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涂英此时哪怕烦闷异常,但听了这话,眼睛眯了又眯,却摇头道:“不可能。”
“为何?”
容三老爷听他如此肯定,倒是有些意外。
顾七也就罢了,与大唐燕氏有仇,得知容涂英打算,又受制于容涂英,所以一心一意为他办事,不可能背叛就算了。
可凌家不同。
凌宪本来就生反骨,如今已经反了燕唐,自立为皇。
这样一个人物,又有什么不敢干的?
容氏百年积攒,加之大唐国库所出,天底下见了这批银子不动心的,则是少之又少了,容涂英此时却说得极为肯定,容三老爷眉头一皱,正要发问,容涂英叹了口气:“二位哥哥仔细想想。”
到了这样的时候,哪怕他已经有些慌,但还并不乱,心中思绪清明,分析给两人听道:“在这样的时刻,凌宪见银子心动,实乃人之常情。”容大老爷嘴唇动了动,“那你为何还说他…”
“但此事有个前提,那便是他拿着这银子得有用。”
容涂英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这银子路经西京,再经由西京入河东道山西并州,送入都乐侯府严家手中,再由严家之手,换成矿产送往淮南阴氏手中。
制成了兵器才有用!
凌宪此时起兵,谋的是大唐基业,他此时抢了银子来做什么?
先不说他保不保得住,哪怕他就是保得住,这批银两落在他手中,若用不到实处,也与废物无异了。
倒不如借容涂英之手,将这批银子换为盔甲、武器,增强他军中实力,将来与燕唐之战中,才有可能得占上风。
第五百六十一章 郭播
他不是信得过凌宪为人,只是分析前因后果之后,凌宪并没有理由那样去做。
“银子不在凌家手中,更何况顾七早前领骁骑出城时,我便吩咐过,他若运银两下山,事成必会发信鸽通知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是有人得知这批银两下落,打起了这批银两主意,还是他看走了眼,顾七见财起义,不顾父母妻儿,将这批银两劫走,也想趁这动乱之机,利用这批钱财混水摸鱼了?
他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这批银两下落不明,这桩事情实在非同小可。
“即刻派人,趁此时顾饶之尚未得皇上下旨锁城之时,快马出城,打听禅定寺消息!”
他失了冷静,红着眼吩咐:
“无论情况如何,务必要加快脚程回洛阳报信给我。”
容涂英想了又想,又转头向容三老爷道:
“三哥,你亲自出府一趟,去让薛晋荣即刻来见我。”
容三老爷愣了愣,容涂英不耐烦的摆手:
“再让人召王顺、韩恭等人前来容府见我。”
他所点名的每一个人都是十六卫府中镇守城门四面的人物,容三老爷也知事态严重,再看容涂英神情隐含焦滤,也就点了点头,站起身牵了一下袖口,起身出去了。
容大老爷临走之时看了神情疲惫的容涂英一眼,嘴唇动了动:“若是疲累,先回屋歇息。”
容涂英头也不抬,只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容大老爷才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这两人一走,容涂英便闭了闭眼。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昨日前往大理寺时,姚释当时的表现。
此时他细细思索,想要试图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姚释当时曾奚落他进了大狱,莫非此事背后,有姚释捣鬼之故?
自己难道料错了秦王府势力,低估了姚释手中可用的人手?
他正冥思苦想,外面有人呼唤道:
“七爷。”
一句呼唤打断了容涂英的思路,他满脸不快抬起了头来,门坎外有个随从勾着腰,探头往里看,一副犹豫不决的神色。
这模样顿时令容涂英脸色十分难看,心中一股无名火窜了起来。
那随从见他发火,忙跪了下去,惶恐道:
“七爷,金吾卫所张大人派了人此时前来传信。”容涂英听着这话,脸色才缓和了许多,那随从看他神情,心下长舒了口气,接着又道:“说是善正来了洛阳。”
善正是谁,那随从根本不知,提及这个名字时,脸上还显出迷茫之色。
只是令人前来传话的是大将军张巡,金吾卫的人过来时,还再三叮嘱过,务必要将这几个字告知容七爷的。
那随从当时也不敢怠慢,得了令便来了。
本以为看当时那侍卫一脸笃定的模样,又听说是张大将军亲自吩咐,容涂英听了定会欢喜赏赐他。
可是这随从一来便看到容涂英阴沉着脸,心中已经怵了几分。
这‘善正’之名随从又从未听说,不免有些忐忑,说完这话,容涂英却精神一振,眼睛登时便亮了起来,问了一声:“你说什么?”
“七爷,张大将军派了金吾卫的人过来,说是,说是‘善正’来了洛阳。”
随从又将命令重复了一声,容涂英听闻这话,顿时便笑了起来:“听说此人与郭播出身鬼谷,向来焦不孟,善正既来洛阳,郭播必也到了。”
他一扫先前阴郁之色,“郭氏后人向来善推演卦术,如今来了洛阳,这样的贵客,又怎么能不见呢?金吾卫的人走了没有?”
那随从听着什么郭播,又听着出身鬼谷,此时也明白了过来。
善正的名声不响,但是郭氏擅卜卦推演之名却天下得知。
此时见容涂英欢喜,也不敢大意,忙就点头:“还在。”
“你传我令,让他回去回复张巡,务必要将郭播留下,送来容府。”
这会儿正值风云将起之时,郭氏后人无缘无故,又怎么会来了洛阳呢?
听说郭氏向来与江洲谢氏的人交好,江洲谢氏乃是四姓之一,与崔氏关系亲近,秦王妃傅氏之母是谢家出身,有了这层关系,莫非郭播前来洛阳,是为了助燕追成事的?
容涂英想到此处,冷笑了两声,吩咐下人备了软轿,抬他回屋梳洗了。
无论郭播与善正来洛阳所为何事,但既然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他交待完,知道张巡必会将此事办得妥妥贴贴。
果不其然,容涂英收拾妥当,从房中出来时,在金吾卫‘护送’下,有两个穿了一身青色儒衫,头戴与身上衣袍同色幞头的儒雅男人已经在容府主宅之中等候了。
这两位一个擅丹青墨笔,一个擅天文地理推演之术,据说年少之时交情便好,时常相伴周游大唐山河。
只是与郭播郭氏传人响亮的名号来看,这位郭氏的后人从外表看来,只不过是相貌清秀,不见丝毫特别之处。
“早年曾有幸得以见郭老先生一面,被老先生风采折服,此后便一直遗憾再见不得。听说近几年来郭老先生身居深谷,并不外出,如今能见郭先生,也算是不枉我惦念多年了。”
容涂英大步进屋,郭播身旁的善正一听这话,便不由笑了笑,退让到一旁了。
他们这一趟自江洲而来,对于如今形式也是心中清楚。
知道眼前容涂英面甜心苦,不是易与之辈,此时笑语相迎,怕是有求于人了。
善正是个读书人,喜好画山水景物,又淡泊名利,十几年来没有入仕,只游历河山,对于容涂英来说,并没有多大作用。
因此容涂英一进门目光都未落到他的身上,他也不在意,转头看了一眼四周,便听郭播冷笑道:“久闻不如见面,容大人的惦念,实在出人意表的,怕是家中长辈若得知这样的情况,也要称赞一声佩服。”
郭播话中透出讥讽之意,容涂英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吩咐下人:“贵客到来,还不为二位客人上茶。”
下人领命前去,郭播皱了皱眉,眼中露出鄙夷之色。
第五百六十二章 算卦
此人脸带笑,鼻如钩,眉似剑往上挑,眼中含杀气,笑里藏刀,分明枭雄面相,不怀好意。
“不必了。”二人是早前觉得形式不对,才有意往洛阳走上这一遭,昨日到了洛阳,便得知洛阳之中出了变故。
哪知今日一早,金吾卫所全城禁严之时,遭人发现认出。
金吾卫所里有人认出了善正,报与容涂英知道,此人直接便下令,让人将二人捉了过来。
由此可见,洛阳之中容涂英势力有多大了。
紫微星往南面旁落,推卜之后,乃是蛊卦,蛊,元亨。这是象征弊乱和整治。
初六,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
纠正父辈的弊乱之事,有子可以依靠,既然父辈去世,也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即使有些危害,因为有儿子纠正并完成父辈未竟的事业,最终也是吉祥的。
卦象上当时的情景,使郭播想到了当年的太祖,如今的嘉安帝及秦王燕追,再到如今容家之乱。
昨日进城之后,恰逢遇上秦王妃傅明华出府,郭播曾为傅明华卜卦,知晓她是有惊无险的。
容涂英脸上的笑意,在看到郭播脸上的冷色之后,渐渐就收敛起来了。
“既然郭先生说不必,那便不要奉茶了。”
他今日正值心情烦闷之时,也没有心思与郭播两人打哑迷绕弯子了,摆了摆手:“我近来正有烦忧,恰好想请郭先生为我推算一卦,若是事成,将来必有重谢的。”
郭播听他如此一说,不免嗤笑出声:
“容大人,对不住了,家祖授我推卜之术时,曾有言明三不算,五不卜。”
若是以往,容涂英要是心情极佳,说不得还会与他温言软语一番,可此时他忧心银两下落,听了这话,想也不想便高呼道:“将善正带下去。”
容府里撰养的私兵一听召唤,当下便进来了五六个,一把就将善正抓住了。
郭播脸色大变,容涂英冷笑道:
“听说善正妙笔丹青,乃是天下一绝,只是不知少了这十指,可还有其他方法能再做画。”他说到此处,看了郭播一眼:“不知郭先生可曾算到,今日会有此一劫?若算到了,便识相一些,若算不到,便也证明郭氏一门,不过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几人都没想到他翻脸如此之快,前一刻还笑意吟吟,后一刻便翻脸无情。
郭播看了一旁被住的善正,正惊怒交加间,容涂英温和含笑的声音响了起来:“我给你半柱香功夫考虑,稍迟一些,我便让人剁下善正一只手指,直到他十指尽数剁完,若郭先生仍考虑不好,我便…”
“不用说了,你想我为你卜什么卦?”
郭播打断了容涂英的话,忍了心中的怒火,冷着脸问了一声。
“爽快。”
容涂英这才整了整衣裳,挥了挥手,示意让人将善正放开了。
郭播被张巡令人捉来时,张巡怕是早猜到容涂英要他有何用,他随身所带之物一应俱全,都送来了。
容涂英问及银钱之事,郭播将卦象一摆开来,便不由笑了。
“如何?”容涂英问了一声。
郭播就道:“此乃剥卦,乃大凶之兆也。”
容涂英脸色难看,侧头去看。
他虽不会推演卦象,但如今郭播既已将结果都摆了出来,他自然也是能看得清楚明白的。
“卦象上显示:****,剥床以肤,凶。”象传曾说,把床剥去,而使自己肌肤紧贴严寒的地面,有凶险。
****之卦,证明凶险已经极近了。
容涂英听到郭播之话,只觉得胸口剧痛,胸前一阵翻涌。
他想到了自己的那一大笔银钱,如今既然郭播都说此乃凶卦,怕是有去无回的居多了。
容涂英心中本来早就已经有所怀疑,如今不过是更添凶兆罢了,他强忍了心中感受,外间有侍从唤道:“七爷。”
他忍了直颤的手脚,脸颊肌肉不住抽动,脸上连笑容都再摆不出。
从屋里出来时,那随从靠近了他的身边:
“七爷,禅定寺出事了。”
镇定禅定寺的右骁卫的一千五百余人,尽数被人杀死在修建禅定寺的山道之中。
当日右骁卫府大将军投靠容涂英时,右骁卫几乎便是由容涂英一手掌控。
此时听闻禅定寺出了变故,容涂英手脚俱抖。
一股寒气从他脚底窜出,他接连遭了这两番噩耗,简直比死了儿子还要使他心痛。
“顾七呢?”
他这几句字,仿佛从牙缝中硬挤出来,身体好似不听使唤,胸口越发痛得厉害,喉间血腥气不住涌出,容涂英捂了胸口,问了一声:“顾七呢!”
他几乎是有些失态的喊叫了出来,话中透着阴戾的杀意,将那随从吓得不轻。
真是来什么怕什么,从昨日起他便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今日听了郭播卜卦,亦是卦象凶险,话还没说完,便接到了如此一个噩耗。
容涂英暴跳如雷,此时什么风度儒雅,全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厉声喝问:“山顶寺庙呢?”
“七,七爷…”
他一把伸手将侍从脖子掐住,力道极大,指甲都要掐进这侍从肉中。
用力之下他头上的梁冠都因为容涂英剧烈的动作而有些歪斜,他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跳。
侍从被他掐得喘不过气,却不敢求饶,因不能呼吸而本能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眼角都仿佛要裂开,泪水控制不住的争先恐后涌出来。
“我在问你话!”
容涂英重重的将人往地上一推,那侍从被他推开,却是脚步虚浮,‘铛铛铛’往后连退了三四步,再‘嘭’的一声撞到了雕栏之上,才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顾七死在了山顶,禅定寺被人拆除了,砖块不见下落。”
他迅速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出,便惊恐的看到容涂英眼里仿佛聚集了好似会将人卷得粉身碎骨的风暴。
下一刻他以为自己会被容涂英活活掐死时,容涂英却是捂着胸口,听了这个消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第五百六十三章 做梦
容家百年积攒,如今却毁于一旦!
背后动手之人,一举便将容家根底剜去,还将他的人全杀了。
“七爷…”
侍从吓了一跳,忙起身要去扶他。
容涂英这一口血吐出,脸色刹时便再不见血色。
只是胸口仿佛被人五脏六腑抓扯的疼痛却好似消减了些,他眼底堆满了阴沉,振臂一挥,止住了侍从要来扶自己的动作,喘着气道:“去查,去查!传我之令,拨府中死士两百,即刻由西面城门而出,我要查,看是谁敢打我这批银两主意!”
他有些气急败坏的喊,其实事到如今,容涂英心中已经有种预感,这批银子怕是拿不回来了。
可是这种宛如被人削去了心头之肉的感觉却令他痛不欲生,他要查出是谁敢动了他的东西,他绝对不会放过此人的!
话一说完,侍从正有些担忧的看他惨白的脸,他嘴角边被血迹染红,此时神情狰狞,仿佛会噬人的猛兽。
“可是七爷您的身体…”
“立即去!让人去请大爷回府,就说我有事寻他,要快!”
他看也不看屋里幸灾乐祸的郭播,深恐自己一个控制不住,一怒之下便让人将这二人杀死了。
郭播还有点用。
强撑着身体吩咐人将这二人带了下去,容涂英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摇晃之下,眼前一黑便栽倒在旁边一个侍从身上了。
他迷迷糊糊间,觉得神魂仿佛都离体而出。
恍惚中,他好似发现自己坐在一面镜子前,听着头顶有人在念着经书,听着听着,便再无知觉了。
容涂英醒来之时,身边传来细细的抽泣声,高氏轻软的声音在与人交待:“…抬回来后,已请了大夫扎针,可一直不见好…”
屋里一股浓郁的药味儿,嘴里仍带令人作呕的苦涩,容涂英意识一回神,便不由自主干呕了几声。
这声音惊动了屋中的人,他眼皮眨了眨,屋边点着火光,他眼睛才刚睁开一条缝,又觉得灯火刺眼,忙将眼皮又闭上了。
“快拿了灯罩,将烛剪些。”
容大老爷见着这情景,慌忙吩咐了下人将火光剪暗,容涂英才觉得眼睛舒服了许多。
“我这一躺,大概睡了多久。”
容涂英清醒过来,高氏便要拿了水杯来喂他,他喝了两口,才问了一声。
到了此时这样的情况,他是半点儿不敢说自己晕倒过去之事,容家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他是不能倒下去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好好将养身体才是。”
容三老爷皱了眉,喝斥了一声,容涂英便摇了摇头:“三哥,禅定寺出事了。”
容三老爷一听这话,登时眼睛便瞪大了。
“如今正值事关紧要之时,身体将来再养就是了。”他说完这话,伸手去摸额头,那里曾扎过针,几个穴位处还隐隐刺痛。
“大哥,我要即刻进宫一趟,你以峨眉岭治县令令昌辅的身份,写奏折一封,说是禅定寺里,暴民生乱,拆除寺庙,砍杀朝廷守卫,叛上谋逆,其罪当诛。”
他平静的吩咐:
“情况写得越危急越好。”
容大老爷听他这话,脸上现出犹豫之色:
“上明,你是想要…”这是伪造奏折,是大罪过。
若是将来嘉安帝清算,或是遭人拆穿,那是会掉脑袋的。
哪怕是宫中有容妃在,容大老爷心里也清楚容涂英的打算,可事到如今,情况处处对容家不利,并不是下手的那时机。
“大哥只管去就是了,背后一应事宜,我会打点得妥妥贴贴的。”
容涂英如今在中书省任同平章事,与李辅林平起平坐,处理这样一桩小事,并不在话下。
“更何况禅定寺是真的出事了,顾七等人尽数被杀,钱财不见下落。”
哪怕事情已经过去,可容涂英提及此事,依旧心中绞痛,脸颊肌肉不住抽搐。
那可是容家根底,如今却遭人劫去,此事他一想起,仍觉得痛恨难当,心中杀意一波一波往外涌。
容大老爷与容三老爷之前听他说禅定寺出事,便已经猜到不好,这会儿容涂英肯定的说银两被劫,两人脸色依旧十分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