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七十大寿时?”

那又如何能忘?晚辈们都点了点头,独孤氏便苦笑了一声。

“当时母亲七十生辰,先帝还曾赏赐了不少东西,当今皇上与废王都曾来过。”庄简公想起当日的情景,“当时卫国公府的世子,在我们府上,还遭…打了一顿。”

他将那个打人的者的‘身份’说得含糊不清的,独孤氏就称冤孽。

“莫非母亲今晚,与当日的事情有关?”

荣国夫人不由问了一声。

独孤氏便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当时…”她大寿之时,前来贺寿的夫人们齐聚一堂,那时长乐侯府的白氏也在其中。

白氏当时说话惹了独孤氏不喜,因此赏了傅明华一卷女诫。

若是换了旁人,依独孤氏当时的身份,将人羞辱了便羞辱了。

傅明华嫁的要不是后来的三皇子,怕是终其一生,独孤氏也不见得会想起此事。

她出身名门,气度、涵养都非同一般,可实在是当时白氏说话不分场合,傅其弦的名声又在外,让她份外鄙夷,一时不快之下才做了那样举动的。

“今日娘娘召我进了殿后,说我家五娘性情温淑,赏了我一个盒子。”

独孤氏说到此处,叹了口气,她将怀里的盒子取了出来,眼中有些湿意:“今日观风殿前,武安公府的丹阳郡主因为冲撞娘娘之故,皇上大发雷霆,剥武安公府周绍通父子兵权…”

庄简公府众人听了这些话,神情便渐渐凝重了。

“我细细想过,娘娘今日与我说的话,跟当年的我说过的话何其相像?”

当年的她也是明夸暗贬,赞傅明华的语气,与今日她赞五娘子的语气几乎是相似的,“性情温淑,有世家风范…”

独孤氏事隔多年后,想起当年的情景,都觉得自己脸皮发烫。

“回来的路上,我也召了五娘子细细问过当时的情景。”她一脸凝重,当时便问得小娘子险些哭出声来了,只是独孤氏无论问过几次,她回答都是一样的。

今日在宫中,庄简公府的人并没有犯过什么大错,反倒在有两位小娘子起了争执时,她上前安抚过。

“与五姐儿无关,便定是我当初做下那桩孽事的缘故了。”

独孤氏一脸悔意,屋里众人也有些担忧。

坐了半晌,荣国夫人才提议:

“事到如今,反悔固然无用,担忧亦是徒然,娘娘若当真记恨当年之事,您如此惶恐也是无济于事,不如打开盒子瞧瞧,事后多多弥补、认错就是了。”

独孤氏这才点了点头,将一直被自己捂在怀中的木盒拿了出来。

她接到这赏赐之时,便没有能气将锦盒打开,一路抱着回来,手心里的汗水将那紫檀雕了花鸟的木盒都浸湿了。

独孤氏深呼了口气,忍了半晌,将盒子放到自己眼前细细端详。

荣国夫人等人上前将她扶起了身坐了稳当,下人将灯挑得更亮,她手指尖在盒子上抚了抚,那盒子只是扣在了一起,并未上锁。

开关的地方做得极其精巧,半晌之后独孤氏眼中露出坚定之色,将盒子一下打了开来。

‘咔嚓’一声,那盒子被她推了开来。

没有独孤氏想像中的苛责,甚至连她心中曾经以为,傅明华会以怨报怨,将女诫返还回来羞辱她的情景也没有。

锦盒中装了一支白玉簪,簪头雕了一朵白玉兰,躺在盒子中,独孤氏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

兴许是没有想到傅明华会真正有所赏赐,如今看到这白玉簪子时,独孤氏还许久回不过神来。

那簪子上雕刻的玉兰十分小巧精妙,玉质一看便非凡品。

独孤氏犹豫了片刻,伸手将玉簪拿了起来。

盒底没有放任何苛责的纸条,没有她想像中的傅明华记恨当日的情景,还报她女诫。

她之前一番担忧,此时看来十分的可笑。

“莫非娘娘,并没有记恨于您,而是今日真心是在赏赐五娘子东西的?”

庄简公看到这样的情景,不由自主便问了一句。

他一面说着,一面伸手来取盒子。独孤氏任由他将盒子拿去细细端详,他检查过好几次,每个角落都瞧过了,里面并没有塞任何的纸条。

这玉簪确实是傅明华要赏五娘子的,而不是独孤氏以为的那般模样。

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起当日她一怒之下送傅明华女诫时的模样,再想想如今自己杞人忧天的情况,两相对比之下,越发显得独孤氏行为举止有失大家风范。

荣国夫人等人也不敢说话,但光从这一桩小事,自然可以窥见出傅明华的性情及世家的教养。

独孤氏脸上露出羞愧之色,握了玉簪半晌,才叹了口气,将玉簪放回到盒中:“是我想差了。”

她一下便如老了许多。

今夜这一番折腾下来,庄简公府虚惊一场。

宫中众命妇都接连离宫了,杨复珍进来回话:“娘娘,武安公府的丹阳郡主,想要见您一面。”

丹阳郡主还没有走,天色已经不早了,她跪在殿外游廊下,脸色有些发白。

武安公府的周夫人临走之时,看她的目光里带着怨毒之色,她每次即将跪得膝盖发疼,觉得自己要坚持不下去时,便想到了她的一双女儿。

她的孩子还那么小,若是她失了宠,遭到武安公府的人怨恨,怕是会牵连她一双女儿的。

到了这个时候,她想起白日的事情,才开始感到害怕。

当时全凭一股冲动便那般做了,直到燕追过来,喝斥她时,她到这会儿脑子里还乱糟糟的。

第六百二十九章 援手

有脚步声朝这边走来,丹阳郡主泪眼迷蒙的抬起头,就看到夜色下,傅明华踩了廊下灯光,朝她缓缓走来。

丹阳郡主就想起了年少之时,她与傅明华第一次说话时的情景。

是在谢三太太阴氏的宴上。

“元娘…”她伸了手出来,刚动了动嘴唇,却又想起了今日燕追说的话,便如被烫到了一般,将手收了回去,脸上露出怯怯之色。

她没有想到,在这样的情况下,傅明华还愿意见她。

她的眼眶有些发烫,低垂下头去抽抽噎噎的哭。

年少之时的丹阳郡主出身定国公府,又是极受宠爱,被薛府捧在掌心里长大的。

在今天之前,她生平仅受过的挫折,便只是当初与简叔玉那场并未成的婚事罢了。

她嫁入武安公府后,生了两个女儿,都有丈夫顶着,应允公婆,在二十五岁未得子嗣时才纳妾。

丹阳郡主这一生,可说过得顺风顺水,少有大风大浪。

可是今日只是因为她的那一时冲动,一声呼唤,而将一切都搞砸了。

事到如今,她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

傅明华平静望着她看,她哭得眼都肿了,却仍泪眼婆娑的盯着自己看。

“扶郡主起来。”傅明华转过头吩咐身侧的宫人,看丹阳郡主被扶了起来,她捏了帕子替丹阳郡主轻轻擦了把脸。

那脸上的脂粉已经被泪水洗刷得差不多了,眼睛红肿,傅明华手才刚碰到,丹阳郡主便轻轻的缩了缩身体。

“你想跟我说什么?”

没见着她时,丹阳郡主总想见她,如今见到人了,丹阳郡主却反倒张不开嘴了。

她踌躇半晌,仰了头问:

“我错了吗?”

入冬之后,白日便短了许多,天色黑得极快,观风殿里,隐约可见亭台楼阁,及廊下走动的侍人宫娥。

天还未完全黑透,廊下已经挂了灯笼,傅明华披了斗蓬,看着丹阳郡主眼里的惶恐。

兴许是她许久没有说话的缘故,丹阳郡主眼中又有水意要弥漫出来了。

“你,您是不是讨厌我了?”

她有些艰难的笑,语气有些难过:“我也讨厌我自己。”她嘟囔了一声,又吸了吸鼻子,傅明华就摇了摇头:“没有。”说这话时,她拧了拧秀气的眉,点了胭脂的樱唇抿了抿:“我是很羡慕你的。”

“羡慕我?”

丹阳郡主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有些疑惑不解的抬起了头来望着傅明华看。

已经一天时间了,可是她妆容未乱,发丝依旧服贴,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儿失仪之态。

相较于自己此时满身的狼狈,入宫之时脸上画好的妆,此时已经糊成一团。她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有什么好羡慕的?”

傅明华微微一笑,伸手替丹阳郡主整了整袖口:“丹阳,羡慕你总是这样。”凡事都有人替她考虑过了,所以养成她这样天真的性格。

“当初简叔玉之事,有燕玮替你挡了灾祸。”

使她避过了嫁给简叔玉,到最后简叔玉叛乱,而连累定国公府,使丹阳郡主也死于叛乱的下场。

“你瞧瞧,你如今嫁入武安有府,丈夫性情敦厚,有养育了一双女儿,定国公府的事,你为什么要管呢?”

傅明华这话让丹阳郡主眼睛一下便瞪大了,她想要为定国公府说情,可是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遭燕追打断了。

可此时傅明华提及此事,分明是她心中对于丹阳郡主的打算也是十分了然的。

“你,你怎么知道?”

“定国公府此次谋反,被皇上下令关押监狱之中,至今长公主求见皇上多日,依旧不得成功。”傅明华平静望着她看,“你我之间,昔日旧时曾有来往,可有什么样要紧的事,要让你单独急着找我呢?”

丹阳郡主一听她这样说,眼泪便流了下来。

“这桩事情,你不应该插手的,你已经出嫁了。”傅明华双手笼在袖中,夜风吹得她胸前系着的斗蓬丝带不住晃荡:“定国公府的事牵连不到你的身上,你被薛夫人护得太好了。”

她语气温和,听不出喜怒。

丹阳郡主抬头去看她,也不知是不是这初冬的入夜阴寒,傅明华嘴角边虽然带着笑,可是笑意却未及她的眼中。

自两人相识以来,丹阳郡主就发现她仿佛一直都是这般,冷冷淡淡,不温不火。

她仿佛没有特别欢喜的时候,也不会有愤怒到失态的模样。

当日上巳节时,洛水之上的画坊中,她被柱国公府的魏敏珠为难时,不怒不急,却将魏敏珠奚落得狼狈异常。

被当时的崔贵妃召见时,也不见欢喜之色。

以往丹阳郡主总觉得她仪态端庄,一举一动说不出的令人赏心悦目。

她的语气神态,说话时的眼神与细微的神情,都仿佛一部活生生的礼仪闺范。

可是此时丹阳郡主自己如此狼狈不堪,傅明华却依旧如此时,她心里却不由有些难过:“元娘,你是不是从不会有因为关切一桩事情,而焦急失态的时候?”她说到此处,有些激动:“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定国公府是我的家,那里面的人,是我的亲人。我父亲、母亲,我的祖父母与兄长、叔伯。”

她擦了把泪,咬着嘴唇摇头,语气有些颤抖:“元娘,你一直都是这么冷静,仿佛高高在上,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动容,可是我不是你,我只是想要,想要…”

她越说越是语无伦次,碧蓝等人有些警惕的望着她看,傅明华却依旧是平静的听她发火。

丹阳郡主不知怎么的,便觉得有些泄气了:

“我只是以为,我们,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以为…”

“哪怕我们是朋友,可是丹阳,我并不欠你什么。”傅明华叹了口气,“定国公府投靠容家,求的是长远富贵,求的是从龙之功,”她折转身,却低侧过头去看丹阳郡主:“若是容涂英事成,你有没有想过结果?不光皇上,就连我跟我昭儿也会命丧于容氏手中,到时的你会不会因为‘朋友’二字,便对我施出援手?”

第六百三十章 造化

丹阳郡主哑口无言,傅明华不如她这般神色激动的质问,却仍是将她问得张不开嘴来。

“如今容涂英伏诛,容氏一族遭斩,定国公府受其牵连,亦是当日令尊自己的选择。今日武安公府遭喝斥,也是你自己的选择,我先前不能答应你救定国公府的要求,如今自然也不能再答应你其他的要求。”

傅明华想起她之前说过自己‘冷静’的话,心里翻涌。

丹阳郡主当初受定国公府宠爱,一出生便享汤食沐邑,不知人间疾苦。

出嫁之后,为定国公府求情,虽燕追喝斥她是有借机生事的缘故,可是武安公府为她一时冲动的举动付出代价,却是事实。

但是若换成了自己,她又有什么?

长乐侯府不会成为她的后盾,谢家与她之间,只是互相为对方所用。

当日容涂英谋逆之时,她挺着肚子躲藏在龙门山下的谢氏别庄之中,发现了银疏的背叛,却只有冷静等待。

她若不冷静,怕是如今的下场比之丹阳郡主更不如!

傅明华抿了抿嘴唇,强忍着想转头与丹阳郡主说话的冲动,快步向殿内走:“天色已晚,再耽搁宫门怕是要落了锁。送丹阳郡主出宫!”

杨复珍在她身后,大声的道:

“送丹阳郡主出宫…”

夜色里他的声音极大,传得很远。

傅明华心里开始还有些不平,只是每走一步,心中的那丝突如其来的怒火便渐渐消弭了许多。

丹阳郡主有些傻愣愣的站在她身后,她想起之前傅明华说的话,本能的便想上前,碧云伸手将她拦住:“郡主,娘娘已经说过了,天色已晚,再耽搁下去,宫门怕是要落了锁。”

她数次与傅明华往来,年少之时也是见过碧云的,知道她是傅明华身边亲近的大丫鬟。

只是此时碧云皱着眉,语气有些生硬,显然是生气了。

“我…”

“奴婢让人送您出去吧。”

碧云打断了她的话,吩咐了一个宫人前来要送她,丹阳郡主噙着眼泪,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一生中,受到过的磨难并不多,面对这样尴尬的情景的时候也不多。

此时她隐隐觉得自己似是说错了话,但她张了张嘴,又不知该如何说。

从宫中出来时,丹阳郡主才觉得有些害怕。

娘家落得这样的境地,婆家里此时她竟然不敢回去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皇宫,此时连出几道宫门,她隐约只能看到观风殿的殿顶罢了,巍峨入云,屹立得高高。

“郡主…”丹阳郡主身边的奴仆看得出来她心情不佳,小声的唤了她一句,声音也不敢大了,丹阳郡主回过神来,勉强笑了笑:“走吧。”

无论如何,再是艰难,也总是要回去面对的。

这一刻她想起自己之前说傅明华太过‘冷静’的话,直到此时,她想到自己回去要面对的事,她突然也很羡慕那一份冷静。

好似换成傅明华面对这样的情景,她恐怕也会沉着应对,不会像自己这样慌张吧?

丹阳郡主想到此处,隐约有些明白傅明华对她说过的‘羡慕’她的话。

没有人是生来便这样冷静的,想想她曾经历过的事,想想她是如何从丧母的长女,顶着傅其弦那样一个名满洛阳的父亲,嫁进秦王府,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不仅只是燕追爱她。

没有什么爱是与生俱来的。

“回去吧。”

丹阳郡主拿帕子压了压眼角,极力做出镇定的模样。

她还有一双女儿在武安公府,无论前路多么艰难,她也该咬牙熬下去。

今日得的果,是她种下的因。

她想到此处,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回到府中时,丹阳郡主原本以为会等来武安公、周夫人及丈夫的厉言喝斥,可是并没有什么人理睬她。

她也没有见着周世子,问了下人,说是世子被国公爷及夫人召唤去了。

丹阳郡主想要等着丈夫回来,与他解释。

可是要该解释些什么,她自己心中也是没有数的。

只是等到亥时了,周世子没有回来,她的贴身丫鬟却是慌乱的跑了进来,失态到扑她跟前了,才惶声道:“郡主,定国公府出事了!”

丹阳郡主‘嗖’的一下便站了起来。

夜里原本被重兵把守的定国公府中,世子薛涛求见皇上,说是有要事秉报。

傅明华得到消息之时,燕追已经令刘政知将薛涛带进宫里了。

“薛世子说,容氏谋反一事中,他的妻族阴氏也卷入其中,与河东道都乐侯府严家有所勾结,共同贩卖钢铁、武器,为容涂英及昔日被斩的逆贼凌宪所用,”杨复珍也说着自己从孙固处打听来的消息,“皇上对此十分震怒,有办严办阴氏。”

内侍与内侍之间,也是有交情的,耳目之广,不输于探子了。

杨复珍是当初崔贵妃留下来的旧人,傅明华在用他,却不算重用。

他有意讨好傅明华,以显示自己的才干。

傅明华心中有数,只是对于他口中所说的燕追的‘震怒’,却是十分了然的。

阴氏与都乐侯府当初与容涂英有染,此事燕追怕是早就知晓,却隐而不发,等着有人来举报,才有所动作罢了。

他背地里怕是早就安排了人手,物证、人证应该都是早就准备齐全的。

只是傅明华万万都没有想到,这个举报阴氏、严氏的人,会是阴丽芝的枕边人,定国公府的薛涛。

不过细细一想,此事也并不奇怪。

燕追做事,向来极有主张,他心有城府,且极深沉。

定国公府要如何处理,他怕是心中早就有数的。

有长公主在,定国公府要杀人,却不能杀绝了,以免将来言官记载他太过狠辣。

是以他关押薛晋荣,又令刘政知围困定国公府,一面诱丹阳郡主将武安公府拖下水后,下一刻薛涛便举报有功。

傅明华想到此处,嘴角边露出一丝若隐似无的笑意,灯光下,她歪坐在炕上,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绶,笑而不说话。

定国公府薛晋荣因为谋反,而必会遭处死。

薛家历经此事,爵位必会遭一贬再贬,难成气候的。

第六百三十一章 弄人

而薛涛举报有功,燕追又定会留薛府一条命脉,以续薛家传承,同时亦显君王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