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憋住呼吸,紧闭双眼,又看到了让他觉得异常困惑的画面。

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释,他便知道画面里的那个男子是自己,未来那个长大了的自己。

他听到自己在叫长安。

原来,画面中不停呕血的女子便是长安。而他看到长安面容时起,尚不懂情爱为何物的他瞬间就觉得胸口疼得说不出话,感觉好似自己被人从高处掷落,然后直接撞上了尖锐的石块,石块穿透他的后脊,撞碎了他的骨头,还没从这波疼痛中缓过神,又被数不清的石块从正面砸中,都死砸在了胸口的位置。

明明没有发生这些事,可是他却觉得异常真实,真实到已经喘不过气了。

他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般难受。

被捞上来的时候,他“哇”得一声大哭起来,伏在家丁的话里,哭得难以控制。府上的人也只当他年纪小落了水被吓得。

后来被安抚好后的他一直是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

卫府的三奶奶曹氏,也就是他的母亲,见了他这样,甚是心疼,亲自给他熬了姜茶,还一直陪着他,给他讲各种有趣的故事。

“娘的乖珩儿,可是被吓着了?”卫三奶奶见他始终一副淡漠的表情,便摸着他的头,“珩儿,来,喝了这碗茶。以后啊我们再也不去那荷花池边了。”

卫珩懒懒地喝了姜茶,继续窝在床上发呆。他其实并不是真的发呆,而是想着能不能把那些曾经出现的像梦境一样的画面连成串,不过事情太过零散,他并没连起来。倒是回忆下午那一幕的时候,觉得自己太过丢人了,竟然哭成那样,委实不想再回忆起。

最揪心的是,旁人都以为他是因为落了水才哭的,他却不能解释,是因为胸口的那阵阵奇怪的痛感。后来更大一些,他还从下人们嘴里听说了这件事,在他们眼中,当时的他哭得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卫珩的父亲卫守则一回府便听到了这则消息,连官服都不换便直奔内院,直到发现卫珩已无大碍后才松了一口气。

卫三奶奶道:“府医已经来瞧过了,没什么大碍。”

卫守则道:“无事就好,以后珩儿身边不得没人。”

“我已经吩咐下去了,也训斥了嫌热偷懒的丫鬟们。”卫三奶奶叹了口气,“今日也真是邪门,想来不是什么好日子。”

卫定则急忙嘘了一声,说:“千万别说这话,也不许府上乱传珩儿落水的事情。今日可是圣上的好日子。”

“怎么了?”卫三奶奶看着卫珩,“珩儿这般呆呆的模样,可和之前完全不同。我担心是不是魂儿被吓没了。三爷,你说要不要带他去佛寺里驱驱邪,给他求个平安符什么的放在身上。”

“那个东西都是假的。”

“求个心安而已。”卫三奶奶瞪了一眼卫守则,“三爷,你方才说圣上怎么了?”

“宫里的灵妃娘娘生了位小公主,皇上龙心大悦,吩咐我们翰林院给想几个好名字。”

“让你们翰林院起名字?”

那个时候卫珩还不知道这位小公主便是长安,不然他一定竖起耳朵,好好听一听跟她有关的所有事情。

后来的十二年里,前世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地在他脑海里演示一遍。

直到去年,他才把整个事情捋顺。捋顺之后,他终于彻底清楚了自己的前世。

就像是一个失忆已久之人,忽然想起了前半生发生的一切。

他想,若是长安也记得前世的事情,那她是不是恨极了自己?

他就这样傻傻地看着长安出神,明明有很多话想跟她说,明明想努力讨好她,想让她知道自己心里多么在乎她,可是两世为人的他,始终学不会在长安面前说那些话,变成了嘴拙之人。哪怕是说了出来,也总是透着一股说不出来的不正经味。

况且,他也知道,此刻贸然说那些话,说不定公主会把自己当成一个登徒子。

好像,上一回在卫府,公主就已经这么认为了。他郁郁寡欢的是,七公主怎么没跟前世一样,对自己一见钟情呢?

他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如果能早一些想起前世全部的事情就好了,他至少可以更早开始谋划。

长安瞧他半天不吭声,又是叹气又是皱眉,不禁奇怪地问:“卫四公子你这是怎么了?怕本公主将你法办了?”

“回公主,卫珩擅闯禁地,此刻正想着如何赎罪。”

“比起你说什么赎罪,我更想知道,你怎么进来的。”长安仰着头看他。

“在下翻墙进来的…”

长安冷笑着:“卫珩,你看看那堵墙有多高,再者,长廊上还有侍卫把守。”

卫珩看着长安,心里有些惊讶,公主这是变聪明了?还是因为不像前世那样对自己一见钟情,所以看事情也通透得多?

见卫珩没说话,长安又道:“要不然,你再翻一个给我瞧瞧?若是你能翻过去,我便信了你。”

反正她的意思也只是相信你卫珩是翻墙进来的,没说不追究你擅闯禁地的罪。

念禅寺的围墙虽比不上皇宫的一半,但好歹也有两三丈。只有身手极好的人才能翻过去并保证毫发无损。前世她所遇到的人中,只记得一个卫骁能轻松做到。

她从来没见过卫珩做这样的事,所以觉得卫珩做不到。

、第37章

卫珩抬头看着围墙,又看了看一脸纯然的长安。

他总觉得,公主纯然的表情下藏着一抹看戏的轻蔑感。

他和为卫骁一样都被祖父卫佘亲自训练过。卫佘是武将,而他自己的两个儿子卫定则和卫守则对习武都兴致缺缺,尤其是卫珩的父亲卫守则,最厌恶舞刀弄枪,就喜欢把自己弄出一身文墨味儿。卫珩的大伯卫定则好歹入了骁骑营,算是勉为其难地安慰了卫佘。大约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祖父才想着把一身本事都传给孙子。

虽然攀岩走壁的能力比不上卫骁那般惊人,但是眼前的这堵墙,他还是勉强能过去的。

只是,真的要在长安面前展露吗?

毕竟这段时间他忙得连睡觉的时辰都是掐着点的,已经许久未曾练习,素来风度翩翩的他,万一失手了,岂不是…

他清了清嗓子,问:“公主还是治卫珩的罪吧。”没等长安接话,他又忙着给自己开罪,“不过,在下有几个计策要献给公主,公主要不要听完了再做决定?”

长安挑眉道:“话都让你卫四公子说了,我还能不允吗?”

倒是挺想知道卫珩会说什么。

卫珩环顾四周,轻声道:“念禅寺里的情况,皇上派人来查看后便会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公主最好在皇上得空之前找个替死鬼,否则以宸妃娘娘的心胸,怕是公主到时候要费些心思才能安然脱身。”

“本公主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长安听到他的话,面色一冷,暗暗吃惊。

卫珩接着道:“公主若是懒得去找这个替死鬼,在下已经替公主找到了。念禅寺的了因师父有一段尘缘,几年前她的女儿身陷囹圄,为了救女她曾收受宫中贵人的钱财,给宫中送去的熏香中加了几味于身体有害无益的香料。”

卫珩的话较为隐晦,在他眼中,长安还是个小姑娘,因此有些话不必说得太过详细。

其实那香料里所加之物,皆是可以让女子不易生育的。敬奉佛堂的熏香主要是檀香,而了因送去的香料之中,除了檀香,还加入了足量的麝香,除了麝香外还加入少量的藁本、三柰、白芨、奇楠香、龙脑香、龙涎香、细辛,以用于中和麝香的味道,一般人不会轻易觉察出其中的麝香。

长安冷冷地瞥了卫珩一眼。

卫家并未出后妃,卫珩此前也没有入仕为官,更没有和太子、六皇子等人有很多接触,常入宫的卫芯瑶不太可能知道这么多。

那么,他卫珩又是从何得知的?

想必是卫佘。

宫中必然有卫家的人。

她垂了垂眸,压制住眼神中的惊讶之色,说道:“卫四公子说的可是真的?本公主怎么从未听说过这类事情?各宫中所用之香料,虽无定制,却都是上乘之品。连我宫中所燃的安神香也都是由各位太医瞧过,确保无虞方能使用。那了因若真为了钱财做出此等龌蹉之事,就不怕被娘娘们发现而因此获罪吗?”

卫珩想了想,说:“公主只管找那了因师父问一问便知。”

“就凭你一句话,我便贸然去问,到时候没有证据,她又抵死不认,难不成我能逼她?”长安微微叹息,“何况,我凭什么相信你。”

“在下对宫中娘娘们的生活确实不是很清楚。不过了因师父送去的熏香,并非直接给娘娘们,而是供奉给中仁宫的皇太后的。”

皇太后要什么东西,自然无人敢随便查问。

不过,太后两年前便驾崩了。

在长安的记忆中,太后十分仁慈,对待各宫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父皇十分敬重太后,可太后却从不因此拿乔皇上,不问朝政,后宫之事也多以德服人,平常最爱在中仁宫里品茶写字念经,最爱去的地方便是离中仁宫不远的延庆殿里诵经。

卫珩话里的意思,难道是说熏香是太后授意?

这绝对不可能。

“你胡说八道!”长安生气地瞪圆眼睛,“卫珩,你妄议皇太后,单凭这一件,我便能代替父皇直接将你关入天牢。”

“公主真是急性子,我怎么可能敢在公主面前胡说八道。”卫珩抿唇轻笑,“太后娘娘自病重之后,可就从未去过延庆殿。”

卫珩这么一说,长安顿时恍然大悟。

两年前,久病缠身的太后娘娘开始卧床不起,宸妃娘娘她为了在皇上面前彰显自己的孝心,便日日去宫中祈庆殿跪拜一个时辰以祈祷太后能早日痊愈。

太后是最常去延庆殿的,延庆殿里的一应事物,包括所焚的香料,皆是由中仁宫里的人打理。所以宸妃娘娘从未想过里面的香料能被人做手脚,毕竟那是太后娘娘,皇上的生母。

宸妃的某位哥哥便是做药材生意的,所以宸妃对医理也算的上略知一二,她本人又是极为谨慎之人,所以压根无需担心有人能下药下到她身上。

别说宸妃,若不是卫珩说起来,长安也不敢想象,当年竟然也有人敢在太后眼皮子底下做手脚,想必卫珩所说的宫中贵人是指皇后娘娘吧。

除了皇后,谁又敢放肆到那个地步?

卫珩继续说:“了因师父的女儿本已许了人家,却被石荣害得家破人亡自己也锒铛入狱,哦,石荣也就是右相长媳的外甥。所以了因这么做,一方面是为了得到钱财,另一方面也是想把女儿所受之罪转嫁到娘娘身上。公主若是怕没有证据,在下这儿还有当年所配熏香的方子,上面的字迹乃是了因亲笔。”卫珩摸了摸袖口,“只可惜没戴在身上,不然此刻便可呈送给公主。”

“清修之人,本该了断尘缘因果,不问世事。了因师父真是愧对她的法号。”

“身为人母,看着亲生女儿受罪,怕是内心再如何向佛,也是坐不住的。”卫珩叹了口气,心想,前世自己也差点当了父亲的人,“以后,公主若是需要什么,卫珩都能帮公主。”

卫珩的神色,仿若在发誓一般。

长安决定,回去要好好查探一番,看看后宫之中,究竟有多少人是卫家安插下的棋子。她首先最为疑惑,为何卫珩会知道念禅寺里的一切是自己做的手脚。得知这一切的只有紫穗和朱太医,而这两人,暂时都不太可能背叛她。还是说刚才是卫珩是猜的?

那也必然有人把今日在念禅寺发生的一切悉数告诉给他,他才能有的可猜。

瞧着卫珩一脸郑重发誓的模样,他突然想起前世他说的话了。

对她来说,其实也就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

回想起来,记忆犹新的对话恍如就发生在昨日。

那时的卫珩说:“也许以后公主真的不能再是公主了。可是有什么关系,卫珩会永远保护公主,不管公主需要什么,卫珩一直都会在。”

而那时的自己,则是满心欢喜地将指尖放入他手心,在他手心边写着字边说:“我郭长安享过福受过罪,这后半辈子过得是富足还是贫穷,其实不甚重要。只要…”她仰起头,贪恋般凝视卫珩,“只要有你在便够了。或许我不能再叫长安了。方才我写了两个字,是我给自己取的名字。你觉得怎么样?”

卫珩缓缓地抬起手,拾起落在她肩上的一根秀发,抿唇笑了笑,却也不曾回答她那个名字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然而那些自己回忆起来都觉得十分甜蜜的情话有什么用?自己入狱之时,他杳无音讯。自己被赐死之时,他却亲自送来毒酒和白绫。

真是残忍,要她从最心爱的人手里接过送自己上路的毒.药。

看到他的那一刻,她便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和他叙旧情自然是不行的,他的样子看着也不像来和自己聊家常话情谊的。既然卫珩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那便已经宣告她再无存活的可能。或许她被关押的那段日子曾抱有幻想,可是在他出现的那一刹那,心顿时凉透了。

以前落难的时候,没敢奢望他现身救自己,可是他三番两次地出现,搅得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起波澜,最后终于还是再次沦陷在他那里。

现在她被卫家人关押,其实心里最盼望着他能和以前一样。

结果命运真爱捉弄人。

他终于出现了,这一次却不是来救自己的。

听到太监叫他四爷,她也学着唤他一声四爷。不知他听了,会不会觉得异常讽刺。

她的自尊不会允许她对卫珩求饶,所以她也不会主动告诉卫珩自己有了他的骨肉。

不敢站起来,其实也是怕自己站起来的模样太丑,又或者因为长时间没吃饱,总是呕吐,发虚的身子站不稳惹他笑话。

听到卫珩说已经给自己寻得一处好地方安葬,她真是哭笑不得。

想来卫珩早就知道她必死无疑了。

长安扭头看着卫珩,心想:卫珩啊卫珩,除非我抹去记忆,不然你叫我如何敢再信你?

、第38章

“公主为何一直盯着在下看?”卫珩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慌。

长安的眼神和她前世临别前极为相似。看到这样的她,卫珩便忍不住想上前把她揽入怀中,永远不让她再离开。他差一点要往前迈一步,却发现长安转了转眼珠子,神情在旋即间恢复如初。

长安勾起唇角,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别开视线,说:“本公主在想,如果扒下你脸上这张皮,你的模样还会不会和现在一样叫人心生妒忌。”

她合计着怎么也得给卫珩一点警告,要是卫珩再敢耍弄自己,瞎编了一个什么了因的故事,到时候她一定要剥下卫珩脸上这张皮,看看他下面是不是还有一副和如今完全不一样的狰狞面孔。

卫珩听了她的话,瞬间便觉得脸上发痒,好像真要脱层皮一般,抬手摸了摸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不禁略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记得卫芯瑶这些日子常在他耳根念叨,说平乐公主是最难相处之人,惯会用平常的语调说些叫人心寒的话。

卫珩下意识地摇开扇子。

风声吹着古树上的新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淹没了他的叹息声。

春末初夏之际,山上的夜晚并不热,甚至还是有些微凉的,可他觉得自己好似出汗了,心里也有些莫名的情愫在躁动。

他倒不是怕长安真的治他的罪,他既然能悄无声息地混进来便也能安然无恙再混出去,他只是怕这过一世后,人感情也会跟着改变。是因为眼前的长安还未长大的缘故吗?

他隐隐觉得,长安对自己似有敌意,而且是很深的敌意。

难道…长安和自己一样…也会梦到前世之事?

卫珩不敢再去往下深想,只觉得胸口又有些发闷,感觉和当年落水时一样,压抑得他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他眉头紧锁,手中的扇子被他捏得发出吱吱的微响声。

长安此刻并未看着他,而是瞧着远处的围墙发呆,所以也没发现卫珩变幻的神情,待她回首时,卫珩已控制住了自己,脑中不在去想长安走时的模样。

长安目光自他眉心划过,说道:“我会让人把了因师父叫过来问话,卫四公子最好不要叫本公主失望。否则…我会新账旧账一起算。”

卫珩收起扇子,稳住自己的呼吸声,一本正经地对矮自己两个头的长安表忠心:“卫珩对公主之心,天地为鉴日月可昭。”

“收起这些没用的话吧,最烦听到虚与委蛇的奉承之语。”长安挥了挥手,她还是不太习惯突然间一副忠贞之态的卫珩,总是觉得这样的他是别有居心。

她嫌弃地对卫珩道:“在我没改变主意之前,你最好快点离开我的视线。”

语毕,她却是自己先转身离开了。

卫珩看着她的背影,面色凝重地长叹了一声。

此刻,灵妃刚睡下没多久。紫穗正和另外两位宫女在一一细查殿内的每一处地方,免得有什么不好的东西冲撞到娘娘和公主。紫穗见公主回到屋内,便放下手里的事。已经夜深,另外两位宫女见此,便各自下去歇息。

刚才紫穗伺候灵妃安寝过后,便想去问问公主还有什么吩咐,结果却发现了公主和卫家四公子在树下说话。虽然两个人是站着的,并且中间隔了一臂之长的距离,可是她还是没敢贸然上前。她犹然记得公主噩梦缠身那段时间,曾经念叨过卫珩的名字。

她胡乱猜测着:说不定公主和卫珩心有灵犀。

再联想到卫四公子的容颜,紫穗觉得这一切也都是正常的,比起亦倾心于卫珩的文阳公主,平乐公主表现已经算是内敛的了。按理,以公主一贯的性格,若是喜欢什么,是一定会主动去说的。这般细想,她又觉得事情好似不太对,公主的表现分明不像是对卫四公子动了情。

既然未曾动情,为何他们二人要私下见面?若果不是私下见面,以公主的个性,想来也不应该跟她有说有笑的啊。紫穗饶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公主的小脑瓜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待那两位宫女彻底退下后,紫穗悄声问道:“公主,奴婢方才看见您…”

“卫珩擅闯禁地,本公主看在五皇姐的份上,不同他计较。另外,他也确实说了几句有用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