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太后身体不适,太医署早备好了药丸,此时温新取了药来,也顾不得两个妃子之间的争斗,以温水调和,服侍太后喝下。
太后靠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喘气,温新又扶了她将头靠在自己身上,一面推拿她的胸口,温声安抚好半晌,太后好一阵才缓了过来,脸色好了许多。
容妃仍在与崔贵妃争辩,吵得人头都疼了。
太后忍了怒火,声音嘶哑的喝斥了一声:
“闭嘴。”
正在与崔贵妃争执不休的容妃美目之中露出一丝阴狠,随即又微笑着抚了抚鬓。
殿内一片死寂,张缪迟迟未来。
傅明华握紧了碧云的手,力道重得指节泛白。
“您再忍忍。”薛嬷嬷拿帕子替她压了压额上、鼻翼的汗珠,看她微白的脸色,轻声抚慰。
她有些慌,脉象也跳得很急,今日因为进宫的关系,跟在傅明华身侧的人并不多,出事之时两人又谨守本份,离她有一步之遥的距离,使她坐倒在了地上。
谁都没想到,紫兰殿中,容妃的手也能伸得进来。
温新派了人出去吩咐外头等待的命妇,推迟两刻钟再进来拜见。
而今日每一个进过紫兰殿的人,都被人严加盘查。
几粒珠子被人放在盘中,呈放到了太后面前。
她伸手去捡起一颗,闭了闭眼睛。
“张缪怎么还没来?”
太后问了一声。温新便细声答道:“兴许是有些事耽搁了。”
一旁容妃神色柔媚,嘴角带笑,一双媚眼之中神色晦暗莫名,让人瞧不出端倪。
“无论有天大的事,此时也该来了紫兰殿里。”
太后咳了两声,气若游丝。
第四百五十五章 虚惊
容妃的神情十分镇定,仿佛是已经猜到了这样的结局。
下一刻有侍人匆匆进来回话:“太后,太医令到了。”
容妃前一刻还满脸微笑,下一刻一双眼睛便如寒冬,不见半丝温暖之意。
“让他进来。”
傅明华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捂着肚子。
穿了深青官袍的太医令张缪匆匆而来。
傅明华看了这位医术精湛的太医令一眼,他身材中等,面容消瘦,须发花白,满头大汗的样子。
他进来的那一刹,便跪在地上向太后及崔贵妃等人行礼,不敢抬头看众人的表情。
容妃的目光似毒箭,看得他额头汗珠更密,让他下巴微抖,却仍是恭敬的叩头。
“起来,先瞧瞧秦王妃,她摔了一跤。”
太后颤巍巍的开口,崔贵妃心里长松了口气。
她自然是关心傅明华的肚子,但嘴上却不敢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的,如今由太后率先提及,崔贵妃心中长舒了口气。
容妃却酥声道:
“这如何能行?长者为先,太后也该顾忌自己的身体,怎么有先给秦王妃把脉的道理。”
太后冷笑了两声,看了容妃一眼:
“我的身体,我心中自有数,先替王妃诊脉。”
今日情况非比寻常,许多礼数也不作准。
碧云取了帕子搭在傅明华腕间,事实上发生了什么事,张缪来前便已经听说了,此时道了一句‘斗胆’,才将替傅明华一把脉,心头一口气便松了下来。
秦王妃出身世族,身体调养得极好,怀孕时间不长,摔了一跤也不见大碍,脉象很稳,没有什么影响。
只不过她兴许受了惊吓,才脸色刹白,脉跳得快罢了。
他才刚放松,容妃的目光便落到了他的脸上。
张缪还没开口,容妃便笑意吟吟道:
“秦王妃腹中怀有骨肉,你可要小心把脉,不要出了差错。”她话里带着威胁,傅明华目光落到了这位面颊消瘦的太医身上,他神色凝重,眼睑重重一抖,脸颊肌肉抽搐,下一刻却笑道:“恭喜王妃娘娘,腹中骨肉安然无恙,只不过是受了虚惊,才脉象跳得快了些罢了。”
崔贵妃听了这话,喜出望外,心中一块大石才落了地,薛嬷嬷也露出笑容来,太医令把脉结果与她把的脉差不多。
只是她关心则乱罢了,此时张缪的话让她如吃了定心丸一般,张缪又冲她拱手:“稍后为太后把了脉,臣将一些忌、克的药材、食物记下,是药三分毒,娘娘无碍,最好以食疗之。”
“多谢。”薛嬷嬷及碧云等人行了一礼,张缪又赶上前为太后医治。
相较之下,太后情况严重了许多。
张缪摸着脉象,额头渐渐的就见汗了。
容妃就问:“怎么回事?”她眯了一双美目,厉声喝道:“来人,寻周济前来。”
“妹妹慌什么?”
崔贵妃打断了她的话。傅明华安然无恙,便使崔贵妃心中一颗大石落地了,此时也镇定了许多,似笑非笑的盯着容妃看:“张缪尚未把完脉,再唤人来,未免操之过急了。”
今日的事儿,若说与容妃没有关系,崔贵妃绝对不信。
可是容妃心狠手辣,做事又不留痕迹,并且嘉安帝还宠她,怕是事后追查,事情无论如何也查不到她的头上。
只是这口气崔贵妃实在难以咽下去,此时拿话刺了她一句。
容妃就道:
“妹妹只是担忧太后身体,姐姐却数番制止,莫非心中有所图谋?”
崔贵妃听她贼喊捉贼,不由脸色一变,嘴里便道:“我一心为太后好,只怕有些人贼喊捉贼。”
温新看了两人一眼,忍了怒气。
另一边张缪就问:
“太后近来是不是咳嗽气逆,胸脘痞闷,痰多燥湿?”
温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请了女医前来,把过脉,开过药,可有什么不对的?”
太后年纪长,身上不可能没半点儿病痛,女医随时就在宫中,贴身服侍。
可是近来病得也越来越严重,药吃了几贴,却像是全无作用一般。
温新脸色微变,一旁女官身体摇晃,骇得手脚冰凉。
“方子可还在?”
张缪问了一句。
温新点了点头,命人速去将方子取来,想了想,又令人将药渣也带来。
她身为太后贴身宫婢,确实事情想得周到,办事不用人吩咐,便十分熨贴。
等到方子取来,张缪看过之后,方子并无异。
侍人便将药渣也取来,张缪伸手去摸。
傅明华坐了一阵,也走了过来,碧云两人小心翼翼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真是一步也不敢远离。
她从张缪的举动,猜测太后的病情怕是有问题。
容妃出手,自然是环环相扣的。
从太后身体弱,再到摔在她身上,又使她踩了珠子滑倒。
只可惜她身体极好,腹中骨肉仍是好端端的。
那药渣被倒在了早就铺开的白绢之上,味道苦涩,并不好闻。
张缪细心的查看过,每样药都与单子上对得齐,没有出错的地方,可是太后脸色惨白,口角流涎,再摸脉象,分明就是中毒之兆。
只是下毒之人十分小心,目前看来太后中的毒并不严重,只是因为她年事已高,那症状才严重了几分而已。
女医开的方子中,有六君子汤,其中治的便是咳嗽、燥湿痰多等,对脾胃都有益处,里面的药方中,张缪翻翻捡捡,突然找到一样东西,沉吟片刻,取出自己袖口中的干净帕子,摊了开来,将这些药材依样捡在了上面。
他翻了半天,众人也不敢打扰了他,椅子之上太后睁开了眼,咳了两声,眼中露出漠然之色。
帕子上东西渐渐多了,他再翻找,也找不出来,这才拿到面前细细端详,又掂了掂,看过之后,又捡了一粒,放进嘴中嚼了两下,才吐在了帕子中,将帕子一裹,跪了下去道:“回太后的话,这药方没有问题,只是半夏却多了些许,并且未经炮制,煎煮时间过短。”
傅明华一听这话,便知问题出在哪里了。
第四百五十六章 一场
傅明华自小熟读四书、五经、六艺,看的驳杂,史记、传记等也有涉猎,医书也曾看过一些,虽不如张缪精于此道,但他已经将话说得如此明白,傅明华自然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如张缪所说,是药三分毒。
有些东西,用得好了便是药,用得不好便是毒。
如这半夏,便是其中一种。
此物主治咳嗽气逆,胸脘痞闷等,效果极佳,性味辛、温,却忌量过大,未经炮制及煎煮时间过短。
一般来说,太后年纪长,用半夏亦有克数限制,其中量药更有其专用的仪器,以两论称。
量制半夏称为小两,太后服用,最多以小两三至九为佳,若多出些许,虽药重,见效也快,可同样的也易伤身。
尤其是半夏若未经炮制,煎煮时间过短,便有毒性。
下药的人对药物也颇有见识,这样的举动,要不了太后的性命,却可以让她吃些苦头的。
中了毒后,便会出现口舌肿大,声音嘶哑,吞咽困难,言语不清,味觉丧失,流涎呕吐。
严重一些便会呼吸困难,脸色苍白,头晕头痛,四肢偏冷,心悸、呼吸艰难,甚至昏厥。
从太后的症状看来,她药中的半夏并不多,毒量也不会大,但她服用的时间偏长,是以才会如此严重,难怪近来躺在紫兰宫,药吃得再多,也不见效了。
宫中众人冷汗涔涔,温新咬紧了牙关,经手太后病情的女医、宫人等个个都浑身发颤。
太后不由困难的开口,声音有些沙哑的笑:
“想不到人老了,如此不中用,竟也会碍了一些人的眼。”
众人连忙跪了下去,太后伸手撑额,显然十分难受。
“太医令,此症要如何解法?”
温新急切的问,傅明华抿了抿唇,张缪就道:“取生姜汁一小两,每隔两个时辰服下便成。”
只是太后身体有了损伤,经不起折腾,仍是后期需要温补的。
嘉安帝匆匆而来,燕追紧随其后,他的目光阴沉,深邃的双眸中藏了凛冽,每个人被他看过,都不由自主的将头低了下来。
“怎么回事?”
嘉安帝大步过来,神情严厉。
情况严重到需要请张缪入後宫,可想而知是有大事发生的。
麟德殿里,皇帝听到太后出事,秦王妃摔倒,当即赶了过来。张缪上前详细的与皇帝述说事情经过,嘉安帝越听,嘴唇便抿得更紧。
燕追心里的狂怒被掩在了平静的面色下,朝傅明华走了过来,握住了她有些冰冷的手,他有些痛恨自己不能将她牢牢护在羽翼之下,使她受到惊吓。
“哪里不适?”
嘉安帝一来便问发生了何事,而他一来问的是她有哪里不适。
对她的关切之情,掩过了要将事情掌控在手中的霸气。
傅明华摇了摇头,心中微甜。但此时此刻却不是两人说话的好时机,只得仰头向他打了个眼色,放软了身体,靠在他扶了自己的臂上。
随着张缪的回话,嘉安帝眼底聚集了阴云,他眯了眯眼睛。
对于这位集掌天下权的帝王来说,他心思深如海,殿中发生的事,傅明华想得到,崔贵妃想得到,便没有皇帝想不到的。
只是看他愿不愿意想到那里去。
傅明华也很好奇容妃在嘉安帝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位置,亦或是另有其他目的。
“若取生姜汁,每隔两个时辰服下,即可尽去其半夏毒性。”嘉安帝的神情带着狂风骤雨前的平静,张缪忍了心中感受,将解太后半夏之毒的方法说出。
只是太后经此一事,身体仍是受了损伤,对寿命不利。
太后已经年近七十了…
“将赵长言、戴守宁、周济、医丞、医监、主药、医正…”嘉安帝面色平静的开口,他每点到一个名字,为太后把脉的女医便浑身一抖,就连张缪也是低垂着头,身体紧绷。
点了一大堆的名,将太常寺卿与少卿等以及太医署一干人等俱都唤来。
宫中所用之药管制森严,将药材分为上、中、下三等,上药为君,中药为臣,下药为佐,合药时要按照一君、三臣、九佐的不同份量入药,制成膏、散、丸等。
太后宫中应该有堂药之人,可是因为下药的人下的份量并不重,堂药的人身体又不如太后孱弱,是以一时瞧不出后果。
半夏之毒与一般凶厉毒物不同,初时觉得无所谓,时间一长便以为是有些许不适,一旦换个人来,压根儿就瞧不出。
所以才给人钻了空子。
对于宫中所用药物,查得也十分严格,太医署制作的御药材,每季都由太常检查,腐烂、未合格的药根本不能用。
大唐例律之中有明确规定,制作御药若与处方不相同,剂量多或少,制作方式不对,服药书写错误等,按律都当处以绞刑,哪怕分捡药物错误,也要受徒一年之刑。
尤其是在宫中有人服用药物出事的情况下,则罪加一等。
此事不可能有巧合,背后动手之人冒险而为之,必有所图。
傅明华在听到嘉安帝大作文章,便知容妃安全了。
有时声势闹得越大,并不一定是事态当真严重了,而是皇帝有意将罪责分摊到此事相干人等身上。
嘉安帝此举,傅明华猜测怕是为了一个‘稳’字。
燕追出征在即,大唐之中暂且得要稳,皇帝才能空出手来,全力支持前方。
宫外燕追势大,宫内崔贵妃势必就得退让。
若此时动容妃,动容家,牵一发而动全身,引起的后果不堪设想。
现如今投靠容氏的一些世族与之同气连枝,朝外许多士族门阀投靠容涂英,他身侧有不少门人食客。
朝内尚书省下右仆射苏颖及大部份的官员都投靠了容家,若动容氏,在外有契丹、薛延陀,内有西京未稳的情况下,不是明智之举。
唯有暂且安抚容氏,先父子合力将忠信郡王之乱平息,才是上上之举。
从嘉安帝这一道命令,傅明华便猜出嘉安帝恐怕早知此事与容妃脱不了干系了。
第四百五十七章 选择
只是这位帝王之心冷硬无比,哪怕明知背后之人是谁,可在嘉安帝的心中,却是社稷、国家的安危大于其他一切。
他先是一个君王,其次才是儿子。
知子莫若母,傅明华都猜得出来,太后自然也明白了嘉安帝的打算。
他的冷静在这一刻显得尤其的冷漠而没有人情味,母亲的中毒并不能使他那一颗坚硬如铁的心软化几分。
他甚至丝毫不乱,哪怕此时眼中露出狂怒之色,却带着一种强作出来的冰冷。
太后的眼神之中露出忧伤之色,扯了扯嘴角,却是笑容苦涩。
“令人去取生姜汁,照张缪吩咐,煎煮后速送来。”
嘉安帝下令完,俯身弯腰看着太后:
“母亲,我先送您回去。”
太后睁了一双浑浊的眼,死死盯着他看。
他神情平静,目光坚毅。
太后悲从中来,半晌之后咳了几声,将颤巍巍的手搭在他臂上,由着儿子将她扶了起来。
“我老了,又有病,实在是经不起折腾。”她笑了笑,这个笑容里带着看透一切的平静:“这桩事情,皇上全权处理就是,也不想去听到底是哪里出了错,谁人胆敢做下这桩事了。”
太后有些沙哑的嗓音在殿中响起,众人听着,都觉得心中发沉。
嘉安帝神情不变,点了点头。
太后便又强笑了一声,吃力的转头看了傅明华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都没说,由着嘉安帝扶着回了内殿去。
殿后太后卸去了头上的花树,拆了钗环,有气无力的靠在榻上,闭着眼睛不肯理睬坐在她面前的嘉安帝。
“稍后我会亲自让程济过来,将来您的药,我会让太医署的人先品尝过,再交程济品尝,确认无误才会入您口中的。”他冷静的将事情条理分明的交待完,太后却一声不发,躺在床上,与她平日妆后威严肃穆的形象有所不同,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岁。
此事与尝药的人无关,若是有心,又有那本事,无论怎么防备,也是没有用的。
嘉安帝目光软和,伸手去她拢了拢发丝,她却别开头,不肯去看儿子。
“母亲。”帝王难得流露出来的温和,并没有使太后心软几分。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后脑勺背对嘉安帝:
“宥儿。”
嘉安帝神情凝重,没有出声。
当今天下,先帝去后,已经没有哪个有资格唤嘉安帝的名字。
太后虽然是他生母,但多年以来,一直敬他,唤他皇上,叫他名字时,竟让嘉安帝有些恍惚,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你是一个好皇帝,若先帝在世,必会为你骄傲的。”
太后声音发抖,眼眶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