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互行揖礼倒是操练过的,只见男方长身而立如玉树临风,女方娉婷之姿若仙姝入凡。两人均宽袖飘拂,衣衫展风,霍去病这厢里行礼庄重如山,绿阶那厢里行礼清灵若泉,两人互相对着行完这个揖礼,抬头互相望着满是笑容。
全场宾客到此时方一起大声赞诵:“天长地久,为尔佳缘!”
殊不知此时的宾客之中有很多都是骠骑营的军人,这一声大吼真是惊动了天地,耸动了鬼神,把个小霍嬗震醒了,扯开嗓子“嗷——”一声大哭。
乳母连忙抱着孩子入屋去哄着;绿阶有些不放心,目光随着乳母恨不能跟上楼去;霍去病略皱了皱眉,又忍不住笑了,以后他的下属进冠军侯府,排场可不能那么大了。
冠军侯的婚礼让长安城热闹了十来天,婚礼的女方其身份自然也被人们在口中咀嚼来咀嚼去的。
相对于霍去病的军阶侯位,娶这么一个毫无身份的女子,终归有些令人无法理解。
长安城坊间都说,霍侯爷如今身居万户侯高位,跟任何家族联姻都有功高震主之嫌,他为免除政治麻烦,将那没身份的女子做了正夫人。
众人皆感叹,此人不但是个军事天才,就是在其他方面也十分地聪明。
在这个御史轮流换、丞相轮流杀的年代,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是霍去病的政治敏锐令他选择了这样一个不牵扯任何政治势力,不会触犯龙须的婚姻。
在这个“金屋娇”变成“长门恨”的年代;在这个司马相如都逼得卓文君写出《白头吟》的年代,几乎无人相信,霍去病与绿阶结这段姻缘,仅仅因为他喜欢她。
二十万长安人都不信的事情,只要霍去病肯一个人坚持就行了——他习惯孤军作战,向来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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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我们共同成长。
梅在雪
第五十章
自嬗儿出生,长安城的雪就没有断过。
绿阶错过了第一场雪的景致,因坐月子又整整一个月闷在屋子里,然后就是婚事,一直都跟着霍去病团团转,到了今日,她终于有了半天清闲的日子。
嬗儿还小,这么冷的天不能出门,她可憋坏了。
自己走到院子里看看雪,赏赏花,拿个雪球在手里搓着玩。
看到铁骨红梅开得煞是可爱,便去屋子里挑选一个朱漆髹黑描金大肚瓶,一个人在雪地上,剪了一枝红香吐蕊的梅花打算插花玩。
她喜欢能够自己做的事情都自己做,不习惯差人。她穿着粉色锦缎内衬红狐皮的雪地大氅,头顶是成片飘香的红梅,一个人蹲在白雪琉璃中,玩得分外自在。
等到梅花摆放到了合适的位置,她抱起花瓶向侯爷的书房走去。
今日一早他一直在书房里。绿阶从后院一路走来,打算给他欣赏这枝梅花。
踩着沙沙的积雪,抱着大朱漆瓶子,绿阶走得有了几分喘。
等到了侯爷的书房门前,她也累得顾不得了,一边用手艰难地将木格门移开,一边就倒退着将那注满了水插满了花的瓶子往里端。
“侯爷,你看!”她的声音嘎然而止。
侯爷的书房本来是很大的,今天密密麻麻挤满了人,显得沉压逼仄。因为她的突然闯入,众武将齐齐抬起头来。
一张张都是黝黑威猛的脸,阳刚与杀伐之气无声地荡漾在书房间。
绿阶拿起花瓶挡着脸:“妾身告退。”连忙再吃力地转身出去。
霍去病今日召了鹰击将军赵破奴、辉渠侯仆多、宜冠侯高不识…十数名骠骑营新生代将领一起在这里召开大军集结后的第一次会议。
如今侯爷新为了人父,生怕干扰了宝贝儿子睡觉,非但自己出府入府再不大呼小喝的,连其他将士到来也被他严令不得有声。
新年过后,皇上征收的十多万新兵已经都在各地太守郡守的手中逐渐到位了,再加上原先的十万有作战经验的老兵。别说训练了,这么数十万人就是单单点个卯,排个队,工作量都会非常巨大。
别以为所有士兵一招进来就立刻可以上马作战的。
与匈奴之战,霍去病走的是精兵路线,没有经过专门的训练,层层的选拔,直接去“长途奔袭”只能算是在直接送死。
霍去病把这些将领们召来,目的是要他们就那些人马进行人员分配,开展比较初级训练。霍去病已经是骠骑营最高统帅,那些大队人马的初级训练和甄选他还不需要亲自操作。
赵破奴、仆多、高不识他们先出马,他也很快就会重回沙场。
以往霍去病的行事方法是自己直接去军营,所有事情在军营解决。现在他新婚又刚做父亲,还想在长安多呆几天,于是就把属下召到了家中。
众人对于新夫人的忽然闯入虽感惊讶,依然保持着军人惯有的纪律性沉默。
霍去病站起来,向门外走去,追到绿阶:“什么事情?”他以为绿阶找他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绿阶抱着花瓶,为打扰了他的正事感到抱歉,“让侯爷赏花呢。”
他看她手指拿到煞白:“你拿着不重吗?”他走过来,单手将她的瓶拿着掂量掂量,又用手摸着她的手指:“这么冷的天,弄什么花?”
“也还好。”绿阶揉揉手,又将瓶拿回来举给他看,“侯爷觉得这花怎么样?”
霍去病看了看那花,又看她。
她裹着的这件粉色雪地氅看起来暖和得很。脸上红扑扑的,手中这个黑红相间的大瓶子上,一枝红梅傲雪而艳,点头微笑:“挺好。”
精心挑选,修枝剪芽,找花瓶,灌清水,绿阶忙了这么半天得到他这么一句也算值了:“侯爷,妾身告退。”
“这里完事了,我来找你。”霍去病看一眼自己的书房。
“嗯。”
霍去病回到书房。
十数位大汉朝军中新贵无声地等待他回来,望着他们的灼灼目光,霍去病这才发现自己方才走出去的行为似乎不是太妥当。尴尬地笑笑,随即将话题归入正途:“也漠、剌固屯、青云岭,分三处练兵,我会分别来巡查,你们几个不得松懈。”
“诺。”
军人们齐声应道。
霍去病又听了几个军人自己的想法,以及最近的一些匈奴边境的情况,不知不觉这半天就慢慢过去了。
等到事情基本定夺下来了,在遣散众人之前,霍去病停了一会儿微笑道:“这样,大家先回家与家人道个别,三天后到位。”
众人都望着他,眼睛里写满了惊讶。
霍去病长期以来的带兵风格就是言出令行,令到厉行,从来不顾及到手下的军人也都是家庭中的丈夫或父亲,需要回家道别这些小事情。
大家想到方才夺门而入的那个女子,不由都悄悄暗笑起来——将军有了家,连他带兵处事的风格都开始改变了。
于是一个个开始拜别将军,他们有的封了侯位,有的也靠军功获得了不错的生活条件,大多在长安城有住宅有家眷,这次将军恩准他们回去道别,大家心里都非常高兴。
只有赵破奴满肚子恼火:他还没有老婆!闷声闷气道:“属下就一个人自己直接去剌固屯了!”
霍去病感觉到他的不满,瞟他一眼:自己小三十的年纪了,也不知道找个女人去。
赵破奴闷然:还不是被你抢了?
霍去病哼一声,绿阶是你的吗?觊觎上司老婆,你自取灭亡!
霍将军人逢喜事精神爽,恨不得天下鸳鸯都成双,干起了媒婆的勾当:“赵破奴,要不然本将军为你找个合意的妻子?”
“…”众人越发惊讶了,侯爷变性了。
霍去病微笑,这事情不麻烦:舅母平阳公主府上,美女应有尽有,随便弄一个就够让他流口水的了。
他打发了他们,便到绿阶房里来找她。
绿阶屋子里生了火,暖融融的。
绿阶正坐在那瓶梅花面前发呆,见他进来忙招手:“侯爷,这里暖和,这花正慢慢开呢。”
霍去病在她身边坐下,她的粉红雪地氅已经脱去了。
她下身穿了一件荷色襦裙,裙上由雪青色朱鸟纹缎斜斜缠裹,与上衣相接,五指宽的褐色丝帛束在腰间。头上没有带配饰,乌发顺垂,只在发尾处紧紧扎着一根雪青色的发带。耳边垂两个小珍珠坠,每一颗只约有小指端大小,难得的是颜色整齐,色泽柔润。
坐在艳丽的红梅前,她眉间含笑,显得家常又温馨。
霍去病与她坐在一起,看这个红梅如何慢慢被催开。
梅花开得极慢,若不屏息凝神地长时间静坐,实在也看不出它在慢慢开放。
霍去病想,她一个人在这里,不知道怎么等他呢。
“过几天我要去也漠。”
“嗯。”绿阶点头。
“略去几日。”
“嗯。”这些事情他本不必跟她说。
他的手忽然用力按住她的手背,无言地摩挲着。绿阶在他掌下将手心轻轻翻转过来,五根手指慢慢滑入他的指缝中,十指环扣。绿阶出月子有十多天了,这些天他连碰都没碰她一下。霍去病问过了,一般产后需要两个月的恢复,他想着自己力气大,别伤了她。
梅花静静地,无声地,缓缓开放着。
一室幽香,延绵流长。
绿阶正在屋内和乳母一起逗弄嬗儿,忽看见明月在门口处欲言又止的模样,便叫她进来。
“侯爷命人接回了赵姑娘。”明月的表情有些紧张。
绿阶笑:“哪位赵姑娘?你紧张什么?”
“赵清扬。”
绿阶低下头,看嬗儿吃水:“哦。”
“夫人,赵姑娘…”明月还想说什么,绿阶止住了她:“当初她们四个离府的时候,我就跟你们都说了,那些事情以后不提了。”
明月无言,那样的事情她居然也可以不再提。
赵清扬被霍府家奴扶着慢慢走下来,抬头望着这座她曾经生活了一个月的地方。
谁能知道,她为了能够接近这个冠军侯府,花费了整整七年!她弹琴、练舞、学唱,读诗书、看兵书,就是为了竭力靠近心中的那个男人。尤其是琴技,她知道他喜欢弹琴,所以苦下功夫,希望有一天能够与他高山流水成知音…
而这七年的努力换来的这个机会,他连看都没有仔细看她,就把她送了出来。
昨日早上公主跟她说,霍侯爷要选一个女子给从骠侯赵破奴为妻。让她筹备去应宴。
公主又告诉她,霍去病是为自己部下选妻,他不打算叨饶他的舅父舅母,准备让选中的姑娘暂住冠军侯府几天,让她从冠军侯府发嫁出去,还说他的夫人会将一切都料理妥当的。
他的夫人!
赵清扬心里一阵阵颤抖,那个女人也算他的夫人吗?字也识不得几个,文章也不会念,琴也不会弹!
临出府的时候,公主叫她到面前:“这一次你若能被挑中出府,我是不会再让你回来的。你要清楚自己此去并没有退路。”
赵清扬身穿一件布衣,简单地挽着一个叠云髻。她和当初进入霍府,又从霍府中出来的时候,已经完全是不一样的人了。当初她也锦衣玉食,吃最好的饭菜,穿最好的衣裳,戴最贵重的首饰,弹长安城最好的曲子。现在她什么都不希罕,不需要了。
宓琅、魏宛如、陈瑛她们自从被霍去病退回平阳府,趁着年轻,重新进入长安富贵之家,开始她们真正的歌伎生涯。
只有赵清扬不愿意,宁愿布衣荆钗,仿佛打算就这样终老一生了,平阳府非养老之所,她又不能做其它家奴之事,岂能容得了她?
赵清扬点头:“奴婢明白。”
霍去病的确是亲自前来挑选的。
赵清扬内心有一股傲气,若这样都不能被他挑中,她又何必去奢望别的事情?
果然,赵清扬在那个家宴之中,一举魁中,霍去病当场定板要下了赵清扬。
绿阶看见赵清扬在家奴的引领下来到自己的面前,时过境迁,她们两个易地而处了。数月前,她是没有身份的奴婢,虽然有孕,但更似一个霍府弃妇;赵清扬姐妹喧嚣,承皇恩,又有平阳公主的扶持。
现在,绿阶成了长陵翁主,霍府正夫人;赵清扬布衣简妆,已经不再有当初的风光。
绿阶按照规矩见了她,安排了她的住处,然后就两散了。
侯爷明日去也漠,她得看看有什么可以打点的。
他只在秋天的时候去过一回,如今算来也有三四个月了。
忆瑶姬
第五十一章
天地茫茫大雪一片。
凛冽的寒风如刀片一般削在脸上。霍去病身上依然一身普通的军中甲胄,一路快骋到达了这片白雪荒原。
冰清玉洁的天地之中,远远近近的苍树呈现出一种由深到淡的墨色,仿佛一张水墨画。
那浓淡朦迷的墨色树影前,站着一名黑衣的战士。
霍去病勒住战马,远远望着那站在雪中的男子。
此人独自骑在战马上,双手放在唇边。霍去病凝住心力,遥遥能听到一段幽咽沉茫的声音传来。
这是一段埙乐。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
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
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
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
霍去病不去打扰他,放马向着军营而去,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也漠的别府。略略扫去数日的路尘,走出别府:“令新来的士兵明日一早走一遍。”
“喏。”
到了傍晚时分,他才去军帐区巡了一次营。
此去巡营,他再次见到了李敢。
李敢秋天时见到了他的军谕,也已然知道那个跟他比箭的少年是什么人了。
李敢面无表情地站在队伍之中,恪守着自己的军礼;霍去病也肃容策马,再也不是那个雨中与李敢率意比箭的激越少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