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宴颔首理了一下袖口,“无妨。”
“世子爷可是在澜月阁用膳?”墨月道。
陆宴道:“去西次间用。”
盥漱过后,早膳就送上来了。
桌上摆的是清粥,腌制的冬芥、酱炒三果,外加一盘金丝花卷,还有一碗冬瓜汤。
这回沈甄总算学聪明了,见他坐下用膳,自己也连忙跟着走了过去,侍菜她还是会的,毕竟祖母在世的时候,她常侍奉左右。
她拿起木箸,夹了个块核桃仁,放到他碗里,见他吃了,又夹了块杏仁,继而又盛了一碗汤放在一旁。
她本来觉得这回终于不用再听他找茬了,可她一夜没睡,也未进食,饥肠辘辘难忍,肚子竟然在这时候咕咕叫了两声。
他坐着,她站着,依着身量的差距,这声音就荡在他耳边。
他肯定是听见了。
果不其然,陆宴停箸抬眼看她。
四目交汇,沈甄整张脸,都如同被上了色一般,彻底转红,连同眼神都跟着凌乱了。
她作为一个大家闺秀的自尊心,这两日都被他打击的差不多了,见他又要开口,她想也不想就抬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实在是不想再听了。
陆宴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弄得哑然失笑。
这回陆宴倒是没像她想的那般。
他只是拍了怕她的背脊,轻声道了一句,饿了就坐下一起吃。
沈甄坐下,也没委屈自己,拿起木箸,端起那份所剩无几的娴静端庄,不紧不慢地夹了个冬芥,入嘴之时,丁点声音都没有。
可才嚼一口,她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这菜做的连点味道都没有,和嬷嬷和清溪的手艺相比,可谓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缓了缓,又吃了一口金丝花卷,小脸便彻底垮了。
连花卷都是硬的。
她皱着眉,强迫自己吃了两口后,便直接撂下了木箸。
她的这些个举动,无一幸免,全部入了陆宴的眼。
他挑了下眼皮,缓缓道:“你平时也是这么挑食吗?”
听他开口,沈甄如遭雷劈,不敢说实话,只能硬着头皮狡辩,“大人,我只是……没什么胃口。”
陆宴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旋即起身。
其实他从小也挑食,荤腥都闻不得一点,镇国公府的厨子为他换了也不是一次两次,然而他是从什么时候起荤素不忌,皆能下口的呢?
他想,大概是他上任阳山县令那一年。
朝廷命官不比王孙贵胄,办起案子来,一跑便是一日。
就是再挑剔的嘴,最终也是要败给饥饿的。
他倒是难得理解了她一回。
十六年的养尊处优,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无数婢女环绕其左右,想改,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用帕子擦了擦手,走到她身边,拍了下她的头,不轻不重道:“即便不喜欢吃,起码现在它还是热的,别等到头昏眼花,再逼着自己吃凉菜凉饭。”
这话入到沈甄的耳朵里,就有些一语双关了,乍一听只是被他揭穿了她挑嘴的毛病,可细细一品,未尝不是在说她这个人。
这凉饭凉菜,就像她的处境,珍馐美馔,早也不复存在。
就是强撑着不吃,一直撑下去,又能撑多久呢?
迟早也是要低头的,不是么?
沈甄抬头看他,也不知是想通了甚,她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角,轻声道:“大人是在教我识相些,对吗?”
诚然陆宴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想那么多,他只是看不得她都饿成那样,都不肯吃饭。
可被她这样一解读,他倒是觉得也是他心中所想,便点了一下头,道:“你能想明白,自然是最好。”
第11章 清醒
“你若是这样想,便是最好。”说罢,陆宴推开了她攥着自己衣角的手。
这时,杨宗在外头敲了敲门,“世子爷。”
“进来。”陆宴道。
杨宗看见沈甄,欲言又止,但陆宴却丝毫没有要避讳的意思,直接道:“在这说便是。”
杨宗颔首,“自打刘瑜把钱送到钱引铺后,起初的确是未见风浪,但这两日,不论是平康坊那头、还是钱庄,酒肆、茶庄皆在议论此事,属下觉得,是有人故意用暗桩在打探消息。”
“刘瑜人呢?”
“按照世子爷吩咐,已经去了与扬州反方向的齐州。”沈泓被送去了扬州,而去还钱的刘瑜则去了齐州,为的就是模糊别人的视线。
“除此之外……昨日,李家的夫人还去了一趟西市的百香阁,天黑前还去了鹿院。”
沈姌去百香阁找谁,这屋里的人自是心照不宣。
沈甄颗心都不由得揪了起来。
她莹白的玉手搭在桌脚,暗暗用力,天知道,她有多想问问泓儿的近况,多想给长姐报个平安。
可她不能开口。
原因无他,那日和泓儿分别之后,杨宗要她牢记一句话——除了保住沈家小公子的性命安全外,日后不得再开口求陆宴任何事,包括打听沈家的事,若是坏了规矩,那沈姑娘大可从澄苑走出去。
但今日叫她听到这些,她又怎能做到不闻不问?
鼻尖一酸,她的眼前瞬间模糊。
就在这时,陆宴仿佛感知到了什么,捂住了胸口,皱眉看了她一眼。
他抬手捏了捏沈甄白生娇嫩下巴,缓缓道:“我同你说什么来着?”
沈甄长呼了一口气,将泪水咽了下去。
——
净室里有四扇大屏的金丝楠木屏风,氤氲的热气由下至上。陆宴走后,沈甄坐在木桶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至水温冷却。
从万分委屈到彻底平静下来,也只用了这一个下午。
她缓缓起身,跨出浴桶,搭了件衣裳。
墨月恰好这时想问问沈甄是否还需要添热水,可一入门,不由被眼前的景象弄得呼吸一窒。
到了这一刻,她才明白,为何连侍妾都没有的世子爷,会突然避着众人养起了外室。
她的一双长腿白皙纤细,笔直而立,深邃的腰线,刚好衬出了旁处的高耸,若隐若现的蝴蝶骨,就似精心雕刻一般,叫人一见方知,何为婀娜多姿。
沈甄回到床榻,抱膝而坐。
淡淡的月光透过支摘窗,覆在她的脚面上,银光濯濯,沈甄已彻底明白,他今早为何要让杨宗在自己面前说那番话。
不得不说,有时人的成长,好像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好。也更不会有男子会毫无缘由地来她房子过夜。
只是镇国公府的世子爷矜贵,他若是想要什么,既不会勉强着谁来,亦不会屈尊降贵去哄着谁。
更何况,她非妻非妾,只是个外室罢了。
思及此,沈甄双手紧握,如醍醐灌顶一般地,回想起了昨日种种。
他其实不是没有给过她机会。
第一次他问,“你在侯府的时候,也是穿着外衣睡吗?”
第二次他又问,“你要这么坐一个晚上吗?”
整整两次。
可惜昨夜的她什么都不懂,只想着得过且过,他听后只嗤笑一声,便径自睡去。
他明明不许她过问沈家的事,却又故意让杨宗在她面前汇报京城的近况,他这样做,一则是要她自己看清楚如今的处境,二则是要让她知道,他并不欠沈家什么,她也无甚资格去要求他做任何事。
但至于他今后会怎么做,则取决于她。
——
傍晚时分,陆宴散值,弯腰入了马车,杨宗低头问道:“世子爷今日是回府,还是去澄苑?”
陆宴眼眸低垂,食指抵唇,“回府。”
有些人,自然是得晾着才能清醒,这不甘不愿的事,有什么意思呢?他又没那强迫人的癖好。
只是他一回府,便毫不意外地瞧见了孟家女。
陆老夫人、同温氏在府中云兰池旁的亭子里下棋,孟素兮则站在陆老夫人后头给支招,远远一看,其乐融融。
须臾,倒是孟素兮先抬眼瞧见了他,她倾身拽了拽温氏的衣角,低声道:“姨母,是世子爷回来了。”
近来陆宴对孟素兮变了态度,众人都看在眼里,陆太太以为他们好事将近,便连忙招了手,“宴哥儿,过来。”
陆宴走过去,挨个打了招呼。
而孟素兮瞧着他的目光,带了一股道不明的娇怯,老太太笑道:“宴哥儿,你昨日去哪了?”
官员外宿再是正常不过,自打他成年过后,这些事家人鲜少过问,听了这话,陆宴不答反问道:“怎么了,可是祖母有事找孙儿?”
陆老太太看了一眼孟素兮,然后道:“昨日素兮新画了张画,等着拿给你看,结果你没回来,我看这一天,她都六神无主地盯着镇国公府的大门瞧。”
话音一落,孟素兮立马红了脸,忙道:“老夫人您可别拿素兮说笑了,世子爷公务繁忙,能抽空指导我一番,素兮已是极为感激,又岂敢日日烦着他呢”
“好好,那看来,倒是我多嘴了。”陆老夫人笑道。
孟素兮在一旁苦笑,像是一幅掉进黄河也洗不清的无奈样子。
随后无助地看了一眼陆宴。
落日的余晖打在陆宴的侧脸上,不得不说,他的皮相是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眸光深邃,鼻若悬梁,无一处不俊美,即便她母亲告诉他,嘴唇略薄男人不会疼人,有些薄凉,可落在她眼里,也是一股勾人的薄凉。
前两日她与他下棋的时候,看着他身着白衣,双指捏着白子缓缓落下的模样,她便在想,若是能同这样的人结为夫妻,她倒是愿意倾注些感情进去。
就在孟素兮以为陆宴会替她解围的时候,陆宴却道:“孙儿今日有些累了,就不打扰祖母和三婶婶的雅兴了。”
温氏道:“这衙门里的活没一个清闲的,宴哥儿你去便是。”
等再看,就剩下他的背影了。
孟素兮的目光骤暗。
不得不说,这女人一旦看上一个男人,身段便会不由自主地一低再低,纵然是饱读诗书,自命不凡的孟家女,此时也慌了神。
生怕自己哪惹了他不悦。
她回头看了一眼陆老太太,小声道:“陆老夫人,我能去看看他吗?”
本就是自己家的孩子给了人家姑娘冷脸色,陆老夫人自然只能点头,又佯装怒道:“去吧,若是他说了什么难听的,你回来告诉祖母,祖母替你训他。”
孟素兮笑着说怎会,紧接着便追了出去。
她快步走到了他的书房,然后轻轻扣了扣门,“世子爷在吗?”
等了半晌,她又敲了敲。
陆宴心下无奈,起身开了门,但却堵在门口并未让她入内,“孟姑娘有事吗?”
孟素兮低声道:“素兮方才可是说了甚让世子不开心的话?”
陆宴睥睨着她,缓声道:“并无,孟姑娘莫要多想。”随后他似又想起了什么,道:“另,我这书房内有不少衙门的呈文散放着,向来不进外人,日后还请孟姑娘勿要踏入此处,还请见谅。”
外人。
孟素兮咬紧了下唇。
陆宴挑眉问她,“孟姑娘还有其他事吗?”
孟素兮道:“没有了,世子爷早些休息。”
书房的门缓缓阖上。
可就在他转身之时,隐隐有一股香气入鼻子,孟素兮整个人瞬间怔住。
方才人多,又多是女眷,她根本没注意。可眼下就他们两个人,这香气不是自己的,便是他的。
他彻夜未归,又怎么会有女人香。
第12章 跟踪
夜风带着一股子寒意,而孟素兮的心却比这份寒凉更凉。
扶雪阁。
孟素兮此番来镇国公府上暂住,身边只带了一个女使,三奶奶怕她人手不够,便又特意拨了两个去扶雪阁伺候。
她回屋的时候,这两个小丫头,正站在金丝柚木的罗汉床边上朝她福礼,一个要伺候她盥洗,一个要伺候她晚妆。
镇国公的下人个个都是人精,这几日,她们都在传,三奶奶接回来的这位表姑娘,日后也许就是大房的人了,所以伺候起来格外尽心,不敢有一丝一毫的马虎和怠慢。
孟素兮有话想对自己的婢女说,便眉眼盈盈地冲她们道:“天色不早了,我这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西宁在这伺候我盥洗就行。”
两个丫头面面相窥,既想留下,又不敢多言,思忖了片刻,只好躬身退下。
人走后。
西宁绕至她的身后,替她卸去发髻上挂着的双白玉钗、金线钗,将绾好的青丝垂下,捏了捏肩膀,“主子可是有心事?”
孟素兮抬手阖上了窗牖,脸色微变,“世子爷的房里的丫头,你搭上话了吗?”
西宁点点头,大房那边的姐姐对奴婢尤其客气,有些话奴婢还没问,她们便告知奴婢了。
“世子爷可有过通房,侍妾之类的吗?”孟素兮抬眼问道。
西宁摇头,“并无。”继而低声又道:“奴婢认为姑娘不必为此担心,靖安长公主那个性子您也看到了,岂会容下人造次呢?且奴婢特意瞧过在世子爷书房伺候的婢女,规矩的很,断不是那些想着魅惑主子的丫头。”
孟素兮道:“她们身上……可用香了?”
西宁一笑,“姑娘想什么呢?下人都是禁香的,谁敢用呢?”
闻言,孟素兮双拳紧握,她自幼便对香粉之类的东西格外敏感,绝对不会弄错。
她食指抵额头,一边揉,一边哑声道:“若是屋里头没有,外头有呢?”
话音甫落,西宁伸手便捂住了孟素兮的嘴,“我的小姑奶奶,您说什么呢?这样的话能是乱讲的吗?”
孟素兮攥住了她的手腕,将西宁拉近,小声嘀咕了一番。
西宁的表情微变,“姑娘,奴婢瞧着世子爷的脾气可是不大好,您若是找人跟了世子爷,到头来却又什么都没发现,岂不是得不偿失?再者说了,现在长安的官员都愿意去平康坊吃酒,染上点香,也是正常的。”
孟素兮道:“你说的这些我岂会不知,若真是误会了那也是好事,我只是怕他像我爹那样,养了两个外室,瞒了母亲整整五年。你找两个机灵的便是,他又未必知道是我。”
——
休沐过后,陆宴照常去京兆府上值。
外面的鼓声震天,几对夫妇在外面哭嚎,还有一个壮年,长跪不起,嘴里不停喊着,“还我妹妹,还我妹妹。”
陆宴举着狼毫撰写呈文,孙少尹在屋里打转,从东走到西,来来回回数次,终于忍不住道:“我说陆大人,您怎么不急呢?长安城最近以来,少说已经有六户人家的姑娘失踪了,除了在王照的宅子里找到两具无人报案的女尸,其余一无所获!再这么下去,迟早要闹到圣人那里去。”
“孙大人便是再踱上百圈,这案子也依然是破不了。”陆宴平静道。
孙旭一噎,不禁在心里腹诽:是,你管圣人那是要叫一声皇舅舅的,出了再大的事,你的乌纱帽也丢不了。
孙旭这边正摇着头,有个衙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大人,有个好消息!”
“速讲。”孙少尹道。
“有人在兴平县发现了宋家走失的女儿,她被一个大夫救了,人没死。”
陆宴和孙旭眼神一对,立马起了身子。
他们本以为今日能询上审的,可到了医馆才发现,这位宋家的女儿身上全是伤,昏迷不醒,宋家二老抱着女儿泪流满面。
一直等到申时,她人都无转醒。
孙少尹对着陆宴无奈道:“看来只能明日再来了。”
——
傍晚过后,衙门散值。
陆宴披上大氅,走出京兆府。
他低头捏了捏眉心,吩咐准备马车,登上后便朝镇国公府驶去。
刚走一半,杨宗掀起幔帘,缓缓道:“世子爷,两天了,那人还是照常跟着。”
陆宴面色一沉,心下忍不住多了一股厌烦。
起初,他还以为这鬼祟之人和案子有关,但后来听闻孟家女身边的女婢常常出现在他的院子里,还打探他是否有通房,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合着他还没点头,人就已经想管着他了。
但这手,伸的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他慢悠悠地瞥向外头,然后缓缓道:“今日去澄苑。但需从平康坊那儿绕一圈,再换辆马车。”
杨宗颔首应是。
心里不禁暗叹:这孟家的姑娘何必自作聪明呢?世子爷好容易想通了成家之事,被她这么一折腾,倒是彻底没戏了。
天色由深蓝色渐渐转向漆黑,陆宴到澄苑的时,有些意外地挑了眉。
今日院子里各处都已掌灯,粉墙黛瓦上的层层积雪,也在朱红色的光晕下渐渐融化。
他缓步上前,推开了门。
那本该在屋内惴惴不安的姑娘,突然换上了新装,桃色的上襦,素白色缎面的襦裙。门“吱呀”一声响起时,她正对着一面铜镜,佩戴耳珰。
盈盈烛光,映在她白生生的小脸上,粉嫩的唇角略略勾起,她看向他的模样,像极了一幅美人图,云山雾绕间,她烟波流转,亦是端庄,亦是妩媚。
像她,又不像她。
这世上的男人,哪有人不知女为悦己容的道理的?
陆宴脚步顿住,斜斜地依靠在门梁上打量着她,衣冠楚楚,面色如常,甚至还带了一丝平日里他总是敛着的倨傲。
四目交汇,沈甄缓缓起了身子,走到他身边,柔声唤了一声,“大人。”沈甄的嗓子天生带了一股子娇,为了贤淑端庄,平日里总是故意压低了嗓子说话。
如今放开了,只怕一声平淡无奇的大人,也是要酥了骨头的。
左右她是想通了,既是有求于他,她再端着,再躲着,若是把他躲走了,泓儿怎么办呢?
还不如顺着他。沈甄想。
陆宴见她迟迟没有接下来,便略过她,径直朝里面走,直接坐到了床榻上。
沈甄微微咬唇,紧跟着坐到了他身边。
陆宴深邃的眼眸肆意地打量着她,无关情欲,皆是探究。
按说沈甄从小在侯府长大,见到的王孙贵族、达官显贵、不计其数,是万不该被这端起的气势给唬住的。
可偏生陆宴这人的神色,她什么都看不透。
看不透的东西,就像是突然降临的暴雨,就像是深不见底的大海,就像她猝不及防地成了他的外室。
自然会多了一丝恐惧。
沈甄的指尖刚一颤,就被她死死攥住。
他注视她许久,忽然开口道,“你身上,怎么这么多香囊?”胸前一个,襦裙上一个,这床榻上还放着一个。
他终于还是问到了。
沈甄深吸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道:“我自小身上带着一股淡香,母亲不愿让别人知道,便教我制香,我佩戴香囊,也是为了遮住身上的味道。”
听了这话,陆宴倒是回想了一下,近来见她,确实,无一时不佩戴香囊。
但终是没有今日多。
“是么。”他缓缓问了一声。
楹窗之外,微风拂过,帐纱轻摆。
沈甄主动凑近了他,一寸,再一寸。继而缓缓抬起如柔夷一般玉手,手指弯曲,拨弄开了一下领口。
纤长白皙的脖颈紧紧绷直,如此线条,倒是比高耸的青山更美一些。
陆宴一动不动,就那么看着她,像是一匹从未饿过的狼王,在等着猎物主动投降。
四目对视,何尝不是一种僵持?
沈甄见陆宴没有任何要给她台阶的意思。只好一咬牙,凑了上去。
她整个人都贴到了那暗紫色的官服上面。
陆宴低头,几不可闻地轻笑一声。
旋即,将高挺笔直的鼻梁嵌入了她的脖颈,洒上了一层薄薄的湿气。
第13章 故意
淡淡的清香飘了满怀,他偏头凝视着她,目光灼灼,仿佛如冬日的烈阳,乍暖还寒,这股压迫感,使得沈甄情不自禁地咬住了下唇。
他抬手捏了一下她红透的耳垂,低声道:“这是故意的?”
陆宴贯是这样坏心眼的人,他非逼得你把心里的那点羞涩都说出来,一丝余地不留,他才满意。
沈甄看着他眼中的戏谑之意,贝齿轻颤,硬着头皮点头,“是。”
话音一落,陆宴便用食指抵着她的下颔,轻声道:“会伺候人吗?”
一听伺候二字,那张娇娇柔柔的芙蓉面,似梅花绽放,红了个透。
晋朝向来注重礼数,作为沈家女,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子秀工、知书识字,沈甄不说样样精通,但至少行行涉猎。
独独他嘴里说出来的伺候人,她大抵,是不会的。
遥想当初大姐姐嫁人的时候,母亲还特意请了嬷嬷来教,二姐姐一同旁听,唯独她,被隔在了那檀香木的山水屏风后面。嬷嬷说她还小,还不到时候,有些话听不得。
思及此,沈甄冲他摇了摇头。
陆宴看着她清澈懵懂的神情,不禁勾唇,不会吗?
可他梦里的她,什么都会,且娇且媚。
比起沈甄条待宰的鱼儿,陆宴那似猎人一样的目光,便显得游刃有余了。至少他拨开她衣裳的时候,比平时多了一丝耐心。
沈甄抖的厉害,粉嫩的指尖渐渐发白,揪着他的衣裳,娇声颤颤,“大人,灯灭了行吗?”
在兴头上的男人自然是不肯灭灯的,可到底是怜她初次,便用右掌捂住了她的眼睛。顷刻之间,她的眼中漆黑如深夜,而他的眼中仍是灯璨如白昼。
有些事始源于本能,便是沈甄极力地咬着下唇,到底是在梅含半蕊,似开还闭时唤出了声。
初逢雨露,怎堪多折,就是他有意再起,看着眼前这些血迹,也只得尽快了事……
沈甄自打感觉那人身体的重量猝然离去,便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捂住了脸。陆宴不轻不重地拽了一下她的手臂,她仍是岿然不动。
见她如此,他虽能理解,但心里仍是不满,他将被褥拎起,放在她身上,平静道:“沈甄,你先勾我的,不是么。”
说罢便掀开帘子,趿鞋下地,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净室。
净室内,烟雾缭绕,热气腾腾。
陆宴此人极为挑剔,毛病甚多,洁癖算是其中一个。
他用舀了一瓢水淋在身上,随即低头闻了一下自个儿的手臂,确实有一股淡雅的香味。是她身上的。
过了那个劲头,他不禁捏了捏眉心。
就这样碰了沈家女,着实有些意外,他既是意外她这般快就变了样子,又是意外今日之滋味,竟是比那段旖旎的梦境,更胜一筹。
可沈家现在都什么样子了,他难道也是色令智昏吗?
他闭目半响,本想醒醒脑子,可还没等个喘息的功夫,胸口突然撕心裂肺地疼了起来,这熟悉的疼法,他自然知晓发生了甚。
他眉头紧蹙,骤然起身,水花溅了满地。
陆宴的脚步声沉沉,一步一步,当真是从沈甄的心脏上踩过去一般。
他推开门的一瞬,沈甄连忙用被褥擦了擦眼。
她向天发誓,她一点没怪陆宴。方才他对自己,哪怕算不得是极尽怜惜,也到底是因为她低声求饶而停了好半响,缓解了些许痛楚,回头想想,他若是可着自己肆意继续,她亦是无法反抗的。
八千贯,泓儿,长姐,和她自己。
都欠了他的,不是吗?
昔日贵女的身份已然不再,家道中落,步履维艰,便是她这样不甘屈服的人,也不禁扪心自问,除了这个,她还能拿什么求他?
她只是有些难过。
难过那些她曾以为她定会拥有的,大抵都成了泡影,一无洞房,二无花烛,三无君郎。
从此以后,这世上再无云阳侯府的三姑娘,唯有沈甄。
不过为了沈家,要她做什么,也都是心甘情愿的。
见他走近,沈甄连忙藏好了情绪,弯了弯眼睛,唤了一声,大人。
陆宴垂眸看着她白皙的手臂上斑驳的红痕,又看了看含着讨好的眉眼,心里的那股火,直接熄了一半。
算了吧,陆宴,难不成偷着哭还有错么?
他跟自己说。
他拎起摊在地上的中衣,给她披上,正预备开口唤人进来伺候,沈甄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大人,这被褥,我自己换成不成。”
陆宴低头看她,祈求,害羞、无地自容都写在了她的脸上,只怕现在床角有条缝,她都要钻进去了。
他缓声道:“还能起来吗?”
沈甄点点头,似没事人一样地站了起来,光着小脚,快走了两步,从那黑漆嵌螺钿描金柜中,拿出了新洗过的被褥。
她双手捧着,不慌不忙地回到了原处。
只是那隐隐发抖的脚踝,终是露了馅。
陆宴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忙活,任他心肠冷硬,也实在看不下去,到底是伸手轻抚了下她的肩膀,道:“行了,我来吧。”
沈甄哪里敢使唤他,本想拒绝,但实在不敌他眸中的厉色,吓得立马收声,灭灯,上榻。
彼时天色已暗,月朗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