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应荣嘴角边微笑不变,眼神却变得意味深长。
傅明华看了他一眼,谢应荣已经让人添了垫子使几个小娘子坐下。
她一来便使燕追目光总落在她身上,最终谢应荣自然是安排傅明华靠着燕追坐下,而谢殊宴两姐妹则是分别坐到了两人的长辈身后。
桌上还残留着水迹,上面简易的画出了六十四宫八卦格。
傅明华才看了一眼,燕追便低垂了头,半侧脸问她:“可看出来了?”
他的臂膀侧着像是要抵到傅明华的肩了,身上传来淡淡龙延香的气息,侧过来的半张脸精致异常。
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吹拂过傅明华的脸庞,她忍了脸颊酥麻的感受,点了点头。
坐在燕追下手的一位穿了灰色儒衫的中年人便看了她一眼,脸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乾卦。”九五,只是余下的话她没有说了。
她并不是装模作样,这话一说出口,那中年人不由又看了她几眼,眉心渐渐就皱了起来了。
这是一个颇有意思的卦象。
燕追脸上带着微笑,半侧着身体,傅明华离他这样近,能看到他长长的剑眉。
他的眉色泽并不浓,但眉毛却根根分明,呈斜飞之势,显出他飞扬的气势。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
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卦象。
周易中,若阳爻出现于第五爻时,则是吉利。
九五爻位之上象征君王,以龙比君,九为阳。
故飞龙在天,是指君王大有作为之时。九五之尊指皇上。
郭先生竟为燕追推出这样一个卦来。
将卦象与燕追情景一结合,傅明华心中玩味,燕追却转头冲她微微一笑,她也回了个笑容。
亭中几人都对这卦象心照不宣,之前盯着傅明华看的中年人沉默半晌,才望着谢应荣笑:“谢兄,这位便是长乐侯府的长嫡女,令媛之女吧?”
谢应荣就笑:“郭先生好眼力。”
被他称为郭先生的中年男人听了他这话,扬了扬眉梢,目光落在桌上。
那水迹已经消了大半,谢应荣的夸奖并没有使他露出笑容。
郭家与谢氏颇有渊源,谢家这一代女孩儿不少,但是这个年纪的却不多。
三皇子对她颇为亲切,傅明华的身份便压根儿不需要再猜了。
“难得。”
郭先生笑了一声,烧水泡茶的长随终于泡好了茶,一一将茶杯分送到几人面前,傅明华也接了一杯:“当不得先生夸奖,只是强背罢了。”
她这句话倒不算是谦虚。
傅明华曾读过几年周易,对六十四位卦背得倒是熟,不过却只属于强记,并非真正心领神会。
“只是班门弄斧,若非先生推演出来,我也是不明白的。”
她说完这话,郭先生脸上笑意便更深了一些:“小娘子客气,我读了多年,也不过会个皮毛。”
谢应荣听他这样一说,便不由大笑:
“郭先生太过谦逊,不过许久未见,先生不如趁这机会,替我也推演一卦。”
郭先生欣然应允。
只是他越推到后来,神色便越发凝重。
傅明华看了一眼,郭先生却伸手将桌上的水迹拂去。
“我与善正难得前来江洲一趟,定当要品尝江陵的美食,前往岳阳楼饮酒一番才不需此行的。”郭先生微笑着,谢应荣目光闪了闪,自然是点头应了。
第二百章 邀约
傅明华看了一眼郭先生,谢应荣要邀请燕追,燕追却拒了。
他似是有话要与傅明华说。
谢应荣自然也不便勉强,几位年长的人都看得出来这位三皇子想与傅明华独处,都见机的告退了。
长辈们都瞧得出来,谢殊宴两姐妹自然也看得出,都寻了方儿告退。
燕追与傅明华沿着小隐园走,这里景致倒是清雅,前方有门牌,几步阶梯上去之后里面是座小小的阁楼。
顶上是以琉璃瓦堆出的翘角屋檐,将大片游廊抱围其中。
阶梯两旁以白玉淬成宽阔的廊沿,离地位约摸半丈高。
燕追走到此处,也不想再进什么阁楼了,他只是想与傅明华说说话。
江嬷嬷等人远远站着,知趣的没有过来。
“上回去了岳阳楼,却被人搅了兴致,明日再去?”
他开口邀约。
“表姐已经先邀我了。”傅明华想起答应了谢殊宴的邀请,先来后到,自然不能答应他。
燕追一听这话便笑了。
他朝前迈了一步,傅明华便本能退了一步,直到腰背抵着廊沿,才伸手撑住,那玉台经过打磨,冰冷平整,还带着雾气的润泽。
“表姐先邀我。”
傅明华仰头望着他看,又重复了一次。
她在同年龄的女孩儿中也算是身材高挑,可与他相比又显娇小了许多。
燕追不喜欢她仰头望着自己的姿势,手掌动了又动,最终在腰上擦了擦,趁她没有防备,冷不妨伸手揽了她腰,轻松将她抱了起来,放到了那汉白玉堆彻成的廊沿上。
傅明华措手不及,还没想到害羞的问题,便觉得双腿腾空,身下虽然坐实了,但腿却是晃悠悠的。
她手掌死死撑在廊沿之上,手心触碰着冰凉的石头,好歹才冷静下来了。
燕追双手撑在她腿边左右两侧,防她吓到摔落下来,抬头与她平视:“元娘。”他一脸真诚,“最多不出三****便要离开江洲。”
他也不说让她推了谢殊宴的邀约,知道她应了下来,不见得会应允他,就这样半是撒娇半是强硬,放下了姿态之后的燕追让人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让我下来。”
她不敢往下跳,想要爬起来又收不了腿。
燕追俯身,她的膝盖离他腰处不足一个拳头的距离,傅明华觉得双腿都有些哆嗦。
那廊沿并不宽,她总有一种自己只要稍一挣扎便会掉下去的感觉。
“谢府里规矩繁多,我又不能时时见你,若是前往鄯州,何时才能一解相思之苦。”他一脸认真,似是压根儿没发现他自己说了什么似的。
傅明华浑身紧绷,身体轻轻颤抖,将脸别开不看他的目光。
薄薄的红晕顺着细白的脖子往上爬,她后背抵着游廊的木栏,身下坐着廊沿,面前燕追双臂展开将她困锁在其中。
“殿下,不要说这样的话。”她将两条腿并紧,贴在廊沿,都已经这样闪避了,燕追还在身体朝前俯:“我说了哪样的话?”燕追靠得更近了些,低头看她脚尖都绷了起来,脸颊晕红偏偏又强作冷静的模样,不由笑道:“难道是说解我相思之苦?”
傅明华听他又重复,不由转过头来,他微笑着望着她看。
“这样不好。”
燕追便道:“只是思念你,怎么会不好?思无邪。”
‘思无邪’出自孔子。
原文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意思就是思想纯正。
此地说来,却是指她想歪了一般。
傅明华想也不想,便装着要动小腿的动作想踢他。
他却伸手一把将脚踝抓住,轻声笑了。
“别恼。”他惹了人,又来哄,抓着脚踝的手指尖动了动,傅明华想将脚抽回,他却认真握住了。
她脚上穿的是轻便的丝线鞋,轻妙便于事,与下人所着履又有不同。
足上套着丹罗袜,因丝帛轻巧,为了使袜子不致脱落,又在袜口添了长纱,将袜子绑在足踝上。
那鞋小踝细,燕追看得入了神。
傅明华肌肤细嫩,那丝帛又滑,他只是伸手一握,绑好的丹罗袜便滑落下来,露出一截如凝脂似的肌肤。
“殿下!”
大唐风气开放,洛阳之中身份高贵的夫人虽到了夏季衣裙都坦胸露肩,但能看与能摸则是两回事了。
她绷紧了脚,想将腿抽回来,他却低声道:“别动。”
燕追一双手指灵活将早晨碧青才替她绑好的袜带解开,袜子滑落下来,白嫩嫩的肌肤便显露了出来。
隐约能看到那羊脂似的玉足。
他神情专注,手指在踝间抚过,一下一下力道渐重,额角汗迹都出了。
肌肤被他指尖按压出浅浅的印子,滑过又留下痕迹。
燕追自虐似的握了一阵,好一阵之后他抿了嘴唇,将袜子又拉了上来,牵了带子替她重新绑好了,犹豫半晌才将手放开,就看她警惕的将腿收回。
“殿下…”
傅明华犹豫了一下,看他低垂下头,似是痛苦。
她想下地,燕追却将头压得更低,嘴里沉声道:“别动。”
她果然不敢动了。
“郭瑞成的卦你看到了?”
燕追忍了又忍,才挤了一句话出来。
傅明华虽然觉得他这样有些可怕,但听他提起正事儿,不再像刚刚一般,心里又隐隐松了口气。
“看到了。”
燕追这样一说,便证明他对周易也是读过。
郭瑞成的卦象对于谢家来说可并不是什么好现象,上九,亢龙,有悔。
原是警醒之卦,若依字面意思,便是龙飞太高,便会有悔恨。
若用在谢家,用孔子的话说,便是:贵而无位,动而有悔。
尊贵的人没有实际的地位,若要妄动便会后悔。
对于谢家来说,这个卦象并不是什么好喻意,所以郭先生在卜出这样一卦时,想也不想便将其抹去了。
她还在想着谢家的事儿,燕追低头半晌,终究还是抬起了头来:“那明日岳阳楼之约,元娘可想好了?”
明明先前还在说郭先生的卦,他又调头说起岳阳楼之行。傅明华想说她已经与谢殊宴约好,但看他瞳孔紧缩,神情不善,目光似要吃人一般,顿时便点了点头。
第二百零一章 送礼
傅明华一应承,燕追便偏了偏头。
他呼吸略沉,半晌之后才转过脸来,目光幽深,望着傅明华半晌:“元娘,对郭瑞成的卦,你怎么看?”
这会儿是真的冷静下来了。
傅明华小小顺了口气,紧绷的双腿这会儿放松之后小腿肚仍微微抽搐,燕追刚刚的目光实在可怕,此时他终于不是刚刚神情了。
“殿下可愿与世族门阀共睡一榻?”
她轻声的问,燕追便忍不住笑起来了。
旁人看不清楚,崔贵妃看不清楚,但傅明华心里却清楚得很。
天下能做帝王的人,都是差不多。
无论崔贵妃是否出自青河崔氏,但燕追骨子里流露着的是皇室血脉,若他将来继承这天下时,便是他与世族不两立之时,差的不过是时间早晚罢了。
“放了晴,江洲的春天还是有那么几分意思的。”燕追对傅明华的问提不置可否,转了个话峰:“洞庭湖上君山有几株茶树,采制的茶王嵩曾送入宫中,也不比灵隐下香林茶差。”
“此时恰逢采茶时节,若是你喜欢,我便让王嵩清道。”
燕追语气柔和,微笑着望着傅明华看。
傅明华点了点头。
“殿下来过江洲?”
他意味深长看了傅明华一眼:“那日我们在城外巧遇,你忘了?”
能被他称为巧遇的那一回,除了嘉安二年,谢氏意图上吊,她却与安嬷嬷合谋将谢氏救下送出洛阳城外,便再没有几次算巧遇了,更何况还是在城外。
傅明华不信他不知道谢氏仍在世之事,此时听他提起,不由目光落在了自己裙面上,不与他说话。
“下来吧。”
他将一只手放开,另一手仍撑在她身体一侧,那放开的手递到她面前,等她伸手过去握住。
只是见傅明华未动,他笑了两声,热气吹拂在她脸颊。
燕追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莫非元娘想让我…”
他话没说完,傅明华已经伸出手来放到他掌心上。他端详了片刻,又笑了两声,才紧紧握住了。
傅明华看了他一眼,他含着笑冲她点头,她便放心往下跳。
落地之时燕追似是未能将她捉紧,她一头撞进燕追怀中,幸亏他接准了。
“小心。”
傅明华双脚发麻,脸撞到他胸口之上,被他气息包围。
燕追领口上的刺绣粗砺,磨蹭着她的脸,他说话时胸膛微微颤动,隔着厚实的锦袍传到她耳中。
傅明华耳朵微红,连头也不敢抬,燕追手一放开,她便装作整理衣裳将身体别开。
燕追看她伸手顺着头发,装出有些忙碌的样子,也不拆穿她,只是目光灼灼盯着她后背看。
她向来循规蹈矩,少有这样略显狼狈的时候。
那时忠信郡王府世子凌无邪派人追她自然不算,除此之外,无论燕追何时见她时,都是衣冠整齐,变吐得宜。
此时看她这样实在是罕见,直到将她看得有些不大自在了,转过身来,他才理了理袖口:“走吧。”
两人沿了路又退回去。
连着几场春雨浇得谢府之中树木都已经开始抽芽,谢家景观宜人,一草一木都带着江南水乡水的清雅韵味。
傅明华有意避开之前的尴尬,一路绝口不再提郭瑞成推演算卜一事儿,燕追便挑了些事儿与她说了。
今日算来也巧,折过一片茂密的桂树,右斜一条小径过去便能看到一座园林,上书‘陵薮园’二字。
傅明华不由便想起了汉时有句话: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
谢家究竟是追究下乘的小隐,还是上乘的大隐,便值得人琢磨。
园中有笑声传来,似是几位少年在谈笑,吟诗作对,倒也尽显少年豪情。
燕追的脚步顿住了,挑了眉梢望着傅明华看:“谢家除了女儿不少之外,男子亦多。”
光是谢应荣这一房,便生三儿两女。
三个儿子之中开枝散叶,大房崔氏更是生了两儿四女,数房叠加起来,也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目。
傅明华望着他看,不太明白他这话隐约指的是什么。
他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傅明华自然也就不进去了,燕追走了两步,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院落中午睡了一会儿,傅明华起来时还在想着要怎么跟傅殊宴说明日去不了岳阳楼的事儿,没想到她刚穿戴妥当,那头谢殊宴领了三个谢家的小娘子已经前来拜访了。
几个娘子带了几样礼物,谢殊宴让人捧了她早晨说的要送傅明华那件百鸟羽毛织就的长裙,华丽非凡,阳光下那裙上的鸟毛折出漂亮的光泽。
可是这裙子明显不是未出阁时的谢殊宴能穿得的,显然是她早就备下这个东西,准备送她的礼物。
碧青接了东西,傅明华又让人将自己也备下的东西送上来。
送给长房崔氏之女傅殊宴的是一袋子饱满浑圆的珍珠,个个都有指头大小,光泽饱满,十分罕有。
这是元岁之后崔贵妃赏赐给她的南海进贡的珠子,崔贵妃当时也不过得了一斛,便分了一半给傅明华。
她又分了一袋子出来送傅殊宴,这会儿傅殊宴哪怕是并未想过傅明华会回她多重的礼,但是那珠子倒出来,在她细嫩的掌心里摊开时,她脸上依旧露出难以掩饰的笑容:“多谢元娘!”这珠子可以穿成一串项链,也可以做成首饰,她将珠子装了回去,交到丫环手瞎,脸上笑容便更亲切了许多。
“我是来与你赔罪的,母亲早前吩咐我抄写一桩单子,我却忘了,今日母亲提醒才想起。”她一脸的真诚,上半身微微前俯,能使傅明华看到她眼中的歉疚之色:“所以明日我恐怕陪不了元娘前往岳阳楼。不过来日方长,明日不成,过几天也行,反正元娘还要留下来住几天时间的。”
谢家出身的小娘子不会犯这样的错。
应该是燕追使了什么方儿,才让谢殊宴主动向她提起此事。
与她无关,她却能说得情深意切的。
傅明华抿了抿嘴唇,握了她的手笑道:“表姐说的哪里话。”
两人相视一笑,俱都将眼皮垂下了。
第二百零二章 族学
丫环奉了茶果点心送上来,今日难得好天气,几人都不愿在屋里枯坐,便都提议要去外院廊院中坐会四处走走。
来的人中除了谢殊宴与谢殊欢外,还有谢利亨的女儿、三房一位名叫谢殊柔的小娘子。
这几人中谢殊宴年纪最长,今年也是十五,最小的便是谢利亨的女儿谢殊宛,才将十三,嫩生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