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耗在河堤上,早上天没亮就要起来,等到深夜了才回来。

他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柳玉茹一面督促着仓库的建立,一面关心着顾九思这边的事儿。但她几乎见不到顾九思,好几次她去的时候,都看见顾九思在河堤上。他就穿一件粗布长衫,带着一个斗笠,甚至还光着脚,手里拿着一根竹仗,在河堤上和监工一起说话。

偶尔的时候,他甚至还会去搭把手,上百斤沙袋扛在身上,鼓舞着所有人一起干。

每次他下去干活儿,大家都会很激动,鼓足了干劲做事儿,于是最初河堤上的人都叫顾九思“顾大人”“顾尚书”,后来有一些年轻人就大着胆子,叫上“顾九哥”。

所有人见着他,都永远精力旺盛,如朝阳升在当空,永远绚烂。

然而柳玉茹却是清楚知道,他每天晚上回家,有时候只是等一等她洗脸的功夫,就趴在床上睡了。每天晚上他洗澡,都是迷糊着的。等上了床来,往床上一倒,就昏昏睡过去。

她会在夜里端望他的眉眼,她觉得也很是奇怪。

顾九思的眉目长得越发硬挺,失了几分精致,多了几分刀刻一般的硬朗,她却觉得,无论怎么看,他都十分英俊。

她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声,她就觉得世界特别安稳。

她觉得她像一只安雀,他如撑天大树,他为她撑起一片天地,让她安然入睡。

这是少年顾九思不能给予的安全感,她在心跳声中,感觉这个男人真正作为男人的沉稳。

她这么静静趴着,顾九思迷迷糊糊醒过来。他抬手放在她的背上,低喃道:“玉茹,对不起。”

“嗯?”

柳玉茹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然后她就听他道:“没时间陪你,让你担心了。”

“没事。”柳玉茹笑起来,但她想了想,还是道,“不过,你也不能这么一直熬着,总得适当放一放。”

“不能放啊。”

顾九思叹息出声:“那天有个老伯和我说,多亏我在,才让他们有几天好日子。我一走,他们背对着我不知道又做些什么。”

“可总也不是事儿,”柳玉茹低声道,“修整黄河还有一年时间,这么熬,你怕是两个月都撑不住。”

然而话说完,顾九思没有回应,柳玉茹抬头看看,竟是睡过去了。

柳玉茹有些无奈,她叹了口气,等到第二天,顾九思照样上了工地。当天下了雨,顾九思和所有人一起挤在棚子里躲雨,一个少年走过来,同顾九思道:“顾大人……”

顾九思回过头,也就是那瞬间,刀光猛地刺了过来!

顾九思反应得快,一把抓住了那少年的手,沈明同时按住了那少年,将他一脚踹到了地上,也就是这片刻,十几个杀手从人群中涌了出来,人群大乱,顾九思立刻出声叫人,然而周边侍卫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只剩下几个影卫跟着他。然而周边都是人,影卫和顾九思被人群隔开,顾九思的人怕伤着普通百姓,艰难靠近顾九思。人群慌乱之中,只有沈明护在顾九思身边。

当时柳玉茹坐在马车上,她见下了大雨,正想去接顾九思。她还在大路上,就远远看见河堤上的人群乱起来,她从上方往下看得清晰,顾九思和沈明在人群和十几个人纠缠,柳玉茹惊得立刻出声:“去救人!”

她随身带着十几个侍卫,侍卫当即冲了下去,柳玉茹不敢出马车,她没有什么武艺,她若出现,难免不会成为靶子被用来要挟顾九思,她坐在马车里,咬紧牙关,看着那混乱的人群。

一批人不断在阻拦影卫靠近顾九思,那些人很多,看上去都是些老百姓,影卫也不敢把他们怎么样,正是如此,靠近顾九思就变得十分艰难。柳玉茹捏着马车的车帘,心里忽地觉得有些悲哀。

顾九思和沈明武艺高强,对方明显是没想到顾九思有这样的身手的,拖延了这么一段时间,等柳玉茹的侍卫到了,顾九思反而主动出击去抓那些刺客。

那些刺客算不上专业,他们四处逃窜,顾九思和沈明带着人将人一圈抓住,柳玉茹见情况已经了了,她走下马车来,这时候,她方才看见洛子商的马车也在旁边。

他不知道是看了多久,周边侍卫队列整齐,柳玉茹冷着脸,眼睛有些发红,她走到洛子商身边,低声道:“洛大人。”

洛子商坐在马车里,车帘敞开,他本从窗口看着河堤上的事,听到柳玉茹的话,他转过头来,看见站在面前的柳玉茹。

天下着小雨,姑娘外面披了披风,神色平静立在他面前,她看似虽然镇定,眼睛却有些发红,洛子商静默了片刻,随后才道:“柳老板。”

“可否借几个人一用?”

柳玉茹冷静开口。洛子商点了点头:“可。”

柳玉茹说了句:“多谢。”,随后便转过身去,招呼了洛子商的人跟着她下去。洛子商见她往下走去,提了声道:“柳老板。”

柳玉茹回过头,洛子商犹豫了片刻,终于道:“人本也自私,无需为此伤心。”

柳玉茹听到这话,她愣了片刻后,却是笑起来。

“多谢。”

这一次多谢,她说得格外真挚。

说完之后,她领着洛子商的人一路疾行下了河堤,顾九思已经将刺客制住,之前不在的士兵也回来了,他们把河堤围了起来,不让人离开。

柳玉茹进了人群,顾九思转过头来,看见柳玉茹,有些不安道:“玉茹,你怎么来了?这里脏……”

“这个,这个,这个……”

柳玉茹开始迅速点人,她一连点了几十个人,在所有人一片茫然中,直接道:“全都抓起来。”

这一声令下,侍卫立刻动手去抓人。

她点的人都是一群百姓,那些百姓立刻哀嚎起来,忙道:“冤枉,冤枉啊,不管我们的事……”

“不关你们的事?”柳玉茹冷笑出声,“不关你们的事,你们方才拦着我们的侍卫去救顾大人做什么?”

“冤枉,”那些人大喊着道,“我们没有啊,我们只是在逃命,没有拦谁!”

“带走送到府衙去,由沈大人亲自审问。”

柳玉茹冷着脸道:“搞清楚是谁让他们做的。”

“玉茹……”

“闭嘴!”

顾九思才开口,柳玉茹就厉喝出声:“看看你护着的是一群什么人!为了钱什么事做不出来?你别想着开口求情,明日开始,你也无需再来河堤半步,这里有河监有荥阳的官府,你一个户部尚书天天在这里混迹成什么事?!”

顾九思没敢再说话,旁边侍卫按着人就开始往外走,柳玉茹扭过头去,昂首往前。

顾九思站在原地,他不敢动弹,柳玉茹走了两步,她回过头来,看着顾九思还站在原地,她伸出手去,冷声道:“还不走?”

顾九思抬眼看见柳玉茹伸出来的手,他高兴起来,赶紧往前跟过去。他走到柳玉茹面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手脏……”

话还没说完,柳玉茹就伸手拉住了他。

他的手上还都是泥土和血,她的手干净又柔软。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她却牢牢拉住了他,似是怕他跑了一般。

顾九思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小声道:“都把你的手弄脏了。”

柳玉茹不说话,顾九思同她一起爬了坡,走上大路,她脚上鞋子沾了泥,顾九思蹲下身来,用袖子给她擦。

他已经在泥土里滚了一天,也不在意这一点。柳玉茹看着顾九思蹲在地上,认认真真给她擦着鞋,她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啪嗒啪嗒落下来了。

眼泪滴到顾九思的袖子上,顾九思看着那落下来的眼泪,他愣了愣,随后道:“怎么哭了呀?给你擦个鞋,就感动成这样了?”

“顾九思,”柳玉茹低哑着声音,“那些百姓,肯定是他们拿钱雇了,今天故意用来隔开你和侍卫的。我在上面看得清楚,他们就是故意的。”

“哦,”顾九思低着头,从旁边捡了竹片,替她刮着泥土,“我知道,看出来了。”

“你本不该来河堤的。”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继续道:“他们吃不饱也好、过不好也好、钱拿不到也好,那都是荥阳官府的事,只要他们不闹事,把河堤修完了,那就与你无关。你熬在这里,把自己放在险地,你图个什么?”

顾九思低着头,有些高兴道:“好了,都弄干净了。”

说着,他蹲着身子,扬起头来,朝着柳玉茹露出笑容,高兴道:“坏人也就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很好的。这都是小事,我不放在心上。”

他笑得很灿烂,在这乌压压的一片世界里,明朗如晨曦。

他看着柳玉茹:“大家各自有各自的难处,他们拦我,也有他们的理由。我当官的,让百姓过得好,让我定的规矩执行下去,本也是我的职责,这事儿很正常,我想得开。你别难过了,你鞋子弄脏了,我陪你去买双新的吧?别哭了,嗯?”

柳玉茹没说话,她含着眼泪,看着面前仰头看着她的青年。

她爱极了这人的笑容,因为爱极了,所以这一刻,才心疼极了。

“我不难过,”她低哑声开口,“我是为你委屈,顾九思,你知不知道?”

她这辈子,委屈她忍得过,苦难她吃得了,她自个儿的事,狂风暴雨,她都能冷静自若。可唯独遇到这个人,哪怕是看着这个人有一点点委屈,遇到半分不公,她都觉得疼。

因为这个人放在心尖尖上,稍做触碰,那就是万箭穿心。

顾九思愣愣看着柳玉茹,柳玉茹蹲下身来,哭着抱紧了他。

“顾九思,”她抽噎着出声,“你能不能对你自己好一点?”

顾九思愣着说不出话,柳玉茹哭着道:“你没心没肺,可我替你委屈啊。”

你给了世界多少爱,我便希望世界给你多少。

没有半点不公,没有半分委屈。这个世界所有温柔,都理当给这么美好的你。

顾九思听着柳玉茹哭,他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回抱住了柳玉茹。

“你这姑娘啊,”顾九思叹气道,“怎么还没明白呢?”

“上天把你给了我,已经是这世上最大的不公了。我这辈子,也无需其他的公平。”

☆、第一百三十一章

柳玉茹听着这话, 不由得愣了。

顾九思扶着她起身,温和道:“别傻呆着了, 你看看, 你这么一抱, 自个儿身上都是泥土了。我陪你回去,把身上洗干净了。”

说着,他扶着柳玉茹上了马车,上马车前,顾九思回过头去, 看见洛子商坐在马车里,静静看着他们。

看见顾九思回过头来,洛子商朝着他们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顾九思抬起手来,却是恭敬道了声:“多谢。”

说完之后, 他才进了马车。他没坐位置上, 就往地上一坐,将双手放在位置上,下巴枕在手上,仰头看着柳玉茹道:“玉茹,我发现你真的很爱哭呀。”

柳玉茹擦着眼睛, 似嗔似怒瞧了他一眼,斥道:“起来,别坐地上。”

“别把垫子坐脏了。”

顾九思笑得有些傻气:“地上椅子上都一样的,而且我这么瞧你, 觉得你更好看了。这叫什么,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柳玉茹知道他在逗她,她静静瞧他,叹了口气,她抬起手来,附上他的面容,柔声道:“我真是怕了你了。”

“我知道的。”顾九思抬手捂住她的手,“我会处理好,你别担心。”

柳玉茹没有多说,两人一起回去,顾九思去洗了澡。

之前在马车上不觉得,如今彻底放松下来,顾九思顿时感觉一种说不出的疲惫感涌了上来,浑身都感觉有些疼。

他受了伤,把浴桶都洗成了血水,他匆匆洗了洗,便起身走出来,一穿单衫,血就透了出来。柳玉茹低骂了一声:“胡闹!”

便赶忙让人去请了大夫,然后自己坐在一边给他上药。

“受了伤怎么不说?”

柳玉茹不满道:“还去洗澡?不怕伤口感染是不是?”

“身上都是泥,”顾九思解释道,“都不好意思碰你,一些小伤,还是洗洗。”

柳玉茹抬眼瞪他,正要说什么,沈明就走了进来。他来得很急,进来大声道:“九哥,出事了……”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柳玉茹坐在一边,沈明犹豫了片刻,柳玉茹绑着纱布直接道:“说。”

沈明看了顾九思一眼,确认没有问题后,终于道:“九哥,人没了。”

“什么叫没了?”顾九思皱起眉头,沈明赶紧解释,“押回去的路上,有几个百姓挣脱了链子跑了,人一跑就乱了,然后出来另一批杀手,把我们扣下来的杀手劫走了。”

“一个不剩?”

顾九思有些诧异,沈明摇摇头:“剩一个,当街被射杀。”

顾九思没说话,柳玉茹略有些不满,立刻道:“几个百姓,又不是大力神,怎么就能挣脱了铁链子跑?明明就是有人故意放纵,那几个衙役呢?”

“已经处置了。”沈明立刻道,“傅大人说他们玩忽职守,让他们走了。”

“就这样?!”

柳玉茹有些震惊,顾九思应了一声:“没有确凿证据证明就是他们放走的,也就只能这样了。”

“那不查下去吗?!”

柳玉茹站起身来,有些不可思议道:“傅宝元不细察?”

“他说查过了。”

沈明冷着脸,顾九思轻笑:“这上上下下都是他们的人,有什么好查?”

柳玉茹没再说话,她捏着拳头,顾九思拍了拍他的手,同沈明道:“给陛下去信,让他准备一只军队在司州,时刻准备着,荥阳恐乱。”

话刚说完,外面就传来了许多人的脚步声。顾九思有些疑惑,他看了一眼沈明,用眼神询问来人,沈明也是不解,但没有多久,就听见王思远的声音响了起来:“顾大人!”

顾九思皱起眉头,便看王思远走了进来,颇有些感慨道:“顾大人,听说您遇刺了,我特意过来看看,您还好吧?”

“没事。”

顾九思笑了笑:“王大人消息倒是很快。”

王思远叹了口气:“本也在过来的路上,没想到人还没见到,就听见您遇刺的消息了。”

顾九思听着这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不知王大人找在下何事?”

“顾大人啊,”王思远叹了口气,慢慢道,“您被参了!”

顾九思听到这话,猛地抬头,王思远笑起来道:“不过还好,江大人在朝堂之上舌战群雄,力保大人,陛下对顾大人没有什么处置,但是还是觉得顾大人在荥阳太过横行,决定将沈大人调离荥阳。”

沈明听到最后一句,顿时脸上带了怒意,他正要开口,便看顾九思一眼扫了过来,沈明僵住身子,顾九思回过头去,面上露出笑容来:“九思不知,是何人所参何事?”

“啊,顾大人不知道吗?”王思远故作诧异,随后道,“也是,我也是今日才接到的消息。是秦刺史,参顾大人在荥阳作风不检,与商人聚会、仗势欺压当地官员,还参沈大人殴打官员、欺压百姓,你说说这个秦楠,”王思远‘啧啧’了两声,“简直是无中生有,哪里有的事嘛。”

顾九思听到秦楠的名字,也有几分诧异。

他原以为,第一给会去朝廷参他的荥阳官员应该是王思远或者傅宝元,没想到竟然是看上去最刚正不阿的秦楠?

秦楠也和王思远是一伙的?

还是其实秦楠才是这个荥阳最大的贪官?

顾九思一时脑子有些乱,然而他有些不理解,就算秦楠参了他,这样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为什么皇帝会真的决定处罚他,还选择将沈明调离荥阳?

他想不明白,感觉头有些痛了。王思远看他的样子,颇为关心道:“顾大人怎的了?”

顾九思摇了摇头,抬手道:“无妨,多谢王大人告知。那沈明调离荥阳后,是位任什么职位?可是回东都?”

“是啊。”王思远笑了笑,“回东都继续任职,其实也算不上是处罚,对吧?”

顾九思笑了笑:“的确。”

王思远看了看顾九思,见顾九思面色虚弱,站起身道:“罢了,顾大人今日不适,我也不打扰了,顾大人好好休息。”

顾九思行了个礼,让木南送着王思远离开。

王思远被送到门口,他上了马车,回头看了一眼顾九思,嘲讽出声:“秦楠,不自量力。”

说完,他叫人过来,在那人耳边嘀咕了几句。

王思远一走,沈明立刻道:“我出去散散心。”

“你站住!”

顾九思怒喝出声:“你去做什么。”

“我散心!”

沈明说完就冲了出去,顾九思正要说什么,便急促咳嗽起来,沈明趁着这个机会一路跑了出去,等顾九思咳完了,他靠在床头缓了缓,终于道:“去让人把他追回来。他肯定去找秦楠了。”

柳玉茹赶紧吩咐了人出去找沈明,随后她回过身来,守在顾九思身边,握住他的手道:“你是不是发高烧了?我怎么觉得你有些烫?”

“可能吧。”

顾九思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同柳玉茹道:“你别担心,沈明让人看着别乱跑。我先睡一觉。陛下的旨意到了,舅舅也该回信了。等舅舅的信到了,再做打算。”

柳玉茹应了一声,顾九思握着她的手,小声道:“玉茹,我困了。”

“困了你便睡吧。”柳玉茹温和道,“我在呢。”

顾九思没说话,他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柳玉茹看着他呼吸平稳下来,才放开他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被子里,又给他上了冰袋,随后召了印红和木南过来,同印红道:“通知东都那边的人,将我训练的所有暗卫全部派到荥阳来。”

印红应了一声是。柳玉茹接着同木南道:“夜里应该还会有第二波刺杀,你们准备着,别让人钻了空子。”

木南愣了愣,随后应了下来,出声道:“是,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