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府中的变化他自然在宫中就都得知了,那四个姑娘是舅母送给他的礼。

他先好好睡了一觉,清晨便起床了。

走到院子里看到霍府如今确实变化不小,花香粉浓的。

走到绿阶的屋子那里,远远看到她也已经起来了。细棱子木格门移开一半,有数枝常春藤悬挂下来,她自己靠在门边,身边围放着几件深色的大衣裳。

晨光透过常春藤笼罩在绿阶的身上,一两条青藤拂在她的肩旁,绿得沉着。

几只早起的黄褐色小鸟在她身边轻轻跳来跳去,一双海棠花叶形的木屐整齐地放在地板上。她自己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细枝纹夏布衫,坐在那里穿针引线,静谧得仿佛一幅设色雅淡的工笔画。

霍去病不觉多看了几眼,看出来绿阶正在修改他的礼服。

这几个月来,他战事频繁,又连番大捷,受赏受邀的场合非常多,他的礼服也需求量变得比较大,而且,再过些日子霍去病即将行冠礼。

绿阶知道皇上重视侯爷,行冠礼必然会亲自到场;皇后做事情细致,说不定会提前要她将侯爷的礼服交出去检视。

侯爷的衣服都是府内针线上、绣庄中的那些娘子们做出来的,不过,她们都是按照通常的尺寸做的,绿阶比她们更为清楚侯爷的习惯动作和身体的模样,她得将肩宽领窄的地方重新修改一下,让他穿起来更加合身舒适;还要将袖口领边那些花纹繁杂的刺绣重新用金线锁边,使衣裳边缘不剌手;另外,与衣服相配的那些玉衣钩、玉配件都要重新结扎丝绦,保证既结实又手感润滑。

大约是侯爷的礼服颜色比较浓重,堆在绿阶的身边,她的人仿佛一段淡淡的烟霭,幽幽地飘在那些衣裳上面,随时会随风散去。

霍去病看得仔细,她,又瘦了。

他记得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她的气色已经非常好了,一个月不见,怎么又退回去了呢?

绿阶做完了手里的一件衣裳,感到有点疲劳了,靠在门上闭上眼睛稍微休息一会儿。霍去病看到她双手搭在腰间,他的孩子该有五个月了,正开始猛长个儿的时候,她越发显得肩背瘦削仿佛一株风中的弱柳,秀气的眉眼中也透着几分憔悴。

他五个月没有管过她,他也不光是这五个月没有管过她,这么多年来,她站在他的背后,无声无怨地帮他做事,而他一直都任她自生自灭而不闻不问。

他心想,以后,再也不会不管她…呃…儿子了。

这天上午,霍去病独自跑到汤晏医师屋子里,汤晏诚惶诚恐地接待了他。那一次绿阶生病,霍去病看出他医术并不比宫中御医差。

他想问问汤医师如何照顾一个孕妇?

他问得出口,汤晏倒有点回答不上来,只好低头恳切道:“侯爷,容小人想想。”

“那就快点。”霍去病沉声道,这种话题他也很不好意思提,也是被绿阶逼得没法子,那个丫头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会自己照顾自己,把自己弄得憔悴成那样!

霍去病还不知道,绿阶会变瘦主要跟平阳府里送来的那四个女人有关。

在河西一战之前,霍去病从来没有在众人面前流露出对绿阶特别的情意。侍寝事情发生以后,他扔下一个怀孕的女人整整五个月,只回来看了一次,在旁人的眼中,可想而知他对她有多么冷漠了。

因此众人都认为,绿阶并非他的心头好。

赵清扬她们目前虽然没有得到霍去病的喜爱,但是,她们有来自皇族的支撑。平阳公主既然将她们送到了霍府,当然希望她们能够在这里生根开花。

所以她们气势非常盛。

若在平时,绿阶也不是很担心她们,霍府是个列侯府,她们气势再盛,难道能踢开霍府一百多号家臣家奴吗?

不过绿阶现在是一个孕妇,她们随便带一个麝香的荷包,或暗地里弹一指甲附子粉,就够她受了。

单单是这些事情,绿阶也还能够承受。

绿阶受不了的是,她们动不动就将矛盾直线上升到冠军侯府和平阳府之间。她们是皇上支持的人,又是平阳公主的人,不管伤了哪一方的颜面,侯爷回来都会很难办。

她知道霍侯爷极度讨厌自己府邸后院起火,一旦回来看到霍府不安生,他肯定会觉得她很没用的。

要将她们一次又一次咄咄逼人的姿态,抚平在风平浪静的表面之下,绿阶过得非常辛苦。她也早已严令皓珠明月她们有些事情不得再提,让侯爷知道了,一干相关人等绝无好果子吃。

说起来赵清扬她们也是红颜薄命,撞在了霍去病的手中,并没有机会将那些女人争斗的本事,真正发挥出来。刘彻感情丰富,每一种风情都能够享受;霍去病只对打仗感兴趣,对于女人基本无视。

他留住绿阶,只是看重她那种为了他的安静舒适而竭尽心力的行为。

所以,等到霍去病一回府,赵清扬她们立刻就感到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而在霍去病眼里看来,绿阶无端端把自己弄得如此形销骨立,实在是很无能。

就算赵清扬她们不动绿阶,霍去病的回府对于绿阶来说,也未必是什么好事情。这两天绿阶看到侯爷躲得像个避猫鼠一般,看到侯爷向她走过去就害怕得恨不得找个地方藏起来。汤晏曾经亲眼看过绿阶遭到霍去病“辣手摧花”之后的病情,他这种有过风流韵事的过来人,当然能够明白绿阶在躲什么。

思考了一个晚上,觉得霍侯爷对绿阶最好的照顾就是暂时不要行房事。

于是,汤晏医师便挖空心思为霍侯爷炮制出了一篇所谓孕妇护理手册。其中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暂时避免房事”。当然不能这么直接,汤医师将孕妇的饮食、起居、保暖都一条条写上,那最关键的一点仿佛无意一般嵌在里面,霍侯爷能不能注意到就全仗绿阶自己的造化了。

霍去病是个细致人,哪能看不到,他倒没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情,不碰就不碰,等绿阶顺利生产以后他想怎么碰都行。

他看着倒是饮食方面的注意点要繁琐得多。他认为,绿阶这么瘦,一看就知道绿阶自己吃饭不肯注意营养,亏待了他的儿子。

霍侯爷还认为,要解决这个问题非常简单,让绿阶跟他一起吃饭,他来注意一下就行了。

于是,绿阶的末日真的来临了!

霍侯爷不惯于跟女人细声柔气,加上照顾女人的这件事情,令他分外感到不自在。

结果,话到口边化作一脸严肃地颁布军令。

他大马金刀地站在走廊边,叫住绿阶:“自今日起,你随我用膳。”

霍侯爷命令下达的当天,绿阶如赴死刑一般走入霍去病的房间去吃饭。

案齐眉

第三十章

霍去病吃饭的案桌上漆箸、木勺、描金髹漆碗、青铜樽、烹糜鋀、刻丝酒壶…一溜儿排开。绿阶端着一小碗饭,饭上堆满了霍去病夹在上面的菜肴,基本上已经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山。

霍去病目光严正地审视了一番,觉得该布给她的菜都布完了,又是命令的口吻:“都吃完。”

绿阶望着面前的菜山,她现在腹中胎儿顶着肠胃,只能少吃多餐,这么多东西她非吃吐了不可。绿阶犹豫着从哪里下手,可以吃得不多但看起来少了很多。

“吃!”霍去病怒不可遏,慢吞吞地她打算干什么?

绿阶努力吃了十几口,总算把小山消灭了一个尖儿,实在吃不下了,她只好跟他提意见:“奴婢吃不完。”

没人同情她!

某人牙齿缝里飘过来一句:“吃不完也要吃。”

绿阶一个脑袋两个大,又用力吃了一口,觉得自己要被他折磨出病来的,她是何等剔透人,自然看得出侯爷并无恶意。大概…大概是要照顾自己的意思…

虽然这个照顾…她有点消受不起。

“奴婢现在只能少吃多餐。”绿阶放下碗筷,尝试着说服霍去病。她对他心理障碍非常大,从来没有试图说服过他。可是这一次非得跟他有点沟通才行,“这些东西奴婢只能分三顿吃。”

霍去病筷子停住了,真是闻所未闻,汤晏的护理手册怎么没写清楚?可怜的汤医师因为小小的粗心被他好一阵腹诽。

霍去病哼了一声:“那等一会儿再吃。”

“喏。”绿阶挑了几块自己喜欢吃的菜,再吃了一点,原来侯爷也不是铁板一块不可通融。

“那个芨芨草你怎么没吃?!”霍侯爷真是心细如发。

绿阶满头冷汗:“这个…”她不爱吃这个菜…

霍去病冷哼:果——然——挑——食!

汤医师的孕妇保健卷册里特别提过这种蔬菜凉目安胎,她每三日就该吃一回。

他的大黑漆筷子直戳到绿阶的面前,挑起几根芨芨草硬塞入绿阶的口中…绿阶只好张开嘴咬住。他恶狼般的眼睛始终没有放过她,她只好皱着眉头一伸脖子将菜用力咽下。

霍去病满意地自己开始吃饭:她的确很需要他的监督。

他光顾着将菜使劲往绿阶饭碗里放,于是自己剩下的菜就不够了。所有盘碟都底朝天之后,他感到自己没吃饱。望见绿阶面前仍旧堆积如山的菜,两人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会儿,绿阶清楚他的胃口,知道他只吃了一个半饱,欠身道:“奴婢去传菜。”

“不必了。”这丫头自己腰身那么粗,还颠来跑去的——伤着他的儿子!

他将绿阶面前吃剩的菜统统端过来,“你自己到了掌灯时分,再去弄新鲜的吃。”

“…喏。”绿阶吓个半死,忙道,“靠这边的菜奴婢没有动过的。”

他含糊不清:“知道。”

什么靠这边靠那边的?风卷残云,全部吃完…

用膳已毕,皓珠奉上香茶,绿阶自然也有一杯。绿阶握着那陶碗,碾碎煮透的茶饼飘散在清水中,清香自碗壁渗化开来,手里暖融融的。只不知道侯爷什么时候放她自由?

霍侯爷有事情问她:“那几个姑娘之中有没有你喜欢的?”

啊?!

绿阶明白他指的是赵清扬她们,怎么这么问呢?应该绿阶问他有没有他喜欢的?然后为他准备床铺,让他享受春宵。

怎么可能有她喜欢的人呢?绿阶默默摇头。

侯爷说:“既然如此,明日这四个人我退回平阳府去。”他现在送人出府还得提防她,别又来个“姐妹情深”大哭一场——伤着他儿子!

“…”

“肩不能挑手不提的,留着作甚?”霍侯爷如斯评价。

“…”

两人相对无言,继续喝茶。

“那些花都是怎么回事?是那些女人让种的?”霍去病决定将自己府邸的风格改回来。

花倒不是赵清扬她们的作品,都是绿阶自己特地请了匠人弄出来的。尤其是现在那些正在打苞的菊花,从春天她就开始让人培植了,正等着秋天可以欣赏“满府尽带黄金甲”的美丽景色呢。

绿阶对这个事情有所准备,轻轻咳了一声道:“这些花是奴婢让种的。”

“…”他的眼睛对着她看,绿阶不知道怎么浑身寒毛倒竖了一下,不敢看他,低头继续道,“奴婢觉得,有花的话…府里…”

“你喜欢?”霍去病立刻找到了绿阶说话的要点。

绿阶赶紧点头。

他就不语了,过了一会儿说:“要是喜欢就放着吧。”——她心情好,对他儿子肯定也有好处。

“以后,”霍去病慢慢转着茶杯:觉得那些女人混在他府上搞坏了他府里的格调。遂命令道:

“以后,再有那种人你直接给我退回去。”

“…”他的思维太过跳跃,绿阶跟不上,想了想方道,“奴婢没有这个权力的。”

“…”也是,他沉吟一下:小小一个侍妾。

绿阶低头假装喝茶,茶水其实已经全部喝干了。

“明日我去宫里上一道奏章,让皇上给你赐个名份,做我正妻。你不就有权力了?”绿阶行事方便一些,他也可以省却麻烦,哼,顺便求个婚什么的。

其实拒绝送上府的美人,和他立正妻,这两者什么逻辑关系都没有。难道名正言顺的霍夫人就有权力回绝皇上送来的美人了吗?绿阶要敢这么做,非被告个藐视君恩、心狭善妒的罪名不可。

他不管,他就这么说了。

霍去病侧过脸继续慢悠悠品茶,他现在这个事情跟喜欢她无关,人霍侯爷是属孔雀的,自恋还来不及,他能喜欢谁?

“咳咳…”

他听到,绿阶被茶水给呛了,他无声地藐视了她一下——喝个茶水都能被呛,仔细咳着他儿子!

对于这个事情,霍去病自从跟绿阶发生关系起,便有了一个通盘的考虑。

自己如今快要满二十了,这婚姻大事不得不找个女人对付着解决一下。

不管皇上指婚也好,舅父做媒也好,总是要他去接纳尝试一个全新的女子。他既没有耐性去接触,更没有兴趣去适应对方。他自小无父,母亲又有自己那一出出没完没了的人间喜剧,他的内心从来没有安定过。

从他的角度来说,家庭安定、亲情稳固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放眼大汉朝,能够让他佩服的男人也就两个:皇上刘彻和舅父卫青。卫青尚了公主,平阳公主也是真心待舅父好,所以两口子日子过得还算甜蜜。

只是,舅父那温存小心的做派他虽无意见,但是他受不来这等委屈。

他的目光转向皇上刘彻。

刘彻后宫这么多女人,没有一个让他烦恼的,为何?

这些女人都没有强大的家族背景,个性上非常依附于皇上。曾经有过的那个皇后陈阿娇倒是贵不可言很有个性,结果呢?还不是把皇上折腾得忍气吞声了好几年?

霍去病想着,万一他不巧弄了一个有家族背景的强势性格女,稍有什么风吹草动,妻子与其家族两厢里夹缠不清搞得没完没了,难免影响他上战场的情绪。

在他看来,绿阶的个性他知根知底,恐怕是这个世上最能够适应他的人了。虽然她是詹事府买断的身契,他为以防万一,也顺手查了一下她的家庭。她的确出身淇地的普通人家,没有什么家族牵绊。

得知绿阶已经有孕,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为人父亲的这点责任,他自然应该担当。

最要紧的是,这个丫头看起来完全不会影响他的生活,将她扶正,他既解决了一件大事,又不必改变如今的生活方式,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绿阶不想做他的正夫人。

如果是以前,她就会低头顺从他的意思。

可是现在经过了赵清扬她们这一次,她才知道自己先前是多么天真和无知。很多事情不是她能够得到霍侯爷的一点支持就能够天下无敌的。

比如说,平阳公主那天戏耍她。

公主只不过稍微摆布了一下,绿阶便陷入了被动。幸而此时,公主无意对她做什么,若真的陷入局势,这些人翻手成云覆手为雨,随便玩玩就能把小小的绿阶捏死。

身为奴婢,又是女子,有多少力量是属于自己的?别的不说,当初的红阙她就无力留下来!

更何况,她现在根本没有感觉到侯爷待她有多少真感情。侯爷提出将她扶正的说法,在她看来似乎又是一次心血来潮,只图他自己方便的自私事情。

侯爷心血来潮是无所谓的,他就算以后对她不满意了,停妻再娶她也是无话可说的。但是,一旦作了正妻,她的孩子就成嫡出,将来他一个心血来潮又将她撤了,她由正妻下堂,她的孩子由嫡变庶,必然成为后继者的眼中钉。以绿阶的身份,她拿什么去维护自己和孩子?

两个人既然对彼此都没有什么感觉,只为了他的一时兴起,而将她卷入那些暗流旋涡,绿阶觉得这对她、对她的孩子也太不公平了。

绿阶只希望,做一个躲在霍侯爷正妻背后的平常侍妾,让自己孩子混在一堆霍侯爷的子女中间不惹人瞩目地平安成长。

绿阶膝行挪后几步,向他行跪礼:“侯爷,侯爷的厚爱,奴婢惶恐…奴婢家奴出身…”

霍去病自己还是家奴出身呢!这要她考虑什么?!霍去病不以为然:“这你不必在意。”

绿阶跪在地上不肯起来,她得把事情再拖一拖:“而且…侯爷还未行过冠礼…是不是等到这之后再请皇上的恩旨?”

“?!”霍去病几乎被呛到,虽然他的杯子里也没有茶水了。

行了冠礼才可正式成婚,这个规矩他自然会考虑,也就差两个来月的事情。连续两句回答,令他隐隐感到了绿阶有回绝他的意思。这怎么可能?一个奴婢居然要回绝堂堂冠军侯的求婚,这岂不是反了天?

霍去病隐隐嗅出绿阶有拒绝他求婚的意思,索性再试她一试:“行冠礼之后即刻就办。”

绿阶想了想,侯爷行过冠礼之后,皇上应该会指婚。难不成侯爷会为了她,拒绝皇上为他选择的人选吗?她低头答应了。

这件事情就这样平平淡淡地定了下来。

“婚礼的事情你不必操心,舅父方面母亲那里,都会替我料理的。”霍去病是个考虑问题周到的人,绿阶继续点头称诺,无羞也无喜。

霍去病终于放了绿阶离开,绿阶又冲着他一跪到底:“侯爷,赵姑娘她们回公主府中,奴婢恳请侯爷给她们一个合适一些的理由,让她们以后有些出路。”

绿阶虽然吃了她们一点苦头,不过她觉得歌伎也挺命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