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道里没有巡逻的卫兵,极为安静。他们走在里面,连彼此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在这种环境下,每一个人都有点恍惚,仿佛刚才那光影交错的混乱,只是一场绮丽的梦。

不得不佩服天子的想象力,居然能想到在城墙之间破出一条幽静封闭的道路来。在这里行走,不必担心有百姓窥伺,完全可以轻车简从。若在白天,该是何等惬意。

步行了约莫一刻,他们看到前方的路到了尽头。这里应该就是兴庆宫南城墙的尽头,前方就是长安城外郭东城墙了。在这里有一条岔路,伸向南北两个方向。

“萧规,你打算怎么走?”张小敬问。

向北那条路,可以直入大明宫,等于自投罗网;向南那条路通向曲江池,倒是个好去处,只是路途遥远,少说也有十里。以这一行人的状况,若没有马匹,走到曲江也已经累瘫了。

萧规似乎心中早有成算,他伸手指向南方:“去曲江。”

张小敬没问为什么,萧规肯定早有安排。这家伙准备太充分了,现在就算他从口袋里变出一匹马来,张小敬也不会感到意外。

一行人转向南方,又走了很长一段路。太真忽然跌坐在地上,哀求着说实在走不动了。她锦衣玉食,出入有车,何曾步行过这么远?天子俯身下去,关切地询问,她委屈地脱下云头锦履,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脚踝。即使在黑夜里,那欺霜赛雪的白肌也分外醒目。

萧规沉着脸,喝令她继续前进。天子直起身子挡在太真面前,坚持要求休息一下。萧规冷笑道:“多留一弹指,就多一分被禁军堵截的危险。若我被逼到走投无路,陛下二人也必不得善终。”

天子听到这赤裸裸的胁迫,无可奈何,只得去帮太真把云头锦履重新套上。太真蛾眉轻蹙,泫然若泣。天子心疼地抚着她的粉背,低声安慰,好不容易让她哭声渐消。

这时张小敬开口道:“我歇得差不多了,可以勉强自己走。不如就让我押送太真吧。”

萧规想想,这样搭配反而更好。太真弱不禁风,以张小敬现在的状况,能够看得住,腾出一个蚍蜉的人手,可以专心押送天子。

于是队伍简单地做了一下调整,重新把天子和太真的双手捆缚住,又继续前进。这次张小敬走在了太真的身后,他们一个娇贵,一个虚弱,正好都走不快,远远地缀在队伍的最后。太真走得跌跌撞撞,不住地小声抱怨,张小敬却始终保持着沉默。

这条复道,并非一成不变的直线。每隔二百步,道路会忽然变宽一截,向两侧扩开一圈空地,唤作跸口。这样当天子的车驾开过时,沿途的巡兵和杂役能有一个地方闪避、行礼,也方便其他车辆相错。如果有人在天空俯瞰笔直的整条复道,会发现它身上缀有一连串跸口,像一条绳子上系了许多绳结。

这支小队伍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又出现一个跸口。萧规一摆手,示意停下脚步,说休息一下。说完以后,他独自又朝前走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太真顾不得矜持,一屁股坐在地上,娇喘不已。天子想要过来抚慰,却被蚍蜉拦住。萧规临走前有过叮嘱,不许这两个人靠得太近。天子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没有徒劳地大声呵斥,悻悻瞪了张小敬一眼,走到跸口的另外一端,负手仰望着那一线漆黑的天空。

张小敬站在太真身旁,身子靠着石壁,轻轻闭着眼睛。整整一天,他的体力消耗太大,现在只是勉强能走路而已。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尽快恢复元气,以备接下来可能的剧战。

忽然,一个女子的低声钻入耳朵:“张小敬,你其实是好人,你会救我们,对吗?”张小敬的心里一紧,睁开独眼,看到太真正好奇地仰起圆脸,眼下泪痕犹在。她的右手继续揉着脚踝。蚍蜉朝这边看过来一眼,并未生疑。

“为什么这么说?”张小敬压低声音反问道。

“我相信檀棋。”

张小敬一怔,随即微微点了一下头:“那可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不过你相信她,与我何干?”

太真似笑非笑道:“檀棋她喜欢的男人,不会是坏人。”

“呃…”

“不过我看得出来,你和檀棋之间其实没什么。恋爱中的女人,和恋爱中的男人,我都见过太多,她是,你可不是。”

张小敬有些无奈,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这女人还饶有兴趣地谈论起这个话题。太真见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居然露出尴尬表情,不由得抿嘴笑了一下。

“我就知道,你那么做一定别有用意。”

“所以你刚才那番表现,只是让蚍蜉放松警惕的演戏?”张小敬反问。

“不,从殿顶滑下来的时候,我整个人真的快崩溃了。但比起即将要失去的富贵生活,我宁可再去滑十次。”太真自嘲地笑了笑,“我一个背弃了丈夫的坤道,若再离开了天子的宠爱,什么都不是。所以我得抓住每一个可能,让天子和我都活下去。”

太真缓慢转动脖颈,双目看着前方的黑暗:“檀棋之前求过我帮忙,救了你一命,现在我也只能指望你能把这个人情还掉。”说这话时,太真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坚毅的神态,和刚才那个娇气软弱的女子判若两人。张小敬的独眼注视着她,目光变得认真起来。

“好吧,你猜得没错,我是来救人的。”张小敬终于承认。

太真松了一口气,用手指把泪痕拭去:“那可太好了。如果得知有这样一位忠臣,圣人会很欣慰的。”

“忠臣?”张小敬嗤笑一声,“我可不是什么忠臣,也不是为天子尽忠才来。我对那些没兴趣。”

这个回答让太真很惊讶,不是为皇帝尽忠?那他到底为什么做这些事?可这时蚍蜉恰好溜达过来,两个人都闭上了嘴,把脸转开。

蚍蜉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又回转过去。天子反剪着双手,焦虑地踱着步子,萧规还没回来。可惜的是,即使只有这一个蚍蜉,张小敬还是打不过,他现在的体力只能勉强维持讲话和走路而已。

面对太真意外的发言,张小敬发现自己必须修正一下计划。原本他只把太真当成一个可以给萧规增加麻烦的花瓶,但她比想象中要冷静得多,说不定可以帮到自己。

他看了一眼前头,再度把头转向太真,压低声音道:“接下来,我需要你做一件事。”

“我可没有力气打架,那是我最不擅长的事…”太真说。

“不需要。我要你做的,是你最不喜欢的事。”

没过多久,萧规从黑暗中回转过来,面带喜色。他比了个手势,示意众人上路,于是这一行人又继续沿着夹城复道向南而行。

这次没走多久,萧规就让队伍停下来。前方是另外一个跸口,不过这里的左侧还多了一道向上延伸的砖砌台阶。不用说,台阶一定通往外郭东侧城墙。

复道不可能从头到尾全部封闭,它会留出一些上下城墙的阶梯,以便输送物资或应对紧急情况。萧规刚才先行离开,就是去查探这一处阶梯是否有人在把守。

按道理,这些台阶入口平时都有卫兵,防止有闲杂人员进入复道。可今天他们都被兴庆宫的变故吸引过去了,这里居然空无一人。

萧规一挥手,所有人离开复道,沿着这条阶梯缓缓爬上了城墙上头。一登上城头,环境立刻又变得喧嚣热闹,把他们一下子拽回尘世长安。

张小敬环顾左右,高大的城垣把长安城划分成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城墙内侧依然灯火通明,外侧却是一片墨海般的漆黑。他眯起眼睛,看到在南边远处有一栋高大的城门楼,那里应该是延兴门。据此估算一下距离,他们此时是在与靖恭坊平行的城墙上头。

靖恭坊啊…张小敬浮现出微微的苦笑。从这个高度,他能看到坊内有一片宽阔的黑暗,那是马球场。几个月前,他站在场地中央胁迫永王,然后丢下武器成为一个死囚犯,走向自己的终点,或是另一个起点。

想不到今日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一切的原点。张小敬仿佛看到,冥冥之中的造化之轮,正在像太上玄元灯楼一样嘎嘎地转动着。

“我们从这里下去。”

萧规的声音打断了张小敬的感慨。他走到了城墙外侧,拍了拍身边的一个好似井台辘轳的木架子。这个木架构件比寻常辘轳要厚实很多,上头缠着十几圈粗大麻绳,叉架向城墙外伸出一截,吊着一个悬空的藤筐。在它附近,紧贴城墙边缘的位置,还插着一杆号旗。不过因为没什么风,旗子耷拉在旗杆上。

长安法令严峻,入夜闭门,无敕不开。如果夜里碰到紧急事情必须进城或出城,守军有一个变通的法子:在城墙上装一具缒架,系上一个大藤筐,人或马站在里头,用辘轳把他们吊上吊下。

这是萧规计划的最后一步,利用缒架把所有人都吊出城外。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加上城中大乱,没人会注意到这段不起眼的城头。蚍蜉可以从容脱离长安城的束缚,然后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

眼看距离成功只差最后一步,连萧规都有些沉不住气。他对天子笑道:“陛下,趁现在再看一眼您的长安吧,以后恐怕没有机会见到了。”天子冷哼一声,背剪着双手一言不发。他知道对这个穷凶极恶的浑蛋,说什么都只会迎来更多羞辱。

两个人质,被萧规和张小敬分别看守着。仅存的那个蚍蜉,开始去解缒架上的绳索。他把绳子一圈一圈地绕下来,然后钩在大藤筐的顶端。

缒架要求必须能吊起一人一马,所以这个藤筐编得无比结实。为了保持平衡不会翻倒,筐体四面各自吊起一根绳子,在顶端收束成一股,再接起辘轳上的牵引绳。如何把这几根绳子理顺接好,是个技术活,否则藤筐很可能在吊下去的半途翻斜,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蚍蜉忙活了一阵,累得满头大汗,总算把藤筐调好平衡。只要辘轳一松,即可往下吊人了。

接下来的问题,是人手。

藤筐要缓缓下降,要求摇动辘轳的人至少是两个人,还得是两个有力气的人。若是萧规和蚍蜉去握辘轳,那么就只剩一个虚弱的张小敬去看守两名人质。

萧规没有多做犹豫,走近天子,忽然挥出一记手刀,切中他脖颈。这位九五之尊双眼一翻,登时躺倒,昏迷不醒。之前没打昏天子,是因为要从勤政务本楼的复杂环境脱离,让他自己走路会更方便。现在眼看就能出城,便没必要顾虑了。

太真还以为天子被杀死,不由得发出一声尖叫,蹲下身子,瑟瑟发抖。萧规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对蚍蜉吩咐道:“把她也打昏。”

他知道张小敬现在身体极疲,很难把握力度,所以让蚍蜉去做。蚍蜉“嗯”了一声,走过去要对太真动手。这时张小敬道:“先把她扔藤筐里,再打昏。”蚍蜉先一怔,随即会意。

这是个好建议,可以省下几分搬运的力气。于是蚍蜉拽着太真的胳膊,粗暴地将其一路拖行至城墙边缘,然后丢进藤筐。太真蜷缩在筐底,喘息不已,头上玉簪瑟瑟发抖。

蚍蜉也跨进藤筐,伸出手去捏她的脖颈,心里想着,这粉嫩纤细的脖颈,会不会被一掌切断。不料太真一见他伸手过来,吓得急忙朝旁边躲去。藤筐是悬吊在半空的,被她这么一动,整个筐体摇摆不定。

蚍蜉有点站立不住,连忙扶住筐边吼道:“你想死吗?”

这声呵斥起到了反作用,太真躲闪得更厉害了,而且一边晃一边泪流满面。蚍蜉发现,她似乎有点故意而为,不由得勃然大怒,起身凑过去,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臭娘们。

他这么朝前一凑,藤筐晃得更厉害。太真为了闪避蚍蜉的侵袭,极力朝着身后靠去。突然,一声尖叫从太真的口中发出。她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右臂高高扬起,似乎要摔到外面去。

蚍蜉情急之下,伸手去抓太真的衣袖,指望能把她扯回来。可手掌揪住衣袖的一瞬间,却发现不对劲。

太真虽然是坤道身份,但终究是在宫里修道,穿着与寻常道人不太一样。今日上元节,在道袍之外,她还披着一条素色的纱罗披帛。这条披帛绕过脖颈,展于双肩与臂弯,末端夹在指间,显得低调而贵气。

刚才太真悄悄地把披帛重新缠了一下,不绕脖颈,一整条长巾虚缠在右臂之上,两端松弛不系,看起来很容易与衣袖混淆。这种缠法叫作“假披”,一般用于私下场合会见闺中密友。

蚍蜉哪里知道这些贵族女性的门道,他以为抓的是衣袖,其实抓的是虚缠在手臂上的披帛。披帛一吃力气,立刻从手臂上脱落。蚍蜉原本运足了力量,打算靠体重的优势把她往回扯,结果一下子落了空,整个人猛然向后仰倒,朝着筐外跌去。

好在蚍蜉也是军中好手,眼疾手快,身子虽然掉了出去,但两只手却把住了筐沿。他惊魂未定,正要用力翻回来,却突然感觉到手指一阵剧痛。

原来太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从胸口衣襟里掏出一把象牙柄折刀,闭上眼睛狠狠地戳刺过来。这柄折刀本是天子所用,后来被张小敬夺走,现在又到了她手里。

蚍蜉不敢松手,又无法反击,只得扒住藤筐外沿拼命躲闪。一个解甲的老兵和一个宫中的尤物,就这样在半空中摇摇晃晃的藤筐内外,展开了一场奇特的对决。

太真毕竟没有斗战经验,她不知什么是要害,只是一味狂刺。结果蚍蜉身上伤口虽多,却都不是致命的。蚍蜉自己也意识到这一点,知道还有反击的希望,便强忍剧痛,伸手乱抓。无意中,他竟扯到太真散落的长发,顾不上怜香惜玉,用力一拽。太真只觉得头皮一阵生痛,整个身体都被扯了过去,蚍蜉起手猛地一砸,正砸中她的太阳穴。

太真哪儿吃过这样的苦头,啊呀一声,软软地摔倒在筐底,晕厥了过去。

蚍蜉狞怒着重新往筐里爬,想要给这个娘们一记重重的教训。可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咯咯的轻微断裂声,他一抬头,看到吊住藤筐的一边绳子,居然断了——这大概是刚才太真胡乱挥舞,误砍到了吊绳。

蚍蜉面色一变,手脚加快了速度往里翻,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失去四分之一牵引的藤筐,陡然朝着另外一侧倒去。蚍蜉发出一声悲鸣,双手再也无法支撑,整个身体就这样跌了出去。

悲鸣声未远,在半空之中,又听到一声清脆的断裂声。

原来刚才一番缠斗,让藤筐附近的吊绳乱成一团麻线。蚍蜉摔下去时,脖颈恰好伸进了其中一个绳套里去。那声脆响,是身子猛然下坠导致颈椎骨被勒断的声音。

藤筐还在兀自摆动,太真瘫坐在筐底,昏迷不醒。在筐子下方,最后一个蚍蜉耷拉着脑袋,双眼凸起,任凭身躯被绳索吊在半空,在暗夜的城墙上吱呀吱呀地摆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萧规站在辘轳边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蚍蜉发出最后的悲鸣,他才意识到不对,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城墙边缘,朝藤筐里看去。

看到自己最后一个手下也被吊死了,萧规大怒。他凶光大露,朝筐底的太真看去,第一眼就注意到她手里紧紧握着的小象牙柄折刀。

萧规的瞳孔陡然收缩,他想起来了,这象牙柄折刀乃是天子腰间所佩,在摘星殿内被张小敬夺去,现在却落在太真手里。这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一阵不正常的空气流动,从萧规耳后掠过。他急忙回头,却看到一团黑影竭尽全力冲了过来,将他死死朝城外撞去。萧规情急之下,只能勉强挪动身子,让后背靠在缒架附近那根号旗的旗杆上,勉强作为倚仗。

借着这勉强争取来的一瞬间,萧规看清了。撞向自己的,正是当年的老战友张大头。

“大头,你…”萧规叫道。可对方却黑着一张脸,并不言语。他已没有搏斗的力气,只好抱定了同归于尽之心,以身躯为武器撞过来——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旗杆只抵御了不到一弹指的工夫,便咔嚓一声被折断。这两个人与那一面号旗,从长安东城墙的城头跃向半空。大旗猛地兜住了一阵风,倏然展开,裹着二人朝着城外远方落去,一如当年。

就在同时,东方的地平线出现了第一抹晨曦。熹微的晨光向长安城投射而来,恰好映亮夜幕中那两个跌出城外之人的身影。

长安城内的街鼓咚咚响起,响彻全城。

第二十二章 辰初

看着张小敬左右为难的窘境,萧规十分享受。

他努力把身子挪过去,贴着耳朵低声说出了一句话。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辰初。

长安,长安县,安业坊。

在街鼓急促的鼓点声中,李泌一撩袍角,疾走数步,径直来到自雨亭下。他抬起头来,毫不畏惧地盯着亭中那位大唐除了天子之外最有权势的人,也是自己最大的敌人。对方也同时在凝视着他,只是自矜身份,没有开口。

李泌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旅贲军的士兵们也一起拥过来。他们迅速站成一个弧形,把整个自雨亭严密地包围起来。李林甫身边的护卫眉头一挑,拔刀就要上前,却被主人轻轻拦下。

李泌双手恭谨一抱,朗声说道:“拜见李相。”

“李司丞有礼。”李林甫淡淡回道,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身材瘦高,面相清癯,头顶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活像是一只高挑的鹤鹳。

李泌注意到,对方用的称呼是他的使职“靖安司丞”,而非本官“待诏翰林”,可见李林甫已然判断出吉温夺权失败,并且接受了这个结果。

今天这位李相一直在跟靖安司作对,现在终于示弱认输了。想到这里,李泌不由得精神一振。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示弱的时候可不常见——他如此退让,果然是因为被自己击中了要害?

想想也是,这个幕后黑手在最接近胜利之时,在自己最隐秘的宅邸被靖安司堵了一个正着,心旌动摇也是应该的。一念及此,李泌含笑道:“这自雨亭兼有精致大气,若非李相这等胸有丘壑之人,不能为之。”

李林甫捋着颌下的三缕长髯,眼神一抬:“亭子样式确实不错,老夫致仕之后,也该学学才是。”

从回应里,李泌感觉到了对方的虚弱,他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份手实,递过去:“李相说笑了。下官已查得清楚,这里难道不是您的隐寄宅邸吗?”

蚍蜉曾在这座宅子里停留,那么只要咬定宅主身份,无论如何他也逃不脱干系。此时兴庆宫情况未明,李泌必须敲钉转角,把最大的隐患死死咬住,才能为太子谋求最大利益。

李林甫接过手实略扫了一眼,抖了抖冷笑道:“不过写了陇西二字,就成了老夫的产业?长源你未免太武断了。”李泌早料到他会矢口否认:“若非李相外宅,那就请解释一下,勤政务本楼春宴未完,为何您要中途离席,躲来这一处?”

他本以为李林甫会继续找借口狡辩,可对方的反应,却大大地出乎他的意料:“难道不是长源你叫老夫过来,说有要事相商吗?”

李泌一怔,旋即脸色一沉:“在下一直在靖安司忙碌,何曾惊动过李相?再者说,以在下之身份,岂能一言就能把您从春宴上叫走,李相未免太高看我了。”

“若在平时,自然不会。可今日先有突厥狼卫,后有蚍蜉,长安城内惊扰不安,若关系到圣人安危,老夫不得不谨慎。”李林甫从怀里亮出一卷字条,上头有一行墨字,大致意思是天子有不测之祸,速来安业坊某处宅邸相见,毋与人言云云。落款是靖安司。

李泌道:“李相在靖安司安插了那么多耳目,岂会不知当时贺监昏迷不醒,我亦被蚍蜉掳走,怎么可能有人以靖安司的名义送信过来?”

“正是不知何人所写,才不能怠慢。”李林甫点了点字条背面,上头留有一个圆形的洇迹,“这字条并非通传所送,而是压在老夫酒杯之下。”

李泌一惊,因为太子在春宴现场接到的两封信,也是不知被谁压在酒杯之下。原本他推测,这是李相故意调开太子,好让他成为弑杀父皇的嫌疑,可现在李相居然也接到了同样的信,这顿时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

同时把太子和李林甫都调开春宴,这到底为什么?

不对!李泌在心里提醒自己。不可能有这种事,太子和李林甫之间,一定有一个在撒谎。他捏紧了拳头,放弃虚与委蛇的盘问,直截了当道:

“李相可知道,适才太上玄元灯楼发生爆炸?”

李林甫面色一凛,急忙朝着兴庆宫方向看去。可惜暗夜沉沉,晨曦方起,看不清那边的情形。他们刚才听见了爆炸声,可还没往那边联想。现在李泌一说,李林甫立刻意识到其中的严重性。

“怎么回事?”这位大唐中书令沉声问道,眉头紧绞在了一起。

李泌暗暗佩服他的演技,开口道:“怎么回事,李相应该比我清楚。您一直觊觎靖安司,还埋下眼线,引狼入室,岂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李泌这时豁出去了,说得直白而尖锐。他一挥手,周围旅贲军士兵立刻举起弩来,防止这位权相发难。

李林甫为相这么多年,脑子一转,随即明白了李泌为何气势汹汹来围堵自己。几个护卫大惊,下意识把主人挡在身后。他处变不惊,推开护卫,挺直胸膛走到亭边,淡淡道:“长源,这是一个阴谋。”

李泌忽然很想大笑,口蜜腹剑的李林甫说这是个阴谋,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

“李相难道对靖安司没有觊觎之心?难道不日思夜想扳倒太子?”

李林甫双眼透出阴鸷的光芒,唇角微微翘起:“你说得不错。可在这件事上,若我早有算计,这时该死的便是长源你才对啊。”

“因为在你们的算计里,我早就该死了!”

李泌不再拘于什么礼节,上前扯住李林甫的袖子。李林甫叹了口气,缓慢地摇了一下头:“你我虽然立场不同,但老夫一直很欣赏你的才干。可惜你如今的表现,真让老夫失望。”

“李相不妨随我返回靖安司,慢慢分辨剖析。”

李泌只当他是穷途末路,胡言乱语。这件事的脉络,他已完全弄清楚了:李林甫是蚍蜉和突厥狼卫的幕后黑手,又在靖安司安插了内应。两者里应外合使得靖安司瘫痪,绑走李泌。然后李相一边趁机指使吉温夺权,一边让蚍蜉发动袭击。他自己为避免被波及,提前离开勤政务本楼,躲在这处宅子;同时又让蚍蜉用李泌把太子李亨调开。这样一来,便可让世人误以为这次袭击,是太子为弑杀父皇夺权所为,将其彻底扳倒。

谁有能力策动突厥狼卫和蚍蜉?谁对长安城内外细节如此熟稔?谁有能力把局面上的每一枚棋子都调动在最合适的位置?

整个计划环环相扣,缜密细致,绝非寻常人能驾驭。无论从动机、权柄、风格还是诸多已显露出的迹象去推演,只有李林甫才玩得起来。

这计划中的两个变数,一是张小敬,二是李泌。蚍蜉钓出李亨之后,原本要把李泌灭口,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张小敬的协助下逃了出来。于是整个阴谋,就这样被李泌拎住安业坊的宅邸,一下子全暴露出来。

什么靖安司的字条,什么不是这座宅邸的主人,全是虚诳之言。李泌懒得一一批驳,他相信以李林甫的眼光看得出来,在如此清晰的证据链条面前,再负隅顽抗已毫无意义。他手执李林甫的手臂,从自雨亭出来,口中大喊:“靖安司办事!”

护卫们试图挡住,可旅贲军士兵立刻把他们两个人围在队形之中。

这时李林甫的声音,再次响起:“长源哪,你这么聪明,何至于连这一点都想不到?这件事,于我有何益处?”

这句话声音不大,可听在李泌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他的脚步僵在了原地,转头看向这位罪魁祸首。对方神情从容,甚至眼神里还带着一点怜悯。

李泌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一个非常大的错误,一个他一直在内心极力去回避某些猜想而导致的巨大错误。

姚汝能放下酸痛的手臂,小心地将紫灯笼搁在一个倒马鞍式的固架上,这才把身子靠在大望楼顶的挡板上,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神里却不见轻松之色。

李泌许诺给他配备资源,可是懂得望楼通信的人实在太少,所以他只能亲力亲为。如今六街的街鼓已经响起,四方的城门也已经关闭。李泌交给他的任务,暂时算是完成了。如果想彻底恢复原来的通信能力,还得花上几天时间,但目前至少不会耽误大事。

自从在监牢被放出来以后,姚汝能大概了解了一下整个长安的局势。事态发展之奇诡,令他瞠目结舌。姚家几个长辈都是公门出身,从小就给姚汝能讲各种奇案怪案。可他们的故事加在一起,也没眼下这桩案子这么诡异。

姚汝能觉得胸口无比憋闷。眼前的这场灾难,明明可以避免,若不是有各种各样的掣肘,恐怕早就解决了。这么单纯的一件事,为何会搞得这么复杂?眼下张小敬不知所终,檀棋下落不明,徐宾甚至在靖安司的腹心被杀害,这明明都是不必要的。

难道这就是张小敬所谓“不变成和它一样的怪物,就会被它吞噬”?

姚汝能痛心地攥紧了拳头,如果不念初心,那么坚守还有什么意义!他几个时辰前在大望楼上愤然发出“不退”的誓言,正是不想变成一头沉沦于现实的怪物,哪怕代价沉重。他相信,张都尉一定也在某一个地方,努力抗拒着长安的侵蚀。

姚汝能向所有的望楼发过信号,询问张小敬的位置,可惜没有一栋望楼给出满意答复。张小敬最后一次出现在望楼记录中,是子初时分在殖业坊,然后他便彻底消失,再无目击。

姚汝能正在想着张小敬会在哪里,这时旁边的助手喊道:“巽位二楼,有消息传入!”

以大望楼为核心,周围划成了八个区域,以八卦分别命名。所有远近望楼,都竖立在这八个区域的轴线之上。巽位东南,二楼则指大望楼东南方向轴线上的第二楼。

这些临时找来的助手可以做一些简单的事,但不懂信号收发解读,这些事必须得是姚汝能亲力亲为。姚汝能连忙冲到大望楼东南角,一边盯着远处的紫灯起落,一边大声报出数字,好让助手记录。等到信号传送完毕,姚汝能低头画了几笔,迅速破译。

“汝能:张都尉急召,单独前来,切。”

姚汝能的眉头紧皱起来,张都尉?为什么他不回来,反而要躲在远远的望楼上发消息?究竟是受了伤还是有难言之隐?更奇怪的是,这个消息是单发给自己,而不是给靖安司。

他看了一眼助手们,他们对这些数字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转译出来是什么内容。

姚汝能迅速把纸卷一折,握在手心。张小敬的这个举动,可以理解。毕竟他之前屡屡遭人怀疑,甚至还被全城通缉,对靖安司充满戒心是理所当然的。

张都尉现在一定处在一个困境内,因为某种原因没办法光明正大求援,只好通过外面的望楼发回信号。他一定知道,现在能解读信号的只有姚汝能一个人,也是他在靖安司目前唯一能信任的人。

一想到这一点,姚汝能心头一阵火热。他吩咐旁边的几个助手继续盯着周围的灯光消息,然后从大望楼的梯子匆匆攀下来。

因为内鬼还未捉到。此时京兆府以及原靖安司附近还处于严密封锁状态。但姚汝能已经洗清嫌疑,卫兵只是简单地盘问几句,就放他出去了。

巽位二楼位于光德坊东南方向的兴化坊。这一坊一共有两栋望楼,西北角的一楼,以及东南角的二楼,呈对角线分布。姚汝能一路小跑来到兴化坊,看到许多百姓纷纷打着哈欠往回走去,坊兵们已经守在门口,催促居民们尽快回家,马上就要闭门了。

姚汝能一晃腰牌,径直入坊,直奔二楼而去。那栋望楼位于一个大畜栏旁边,栏中关满了猪羊鸡鹅,粪味浓郁。他捂住鼻孔,低头穿过畜栏,很快便看到望楼下立着的那条长长木梯。

他只顾赶路,没留意身旁的畜栏里响起一阵阴沉的铿锵声。姚汝能仰起头,伸手先抓住一阶木梯,向上爬了两级,双脚也交替踏了上去。很快他的身体攀在半空,处于全无防备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