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姑边哭边喊,被她搂在怀中的崔贵妃顿了一顿,眼珠转了转,嘴唇也跟着直抖。

好半晌眼中泪珠滚落了下来,静姑却仍沉浸在悲痛中,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变故。

“兴许,只是因为我姓崔,出身青河。”

皇权与世族不两立,皇上要赐死她的原因,容妃恐怕还觉得十分好笑,可是崔贵妃心中却是很清楚。

“娘娘?”

静姑有些欢喜的跪了下来,手扶了她的腿,惊喜的望着她看。

清容等人也跪了一地,崔贵妃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

“黄一兴呢?”

她问了一声,静姑仿佛想到了什么,慌忙握住了她的手,拼命摇头:“不…皇上不上允您选择了吗?”

崔贵妃给她的回答,却是将静姑紧握着她手的手指,一根一根的分了开来,动作虽然温柔,神情却带着坚定之色。

“你知道,这几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她念了这几句话已经半日,早就倒背如流。

此时背了一遍,静姑心乱如麻,摇头的动作使她大颗大颗涌出眼眶的泪水似雨水般飞溅:“奴婢不知,但是奴婢知道,您还没有等到王爷,没有看到秦王妃,没有见到她腹中的骨肉,那是您的长孙…也没有看到九皇子封王娶妻…”

“王爷?”崔贵妃幽幽的开口,“恐怕王爷,此时应该已回洛阳了吧。”

有些事情,不是她猜不到,也不是她太蠢笨。

若她真的并不聪明,当初崔家的人也不会送她入宫。

只是许多的事情她并不敢去想,并不敢去问,皇帝已经十分忌惮崔家,她若太过耀眼,抢了儿子光芒,必会使燕追一事无成,比现在更艰难十倍。

“容顾声恐怕是死在了元娘手中,皇上这句话,是指容家定会报此仇吧?”

她颤声开口,哪怕嘉安帝不报仇,依容家人的性格,既然已经有意谋反,又如何还会再使傅明华活着?

所以‘护国寺中’,是嘉安帝在提醒她,傅明华恐怕有难。

赐她毒酒,又偏偏又向她透露了这个消息,她困在深宫,无能为力,可是若燕追就在洛阳,那就不一定了。

嘉安帝向她透露了这样一个消息,又会不会向燕追透露呢?

他不会。

他是在等着崔贵妃做出选择。

若她选择告知燕追这桩事,那么燕追必定会救傅明华,如黄一兴之前所传的旨意所说,那么她要想救傅明华的命,自己就得饮酒。

可她要是选择隐瞒此事,看到燕追时一言不发,燕追才将回洛阳,不一定会知晓傅明华就在护国寺,到时若容家想要除她,那她就有危险的。

说还是不说?

她心中其实早就已经有决定了。

燕追来到蓬莱阁时,崔贵妃早早得到消息,就让静姑避进了侧殿,甚至让端了托盘的程济等人也躲了,独有黄一兴有皇命在身,依旧站在殿外。

“母亲。”

他内里穿着已经半湿的青袍,外罩胄甲,大步进了殿来。

崔贵妃看着他,心痛难当。

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十月怀胎所生下来,寄托了她希望,令她骄傲又牵挂。

他脸颊带着胡渣子,好像更瘦了些,只是一双目光却越发显得冷静。

他容貌肖似崔贵妃,可是性格更似嘉安帝,那眼神已经隐隐带着威压,让人不敢直视。

“回来了,回来就好。”

崔贵妃忍了又忍,笑着看燕追跪了下来向她请安,她温声问道:“皇上那边如何了?可见了你?”

她的眼中带着对儿子的隐忍的牵挂,神情温柔,却半点儿不见之前的慌乱不安,好似并没有黄一兴奉命来给她送酒似的。

“见过了。”燕追点了点头,想起外间看到的黄一兴,眉头皱了皱。

儿子是自己生的,崔贵妃自然知道他心思有多深沉,他怕是有些怀疑什么。

崔贵妃似劫后余生一般,叹了口气:

“我近来病得很重,好几回都怕见不着你了。”

她絮絮叨叨的,燕追安静的听她说话:“哪知天可怜见,让我多活几日,能见到我追儿回来,我已是心满意足。”

“不会。”燕追摇了摇头,转头看了一眼外间,黄一兴还在那头,他眯了眼睛,问道:“黄一兴来干什么?”

他没有转过头来,所以没看到自己在问出这话时,崔贵妃的身体重重的抖了一抖:“之前容涂英叛乱,他是奉皇上之命过来的。”崔贵妃说到此处,皱眉问道:“元娘此时不在洛阳之中。”

“我知道,在护国寺,皇上已经说过了。”燕追一听到傅明华的名字,便转过了头来,这下眉眼间的冰雪都似融了开来,眼中闪着愉悦之色:“我晚些时候就去接她。”他按捺不住此时的好心情,难得多说了两句话:“此时洛阳并不安全。”

容涂英的爪牙尚未完全拨除,容家的人也没被逮住下狱,此时兵慌马乱,她挺着大肚子,洛阳并不是适宜她居住之所。

尤其是容涂英,定是恨自己入骨,所以傅明华在护国寺是最安全的。

她身边有朱宜春保护,哪怕此时燕追恨不能即刻便见到她,但也知道事情轻重缓急,强忍下了那分冲动。

“不。”崔贵妃摇了摇头,深呼了一口气,闭紧了双眼,忍住眼眶中的酸涩:“你现在就去寻她,容妃之前来过,她杀了容涂英的儿子,容家已经派人前往护国寺了,她怀着身孕,是双身子的人,追儿,她不能有意外的。”

崔贵妃的声音有些颤抖,燕追一下便站起了身来,失声的问:“什么?”

“容妃说,派往护国寺的人,一早便已经出城了。”

崔贵妃睁开了眼,大声的说:

“她腹中有你的骨肉,追儿,元娘不能出事的!”

燕追想也不想,转身便走:

“我回来之后再与您细说。”

侧殿之中,静姑浑身哆嗦。

她与崔贵妃主仆多年,又怎么不知道崔贵妃令她躲在侧殿是什么意思呢?

她知道崔贵妃心中的艰难与挣扎,可是恰因为知道,静姑才会死死的咬着自己的手,泪流满面,却不发出半丝声音来。

第五百八十章 循环

崔贵妃脸上的笑意,在看到燕追离去之后,迅速的垮了下来。

这一刻她眼中隐忍多时的眼泪‘漱漱’的往下流。

她捏了帕子压眼,大声的喊:

“黄一兴!”

黄一兴侧了身体出来,有些叹息的看她。

“娘娘。”

他有些恭敬的弯着腰,并没有催促她。

皇上曾有口喻,若秦王刚进蓬莱阁,便坐了不久匆匆要走,便将酒送至贵妃面前。

那时嘉安帝是悄悄与他说这样的话,黄一兴那会儿还不明白。

秦王远在幽州,又怎么会回宫来。

只是此时事情一桩接一桩,怕是皇上与秦王早就里应外合,打定了主意要将容涂英一党圈入其中,联合将容氏党羽剿杀。

朝中大事,黄一兴不敢妄自揣测,可是他看着眼前这位对许多事情都心中有数,却又强行忍耐的崔贵妃,不免语气柔和:“您有什么吩咐?”

“我要梳洗一番,你替我将酒端来。”

崔贵妃平静的说完,低头整理了一番裙角。

侧殿之中静姑软软的滑倒在地上,泣不成声。

黄一兴应了一句,此时蓬莱阁的人早就慌了神,他吩咐着人去备热水,又亲自要扶崔贵妃起身。

殿后静姑哭了一阵出来,看到这一幕:

“奴婢来。”

她看也不看黄一兴一眼,虽说崔贵妃之事,与黄一兴无关,可此时静姑心中难受,却顾不得那样多。

静姑年事已长,虽然仍侍候在崔贵妃身侧,但是以往替贵妃洗沐这样的事,很多年前就已经交到清容等人手中了。

此时她细细为崔贵妃梳理一头顺滑的黑发,那头发仍旧浓密,养得极好,甚至还未见白发,红颜便要先折。

她的手轻重有加为崔贵妃按摩,极力想要使崔贵妃舒服,只是那眼泪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似的,‘滴滴答答’掉入池中。

“我年幼之时,最喜嬷嬷服侍我沐浴。”

崔贵妃眯着眼睛靠在池边,仿佛对于池中落水的声音并没有听见似的:“旁的人侍候得都没你好。”

她偏了头,脸上带着笑容,不知想起了什么。

静姑只觉得喉间梗得更加难受,胡乱应了一声,她便说起了崔家,说起了青河的父母。

当日她是崔氏嫡女,一早就知道自己是要入宫,服侍魏王的,所以记事之时起,她便学的是诗书女红,宫中生存之道。

她的身体容不得一点儿损伤,皮肤都是以最好的药材来养。

入洛阳之时,她是最貌美的年纪,嫩得能掐出水来,眼中藏着羞涩。浑身上下不见半点儿瑕疵,她就像是崔家精心雕琢出来的一块美玉,献到了将来天下会最有权势的人手中。

“我羡慕太后。”

她叹息了一声:

“羡慕她不用像我一般选择。”

太后的娘家早早死于太祖起兵之祸,以至于后来的太后不用再面临像崔贵妃这样的选择。

手心手背俱都是肉,崔家送她入宫的原因,一开始就是冲着富贵、权势来的,可讽刺的是,她即将位极尊荣,她却不得活命,崔家的打算自然是要落空。

“我也羡慕她,临去之时,有子有孙,有元娘相伴,再无遗憾。”

可惜她连自己还未出世的嫡孙,也没有能够亲眼得见。

清容等人背过了身去,哭得肩膀直颤。

“你们将来,就跟在元娘身边,她会为你们安排妥贴的,她是个好孩子。”又是那么的聪明,她的结果与太后,与自己都不一样。

静姑心里更难受,放了手中的玉篦子,泣声道:“您别再说了。”

崔贵妃叹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了。

可是如此一来,静姑便越发难受。

洗漱完,扶了崔贵妃起身,衣袍已经备下了,送来的并不是贵妃份位穿的衣袍,而是象征着皇后地位的翟衣。

宫人捧着华胜,候在一旁。

她伸了手去摸那衣料,嫣然一笑:

“也不知为何。”

她抬起头来,看着静姑,说笑一般的道:

“这翟衣我盼了大半辈子。”

从进了洛阳王府的那一日起,她就在盼着这一天,想了许久,“可是为什么,此时我已经得到了,却又并不那么想要了?”

她的笑容显得有些虚无飘渺,仿佛一缕烟,一片雾,风一吹来便会消逝得一干二净似的。

静姑死死咬紧了牙关,极力控制浑身的颤抖:“这是之前,殿中省下,内侍监令人送来的,说是,皇上半月之前就已经吩咐下去,令人赶制了。”

崔贵妃又笑了笑,张开双臂:

“服侍我穿上就是了。”

她什么也没有再说,可是这样不说话,比说了话更使人难受。

宫人上前为她描画妆容,端酒的程济已经站在她旁边等候,清容等人放声大哭,崔贵妃端起了那杯酒,静姑双手交握,眼中泪花滚滚。

“我时常在想,这世间该是有天理循环的。”

她端了酒杯,放到唇边。

静姑再也忍不住,跪了下去就叩头:

“让奴婢替您来喝吧,让奴婢来喝吧…”

“当日,我逼阿沅选择,使得元娘早早的失去了她的母亲,如今终有一日,也轮到我自己该做选择了。”

她仿佛没有听到静姑的话,将酒一点一点喝进嘴中:“我以为,我以为追儿娶了元娘,阿沅还在,一切就都过去了。”

她手里的酒杯没有握住,‘哐’的一声落到了腿上,又弹落到地上,滚了几圈,上面沾了些崔贵妃唇上的胭脂,显得殷红如血。

“我以为没有人会再记住此事,可是,可是老天爷还记着。”崔贵妃说到这里,忍不住牵了牵嘴角:“我做过的事,哪怕是有人不记心里,老天爷都替我记着,让我来一报还一报的。”

她静坐了半晌,静姑软软的扶着妆柜,倒地上简直比喝了鸠酒的崔贵妃更加痛苦。

“我一直都不敢问。”

她看着镜中,自己收拾得端庄美艳的倒影,缓缓道:“元娘原谅我没有?我该早早问的…”

“是我的缘故,使她一早失去了母亲,使她没有母亲庇护,使她年纪小小,在侯府那样的地方,费心尽力…”

第五百八十一章 报应

“我逼人母,人亦以我儿来逼我。”当日崔贵妃为了儿子,使谢氏做了抛弃傅明华的选择,如今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也终有一天,嘉安帝将同样的选择摆在她的面前。

“这是,我欠元娘的…”

她脸颊抽搐了一下,语气逐渐有些颤抖,脸上现出强忍的痛苦之色,再说话时,也是断断续续的。

“每当,每当她越聪明…”

“娘娘,您歇一会儿,歇一会儿。”

静姑颤巍着起身,将她抱进怀里,眼泪止不住的流:“您不要再说话了…”

“…她越聪明,我,我就,就越…难受…”崔贵妃仿佛没有听到静姑所说的话,有些吃力的仰头要去看她,眼神中带着慌乱之色:“你说,你,你,说…元娘她,原谅,原谅我了没有?”

“一定是原谅了,一定是原谅了,真的原谅了。”静姑迭声的回,崔贵妃却像是没有听到她说的话,还在喃喃的问:“她,她,原谅我了没,没有…”

静姑将她抱得极紧,点头间泪珠飞溅:

“原谅了,原谅了…”

“可惜没有…”

她也不知是在‘可惜’什么,余下的话声音越来越轻。

这鸠毒毒性极其霸道猛烈,静姑哭了一阵,低头看了她一眼。

崔贵妃闭着眼,好似睡着了。

静姑突然撕心裂肺的惨叫,清容等人哭得又更大声了。

“皇后娘娘殡天了。”

黄一兴看了一眼,上前探了探鼻息,突然大声的喊。

鸠毒之酒一饮,脑浆即很快迸裂而亡。

静姑抱着崔贵妃,轻轻的摇晃:

“献岁发,吾将行。春山茂,春日明。园中鸟,多嘉声。梅始发,柳,柳始青…您幼时,奴婢最爱唱…”她没有唱完,埋在崔贵妃身上便痛哭失声。

清容等人看到这一幕,越发哭得大声了。

宣徽殿里,嘉安帝侧躺在榻前,杜玄臻正跪在榻边。

之前杜玄臻险些死于兵祸之中,容涂英此人狠辣,临走之时还想下令,使人杀他。

不过杜玄臻任中书令多年,威望极深,当时那样的情况下,容涂英自己见有追兵到来,都匆忙逃窜,侍卫自然在面对杜玄臻时,更是心中先怵了几分。

他一番恐吓,最终那几个侍卫也没敢杀人,提了兵刃便匆匆追赶容涂英等人,以致让他与张说都捡回一条性命。

黄一兴办完了差事回来,皇帝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个若隐似无的笑意来。

“蜀王信,朕之逆子,幼儿资质平庸,恩遇极于崇重,然恃朕宠而生骄,不思圣哲之诫,自构骄僭之咎;惑谗谀之言,信离间之说。争结朝士,竞引凶人,使朝中文武官员,为其所用。亲戚之内,结为朋党,朕怜其年幼,数次规导,惜孽性难以更改,将其废黜。”

他喘着气,每说一个字,便顿上片刻。

杜玄臻亲自拿笔,动手正在草拟圣旨。

黄一兴心中骇然,看皇帝惨白的脸色,怕是他已经在交待后事,及封储君之子。

他亦是跪在一旁,默不出声。

“秦王追,乃朕之爱子,实所钟心,幼时聪慧,天纵神武,智韫机深…”

每说一个字,嘉安帝便要顿上片刻,“…为朕分忧,平简氏之乱,定吐蕃之扰,攘突厥,平外族之祸。今救朕于水火之中,一举扫平容氏之乱,除朕心腹大患,伐暴除凶,朝野上下,无不臣服。今立秦王追为皇太子,所思备礼,以时册授。公卿百官…”

“四方岳牧及长史…”

他捂着胸,嘴里发出急促的喘息,杜玄臻停下动作,有些担忧的看他:“皇上,不若歇息片刻。”

“下至士民,宜悉祇奉,以称朕意。”

杜玄臻便唯有再提笔,将旨意记下了。

“拟好诏书之后,朕再看。”嘉安帝挥了挥手,目光转向一旁的黄一兴,黄一兴便道:“大家,皇后娘娘殡天了。”

尚未离开紫宸宫的杜玄臻一听这话,便垂下了眼眸。

“三郎离开了吧?”

嘉安帝问了一句,黄一兴便点了点头。

崔贵妃不知与燕追说了什么话,导致燕追才将回来,便又匆匆离开。

“此次谋逆,容家其罪当诛。”嘉安帝说完了正事,又提及此次谋反的容家,强打精神:“容涂英结朋党,以犯上作乱,令俞昭成、顾胜之、周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