,“你的手臂,让太医看看还能不能治。我去看看子期。”

“皇姐!”秦子霜叫住了她,“你别去了,他不会和我们说话的。”从落风崖上下来,他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不言不语,不哭不笑,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回了宫。

一日三餐他还是照常吃着,唯一有的感情波动,便是他的手,抚在腹部上的时候。

“这个时候,你怎么能带他回来呢?”长歌生死未卜,他如何能在此刻回京?

秦子霜忍痛道,“是他自己要回来的,那个孩子,也是长歌默许了的。”

秦子蓉攥着身上的皇袍,指尖发白,她欠长歌和子期的,一生也还不清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的吐出一口气来,就算要欠,也希望能将伤害降到最低吧!

“子霜,你去叫孟秋来。”

“另外,你再去查一下蓝妃的事,子期说不是他,我们也确定只下了,是不是还经手了第三方人马?”之前她们以为是子期下的手,她们便一直藏着掖着,子期也以为是她们,一直耿耿于怀却没有追根问底,谁想,这种阴差阳错居然导致了今日之祸。

第二日,子期一醒来,便看见了身着便服背对他坐着的秦子蓉。略略一怔之后,他又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秦子蓉没有回头,耳听得那乱了一调的呼吸声,她开了口,“子期,为什么要选在这个时候回来?”

子期没有回答,一动不动的躺着,恍若熟睡。

秦子蓉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是害怕吗?害怕她再也不会出现,所以回皇宫来躲着,然后欺骗自己,她的不出现不是因为已经永远的离开,而是因为生你的气才一直没来见你?”

睫毛一颤,子期仍然闭着眼睛,只有那抿紧的唇线,显示着主人纷乱的心绪。

秦子蓉没有停顿,继续说着,“或者,是因为她义无反顾的为了救张逢单而跳了下去,你伤心了?”

眼泪涌了出来,顺着眼角,滑入发间。

秦子蓉终于转过身来,抚着他微湿的头发,“你不是最了解她的吗?她身上伤痕累累,无数次死里逃生,她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而且,她向来护短,对她身边那几个更是珍爱非常,她对张逢单若此,对孟秋碧玉箫也一样,只不过今日凑巧张逢单是个男人罢了。”

“生死一线间,她如果还能冷静的思考谁可以放下,谁不可以放下,她就不是孟长歌了。”

秦子期伸出手来,声音沙哑,“皇姐!”

秦子蓉抱住了他,“对不起,都是我们的错。”

一路的伤心绝望,终于在此刻淋漓尽致的发泄出来,秦子期哭得撕心裂肺。

秦子蓉抚着他的背,放下心来,只要他肯哭出来,就好了。

很久之后,秦子期抬起头来,眼睛红肿,“皇姐,你说她一定会活着的,对不对?”

“对!”秦子蓉肯定的点头,指尖拂去他眼角的泪水。

“皇姐,她以为是我害了长蓝,她不相信我,她为了张逢单跳下崖去,没有想到我和宝宝,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要告诉她,我不原谅她,我生气了,我不要她了。”

“好!”秦子蓉笑着,“如果她来,你就告诉她,你不要她了。”

秦子期的手捂上肚子,轻声道,“宝宝也不要她了。最后,把宝宝给皇姐,宝宝便不要我们两个了。”

秦子蓉的手一僵,问他,“孩子叫什么名字?”

秦子期的嘴角,弯成优美的弧度,“风栖于梧,她叫做孟栖梧。”

秦子蓉走后,子期才喃喃道,“皇姐,你说的都很对,可是还有第三点,你没有猜到。”

他曾说过,若有一日她有了倾心相许的恋人,他便不再纠缠,将她身边的位置还给她,从此青灯古佛,惟愿她能幸福一生。

她能毫不犹豫的随张逢单跳崖而去,足以证明他在她心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或者她早已爱上他而不自知。

所以他回宫来,如果她死了,他便自欺欺人一辈子,想着她在某处因为不肯原谅而消失;若是她还活着,他便告诉她,他不要她了,给她追寻所爱的机会。

有女栖梧

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子期再没有问过长歌的消息,甚至连千机阁的人,他都没有见过。

他只是看着孟秋日渐黯然的脸色,慢慢的沉默。

到后来,他几乎已经不怎么说话了。

若不是肚子里的孩子会时不时的动一动,秦子期的身上,几乎已经没有了生机。

秦子蓉和秦子霜每天都来看他,可是有些时候,人坐在她们面前,心思却已经不知道飘散到了哪里。

“子期,你别这样,长歌的武功,早已经登峰造极,不会有事的。”

子期茫然的抬起头来,手放在肚子上,若有似无的点头。

两人无奈,只得陪着他坐一会儿,再哄他吃点东西,才叹着气离开了。

秦子期的视线,穿过厚重的宫门,落在外面铺满阳光的空地上。

那个人的性格,他再了解不过,她如果还活着,孟家军绝对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没有。眼里有些热,他缓慢的抬起手来,摸了一把,却干干的,一滴泪也没有。

他有一瞬间的惊愕,连眼泪,也掉不下来了么?

极轻极轻的笑了,他把手放到腹部,“栖梧,你快点出来吧!我,想你娘了。”

已经很想很想她了!

即使不要她了,也想,看见她。

只是想,看见她而已!

或许父女间天生的有心电感应,腹部的疼痛,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子期弯了嘴角,这是她的女儿,所以如此乖巧听话。

“来人啊,来人啊!长皇子要生了。”

秦子期觉得自己的意识一直在飞,肚子很痛,痛得整个人动弹不得。

他闭着眼睛,周围一直有人吵嚷着让人睡不安稳,他皱着眉,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

一个产公满头大汗的凑了过来,听到他嘴里的话,一愣,立马大声说道,“长皇子,你再加把劲,小郡主生出来,您就可以见到孟将军了。”

浮浮沉沉间,秦子期听到了这句话,疲惫的脸上平添了一丝笑意,是啊,只要栖梧生出来,他就,可以去见她了。

秦子蓉在门外,焦急的踱着步,脚下青砖都快被踏碎了,“怎么会这么久,那些产公怎么回事?”

孟秋沉默着站到一旁,也是一脸忧色,已经一天过去了,主君折腾了这么久,还是没有生下来。

耳听得里面的声音越来越小,急得外面的人团团转。

“长皇子!”忽然,里面几声惊呼,紧接着,一个奶公满手血迹的冲了出来,“皇上,不好了,孩子还没有出来,长皇子已经昏过去了。”

“没用的东西,给我拉下去砍了!”秦子蓉暴怒。

孟秋的身体,绷的直直的,只有那已经掐入门槛的手指,泄露了她的焦急和惶恐。

小姐已经是生死不明,若是此时再有何闪失,她有何面目再见孟家人?

一群产公进进出出,只是一直没有听到秦子期的声音。

秦子蓉颓然的坐到地上,攥紧了拳头。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为了江山,算计了今生唯一的朋友,现在,就要失去唯一的弟弟。她这么长时间来的谋划,终究要成空了!

果然,人算不如天算,人算不如天算啊!她喃喃的念着。

“小姐!”孟秋忽然跪了下去,声音里带着微微的颤抖。

什么?秦子蓉秦子霜震惊的抬起头来,就看见站在殿门前倚在阿箫身前的孟长歌。依然是素衣黑发,长歌淡淡的看了她们一眼,略略点了点头,只是转向孟秋的时候,才带上了浓浓暖色。

阿箫扶着她走过来,众人这才看出着她脚步虚浮不稳。

“小姐,你怎么了?”孟秋从地上一撑便跳了起来,跃了过去。

长歌轻轻摆手,“我没事,我进去看看他。”

“不,不行!这男人产子,将军如何能进去!”一个产公颤巍巍的跪在门口说道。

长歌轻轻的扫了他一眼,他便心肝一跳,自觉的缩到一边去了。

屋内有着浓浓的血腥味,长歌一走进去,便看见了那人群之中安静躺着的人。

发丝凌乱,容颜如纸,她的心中一痛,“子期!”伸手紧紧的握住了他的,“子期,子期!我是长歌,我没有死,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