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声骤然停顿,我喉咙一紧,已经被一只冰凉的手掐住。

“我让你,不要笑了。”

我抬头看,那人盯着我,目光中似有波澜晃动,渐渐的,那只手慢慢松开,触摸上我的脸颊,仿佛在确认和辨别,随后,我听到他若有若无的低语:“你长大了。原来长大后,是这幅模样。”

是啊,我长大后,原来是这幅模样。

我胸口剧痛,闭了闭眼,复又睁开,心下已是一派清明。

“你不该杀了杨华庭,”谷主终于似是下定决心,有些无奈地道:“杀了他,便坏我大事,照着规矩,我必须除掉你,也罢,看在往昔的情面上,我给你个痛快。”

他说得如此平常,却又十足威严,令我想起当年在叠翠谷,多少人将他奉若神明,将这样平淡无波的话语,当成神谕。

那其中也包括我,我们从来不会去想,他说得对不对,他有没有资格这么说。

我笑呵呵地看着他,此时此刻,他大概仍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一言能定他人生死的神,我仍然是那个,匍匐在他脚下,任他差遣,为他赴汤蹈火,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畏惧的小柏舟。

刻骨爱恋,终成笑柄。

没有比肩的对待,怎会有出自内心的敬重?没有敬重,怎会有坚实真诚的爱?

年少无知不识人心世故,是我的错。

我看着他,喘着气笑道:“能请问一句,您照着什么规矩,要杀我?”

他微微一愣

“照叠翠谷规矩?我早已被你逐出谷,照着对待侍寝男宠的规矩?我早不是你的男宠;照着江湖上的规矩?嗬嗬,”我低笑了一下,说不出嘲讽地看着他:“我还不知道,叠翠谷谷主,几时跟南武林盟主成了莫逆之交。”

他大概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然会被低贱如我这般质询,眼中难得闪过一丝困惑与探究。随即目光一寒,手中玉笛一指,竟刺入我胸口中

只是浅浅刺入,我已剧痛难挡,终于软软委顿下地。我勉强抬头,却见谷主目光冰冷,凝神在玉笛之上,却并不再刺入。

为什么?

无论为什么,都与我无关了。

我嗬嗬低笑,喘着气道:“谷主,你说如果我此刻大喊一声,杀人者叠翠谷谷主,外头来开英雄会的人,信我还是信你?谁都知道我乃南疆祭司,身无武功,只会弹琴救人。你却不同,哈哈,叠翠谷,多么响亮的名头,可怜你苦心维持这么多年的正派中人,顷刻间都玩完……”

他冷声道:“你再多言,也只有死。”

“我今儿就没打算活,”我挣扎着坐好,笑道:“只是谷主,敢问这么几年,谷中书库密室方位,可曾变过?”

谷主目光冰冷如霜,玉笛一伸,立即就要将我心脏穿透。

我痛得冷汗直流,却犹自哈哈大笑,颤声道:“看来,看来没有,很好,谷主大人,我已经画了地图,交到可靠人手中,只要我三月未去取,那人便会将叠翠谷私藏天下武功的秘密公诸于众,并出示藏宝地图,到时候咱们谷内就热闹了……”

“你敢……”他冰冷的目光终于涌上怒色,玉笛稍稍递进,我即感到心痛欲裂,忍不住“唔”的一声,呕出一口鲜血。

他目光一闪烁,玉笛略微一偏,生硬地道:“你骗我,你不敢,以前不敢,现在也不会敢。”

我强忍着眩晕,惨笑道:“当年,你果然是知情的,你明知我被那老匹夫活活折磨致死,明知他对我都做了什么,是吗?”

他沉默了一下,道:“身为谷中人,为我效命,也是应分。”

我忍不住讥讽一笑,捂住胸口,摇头颤声道:“谷主啊谷主,您真不该长年呆在叠翠谷坐井观天,我其时已被你以莫须有的罪名逐出谷,又从何谈起什么效命?你凭什么?”一股怨气涌了上来,我死死盯着他,咬牙问:“你莫非以为,自己是天皇老子,玉皇大帝?”

“放肆!”他手一扬,一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我被他打到顺势扑在地上,再也无力气爬起,却挣扎着支起头,笑道:“想谷内此后再无宁日,武林中人尽皆知叠翠谷藏有秘籍书库,你就杀了我!”

他眼神一冷,玉笛挺直,却始终未尝往前一送。

就在此时,他微微侧头,外面却传来一阵杂乱脚步声,我愉快地笑道:“这可如何是好?谷主,你连杀了武林盟主及一众仆役,接下来是不是要血洗南武林,成为正派中人个个恨不得食肉寝皮的大对头?”

我看着他,盯着那双曾经令我沉醉迷狂的眼眸,笑着道:“杀了我吧,快点,这样我就能帮您公开谷中秘密,同时,把我精研的魔曲之谜,带到地下去,跟罄央切磋。”

他冷哼一声,一甩长袖,袖风迎面击来,我再也抵挡不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第二卷

第36章

竟然还有醒来的时候。

真是没有想到,尤其是,我一睁开眼,就接触到谷主那双永远透着冰川寒意的眼眸,带着奇异的专注,盯着我的脸。

一瞬间,我有点迷糊,宛若时光流转,宛若岁月静好无声。

但稍微一动,全身的无力和胸口的剧痛立即让我蹙眉闷哼了一声,我想起了自己是谁。

自然也想起了他是谁。

他的人皮面具已经取下,面具之下,是一张俊逸非凡的脸,剑眉星目,高鼻薄唇。

一张,怎么看,都是薄情相的脸。

但不可否认,我见过这么多男人,就英俊而言,此人排第二,无人能认第一。

也难怪,十六岁的我,会如飞蛾扑火,会义无反顾,会一往情深,会至死不渝。

我一阵气血翻涌,喉咙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已到嘴里,又被我,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只管冷冷打量我,见此状况,不觉嫌恶般皱了眉头,随即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细瓷长颈瓶子,抛到我身边,淡淡地道:“服下。”

我也不推辞,抖着手,抓起瓷瓶,却哪里有力气拔开塞子?弄了半天,却也始终不成,颓然叹了口气,放下瓷瓶,歇息了会,闭上眼。

“张嘴。”他冷冷地道。

我惊奇地睁开眼,却见谷主大人一只手捻起一丸碧色药丸,递到我嘴边,我没有多话,立即含下,咀嚼一方,拼命干咽下。这味药我认得,叠翠谷中化瘀散血的疗伤药,不算什么圣品,顶多只是备着防身罢了。

但我存心呕他,挑眉笑着弱声问:“毒,毒药?”

谷主眼眸中寒意一盛,道:“我若要杀你,易如反掌。”

“恩,”我不以为然地点点头,断续地道:“可否,麻烦你倒杯水?”

他诧异地扬起眉,一张俊脸绷得紧紧,我微笑道:“不,给水,我噎死了,你,可白费这番心机。”

他脸上怒意闪过,袖风一闪,砰的一下,我被击中弹向床屏,这下撞得头昏眼花,刚刚攒了半天的力气,登时又消散了。

我头侧朝里,动弹不得,整个人犹如破败棉花一般,从头至尾,连抬起一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又一阵腥甜涌了上来,我这次没忍住,血沿着嘴角慢慢滴落。

经此,大概我能挨得住的时光,真的不多了吧?

但我突然不想死,一点也不想。尤其不想死在这个人眼前,我几乎可以想象他看着我的尸体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定然难掩厌恶,会面无表情快步走开,冷冷挥手吩咐手下赶紧随便找个地方扔了我。

我不想死,我还想抱小琪儿,我还想跟景炎喝酒猜拳,还想跟葛九弹琴跳舞。

还想,再见见沈墨山,再感受下,有人照料你,心疼你的温暖。

过了一会,一根坚硬冰凉的长棍捅了捅我的后背,我忽然悟到,那是谷主在用他的玉笛试试,我到底是真死了没。

我忽然想起杀杨华庭时对他随口胡扯的谎话,什么藏宝图交付他人,三月内若不归去,则将藏宝图公诸于世之类。

他不会相信了吧?

所以,他才那么怪异地,不想让我死?

我登时来了精神,却仍然伏着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却听他微微提高嗓音:“平康,进来。”

门外有人恭敬应了一声,推门而进,不出片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谷主有何吩咐?”

“去看看,他死了没?”

“是。”那人应答一声,走近一扯我的胳膊,让我翻了个身,登时将我嘴角流血的模样展示出来。我继续闭眼装死,却有两根手指凑近鼻孔,探了一探,那人道:“启禀谷主,小柏舟他还活着,只是……”

“只是什么?”

那人微微叹了口气,轻声道:“他旧伤新伤一堆,便是救回来,身子也定然七劳八损了。”

谷主静默了片刻,冷冷地道:“你在责怪我?”

那人立即惶恐答道:“属下怎敢?属下只是,只是当初在谷里,也算与柏舟相识一场……”

“你心肠变软了,平康。”谷主淡淡地道:“柏舟就是我捡回来的一条狗,便是立时死了又如何?何况,他本就该死了。”

“谷主教训得是,”那人恭恭敬敬答道:“谷主容他苟活到现在,已是天大的恩惠。”

“非我容他,乃是这小子奸猾狡诈。”谷主冷哼一声,道:“死不了就好,下去吧。”

“是。”

“等等,”谷主冷冷地道:“弄点水来,将他弄干净了,我最看不得血污腌臜了我的地方。”

“是。”

昏昏沉沉之间,有人扶起我,喂我喝水,又喂我喝药,还拿蘸了水的巾帕替我擦脸擦手,做完后,那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拍拍我的手背,正待离去,我猛然睁开眼,却见原来真是旧日相识。

“平叔叔。”我灿然一笑,弱声道:“真的是你?”

眼前一名中年男子,形容干瘦,却双目炯炯有神,正是昔日书库的守门人平叔。

他一直待我甚好,直到我偷带景炎溜进书库,他不加提醒,却径直禀报了谷主。

但我一点也不介意,他是跟着谷主的老人了,忠心二字,早已深入骨血。

难不成为了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小毛孩子,连谷主都违背?

他只是做了他该做的事。

“柏,柏舟,”他一张苦瓜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声音竟然有些发抖,道:“你,你醒了?”

我含笑看他,经年不遇,他看起来却一点变化都没有。

岂止是他,就连谷主,也一如当年的风神如玉。

也许,变得只有我吧,千般苦楚都咽下的人,怎能不变。

他愣愣看我,我含笑看他,突然之间,他像骤然醒悟过来一般,忙问“渴了吗?身子现下觉着如何?”

“还好,”我微微一笑,道:“劳驾,扶我一把。”

他点点头,上来将我小心扶起,拿垫子垫了,又倒了一盅温水凑近我唇边,我就着他的手饮了几口,长长吁出一口气,问:“我到此,几日了?”

“有四五日了。”平叔此刻回过神来,微笑道:“头两日都昏着,我那点微薄医术,可真怕一个失手,把你给治坏了。”

“再坏,还能坏到哪去?”我自嘲一笑,道:“这几年,您还好吗?”

“老样子,”他笑道:“没你偷酒来给我喝,倒是清静了不少。”

我们同时想起当时往事,相视一笑,我略有些疲倦,弱声道:“平叔叔,您也无需费心,柏舟早已是该死之人,谷主开恩不杀,但我自己却捱不了多久。”

平叔呆板的脸一黯,低声道:“你们这帮小猴儿,闭上眼还好似昨日那般,一个个围着我闹着叫着,眨眼睛,罄央死了,景炎那小子偷溜了,你又被逐出谷,好容易回来,却是这幅模样……”

我勉强一笑,道:“总有新的弟子进来。叠翠谷名声不堕,想入谷的正道子弟不知凡几,平叔叔又何须担忧无人寂寞?”

“是吗?”他黯然道:“可再无人,能如你一般被谷主收作弟子了。”

我心中一跳,强笑道:“我资质平庸,能入谷内的孩子个个人中龙凤,岂会挑不到人?留神慢慢找便是了。”

平叔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道:“自来称为谷主弟子的,就只有你一人……”

我盯着他,心中涌上一阵怨毒恨意,却强行按捺下去,化作一声叹息,淡淡地道:“若如此,是我,辜负谷主厚望了。”

我们俩都沉默了下去,平叔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却只觉满心疲倦,不觉闭上双眼,却在此时,听见平叔犹豫着道:“柏舟,你莫要恨谷主……”

我蓦地睁开眼,抿紧嘴唇,却听他犹豫着道:“谷主他……”

我再也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平叔叔,几日没粒米下肚,仿佛有些饿了,可否有粥?”

他呐呐地住嘴,只得道:“有的,我想着你可能要用,便备下了。”

“如此多谢。”我笑了起来。

热气腾腾的白粥香气四溢,我吃了两口,却只觉口中发苦,再也用不下去。

因为谷主进来了。

他一如初见那般,冷冷看我,那双原本该璀璨如星的眼眸,却永远淬着寒光。

我没了胃口,摇摇头,表示不想再吃。

喂我喝粥的小厮大概是谷主的近身奴才,待我甚为不耐,见我不吃,便立即停下勺子,朝谷主行了礼,撤了东西下去。

谷主冷眼看了我半日,忽而从腰间抽出玉笛,横在唇边,慢慢吹奏。

曲调阴惨惨,正是我那日索命的《天谴》曲

第三部《血偿》。

谷主果然天赋甚高,那般复杂的调子,他只听一回,便记了个十之七八。

但全无效果,这首曲子被他吹奏,便好像没了羽毛的凤凰,跌落凡间,连鸡都不如。

顶多,不过一曲凄惨些的调子罢了。

他越是吹奏,眉宇间的郁结越深,一曲未完,便住了曲调。

我等着他发问,我不急。

果然,他探究般看了我半响,方淡淡地道:“调子对,但曲子不对,为何?”

我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

他眼中似乎又有怒气掠过,却按捺下去,忍耐道:“告诉我,我饶你不死。”

我似听到好笑的笑话一般,丝毫不给他面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谷主脸色发沉,提高声调道:“重收你入叠翠谷,仍旧作我的亲传弟子。”

我再也忍不住,哑着嗓子嗬嗬低笑出声,边笑边喘气边道:“谷主,多谢你瞧得起我,只是你此刻于曲调一事,还能教我什么?就算你想教,也得我能学。”

我伸出右手,拔掉上头的指套,露出两节断指,道:“您看,我现如今,可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脸上竟然现出瞬间呆滞,随即迈前一步,却又硬是退了回去,问:“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问得颇为无聊,什么怎么回事?当年他给予我的痛,又岂是断了两指可比拟的?

我淡淡地道:“得罪了人,被人砍了。”

他似乎深吸一口气,缓缓地道:“你,一直都用三指弹琴?”

我答道:“是也不是,戴上指套,这两个指头,也并非无用。”

谷主皱眉沉默了一会,似乎大为不解,命道:“试与我瞧瞧。”

我好笑道:“谷主大人,我现下连自己吃个饭的力气都没,倒拿什么试琴给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