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涂英温和的笑道:
“恰好可以让皇上看看,我容家的清廉忠胆哪!”他说完,不由轻声的笑了出声来。
王植岁回了府邸,召来自己太太,叮嘱她寻了个借口,前往秦王府。
傅明华最近几日,几乎闭门不出,宫里前来回报崔贵妃病情的嬷嬷才将走,后脚便听说御史中丞王植岁的太太应自己所邀,前来王府赏花做客。
紫亘进来传话时,下人已经将王太太暂时引至紫兰轩,等候她的召见。
傅明华近来并没有给王太太放贴,但既然王太太来了,必是因为朝中有大事发生,受王植岁指引前来见她传话的。
“请王太太进来。”傅明华招了招手,一面小心的牵了榻上的薄衾,掩在了自己腿脚之上。
自前些日子下了暴雨,这天便再热不起来,今年秋天来得早,府里的荷花都败得很快。
她被薛嬷嬷几人扶着上了阁楼,王太太已经在下人的牵领下,站在了那里等她。
“王妃娘娘。”
王太太一见傅明华,便忙不迭的行了个礼。
王植岁已是不惑之年,长得其貌不扬,但他的太太却能看得出来年轻之时,定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儿,哪怕年纪又长,可是肤色白皙,体态丰腴高挑,穿了石榴色的长裙,披黄色帔帛,笑意盈盈的。
她父亲乃是太祖时期官至潞州太守的徐谓,早前颇有贤名。
傅明华含了笑意,伸手虚扶了王太太一把,腹中孩子便踹了肚皮一脚。
她伸手拍了拍肚子,王太太便有些关切的看她肚皮:“看着情景,怕要不了几日便要生了。”
傅明华点了点头,看着下人上了茶,开门见山就问:“王太太前来,可是王大人有话要对我说?”
第五百四十二章 极深
傅明华说话时抚了抚腿,一旁碧蓝见状,便向银疏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傅明华搭在腿上的丝帛,楼阁风大,傅明华出来见徐氏倒是忘了将那丝帛带上。
银疏转身下了楼阁,傅明华问了徐氏来意,偏头望着徐氏。
徐氏今日也是为了正事前来,此事关系到王植岁性命前程,她也顾不得说笑,忧心忡忡便将今日朝中王植岁弹劾容涂英的事儿原原本本的说出来了,末了又说了王植岁的担忧:“娘娘,我家老爷说,容涂英提及愿搜寻自家府邸时,话冲口便出,容涂英老奸巨滑,我家老爷他怕…”
“此事有诈。”傅明华点了点头,替她将未说出口的话接下来说完了。
徐氏眉眼间便露出忧色,正要开口发问,傅明华喝了盏茶:“皇上当时神情如何?”
徐氏愣了一下,随即想起丈夫说的话:“皇上当时似是龙心大悦。”
究竟是在欢喜什么,王植岁摸不准圣上心中的想法,不敢善自揣摩。
是因为搜寻了容府内部而欢喜,还是王植岁计谋成功,众人使了绊子将容涂英缠住而使皇上微笑,王植岁不得而知。
傅明华却想到了一个可能。
容涂英敢明目张胆让人搜容府,初时听来,似是落入了王植岁计谋之中。
可此人老奸而巨滑,又岂非那等义气用事之人呢?
他敢如此答应,必定就是有恃而无恐。
徐氏见她许久不说话,脸色发白:
“娘娘…”
傅明华比了个手势,止住了王植岁的太太要开口说的话。
他既是如此坦然,容家里就必定是没有银子的。
可是没有银子,却不一定能证明他就没贪。
如今正值容涂英大事将成之时,他正是需要用到大量银子的时候,否则他也不会打起国库的主意。
这样一块大饼放在一个饥饿的人面前,他究竟吃不吃?容涂英不是傻子,他定是要吃的。
既然贪了银子,银子又不在容府,那么银子就必定被转移到了其他场所。
当初取国库所用时,银钱是一箱一箱抬出了洛阳,送到了为太后祈福所修建的禅定寺中…
傅明华嘴角微微翘了起来,怕是容涂英当时不止是将国库银两尽数运出城外,就连容府家底,可能也是一起随官银出库,此时放在禅定寺,再由他想方设法的运往山西河东道都乐侯府严家手中了。
再经由严家一转手,到时多绕了几趟弯,神不知鬼不觉,怕是难以追查的。
这大笔银子极有可能在禅定寺中!
傅明华一下坐直了身体,眯了眯一双杏眼,眼里闪过亮色。
只是她随即又想到了徐氏替王植岁转达的话,‘皇上当时似是龙心大悦。’,这句话值得人细细琢磨。
嘉安帝是个心有成算的君主,胸有沟壑,智计百出。
自己能透过蛛丝马迹猜出容涂英这笔银子下落,那么嘉安帝又知不知呢?
当时朝堂之上,他顺着王植岁的弹劾,逼容涂英说出‘搜寻容府以证自己并未贪赃枉法’的话时,笑意到底又是几个意思呢?
傅明华扶着肚子,又缓缓坐回榻中,皱眉深思。
她隐隐有种感觉,自己借王植岁之口,弹劾容涂英,怕正是如嘉安帝之意。
只是这位帝皇的心思,极有可能不在难为容涂英之上,反倒是借此机会,逼算出银两真正的下落。
嘉安帝若猜出这批银两不在容府,而是被容涂英运出了城中,这集国库之力,容氏之财的巨额银两,不止容涂英看得很紧,自己有些心动,怕是连皇帝,都是有所安排的。
如此一来,自己就不能贸然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了。
“娘娘…”
王太太有些小心翼翼的唤她,傅明华则是处于犹豫不定的纠结中。
到底查不查探这批银子下落?
若走漏了风声,依容涂英性情,必是会再想他法,到时定会更加仔细紧张,下一次怕是没有这样容易得出银子下落。
动,或者是不动?
傅明华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
“娘娘…”
徐氏又唤了傅明华一声,傅明华没有睬她,反倒想起了燕追来。
她猜测燕追此时并不在幽州,上次与姚释曾提到过这个问题,当时她猜测容氏家产已经私下运往河东道并州了。
可是仔细一思索,容涂英忙于朝中政务,况且没有个合适的时机,容家产业,他又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天子眼皮下,运出洛阳呢?
那时姚释并没有说话,只是含笑不答。
极有可能自己当时是猜中了结局,却并没有猜中过程,容氏百年积蓄,恐怕此时才随国库银两出城。
当日她推测燕追不在幽州,原因有三。
其一,容涂英背后小动作不断,燕追性格虽然骄傲,但却心思缜密,城府极深。
傅明华都能猜得到容涂英的打算,燕追不可能是猜不到的。
忠信郡王府早在当日凌世子死于燕追之手时,便在被燕追一步步逼入谋反境地,凌宪若是谋反,容涂英亦有此意,二人一拍即合,定会联系。
燕追早前离开洛阳时,曾数夜与姚释等人商讨战局,沙盘推演亦是反复了无数次,如今凌宪攻入定州,欲将幽州逼入死境,依燕追性格,又怎么可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做个困兽之斗?
其二就是,从当年燕追为了诱吐蕃与简叔玉上当,而与回纥葛逻禄合谋,假意被其追杀,领兵出嘉裕关,被困大屯城。
众人皆以为他必死无疑之时,他却联合葛逻禄反扑,扫荡吐蕃,追杀突厥其余八部势力,平简叔玉叛乱,使回纥称臣。
他用兵灵活,且极善谋略。
得知容涂英打算,他若没有安排部署,傅明华不相信。
而第三个怀疑,就是当日与姚释谈话,他曾提及,燕追曾许诺,尽量会在她生产之时赶回洛阳的一句承诺。
燕追傲气,不屑于撒谎的。
可是幽州离洛阳何止千里?战事一起,他又怎么可能轻易离得开幽州,而返回洛阳来陪她生产呢?
第五百四十三章 里应
燕追何时说的那话,傅明华并不清楚,但当时燕追对于忠信郡王凌宪及容涂英的话应该是了然于心,他却仍是这样说了。
虽说碍于某些缘由,他并没有说给傅明华听,而只是姚释含糊其词的转告,可是傅明华事后回想起来,却觉得疑点重重的。
姚释能说出那样的话,必不是随口胡编乱扯,燕追既然这样说了,也是有原因的。
自己已怀孕八个月,近来几日肚子里孩子动得厉害,薛、余两位嬷嬷说随时都有可能生产的。
燕追若提过他能在自己生产时赶回,那他就必定不是在幽州里。
她勾了勾嘴角。
什么地方能离她如此之近,她一发作他便能赶回的?
除了天子脚下,洛阳城外,又有哪里呢?
唯有燕追就在洛阳之外,并未远离,这样的推断才能说得通的。
可他乃是镇定幽州的州牧,幽州这样的军事重地,他若不得皇帝示意,又如何敢轻易悄悄离开呢?
他有皇帝示意,背地里定是与嘉安帝父子早有部署安排,隐藏在洛阳之外…
洛阳有什么呢?
在此之前傅明华并不知道,所以她也不敢肯定燕追就在洛阳之外这一事实。
可此时她敢万分笃定,燕追守在洛阳之外,为的就是那国库的银子!
这父子俩人合谋用计,容涂英以为自己是捕蝉的螳螂,却不知帝王心术,中了这父子俩的诡计。
一个在明,吸引容涂英注意力,小心收入手中权势,一面布局撒网。
一个在暗,做那静候的猎人,等着收网捕鱼。
若她所猜测是真,皇帝稳坐钓鱼台,当日以为太后修建禅寺的借口,令容涂英欣喜若狂,以为时机将到,却不知这只是皇帝撒下的一个饵。
他用国库银子为饵,将容家百年积蓄当鱼,一举便钓到了手里!
傅明华想到此处,死死的咬紧了下唇,强忍住嘴角边的笑意。
猜出了燕追下落,知道丈夫此时与她相距不过百里,此时傅明华心情极好,眉眼间神情越发温柔细腻。
“王太太。”
她含着笑意看徐氏,语气柔和。
徐氏有些诧异,此时此刻,这位秦王妃不知想到了什么好事,双颊生烟,眼里似蒙了一层雾气,那目光看得人身子都要酥了一半。
心里正吃惊时,傅明华坐起了身来,握了她的手,认真冲徐氏吩咐道:“王大人依旧照计搜查容府银两下落。”傅明华说完这话,顿了一顿:“只是此次搜查,王大人必定是一无所获的。”
她话音一落,徐氏脸色便泛白,眼里露出紧张之色,却强忍着没有出声,点了点头。
“这一回怕是要委屈王大人,吃些苦头的。”傅明华想了想,吩咐徐氏道:“你回去向王大人转告我的话,在搜寻容府时,尽量行事嚣张笃定,且以话羞辱容涂英,事败之后,亦要想方设法威胁他。”
既然燕追想要的是容家的百年积攒,傅明华也要助他一臂之力。
她招手示意徐氏附耳过来,一面在徐氏耳畔轻语交待。
徐氏边听边点头,最终才面现忧色的坐直了身体。
“你出府之时,面带欢喜,王大人的事你且放心,吃些苦头,将来王爷必不会亏待他的。”傅明华端了桌上茶杯,放到唇边碰了碰,徐氏见此便心知肚明,应承了一声站起身:“既如此,我家老爷还在等着我的回话,娘娘,我便先行告退了。”
傅明华点了点头,偏了头去看吩咐紫亘:
“你让人去搬上两盆玫瑰,送王太太出去。”
徐氏连忙就道:“怎么敢要您的赏赐?”
傅明华就淡淡一笑,神情矜持:“是平阴献上的玫瑰,之前贵妃娘娘赏了我三盆,王大人为王爷办事尽心尽力,十分妥贴仔细,今日王太太跑了一趟,总要堵人嘴舌的。”
徐氏果然就不出声了,忙福礼谢恩。
紫亘让人搬了玫瑰出府,又召了二等丫环送徐氏出了院门,才折转回身来。
阁楼之上少了个徐氏,傅明华又不说话,便显得冷清了许多。
薛嬷嬷看了她一眼,见她神情温柔,心却像是不知飞到了哪里,不由放软了音调问:“您可要回屋歇息?”
她摇了摇头,手撑着榻,玉掌托着细致的下颚,透过栏栅往下看去。
薛嬷嬷就笑:
“您好似心情很好。”
近来发生的事情太多,前些日子又有碧云受重伤一事,至今仍卧在床上,起不得身。
傅明华好几日不见如此轻松的神色,看得出来心情很好,紧蹙的蛾眉仿佛也舒展了开来般。
她听了薛嬷嬷的话,并没有隐瞒,好一阵之后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
傅明华自己都没有想到,燕追对她会有这样大的影响。
在知道他离自己并不远,生产之时他极有可能会真如姚释所说,赶回自己身旁时,她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便往上扬。
今年六月初的一场雨打落了园里开得正艳的石榴花,那花瓣落到地上,化为红泥。
碧蓝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园中所剩无几的几朵新长出来的花苞,笑着就道:“前些日子园中的周四娘子还在说,今年石榴怕是要受影响,摘不着几个的。”
傅明华看着这光秃秃的树枝,也觉得开心:
“明年总会好的。”
她难得有这样好的心情,碧蓝也提了精神逗她开心。
楼阁下银疏拿了丝帛回来,看了阁楼上一眼,上前替傅明华将腿盖住,才有些好奇的问:“王太太这样快便走了?”
“她来得快,自然是走得快的。”
徐氏前来,本来就是为了正事儿,她还急着回去向王植岁报信,就是傅明华留她,她也未必能安心待上一半片刻。
而此时的徐氏带了两盆花回府,王植岁已经在书房候她半日了,听着太太回来,便忙不迭让下人来请她。
“王妃如何交待?”
徐氏接过丈夫递来的茶水,背过身去喝了一口,才捧着茶杯,将傅明华交待她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王妃说了,此次搜查容府,必是一无所获的,只是让您在查容府之时,务必要激怒容涂英,事后亦要放话威胁他。”
第五百四十四章 外合
王植岁眉头紧皱,心中对于傅明华这吩咐,实在是摸不着头脑。
“王妃有没有交待,为何要如此?”王植岁问了一声,徐氏便摇了摇头。
王植岁无可奈何,便唯有更详细的问徐氏,她与傅明华见面时的情景,说了些什么话,徐氏都一一作答了。
“王妃问了皇上当时的神情?”
王植岁问了一声,徐氏肯定的点头:“问了。”
傅明华当时问完之后,还曾沉默过一段时间,只是并没有解释什么。
徐氏有些惴惴不安,轻唤了一声:
“老爷?”徐氏唤了一声,说道:
“王妃说让我暂且放心,说您可能会吃些苦头,将来秦王殿下必不会亏待您的。”
她话音一落,王植岁咬了咬牙:“老爷也是拼了!”
事已至此,再无其他退路,就是自己此时松手,容涂英也必不容他活着,如此一来倒不如相信傅明华。
王植岁叹了口气,忧心忡忡:
“只盼王妃心中早有安排才好。”
夫妻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徐氏见着王植岁眉间的忧色,伸了指尖去揉,王植岁将她手握在掌心紧紧握住:“只怕连累你与孩子们与我吃苦。”
心里虽然十分担忧,但既然已经下了决心,王植岁便不再犹豫了。
容涂英为证清白,大开容府方便之门,以御史大夫余忡、御史中丞王植岁、郭世伦几人前去搜寻,容涂英有无贪污、舞弊。
搜查的那日,容涂英穿了一身青色锦袍,气度温文,亲自领了容大爷、容三爷在府门外等候。
王植岁随余忡下了马,容涂英微微一笑,迎了上前:“余大人。”
他身后的容大爷、容三爷都恨恨的盯着笑嘻嘻的王植岁看。
此人作为秦王走卒,数次三番与容家作对,牙尖嘴利,实在可恶。
“同平章事容大人。”余忡笑着向前,仿佛并没有注意到容大爷与容三爷看王植岁愤怒的目光似的。
只与容涂英谈笑,被他由南门引入容府。
“王大人书读多年,入朝为官,受皇上信任,监督百官,你却尽将这些不入流的心思用在了监督忠臣义士之上,实在是有负皇上所托。”
容大爷冷笑了一声,看了一旁正与容三爷说笑的郭世伦,目光又转到了王植岁身上,极尽挖苦之能。
王植岁听了这话也不恼,只是拱手道:
“大人说笑。臣的一双眼睛,盯的是作奸犯科之辈,挖空了心思誓要将危害大唐朝纲根本的祸害揪出,已无多余心思再监督忠臣义士,对忠义之辈,臣实在万分钦佩,又何来有负皇上所托之说呢?”
容大爷看了他一眼,觉得心中厌烦,冷哼了一声,别开脸不说话。
容府大堂之上,容涂英风度翩翩:“我对皇上忠心耿耿,此心可昭日月。生平虽不敢与先贤相比,但也读过几本书的。年少之时,诸葛先生的《诫子书》我也曾学过,‘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我又怎么会做有违君子品行操守的事呢?”
五植岁一听这话,原本是记着太太徐氏转达的傅明华的交待,有心要气死容涂英,打定主意无论容涂英说了什么,都要先嘲笑一番,气死他才好的。
哪知此时容涂英话音一落,不必王植岁假装,他一下便笑出了声来。
容涂英野心勃勃,图谋不诡已经人尽皆知,此时却装模作样的表着忠心。
王植岁斜挑了眼角,看了容涂英一眼,含着笑意就道:“容大人,此时府中莫非皇上也在?不然容大人怎么说话如此动听呢?”
这话音一落,容大爷、容三爷顿时冲他怒目而视,王植岁却全当做没看到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