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崔扶的要求,我易名成为一个纨绔子弟,然后以一副财大气粗败家子的姿态出现在那蒲州商人面前。经过一番谈话我与他签了一纸卖绢布的契约。
晚间,我问崔扶我协助官府抓住诈骗钱财的骗子县衙会不会给我奖励,崔扶说不会,转而又说起同僚和衙役夸他的新衣服好看……能不好看么,他那两件事我嫁妆里的衣料,金贵着呢。
“崔夫人,我们来上虞有三年了吧?”崔扶问我。
“嗯,三年零一个月,明年该考课了吧?不知道崔大人您会否高升。”我随意问道。
“宦海沉浮,谁知道呢,不过,高升了也好,职分田就多了,官服也好看一些。”崔扶说道。
我觉得如果有一天我能跟崔扶想法一样拿我就通透了,不过好像挺难。
事情进展很是顺利,交货之日,我正与那商人就大尺小尺“义愤填膺”的争吵,那商人许是骗人多了嘴头上利索许多,个个自说的字正腔圆能把人的肺气炸了,我说他故意不在契约上写明大尺小尺,到交货了来这一招摆明了就是讹钱,因为当时地方比较隐秘,这商人大概见我跳脚得如同铁板上的鸭子便愈发得意起来让我还是乖乖的给钱了事,告官也告不赢,无人理这小事云云,想当然,太自负的人总会被打击的,比如这位就被蜂拥而来的衙役们按在地上麻利地用链子拷住了手脚一般。所以说,做生意还是实在点好。
这事很快便完了,也是,天天有人被抓有别人被放,一点不稀奇。然后便又是大年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日子过得这么快,禾苗愈发的壮实,长高了不少,去年的衣裳短了不少,我这个当娘的只得又掏了荷包给孩子做两身新衣。
过完了年,忽然有一天晚饭时崔扶说他被罢官了,禾苗尚不懂罢官的意思,因此仍旧只闷头吃饭,崔扶说完了看看我,嘴唇轻轻动了动然后便夹了一块鸡肉给禾苗。
“亏我聪明把树苗都卖了,要不就便宜下一任了,那,我们是回京城?”只要没亏钱罢官什么的就无所谓了。
“嗯,好啊,嘉禾这么大了也是该回京看看了。”崔扶说道,脸上没有半丝的难过。也是,本来接受官职也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
回京倒没什么,不过一想到崔家上首那两位“大唐律”我还是有点忐忑,到时候他们若不喜欢我们小禾苗可怎么办?他们难为我我不放在心上,可孩子又不大,受过几回冷言冷语冷脸想必会难过。
不过,再担心也没用,京还是要回的。好在我们现下只剩下五口,几年前来的时候也听从了崔扶的建议轻装上路,是以此时甚是轻松,雇了一大一小两辆马车便悠哉着上路了。虽年后天气渐渐变暖,但因为是一路向北,所以一直都暖和不起来,一家三口就窝在马车上掷铜钱玩双陆,我发现,禾苗这娃对此道简直是稍加点拨就如有神助。这个,还真是跟他亲爹一个样子。
禾苗对沿路的风光渐渐感了兴趣,一张脸几乎都伸出了车窗外,崔扶某日便逗他问他敢不敢骑马,小孩子哪里晓得害怕一口便答应了,于是便被崔扶裹在斗篷里一路骑马北上,当然,崔扶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弄了筚篥将自己的脸遮了,他们说笑玩闹,引得我也直想下去骑马,可惜,我不会,若有头驴子我大概还能应付。
眼看着,京城近在眼前。对这京城我是没什么感情的,回不回来也无所谓。但其实也无处可去,哪里都一样,这里还有我的爹,再怎么说,还有一层血缘。
进了京自然先回崔家。崔府那朝东的大门还是一样,白白的围墙根儿上仍旧长了青苔,一副拒人于门外的生疏感。
禾苗拉拉我的袖子:“娘,这是我们家吗?”
未带我回答崔扶便一把抱起他:“这当然是我们家,嘉禾不是说想见爷爷和奶奶么?一会儿就见到了。”
禾苗很乖巧的点了头。小厮和丫环引着我们到了内院,这院子也没什么大变化,多了的便是清脆悦耳的孩子的笑声,应该是崔雍的女儿吧。我料着能见到的人都见到了,没料到的也在,赫然便是卢琉桑,他挨着崔雍,杨氏身边也有一个年轻女子坐着,端端装装的样子,很是丰腴——自然,这屋中的女人就我一个像常年吃不饱饭的。
洛阳之行
我们进了客厅,除了上首的大唐律之外,余下的都起身与我们说话。
卢琉桑说:“这是内子。”
我以为崔雍得对他们说“这是拙荆”呢,谁成想,他微微一笑道:“我夫人,你早见过的了,我儿子,崔嘉禾。”
就因为“我夫人”三个字让我觉得自己好像顿时成了朝廷诰命似的。真奇怪。
客套了片刻,大唐律让我们回房换了衣服再来,说话的同时还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我猛然发觉自己穿了什么衣服。
都怪崔扶非说什么“细腰宜窄衣”怂恿我把衣服都做成了这样的式样,因为临进城前睡着了,头发也没好好梳,如往常崔扶随手帮我绾的一样,随便拿了跟缎带系在身后,难怪大唐律不满,瞧瞧大唐盛世的,我和崔扶穿的倒像几百年前从魏晋某个竹林里走出来的寒酸人士。
好在我大部分的嫁妆都还留在崔家,随意翻开衣箱找件像样的穿了,又让丫鬟帮我把头发好好梳成妇人髻戴上两件头饰,好歹不能太给我爹丢了脸面。
重回到中厅,我抱着禾苗挨着杨氏坐下了,对面是崔扶,挨着崔雍。大家又说了一番闲话,此时从大屏风后转出一个抱着一团火红的奶妈,火红衣服里裹着一个粉妆玉琢的女娃,有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很精灵的样子,许是生人多,她有些怯生生,逐一看过,对着崔雍甜甜脆脆叫了声“爹爹”,两条小手臂挥舞着,奶妈便把孩子抱过去放到崔雍怀里。
禾苗拽了拽我的手,我低头看他,他也一脸好奇地看着斜对面的女娃娃,哦,他堂妹,女娃也正从她爹怀里探出头来瞅我家禾苗,我看看崔雍她闺女又看看禾苗,很想笑,两个小娃看得倒是专注,绝对的视别人如无物的境界。小女娃忽地缩回崔雍怀里,再不肯把脸露出来,禾苗抬头看我,我拍拍他小声告诫:“别吓着妹妹。”
好容易开了饭,有一个奶娘模样的人来我怀里抱禾苗,我知道他们这样的大家子小姐少爷吃饭有专人伺候的,可我并不想禾苗对着陌生人吃饭。
“你下去吧,嘉禾跟我们一起吃就好。”崔扶轻描淡写说了一句。
奶娘低眉顺眼的看了眼大唐律,见大唐律点了头才搓着手退下去了,抱走了崔雍家的女娃。
我以为禾苗会像在家时一般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谁成想这孩子拿着那副小小的乌木筷子吃得很是慢条斯理,和崔扶平时一个样子,我看一眼崔扶,定是平日闲时他教的,崔扶夹了一只焦炸鸡翅放到禾苗碗里:“尝尝,比韦厨娘做的好吃多了。”
在上虞的时候,虽然桌子小,但崔扶也很喜欢给禾苗夹菜,我乐得清闲,时常禾苗不买账,崔扶夹过去的他再夹到崔扶碗里——通常是萝卜和辣椒,今天,禾苗出息了,都吃了,我又瞅崔扶一眼,难道这人恐吓孩子?他对我笑了下。
饭毕,杨氏对我夸奖禾苗,又说她家的娃娃挑食得很,一顿饭要哄上大半天才吃得下。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我们禾苗好养活不如她家的金贵呗,哼哼。没等我说话她又对着崔扶开了口:“二弟也是,当年怎么不写封信来报喜,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我抬头瞪崔扶一眼,都怪他非在崔雍面前把禾苗的实际年龄抖落出来,这泼在我身上的脏水可真是到瑶池也洗不干净了。
“即便当时写了信你们也都各自忙着不能去,我们也不能立时回京,白白添了惦记多恼人,如今不也一样?呵呵,各位只管把补送的礼金包得足足的就成了。”崔扶说道。
唉,这厚颜……难道他不提人家会不送么?
“怎么当了这三年芝麻小官倒变得市侩了?”大唐律之一说道,还淡淡瞥我一眼。是瞥,只用眼白。
不就是怕直说“近墨者黑”显得您尖酸刻薄么,其实还不如直接说显得坦荡。
“呵呵,做收租的营生习惯了,见着人就想要钱要粮。”崔扶说道。
我差点忍不住笑出来,亏我低头快又偷偷掐了自己一把忍住了,崔扶这人,才高八斗,头脑反应也恁地快。
就在他们继续要说的时候禾苗趴在我怀里睡了,我趁机起身出来,跟他们聊天太累而且心烦,禾苗啊禾苗,你可真是深知老娘的心意。谁成想,一脚跨进房门这小子的眼睛就睁开了,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咦,你小子装睡?”我问。
小禾苗嘿嘿笑:“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也不爱听。”
这小子这古灵精怪劲儿和小宝真是越来越像。
门口传来脚步声的时候,禾苗迅速钻进被子里装睡,等崔扶进来往床上瞄了一眼,对我挑挑眉毛,我一边说“禾苗睡了”一边冲他摇头,崔扶点头笑笑说道:“睡了?那就不告诉他我们要去外祖家了。”
“我知道啦,哈。”禾苗从被窝里露出小脑袋,一双眼睛笑成了弯月,像个逮着鸡的小狐狸。
崔扶被禾苗拉着玩了一会儿,小屁孩还郑重地表达了一下对崔家大宅的看法:房子好看。只字不提人,崔扶问他他就不语,眼睛看向一边,然后拉上被子道:“爹,娘,睡吧,明天要去外祖家呢。”
我和崔扶对视一眼,他还是淡淡笑着,不甚在意的样子。
“小孩儿嘛,到了陌生地方都这样的,过几天就好了。”我其实很想问问,大唐律对禾苗这不冷不热的态度是因为看出来了么?可禾苗还没睡,这话不敢出口。
收拾收拾睡下了,大约是换了床,又或者是路上睡多了,我居然睡不着,身后的崔扶和那边小床上的禾苗似乎都睡得很香甜了。
武三小姐话不多,一直都是微微垂着头,嘴角带一点礼貌的笑意,容貌么,听说当今皇后广额宽颐,这位武三小姐也承袭了武家女子的这一特点,只是略瘦了些,崔雍说过,去年武三小姐的爹和大伯毒杀了魏国夫人而被杀了,想必她如今的日子十分艰难,那权倾天下的大靠山是不稳当的,没准儿什么时候便滚下一块石头将她砸成肉泥,与她相比,我以前虽没有爹可以依靠,但起码性命无忧,想来不知幸运凡几。
“想什么想到叹气?”崔扶的声音忽然在耳边传来,吓了我一跳,这个人什么时候翻过身来的。
“没什么,忽然觉得我爹对我太好了。”我说道。
“夫人,你去郊外住过么?”
“没。”
“夏天了我们去避暑。”
“好啊。”
“睡吧,明天要回娘家呢。”
大概是对深宅大院第一感不好,当马车停在邹府门前时,禾苗把着车门看似有些犹豫,也是,邹家大门明显是刚漆过,还泛着光,看着很有距离感。我有点后悔,当年在上虞就应该没事常带禾苗去县里大户家门口蹲一蹲看一看大门先练练胆。
一把把他抱下来:“外祖家有你爱吃的糖果。”
“今天不是很想吃。”禾苗道。
呃,这孩子。
“不管想不想吃,咱先去多拿点儿,要不等想吃的时候就没有了。”禾苗他崔扶爹哄他。
我们随着小厮进了大门的时候我觉得禾苗的表情挺像那些秋后待斩的。
我的骆驼爹今天开了兰桂堂,三年不见似乎愈发老了,背似乎也更驼,在座的二娘还好,似乎没什么大变化,看来当年温芷那件事彻底过去了,邹昉长开了,有了成年男子的轮廓,脸上却不像以前时常带着笑意看人。邹暖没回来,据说这个月预产期不能随意走动。看起来大家都挺好。
骆驼爹说我姨娘病了,他虽然已派人照顾,但怕是好不了了,我一听便急了,一心想赶去洛阳。和崔扶说了,他说陪我同去,可谁知一回到崔府就见一位浑身缟素的下人站在厅中,大唐律——崔扶他娘正坐在一边抹眼泪。
原来崔扶他娘的亲姐姐故去了。
这年头,坏事都是扎堆儿的,崔扶定是不能陪我同去洛阳了,但我也不想陪他去参加他姨娘的丧礼,我姨娘还指不定能活几天了呢。况且,人家也未必稀罕我去。
崔扶自然是懂的,于是便跟他娘说“晴儿的姨娘此刻病重,她一向待晴儿如亲生,若不去便是不孝了,博陵之行,我陪母亲去吧。”
崔扶他娘想了想,点头,加了句:“带嘉禾给你姨母看看。”
这老太婆,难道我姨娘不要见见外孙么?
算了,不与她争,不让我去就行。
回房,匆匆整理行装告别崔扶和禾苗我以最快的速度奔赴洛阳。一路上只觉心急火燎,恨不得缩地为尺,又恼自己不早早学骑马,否则哪里用得着这马车慢腾腾。本想连夜赶路,但车夫说马跑了一天要好好喂些草料歇歇才好,并安慰我两天定会到的。
晚上刚刚到驿站门口就见一辆停着的华丽马车正掀了帘子,一个窈窕的女子正踏上下马石,教落了地,她抬起头来,我顿时愣住了。
果然,人生何处不相逢。
遇见了不想见的人
石姬。
虽然驿站门口的气死风灯笼不甚明亮,但那清清楚楚就是石姬,虽然改了装束,栗色的头发已然高高绾起,以前那窄袖小领的胡服如今也换了华丽的石榴红裙,若不是与那张脸正对,只看背影打死我也认不出那是我熟悉的石姬。而且如今她身边跟着许多伺候的人,一看便和在酒肆中有天壤之别,她刚才一滞的眼神让我咽回了 “石姬”两个字。
“光光?你怎么在这儿?”石姬先开的口,一边快步向我走来,只是她语气有些急,听着有些怪,好像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
“我姨娘病重,我来看看她。”我说道。
石姬像往常一样亲热拽着我的手进了驿站,驿站里的人态度很是恭谨,比之崔扶这个小县尉受到的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石姬吩咐跟着的仆人说今晚和老友秉烛夜谈,只好好安排了跟着我的几个仆妇小厮就好。
进了房间,看着石姬,还是觉得有些恍惚。
石姬说,光光,你好像还胖了些,也白了些,看来江南的水土就是养人。回长安来是省亲假?
我摇摇头:“罢官,落魄回老家。”
石姬妩媚一笑,极开心的样子:“我就说,那位名满京城的魏晋风度似的崔公子不是做官使诈的那块儿料,我以为得慢慢一路降到看城门的呢。不过,也无所谓,崔家的公子这一辈子什么都不用干只要好好养着那一身的名门公子气就行。”
虽然崔扶被罢官虽然无所谓,但被石姬这样一说我倒挺替崔扶委屈,好像他是靠着祖宗余荫的废物似的。
我把话题转到她身上:“不说他了,倒是你如今通身的气派,发达了?”
石姬收了笑,开了口,语气却幽幽的:“胡姬酒肆的行当终不能长远,老了总要有所依靠,哪怕是没有名分的姬妾,好歹不用自己扑腾。”
她这么一说我倒不好问了,古往今来,女人这辈子连个名分都没有心里头有多郁卒可想而知。只是,我一直以为石姬不会委屈自己去做给别人做小,只因认识她这多么多年来实在是见识了她的悍勇和无畏,可如今,不知是世道所逼抑或是……石姬貌美,难免招来觊觎的目光。
“算了,不提这些堵心的事儿,左不过就这样了。倒是你,崔公子被罢了官,从此后你就随他窝在京城的深宅大院过那养尊处优的少奶奶日子?”石姬问我。
话题绕来绕去又绕回到我身上,我与她一样,都不想提眼下,是以我便说道:“谁知道以后,嫁鸡随鸡呗。况且,眼下我也没工夫想那么多,我姨娘病重,我没那份心思。”
终于把话题绕开去了,石姬和我便说起分开这三年其间的好笑事,只是,虽笑着,我知道她心尖上肯定是黄连腌渍着一般。
到底,我也没清楚石姬到底是跟了谁做了那没名没分的。
虽然石姬说她也是要到洛阳去,还说正好与我同路,路上还能说说话,谁成想第二天一大早便有飞马而至的家仆给石姬带来一封信,看过之后石姬说她要暂在这里等个人,还与我约了洛阳老地方见。
紧赶慢赶,终于进了洛阳城。与三年前相比,洛阳越见繁华了,马车的速度一下子便慢了下来,等我们到达老屋的时候已经下午申时了。大门在内拴上了,拍了半天才听到里面传来的缓慢的脚步声,伴着一声苍老而有气无力的问话:“谁呀?”
“姨娘,是我。”我答道,心里有些恼,我爹明明知道姨娘病重竟舍不得留下一个人照顾她,她这个年纪又生着病,哪天就是悄没声息的死了也没人会知道。
门拴响了半天陈旧的木门才打开了,往常颇有些肥壮的姨娘此时瘦得杆子一般,眼窝凹陷下去,那从不明显的颧骨高高耸起,与原来判若两人。姨娘泪眼汪汪地抱住我拉我进院子,却厉声不许邹家的下人进大门,因为生气,姨娘本来苍白的脸都红了起来,眼神很是不屑,像见了什么腌臜的东西。
我记得上次我娘亲过世,二管家帮着料理后事,姨娘也没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如今这是怎么了?
老屋比我走时又陈旧了许多,那时候我们虽穷但屋子里到处都干干净净的,连抹布都是白的,可如今,到处都是灰突突的,被子、床单都变了颜色,就连放在灶边的碗筷也都沾着油乎乎的手印,我不觉心一酸,心骂自己不孝。
姨娘虽瘦弱不堪,看起来倒还高兴,拉着我的手问了许多也说了许多,又很直白的问我可有了孩子,我嗫嚅半天说有了,叫嘉禾,姨娘很是高兴,笑得太用力而有些喘被我撵到床上去躺着了,翻了平日放东西的柜子见有几包草药,问了姨娘之后便细细洗了陶罐熬上了药,翻看一遍灶边,只有一点黑乎乎的菹菜,上面还长了白醭,把这些一股脑扔了,我出了门,一来,让跟来的人自行去安顿了,顺便去市上给我姨娘买些好东西补一补,我自己则去找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她细细瞧病。
城里最好的医馆是灵芝堂,当然价钱也贵得离谱,以前那是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去处。我赁了头驴,虽然是归乡情切,但此时我也真没有心情细细地看看我生长了十几年的故乡,一心只想着去请了灵芝堂的方大夫给我姨娘瞧病。
等我到了灵芝堂天已经有些擦黑了,进了医馆我直接拉住一个小学徒说找方大夫出诊,小学徒上下打量了我一下道:“夫人大概要等一会儿,方大夫正在后头与人瞧病。”
这一等便是小半个时辰,等得我心急火燎,搓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好不容易,那穿堂的帘子后有声音传来:“公子的旧伤这些年显见是没有好好调理,老夫嘱咐一句,从今起定要重视起来才好,否则即便铁打的也受不住。”
本来我心里还雀跃着,可当听到那公子的回话时我一时便愣住了,那满不在乎的声音明明就是卢琉桑,本来雀跃着的心忽而便忐忑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作何想的,立刻便转了身对着窗户。
我想着,卢琉桑不过是来看病,和方大夫该说的也都说了,况且外头现在已大黑,想必他也不会多做流连,那样便见不着了。
“公子记得老夫的话。”是那老大夫。
“哈,在下谨记,这就告辞了。”卢琉桑仍旧嘻嘻哈哈的。
不听老人言,等着病犯了有你后悔的,多大了也不知道改改这个脾气。我心里暗想着,记得那年他受了刀伤时候也是一样,还没事人一样来调.戏我,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师傅,那位夫人已等一个时辰了。”小学徒开了口。
我一时回过神,这孩子,这一个时辰都没开口,这会儿怎么就非说不可呢。他说了,我也只得回头,我还要请老大夫呢,要是失了礼惹他不快可就不妙了,人都说这老头儿脾气古怪着呢。
回了头,想见的不想见的自然都入了眼。
比之前些日子在崔家所见,卢琉桑表情丰富了些,那天是一本正经,今天是似笑非笑,眉毛有些微挑,连那伪装成沉实的黑釉珠子的眼睛也又透出了三彩的光亮。
我没理会卢琉桑,他只冲我点点头,然后跟老大夫道别然后缓步出去了。
我和老大夫说明了来意,他点点头问了我有些什么症状,我便把所见的都说了,他拈了一会儿胡须答应了,但却是明天,因为一会儿他要去城北出诊,同时还告诉我明日他进了我家便要把那昂贵的诊费付清。
只要他肯出诊哪怕是要罕见的玩意儿我也会去弄来的。
一颗心总算放下了,我出了门却发现拴在街边柳树下的驴子不见了。
我虽然有点着恼洛阳的毛贼比以前多,但转念一想,花钱消灾,没准儿丢了这驴子我姨娘的病就好了呢,哪怕再陪那赁主三倍的钱。
天已黑透了,我找人问了问附近有没有赁驴赁车的被告知前面那个坊才有,于是我便快步赶过去。
还没等我走到地方,黑漆漆的树丛里不知什么东西快速拍了拍我的肩膀,骇我一跳,一回头,瞧见一张驴脸,真是驴子的脸,两个长耳朵耷拉着,冲着我龇牙。
“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的。”
“卢琉桑,你脑子有病啊?偷我的驴?”我有些恼。
“不是偷,是帮你牵着。”
“放屁,帮我牵着你不在医馆外头等,跑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再说,谁请你给我牵驴来着?”这个人凡事都先随自己的意才行。
“光光,你生气了。”
“我不叫光光,你可以叫我崔夫人。”我使劲拽过缰绳,用力爬上驴背,然后轻轻拍了拍驴屁股打算回家,不成想缰绳又被卢琉桑拽住。
我怒瞪他,可惜,即便骑在驴背上我也没他高,想俯视都不行。
卢琉桑眼睛眯着,定定地瞅着我,像是——生气。
“放手,我急着回家呢。”我说道。
卢琉桑嘴巴微微一咧,然后凑到我身边,我立刻便耸起肩膀想挡住来自他的气息。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我踹了他一脚,然后,落荒而逃。
63原来是他
卢琉桑说:不管别人眼里你是谁,我心里你只是我喜欢的光光。
因为他这句话,回到家的时候我胸口还剧烈起伏着,这个人,永远这么自大和任性,臭德性。还是离他越远越好,我一个有家有室的妇人可不会往自己身上泼污水陪他玩那些个暧.昧的游戏。我从来都觉得为了这种事搭上自己的名声不合算,更况且,我和崔扶的日子,直到目前为止还是令我满意的,就像吃饭,别人许你的珍馐美味都不如眼前一块蒸饼实在——这是挨过饿的人都知道的道理。
家门口,邹家的几个下人手里提着鸡鸭鱼肉的等着,见了我都是松了口气的表情:“大小姐,您可回来了,姨太太不让我们进门,我们也不敢硬闯。”
我接过东西刚拍了门就听见姨娘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晴儿,你不许带着那些脏东西进家门来。”
其实,我真的很好奇,老太太为何变得如此激烈,我一边解释说这是用崔家的钱买的一边让她给我快开门,门开了,老太太拿过我手里的东西扔到了门外,然后关了门,任我怎么说都不管用。
“姨娘就是饿死也不用他邹家的脏钱。”姨娘说道,我问她为何她却不说,只拉我进屋,原来她已做好了最简单的饭菜,一点粥,两块蒸饼以及一盘切成丝淋了些麻油的地衣丝。
我去看了看那陶罐,已经熬干了,药材已糊成了黑色粘在罐子底儿。
“姨娘,药您怎么不喝?这可不是邹家的钱买的,您自己花钱买的也不喝那不就糟蹋了?”我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