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如今出得好酒,侯爷要不要去弄两坛?”
“好啊。”
“细营的新棉布据说柔软又有韧性,给嬗儿做两件单衣,侯爷也该多添几件秋衬袍。”
“那天我看到你晾了几件去年的,不是还挺好。”
“那几件大了。”绿阶轻轻围一围他的腰,“侯爷好似瘦了呢。”
两人都忽而沉默了。
在他最繁忙辛苦的元狩二年间,他都不曾有半点清减。现在赋闲在家,却将自己折腾得如此。
绿阶转而笑道:“汤医师教了妾身许多食疗的粥。我每天熬给你喝,过了这一个冬,侯爷肯定比如今更强壮。”
“哦,好啊。”
绿阶不忘添一句:“都不是苦的。”
霍去病笑了笑。
两处大司马府外表平静,陇西的李家则越发日薄西山。
李敢因没有能力为父报仇,内心每每郁愤之时,思及幼女稚子无人照料,也就将这复仇的事情渐渐放开了。
谁知夏天刚过去不久,又发生了一件事情。
李敢有一个亲叔叔,名叫李蔡,此人为人性格中下,既不豪爽也没有多大的才能,曾经跟着卫青出兵打过仗,也没有很大的建树。
后因长期任劳任怨,处事谨小慎微让人放心,便被封为安乐侯,于数年前被刘彻提拔为丞相。
这一天忽然有人暗中传报给皇上,说李蔡建造自家府邸之时,侵占了皇陵之地。这件事情李蔡办得十分糊涂,立刻便被皇上降旨下狱。
当夜,李蔡因畏罪而自尽于狱中。
一个以谨慎小心而出名的老实人,居然会犯这样大意的罪,这罪名捏得着实令人人费解,
李敢看得出皇上这是削减李家力量。
老父已经付出了五十年,叔叔也付出了四十多年,难道他也要付出一生然后跟父亲叔父一样,被人玩弄于权术之间,生死难自处吗?
这样的大汉江山已经不是他们李氏家族能够立足的地方了。
李敢头戴白麻,为叔父哭孝三日后,变得心灰意殆。思前想后,自己在这朝堂万事不遂,生而无欢,战则无功,烦困愁恼皆涌入心头。
于是,他做出了决定:先报杀父仇,待报完仇后带着两个孩子辞官回陇西,种田务农,再也不轻涉这个政治场。
这一回,他必须布局更周详,计划更慎重,射箭的力度也要拿到十分。可是,卫青的地位决定了他并不是一个可以轻易接近的人,更休说要成功谋刺而后顺利脱身了。
李敢需要一个好时机。
不久之后,李敢的时机终于到了。
秋色渐渐越发浓郁了,上林苑的秋叶开始逐渐转黄,枫叶泛出红尖。
刘彻站在沧池边,看着层林尽染的醉人秋色,决定举行一场大型的秋狩。凡未央宫中有将位的高层武官均要陪驾打猎,文臣词官也将随行驻跸。此外,宫人女眷也要一起去上林苑观猎。
李敢借着自己的官职之便,以布控猎场为由,频繁出入上林苑,查侦地形。
为了自己的儿子与女儿,他务必要设密周全,令自己成功行刺之后,仍能全身退出。
上林秋狩是大汉朝场面庞大的盛事之一。
到了这一日,上林苑的千顷茂林间,百里长山下,红黑密布,气势宏阔。
鲜红的旌旗,黑色的盔甲,神骏的战马,威武的猎者,彩幡猎猎,兵戈如雪,如压地黑山一般沉沉而来。
刘彻身着缀有金龙玉珠的黑色玄铁甲,骑着一匹来自大宛的汗血宝马,轻拉辔头,手缓缰绳:“今日,乃是我大汉朝秋狩盛事,射中棕熊者赏良马四匹,射中角鹿者赏强弓一把,射中飞禽者么…”他观望了一下周围的武将,每一个都是骑射皆精的强者:“满十再赏。”
“吾皇万岁,万万岁!”大汉朝最权势灼人,最威猛豪迈的战将都在此列,齐声山呼万岁。
刘彻满意地欣赏着自己的这一支威武之师,必胜之师,从旁边侍者手中高托的玉盘之中拿过一支裹有红绸的响镗,向着天空激射出去——
“镪…”响镗发出尖锐的声音破空而起,宣告上林苑的秋狩正式开始了。
与武将们行将出猎的队伍相比,上林苑南端的林秀宫则是另一番景象。
此处搭起一座高台,数十位公主、宫妃、宫廷贵妇、高官贵女等女眷都坐在高台上,衣香鬓影,环佩琳琅,争娇斗妍。
汉朝男女之防并不十分严谨,尚武风气浓郁,所以秋狩这等大事,女眷们也有权利参加观看。
若有女子善骑射,下场射些野兔和山鸡,自然也是被允许的。
但皇上麾下的战将都是身经百战,黄沙穿甲的抗死之士,与他们站在一起,女子们的那点骑射还是不拿出来也罢。
这个高台乃是以柏木搭建而成,虽是一个临时建筑,也画梁雕栋,缨络彩佩,做得十分精致华丽。长安城的奢靡豪华可见一斑。
绿阶就坐在左手第三个座位。
她在长安城众女眷中的地位一直是与众人格格不入的,她似乎也不追求进入她们的圈子。
今早霍去病临行的时候,绿阶跟他说:“侯爷,你现在身体刚刚初愈,这秋狩之时,千万不能逞力求胜。”
霍去病认为她担心得很多余:“皇上所求不过是彼此共同寻猎,以求君臣欢娱而已。”他是将名威赫的大司马了,已然不需要从猎射之类娱乐活动之中得到皇上的肯定。
绿阶这才放心。
来上林苑的路上,霍去病骑马走在她的马车旁,她过一会儿掀开车帘看看他。
他的身子固然看起来依旧结实,可她知道他会在夜晚咳醒,亦会因胸闷而半夜起来去庭院中吹冷风。
他又最不容旁人质疑他的强健,绿阶除了担忧,也就只能从旁尽量帮助他调理了。
果然如霍去病所述,刘彻到了猎场,便对几个武将道:“去病、仲卿、李敢、公孙将军这些人的骑射我也见多了,今儿呢,我们让各家的孩子先出猎,看看他们如今的长进如何?”
大家都笑了,皇上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人,汲黯大人曾经说过,皇上之用人,如堆薪,总是后来居上。
霍去病超然站在人群旁边,他的高峰自然无人能够轻易攀登。今天也抱着旁观的心态去看旁人出猎。
李敢沉默地站在众人旁边。他常年在陇西,李广为人又不喜欢纠结官场,所以李敢与这些高官并没有什么共同语言。
只有霍去病曾是他军中长官,有时候跟他说上几句话。
因官位的关系,卫青与他们站在一处,双方却并没有说什么话。
此时出列的乃是各家新贵的公子,不少也在期门军中任职,对于自己的骑射技击都颇有些自信,存了心志要在此次狩猎中一展身手。
宜春侯卫伉也在列,他早已束紧戎装,站在队列之前,欲拔得头筹一展光彩。
随着开猎的一声镗箭响过,诸位自告奋勇先行出猎的长安公子们,将手中的马缰绳一紧,向着上林苑的深处奔驰而去。
刘彻和卫青、霍去病、李敢等站在阳光地下,等着结果回来。
这上林苑经过了一个夏季的将养,此时猎物非常多,不时便有传报的军士前来报告这些年轻公子们的战果,大的有角鹿,小的有松鸡,奔跑的有黄羊,飞翔的有山雉…
听闻着这些战果,诸位武将内里的热血也被一点点激发,眼看着都在蠢蠢欲动之中。刘彻便道:“各位爱卿,接下来就看你们的了。”
“好!”经过战场洗历的武将们吼声足以震天,他们拜别皇上,如数十支乌色铁箭一般向着上林茂林内飞驰而去。
霍去病自己也知道伤势刚愈,只带着战马在山林里随意走动着。心想,若遇上棕熊则射,若是一般猎物则放过也罢。
他忽然看到那一处深密的树林之中,有鸟兽异动的迹象,好似有什么东西潜伏在那里,惊动了鸟类。
他驰马而去,看到树林里走出了李敢。
“李敢,你如何在这里?”他看他不曾骑马,他的战马也似乎一时看不见踪影。
李敢看见他,面色微白,说:“我…”
霍去病摆摆手,心道人有三急,他大概正在处理内务。
他转头看到舅父便在不远处,另有公孙敖,张骞等都在。他们看到了霍去病,都停下谈话,跟他点头打招呼。
霍去病此时骤然转身,似乎不合礼数,他也就翩翩然策马走过去,随口问道:“各位将军,可有什么收获?”
卫青摇摇头,他左肩伤得不轻,为了替李敢隐瞒,一直撑着不得很好的休息,这一次是无法拉弓了。
卫青将话题扯开:“霍司马,我等在看孩子们能猎到什么。伉儿最希望能猎一只大熊,不过秋天的熊正是体力最强之时,希望这孩子别好高骛远才好。”
公孙敖也道:“犬子箭法平平,只是骑马尚可,我跟他说要猎到角鹿方好。”
…
几个人就事论事略谈了一会儿,很快便没了话题。
霍去病说:“我方才见到李敢了,怎么眨眼便不见了?”
卫青听了,脸色微微一变,欲言又止。
霍去病如今与卫青正是关系敏感期,看到舅父神色不对,霍去病便存了心:“请问卫司马,有什么事情?”
卫青摇摇头:“没什么。”他本想提醒霍去病,李敢此人心存不良,可是想到李敢乃是冲着他来的,也就不说什么了。
霍去病于是继续向林子深处闲逛而去。
此处林深密密,落叶如雪片一般慢慢落下。马足轻踏在落叶枯枝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他停住战马,欣赏着眼前秋林的静谧景象。
身后忽然传来轰隆之声,霍去病回头看到,约数十只鹿被行猎之人驱赶着从他背后呼啦啦而来。
他微笑着扯马让过。
待到秋林重新一片宁静,他在天空下静观流云飞卷。
忽然,他听到“咔嗒”一声轻轻碎响。
他是听惯了箭弦声的人,这声脆响分明是有人故意压低脚步发出的偷袭之声。武将射猎,一般小动物是不讲究偷袭的,求的是箭快矢狠,只有捕猎大型动物的时候才会采用一些偷袭手段。
霍去病来了精神,想看看什么样的大型动物需要有人去偷袭。他悄无声息地将弓箭从兵器架上取下来,弓上月弦,拉个满月。
他听着那鬼祟的脚步声,根据脚步声一步步落定的方向,大致判断了猎物所在的方向。
好胜心起,他猛然将箭矢对准了猎物大致所在的地方。
——十丈开外,舅父的面容再次出现在自己的视野之中!
霍去病大吃一惊,他的箭头立即急剧调转:在他身侧三丈开外,秋日清净如洗的阳光下,一道箭光冷芒,倏然掠过他的眼帘。
他不假思索,手中的箭旋即出手。
“秃!”一声轻响,那瞄准着卫青的箭被他的箭撞落在草叶树丛中。
霍去病收箭,胸口气得闷闷发痛,是什么人利用狩猎的时机,谋刺当朝大司马?!
那射箭的人眼见不能得手,向着身后的小径奔逃而去。
霍去病的战马被树枝挂着无法快跑,他索性跳下马背,追着声音快奔过去,在草丛树林中几番较量,他终于拦住了射箭的人。
李敢呼哧呼哧喘着气出现在他的面前。
“李敢?!”霍去病太意外了。
一股怒气冲上霍去病的头颅,几乎将他轰裂:“怎么会是你?”
霍去病方才看到,李敢所处之地,林叶茂密乃是上好的藏身之处,身后退路甚多,若不是他身手敏捷恐怕早已让李敢矮身林间了…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次处心积虑的谋刺。
“霍…霍将军…”李敢被他堵住,心中知道无路可退。
“你竟敢刺杀大司马?”霍去病步步紧逼。
李敢慢慢后退:谋刺朝廷高官此乃重罪,此时任何人来堵他,他都能坦然地引颈受戮,慷慨去赴死。面对霍去病,他竟然有一些胆气虚弱。
可他并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卫青逼死父亲,他无凭无据无人证,李家又是没落世家,皇上也不会替他撑腰。李敢除了豁出自己的命,还能如何复这个仇?他重新站直,对霍去病大声吼道:“我就是要杀了卫青。他军前调兵,将我父亲活活逼死!”
这事情霍去病早已知道了。
他此时头脑中电光忽转,从卫青受伤而不肯说出实情,再到方才他无意中提到李敢之时,舅父的异样表情,他醒悟了过来:“你!是你射伤了我舅父!”
舅父乃谦谦君子,不管舅母如何威逼娇嗔,始终保全李敢。
李敢却一而再地向他下手,而且…他细细回忆了一下李敢方才的布局,心中不寒而栗。
事到如今,他不得不彻底煞灭李敢的企图。
他将弓箭对准李敢,他父亲李广兵败自尽,与他的舅父何干?
他想到卫青的为人,估计即使他将李敢押解到皇上面前,舅父也会报息事宁人的心态不予追究的。他决定先让李敢服罪,再让他自己找卫青负荆请罪去。
他将弓箭嘎嘎拉响,问他:“李敢,你射伤我舅父,该当何罪?”
“我没罪!”李敢的声音立即拔高,“为父报仇,我有什么罪?!”
“果然不知罪?”凛冽的杀气从霍去病的眸中凝聚起来,“李敢,你拿起箭,若你输在我的箭下,给我去认罪!”
“不去!”李敢根本不拿箭:“你何必帮着卫青说话,如今你们还跟从前一样吗?皇上根本见不得卫霍为一家…”
“你个混蛋!”霍去病面色骤变,“你胡说些甚么?”
祁连冢
第六十八章
在皇上的政局一盘棋中,父子亲情算什么?袍泽恩义算什么?
他李敢拿父亲的性命换了个九卿的高官,无情无义的人可以从此平步青云过上富贵的生活。可偏偏李敢不希罕这个官位,就是要讨个公道。
李敢摇头道:“霍将军,皇上的心思我不信你看不透,将军和卫青已经不能站在一处了…”
“啪!”
霍去病不知道什么时候跳到了李敢面前,结结实实一弓背,重重打在李敢的脸上。
李敢半空里跌将出去,摔倒在林地上。李敢面前金星直冒,面上的一大片皮肤顿时红肿溃紫,口中牙齿落了几颗,和着血吐将出来。
他并不愠怒,含着满口鲜血,笑道:“打了我,霍将军便能够…”
霍去病不容他说话,上前一步,点住李敢的胸口,用力碾下。李敢的气息阻隔,一口气回不上来,只得住了口。
“李敢你给我听着。”霍去病说,“你若敢动我舅父,我必杀了你!”
他用力踏下,似乎要将李敢的胸骨都踩断:“说!你还动不动我舅父!”
李敢几乎听得见自己骨骼断裂的声音。
以彼此在杀场上的情谊,如果李敢肯保证不再复仇,也许霍去病会放过自己吧?
李敢于是笑意更浓:可惜,人生在世,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不得不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