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她最明白他的为人。侯爷这个人从不在这种女子佩饰上动心思,这颗珍珠如此名贵,虽然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信手拈来,她自然能够想见,他为了讨这颗珍珠肯定花了不少心思的。

现在,若贸然跟侯爷说这珍珠太大做不成首饰,会令他失落难过的。她怎能辜负他的一番美意?

绿阶捧起那颗珍珠:“侯爷,妾身确实喜欢珍珠,但不是拿着它镶首饰的。”

“嗯?”

“珍珠本来只是一颗泥沙,抛在荒野也没人要。偶然落入了珍珠蚌,珍珠蚌就会珠泪长流,年复一年地容纳它,最后才有这样的珍珠。”绿阶将那珍珠举到空中,连天上的新月群星都因它的光彩而失色,“如果没有人发现,它会安安心心藏在海底一百年一千年;只等有缘人从深海中将它取出,毋须雕琢就能够光华盖世。”

那珠辉借着月光将她的面容照得透明:“妾身就喜欢它的天然去雕饰。”

霍去病听懂了,仍然轻轻晃荡着酒爵,笑道:“你既然喜欢这样,那便这样收着吧。”

绿阶继续欣赏着那珍珠,霍去病问:“这旨酒太腻了,喝了口干。有清淡一些的吗?”

绿阶低下头,看了一下:“有,酾酒。”她倒给他,笑道:“伐木于阪,酾酒有衍。笾豆有践,兄弟无远。”霍去病眼光一转:“你什么时候学《诗经》了?”绿阶想起那首《关鸠》的“淫诗”,酒气涨上脸面:“是罗昭大人给妾身看的。”

《诗经》所含也非仅仅是情歌,更多的是上古诗歌时代的人物风情,市井生活。所以,绿阶最近看得正觉有趣,便随口说了两句。

霍去病乃是皇上亲授的弟子,这等儒家经典自然也是熟知的,虽然不是很感兴趣,顺着她的话句还是颇能背出几句,他来了兴致,拿起筷子击打着面前的木制酒瓶,唱道:“…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他以筷为鼓槌,在待月阁的高顶上放纵高歌,坎坎而鼓,蹲蹲而舞,欢乐欣畅溢于言表。他已经喝了不少酒,一双眼睛映着三月初一的皎皎新月,宛如落落一片春水。

绿阶随着他一起在屋脊的青灰石神兽上打节拍,看他醉态微醺的模样,也笑得一潭秋泓波光潋滟。

歌声已毕,缭梁不去。

一颗明珠,两点醉心,风好,月好,人好,此情甚好!

他们各自将爵中清澈晶莹的酾酒一饮而尽。

“侯爷,你弹个曲子吧。”绿阶被他唱得正上兴头,面对着这三月好时光,还不想乖乖下楼去。

“琴?”霍去病微微蹙起眉峰,从她待产起到如今,他已经三个多月没逼着她学琴练字了。他冷眼觑着,发现绿阶没了他的催逼,自己也好似很不用功。从来没见过她一个人摸摸琴弦,弹弄弹弄曲子什么的。

所以,霍去病对教会绿阶学琴的这个事情一直很惦记。于是站起来对着下面喊:“给我把怡舍中的‘徽月琴’拿上来。”

明月和皓珠站在楼下互相看看:是不是该去找根铁柱将待月阁加固一下,瞧这情形,侯爷是打算将家什都搬到待月阁的屋脊上去了。

不一会儿,霍侯爷的“徽月”琴便被他吊到了楼顶上。

古琴到手,霍去病拂一下衣袖:“你的《淇奥》练习得如何了?”

“…”

绿阶几乎昏倒:这么浪漫的时刻,他头脑冷静地来拷问她的功课了。因他逼迫她学习的方式太过强硬,绿阶现在对学习这些东西已经没什么兴趣了,今夜也是喝了酒昏了头方才提出要听他弹琴的主意来。

满庭芳

第五十三章

霍去病也很烦恼,自己老婆才艺上不了台面,会遭人嘲笑的。他本人倒无所谓,只不希望绿阶为此烦恼。

那些大汉朝的贵妇来往他是最清楚的,每一个贵族女子吃饱了饭没事干,总是或弹琴怡性,或说说辞赋,绿阶这样除了家务什么都不会的,是很吃亏的。

他想着绿阶乃是一只井底之蛙,不懂得这些关系厉害。而他记事之时,姨母卫子夫尚未得势,他们家作为奴隶出身的新贵,更是多方受过排挤。他身为一个男子,有些事情嘴上说不清,还能用拳头来明理;似母亲那种没什么文化的女子,吃了亏也只能哑着。

如今,他挑中的女子又是这样的出身,又是这般的蠢笨,他怎能放心让她独自去面对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场面?

他在长安的时候,自然可以设法少将她往那些地方带;不过有些必要的应酬还是要她自己独立应付的,所以,他必须盯着她尽快学会一两手,免得到时候被动。

她是他的正妻,他有责任帮助她过上快乐舒心的日子。

这些话他从不说,绿阶怎么能够知道他的心思?她如今非常害怕在他面前弹琴,沉默了好一会儿,模棱两可地唔了一声,方才饮酒时的轻松快乐荡然无存了。

霍去病知道她这阵子没摸过琴,一想到提高她琴技,他也十分头疼,心中喟叹了一声。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他心中想到了这一句,决定先给她多听听音乐,提高提高她的音律素养,以后再让她提高琴技。

当下琴弦一拨:“我给你弹一首《驺虞》。”

此曲出自“古琴五首”,也来自于《诗经》。这是一首尚武时代对于男子汉的赞歌,弹起来铿锵有力,描绘了一个神箭手一发而中五头野猪的惊心动魄之场面。霍去病自然喜欢这类型的曲子,弹起来轮指切音,都步步到位。

绿阶恰看过《诗经》,听到“驺虞”这两个字便随着韵律在口中轻轻哼唱:

“彼茁者葭,一发五耙,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一发五鬃。于嗟乎驺虞!”

她说:“侯爷的箭法一定比这个上古猎人更神奇。”霍去病听了,在心中冷哼一声:这是诗歌艺术上的夸张而已,谁有本事一支铁箭便射死五头大公猪?

绿阶感觉到提起了琴之后,他的神色就不是非常舒展。她心中颇为丧气地想,要是自己不多嘴不提起这件事情就好了,惹来侯爷的失望与鄙夷,她心里非常不安。

不安的绿阶左右望望,觉得他盯着自己学琴有些不太合理,他要喜欢听琴,本来就不必找她。她觉得很有必要跟他分证分证,这人那般爱打哑谜,可有些事情是打不得哑谜的。

“侯爷。”

“绿阶。”

两人同时开口,绿阶涨红了脸,询问他的勇气顿时没了。霍去病略有不耐烦的神色道:“我先说!”

绿阶只能应了。他特地郑重转过身,望着她道:“你,从此以后,一定要明白自己的身份。”

“…”明白的,要做霍夫人必须有镇得住众人的气度。

“以后你总要出入宫廷,和一些人周旋。”霍去病顿一顿,深为伤脑筋,还要他为这样的事情烦恼,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你要是什么也不会,会受人嘲笑的。”

“…”绿阶意外了,他是不是在替她考虑?

“也不是要你学多少,稍微会两三首,就足以应付了。”他将头转过去,投向长安城的漠漠夜空,“有我在,她们也不能拿你怎样。”

弦月静悄悄…

高傲如他,不屑如他,居然也会试着靠近彼此的距离?

绿阶侧过脸看着他的侧面,抿起嘴儿无声地笑了。

霍去病见她不说话,遂问她:“你方才要与我说什么话?”

绿阶敛住笑容,低下头说:“没什么,只是叫你一声。”

“有什么好叫的?”

“有。”绿阶抬起头,笑容璀璨如春花:“侯爷!侯爷!侯爷!”一声比一声欢喜,一声比一声快乐:侯爷,侯爷,她最好最好的霍侯爷!

霍去病被她叫得莫名其妙,不理睬她了。

春日夜来早,一轮新月浅浅挂在天际。

衣袂飘飘,博带临风,两个人随意坐在灰蓝色的屋脊上。

绿阶靠着屋檐上的仙人骑凤塑像,襦裙散开若一片斜绽的花瓣;霍去病坐在一个灰石獬豸旁,银色织锦春衫仿佛月色下的一抹坚玉。

屋檐下有铜铃在春风中,轻轻荡漾出清脆活泼的声响。

“丁零,丁零,丁零…”

绿阶心中也宛如有一只小铃,在欢乐地响动,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笑得太开心。

霍去病低垂着头,手指无意地拨弄着七根素弦,他的这张琴名叫“徽月”,在月光的轻柔照耀下,七根素弦如同七缕清泉,从他的指边一直慢慢流到她的心中。

“以后,好好练琴,听明白了没有?”还是那略带命令的语气。

“侯爷,妾身都明白了。”

她明白他方才说出那样的几句话,对于他来说多么不容易,“我明日起就好好练琴。”

已经什么都不必说了,有他这一句话,绿阶自会去将琴练熟的。

“那就好。”他抬起手,触动了琴弦,如同拨动了淡淡的月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大概意思是:

“郊外的青草遍地翠绿,

清香的露水如此怡人。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眉清目秀多么动人。

人生此时,我们偶然相遇,

她的一切正如我心中所愿。

郊外的青草遍地翠绿,

晶莹的露珠如此清澈。

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她眉目清秀多么醉人。

人生此时,我们偶然相遇,

携手一起度过这段美好的时光。”

只要不去考问她的功课,只要不去想那些人前长短的事情,他们两个在一起何其快乐?罢罢罢,她生嬗儿的时候,很是吃了一番苦头,现在刚见红润些就逼她劳心费力,也没这必要。

且等她再休养一阵子,再行让她学琴练字吧。霍去病这么想着,琴声拨得流畅——哼哼,到时候一定不绕过她!

琴声停下,霍去病感到身上有些重,他方才使尽法子都不能令她酒困,现在,居然只听了一首曲子就靠在他身上睡着了。

他郁闷:他刚得知她读过《诗经》,难得以《诗经》弹一首情歌,也没有人听——不如去对牛弹琴。

记得当初皇上请了琴师乐冶子授他琴技的时候,曾说过,琴有五不弹:“疾风甚雨不弹;于尘市不弹;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不衣冠不弹”。现在两个人衣衫不整,满身酒气,绿阶又显然是一个再平凡庸俗不过的小女子,他居然还在弹琴?

绿阶其实是在装睡,她听不懂他的曲子是什么涵义,却知道如此悱恻的曲调,一定是为她而弹的。绿阶生怕侯爷看出她水平太差,对她再次失望,只好假装睡着了。她靠着他,将那曲调默默记着,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她生怕,自己的卑微无知,愧对了他难得流露的这番情谊。

——她怎么会在这种时候睡着呢?他对她的好,她是一丝儿也不舍得错过的。

霍去病将她毫不容情地推醒:“洗沐一下,到我屋里去。”

——他的计划,岂容轻易改变?

赵清扬推开窗户,仰望着待月阁的巍巍屋宇,除了那飞檐角楼的黑色剪影,她什么也看不到。

——晓风、残月,杨柳丝,那高高的明月楼上,有一个她永远无法到达的天地。

半个时辰之后,绿阶挽起微微湿凉的长发,已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再清洗了。她将衣衫穿稳妥,又特地将腰带扎结整齐,这才走出屋子。

春风轻轻吹过她的头发,身上一片凉薄,她禁不住拢一拢衣袖,抬头看到侯爷正从沐房走出来。

两个人都是新换的袍子,隔着庭院里月色下开得正浓郁的梅花,远远彼此望着。

月细如丝,心也微颤如丝。

绿阶放慢了脚步,有些不好意思快步走过去;霍去病看她还在原地犹豫,也不管她,自己一扬头走入了自己的屋子。

绿阶看他走入屋子,才低着头随之也走入屋子。

梅花花瓣在她身后,映着月光,如银色的花雨一般,轻轻飘落。满庭的早早春色之中,芳香四合,天地弥漫。

霍去病的屋子里一点儿光亮也没有,她一走进去就是一片黑暗和一个熟悉而又清新的怀抱,绿阶一头抵在他的怀中,犹记得门还没有关,她推手去关那门。

唇却已经被封住,他的呼吸又深又长,丝毫不顾忌她的空间,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占据了她之所有。

他将她陡然转个方向,按倒在墙边,以便他自己可以伸手将那门拉上。

门拉上后,他就再没有移动过身体,他自上而下地侵入她的呼吸之中,绵绵密密,不绝不休。

背后依然是他屋子里最熟悉的墙壁,她湿凉的头发在墙壁上慢慢摩挲出水的芳华。

霍去病太刚猛,绿阶根本没有能力回应他,她在他身上胡乱扒拉着。只因她对为他穿衣脱衣太熟悉,不知怎么的,霍侯爷的衣袍便一泻而下。他的动作因为身上的忽然凉爽而稍微迟缓了一下,绿阶从他的深吻中逃脱出来,低头顶在他光洁紧致的胸口,轻轻地透着气。

触手都是他滑弹坚实的肌体,一股热流融融从她心里散开。

霍去病开始动手取开她的衣襟,却没有这么顺利,她的衣服扎得甚紧,他又不打算动粗,如此在她后腰的一个结上越拧越紧,绿阶忍不住为他的笨拙而失声轻笑。

黑暗中他听到她的笑声,又一次寻到了她的檀口。

这一次他有点报复的意味了,更加深沉有力地压吻她。她的身体被他的重力一点点压得沿着墙壁退下去,绿阶觉得自己快要跌倒了,抬起手臂要推开他;他已经感觉到了她的动作,一把将她的手臂按实在墙壁上,然后继续低下头,缠结住她的舌尖,将她吻到无法呼吸…

绿阶呜呜咽咽地告饶,他没有放手,他对别人的哀求告饶有着天生的免疫力。他只顾顺遂自己的性情,将她弄得倒在地上才收手。

等她倒在了地上,他依旧对她的那身袍子毫无办法,只得松开手,很没面子退后几步坐到卧榻上,低声命令她:“脱。”

霍去病觉得绿阶根本就是在跟他作对,明明知道今夜来他屋里是干什么的,做什么要穿得如此紧实?

绿阶只是很正常地穿了衣袍而已,是霍侯爷不善于解衣宽带才弄成如此的,如今这结拧在了背后,纵然绿阶心灵手巧,也无法解开。她只好跟霍去病求助:“侯爷,这里是个死结了…”

“过来!”

“喏。”绿阶走过去,将背后的结给他,他使劲抽了几下将她勒得哎哟了几声也没有抽开。

他将绿阶一把转过来,这该死的衣裳,他已经忍无可忍了——看来,还是得动粗!

他一把扯住绿阶的衣领,将那前面一片用力扯开。

“侯爷!”绿阶惊呼,一来这衣服料子贵重她不舍得,二来撕开这衣服的时候也将她的肌肤扯得生疼。

一不做二不休,不等绿阶反抗,直接将下边的裙子也一并撕去。

她被春日晚风吹过的身体,肌肤凉静得如冰玉一般,他用自己的滚热紧紧拥住她凉滑皎洁的身体。

云在天上飘,鱼在水中游,在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一切都美好得让人怀念…

清晨,初生的薄日透过窗格,将春日早晨空山新雨般的空气一点点铺设开来,香气脉脉。

春鸟啾啾鸣叫,更添了府中的一缕幽静。

霍去病先睁开了眼睛,绿阶昨晚已经被他弄得很累了,所以仍旧沉睡在梦乡之中。熟睡之中的绿阶尤其动人,眉眼都很温顺,睫毛乖乖闭合着,唇依旧透着昨日激情后的嫣红,还有两颊淡淡的粉红色。

他们这一回依旧相拥在一起,已经没有了当初那一次的生分和隔膜,似乎他们本来就该这样在一起,直到天长地久。

霍去病低下头,定定地看着她,又将锦被稍稍拉下一些,看着她凝脂一般细腻的肩膀,他发觉自己两回都是在黑暗中拥有她,似乎错过了非常美丽的东西。

他想,下回得点起灯来,要看着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