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公子的“墓志铭”

我在想,这次我用什么招数,声东击西和出其不意大概是行不通了。

卢琉桑把我这面袋子放到了桌上,我两手下意识地往桌上一拄,满手的灰,两手一拍扑打扑打,还是不干净,顺便在裙子上抹了一把。

“邹晴,你值多少钱?”卢琉桑问我,他此刻站在我面前,两只胳膊拦在我身体两侧,手拄着桌面,还一敲一敲的,他离我很近,这让我很不舒服,又想起了某天晚上他发癫的事。

“多少钱也不卖你。”我仍旧在裙子上擦手——卢琉桑占了两边,我手没地方拄。

“五姓之家的少奶奶要长个什么形状的脑袋?”

我想说,你们家所有女人那种形状的。

“我会把你卖了么?卖了你还不够赔的。”

“听墙根儿非君子所为。”我只能挑着这种话说,其实,我有点怕把他惹毛了,因为,我见过疯了的小驴子,杀伤力还是很大的,尤其这月黑风高夜偏僻无人处,真有点啥血腥事件发生都没人来救我。

“你中意的是谁?崔扶么?”

“关你鸟事!我中意谁用得着告诉你吗?你当你是谁?别忘了,这是我们邹家的地盘!”我有点火。

五姓之家啊,被天下人给惯坏了。

“还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市井游侠儿?”

真是拜托,这种事情,居然猜两次也猜不着,枉我还觉得你很聪明。

“我比他差在哪里?”卢琉桑的口气很是郁卒。

这个,还真不好说,有些人吧,哪哪儿都好,就是招人烦,这也没办法,大概是生来就带了种讨人厌的气息。

“差在,人品吧。”

冯小宝虽和公主府的侍女勾.搭上,可人家也没藏着掖着,可卢琉桑呢,一会儿给这个送衣服,一会儿又和那个拉拉扯扯,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

“还有呢?”

“小缺点不用数了,瑕不掩瑜嘛!”我又不傻,说人家缺点还能真尽数道来么?

“你缝的布袜是送给他的?”

“送了很多人,你要是想要,一会儿我派人去买一双给你。”花不了几枚铜板,图个清静。

“我要你缝的那些。”

做梦,那是我眼睛瞪成了斗鸡眼才缝好的。

“不想给?”

“当然不给,原本也不是给你的。”

“那我必然要呢?”卢琉桑的口气阴森了一点儿。

我这手,痒痒得紧,想一大巴掌把他扇到房梁上挂着。

“找别人要去,我又不是你们家绣娘。”不要欺人太甚,否则我这只小白兔也会咬人的。

“那好吧,今天我就在这儿冻着,冻到你把鞋袜给我。”

“哦,那回头我用不用让你家的小童给你送件衣服或者手炉脚炉来?”他爱冻着是他的事,只要我不冷——我无所谓。

“我说过你可以走了么?”

“卢琉桑,你别给我太过分,蹬鼻子上脸!你管我?你算哪根葱哪头蒜?老骆驼尚且管不了我,你给我一边凉快去!别真把我惹毛了,杀人放火的事我也干得出来。”对卢琉桑这种给三分颜色就能开染坊的人果然不能抬举着,太容易忘乎所以。

卢琉桑一定没被人骂过,他居然笑!难道以为我在夸他?

“我就喜欢看你猫一样炸毛的样子。”

“你应该延请一位名医先看看脑子,不早点治到晚了就没办法了。”

卢琉桑又往前凑了凑,我只得往后仰,生怕他这脑坏之症过给我。

“不管怎么说,要么你把鞋袜送给我,要么……呵呵,呵呵,反正这地方不常有人来,咱们俩就待在这儿,应该也不会冻着,里面卧房里被褥枕头还在。”卢琉桑说道。

不就是比谁无耻么!

“哦,有柴和炭么?笼堆火才暖和哩,你不会吧?我来,我会,你去找找看。”我说道。

“一起去。”卢琉桑往后退了一步拽住我的手,被他一扯我就跳下了桌子。

只坐了这一会儿屁股居然凉凉的,看来裙子不够厚。

找了一圈,有熏笼有手炉脚炉,就是没有柴炭。

我说卢琉桑,你看你也会攀垣跳墙的,要不你去厨房里偷一点来。

卢琉桑哈哈贱笑两声说,邹晴啊,你可真有趣。

我懒得理他,摸黑到床边拽了两床厚厚的棉被,一床折了又折放到榻上,另一床当斗篷披身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人盖过的……”我这么一寻思,有点儿小害怕。

卢琉桑说,你把被子都拿走了,我怎么办?

我嘁他一声:“卢公子你不是立志要冻死在这里么?那还用被子作甚?”

卢琉桑厚颜无耻地一屁股在旁边坐下,还使劲扯开被子一边披他身上。

黑咕隆咚的,我们俩就这么坐着,我觉得挺无趣的,为了几双鞋袜非要比耐性看谁先冻死……

“卢琉桑,你墓志铭上写啥?你先告诉我,免得到时候刻碑的问我你有什么遗言我答不出来。”

“什么墓志铭?”

“你冻死之后啊,总得埋了吧?好歹得竖块石碑吧?石碑上总得写墓志铭吧?”我说道。

卢琉桑没作声,我以为他在思考,也是,骨头在地下烂了石碑很可能千年之后还在呢,事关身后名是得慎重点儿。

“你说你多无趣,不就是两双鞋袜么,你至于寻死觅活的?好男儿志在四方,连我都知道的道理,你怎么就这么死心眼儿呢?跟鞋袜较劲,死的……也够没脸面的。说实话,你要是为了大家闺秀这么拼命我佩服你,可如今你这样算什么呢?新鲜?没见过市井气十足的有钱人家小姐觉得有趣?可是吧,你说,为了鱼翅熊掌死了也算满足了口腹之欲,要是跟人抢蒸饼噎死,你觉得值么?”

趁着他想墓志铭,我寻思开导开导他。大好的才俊不能糟蹋前程。关键是,他糟蹋他的我管不着,可他要是顺便也毁了我的那可不行。

“墓志铭上就写:嗜食蒸饼,因噎而死。”卢琉桑说道。

他脑袋坏了,我跟他没法交流。

想我邹晴,这都碰见的什么人啊?

如果我没冻死的话,那我一定要赶着冬至节去长安城里大小庙去让高僧给我转转运。

可我也真不能在这儿跟他耗着,等入了夜更冷,没准儿我就先冻死了。

我说,卢琉桑,我们猜拳吧,我要是赢了你就自己在这儿待着吧。卢琉桑说天太黑看不见,不玩。

我说,卢琉桑,那你总得给我弄点吃的吧?卢琉桑说他不饿。

我说,卢琉桑,要不我给你出个题,你要是答不上你就输了然后你就自己在这儿待着吧。卢琉桑说那为什么不是我给你出题我赢了你把鞋袜给我呢。

……

没吃饭的肚子特别空,咕噜咕噜作响,我最听不得这个动静,好像我虐待了它一样。

后来我咬咬牙,不就是一双布袜么,我豁出去了。

“那,给你吧。”我说。

“我不要买的。”

“我自己缝!”

“骗我的话待如何说?”

“我还敢骗你?你这为了小事就能玩别人命的劲头儿我怕!怕死了!不过,鞋我不会做。”

“那也换成布袜。”

太他娘得寸进尺了。

为了我咕噜咕噜的肚子,豁出去手了。

“行。那我可以走了吧?”

对付脑子坏了的人只能来软的,看我都软成泥了,多么委屈求全。

“你知道我的脚多大么?”

……

我本来想随便缝两双荷包那么大的来着。

我让卢琉桑先去中厅。

这种时候跟他一块儿走老骆驼指不定心眼儿又怎么活泛了呢。

吃饭的时候卢琉桑又恢复了正人君子样儿,装模作样的。吃完了饭我要走,富二娘说别急,有事,我说二娘,我内急,有事再说吧。

回了房让丫环把剩下的料子都翻了出来,可惜我这个人买东西有准头儿惯了,剩下的竟只能裁出一只布袜的了。索性我便裁了以前做衣服剩下的绢啊绸的,拼拼凑凑的总算弄成了两双。

我又剪样子的时候丫环在一旁疑惑地问我,大小姐,您这还是做布袜么?

我说是啊,绢绸的袜子夏天凉快。

丫环说,可现在冬天了呀。

我说,留着明年夏天呗,反正脚也没什么长的了。

丫环说,可是,这么多颜色……

我说,反正又不套鞋外头。

因为这不是给马怀素的,我也就没那么精细,几乎就是以一种大刀阔斧的速度来缝的,缝完了才刚交三更。

这布袜确实有点繁复,这里一块儿蓝绢那里一块绿绸的……真有点像百家衣,还像老和尚的袈裟。

算了,不管了,反正不是我穿,卢琉桑又没说非要白布的。

意外的崔大公子

第二天,卢琉桑消失不知道哪里去了,我没理会,我今天可是有要紧事。虽然昨天找了个盒子,可太过华丽,我怕马怀素不收,于是仍旧用那像“私奔之用”的小包裹。

虽然出门早,但仍旧是在宝光客舍看着伙计打扫过了申时才过去,照旧,在巷口等一会儿,看看有没有什么姑娘又跑出来,我怕碰在一处了马怀素不自在。

没人出来,我放心敲了敲门,很快里面传来马怀素的声音:哪位?

我说皎皎。

门开了,迎面一股淡淡的酒味,马怀素看到我有点吃惊,尤其是看到我手上还拎了个小包裹之后。

看这样子我也不大好进门了,索性把包裹塞他怀里,说是冬至节的几双鞋袜而已,没别的。待我转身要走了,马怀素叫住我,脸上浅浅的笑。

“这么冷的天跑来,进来喝杯薄酒,正巧还有一位朋友也在。”马怀素说道。

于是,我便厚着脸皮跟进了小小的院子。

可是,当简陋的屋门打开之后我后悔得要死。

我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就进来了呢?

屋中的铁炉边的凳上坐着和我有一面之缘的崔雍,他手里正提起炉上坐着的小小的铜酒壶,另一只手拿着两块碎碎的炭欲往里填,他见我,显见也是一愣,但随即便动作自如地将炭填好了落下了酒壶。

马怀素跟我说,皎皎,这位是崔公子。

马怀素又跟崔雍说,云渚,这位就是我刚刚与你说的裴兄弟,你叫他皎皎即可。

点头行了礼,我心里这个七上八下的,生怕崔雍点破我的身份。

我捧着马怀素递与我的小小酒盅偷偷瞄崔雍,如果眼睛跟人一样可以作揖跪拜,那我的眼睛一定是扑在崔雍脚边拽着他的袍角,嘴里还念念有词:崔公子,你就可怜可怜我替我隐瞒一下吧。

“皎皎,你怎么总盯着云渚?”坐我旁边的马怀素忽然出声。

我一时紧张竟想不出怎么答话。

“我倒是想起来了,八月里乐游原的百花会上,惟白你停下与一个小兄弟说话,是不是就是皎皎?”

马怀素点头,崔雍便笑笑:“那就难怪皎皎总是盯着我看了,只怕是在想哪里见过呢。”

我使劲点头,崔雍,这是品性多么好的一个人啊,不愧是几百年望族家的公子,瞧瞧,多好。我唯有感激涕零的份儿了。

我的心总算放下了,手心也渐渐暖和起来。三个一起说了会儿话,他们又说起年后的科考,马怀素说崔雍不参加实在可惜,崔雍便笑,说他自己于仕途没有天分,倒不如清清闲闲的闲暇时作画来得舒心。他又提起他那个叫弟弟前些日子忽然兴起要参加科考,马怀素便沉思片刻才说,崔扶公子实是难得的人物。

我低头撇撇嘴,什么难得?不就是生得一张好面皮又投胎得好么?

马怀素又接着说,可惜,那样的才气却……

崔雍笑笑,这个话题便就此停住了,直到晚饭时候,我和崔雍十分识趣地告辞,马怀素亦不强留,只是送我们到门口,待到巷口回头看时他的身影已在薄暮中有些不甚清晰了。

我寻思我和崔雍得说点什么,而且不能转弯抹角。

“崔公子,今天谢谢你没有拆穿我。”总得先言谢。

“这有什么可谢,我认得邹家小姐没错,可我却并不识得裴兄弟,有何拆穿之说,呵呵。”崔雍的笑声轻轻的,就好像舞女们臂上缠着的飘带,轻柔又婉转。

我发现,崔雍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他说完了这句就此打住了,没问诸如“你何时与惟白认识的?”“如何结交的?”“为何要女扮男装?”之类的。

他不问我也不好说了,不过,我却是对别人的事有点兴趣的,所以我问了。

崔雍也认真答了我,一听之下我还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们两个居然相识许久了,崔雍说他少年时随母亲南下江都归省,游玩山水之际偶遇一少年倚树捧卷,旁边一捆柴草,他从未见过如此爱书之人,因此便上前说了几句话竟十分投机,离开江都之前他询问了马怀素的住处,以后两人便书信往来,只不过一直未再见面,直到马怀素来京才又见着了。

后来,崔雍说了句横空飞来的话,他说马怀素师事李善,极得李善欣赏。

我琢磨这话应该不是白说给我听的,因为这李善又不是名动天下的人物,即便他十二分欣赏马怀素又如何?

“崔公子是否有不方便明言的话?”我直接问道。

事关马怀素,只要不当着马怀素的面我就不用绕来绕去蜘蛛织网似的了。

“皎皎,你真是爽气。”

完了,说我问得直白了,难道他看穿我的司马昭之心了?

“崔公子能否如实相告?”我厚着脸皮忽略他刚才那句话。

“李善有两个女儿,次女如今一十七岁。”崔雍说道。

是了,都这么说了,我那点小心思——现在就马怀素不知道了,可悲耶?可笑耶?

“那,崔公子可知惟白他,他的心思?”问完这句我想以后我见着崔雍都要远远的避开,免得他一见到我就会想起“不知廉耻”四字。

崔雍摇摇头,目视前方,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惟白大概还情窦未开吧。”

情窦未开?!

崔雍这个人说话真有趣。

我正细细品尝那美味的情窦未开,崔雍立住,那边便过来一辆轻便的马车,崔雍说送我到府门口。

有这种好事我怎么会拒绝呢,马车怎么也比那小驴子背上舒服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