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霍云松扶住了她。
他的手心很温暖,愈发衬得她肌肤的冰凉,好像血管里的血都已经凝结成冰,可胸腔里的心脏跳得那么快,不必他人多言,她也知道这是一段姗姗来迟的感情。
他也许也是。
可实在太不是时候了,孟樱想着,开始对他说起自己的故事,一个小县城里的姑娘乏味而无聊的故事。
“或许很多年后,人家听我的故事,就好像是在听贾迎春一样,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她笑了笑,“我走到这一步,不恨任何人,这是我自己走的,能怪谁呢?”
“这不是你的错。”他说,“你只是运气不好。”
在孟樱这一生里,她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只是,她运气不够好,她身边太多的人算计她,利用她,但凡是有一个能帮她的人,她可能都不会落到那个地步。
如果他能早一点醒过来,或许她的命运就截然不同了。
是他来迟了。
“运气这种东西是很虚无缥缈的,我也不算运气太坏。”她想,至少我在死之前,还遇见了你。
但这句话不能说出口,她只能说,“有时候早一点死,真的不是坏事,至少一切都结束了,虽然没有好的事,但也不会有坏事了。”
霍云松那时忍不住想,如果一个人觉得死都不算是一件坏事,那活着该有多痛苦。
或许她的一生在别人听来只不过是自作自受的无聊故事,但当事人在其中沉浮挣扎的痛苦,他们不会知道。
人们总是擅长高高在上去点评别人,但落到自己头上,未必能好半分。
再后来,她走不动路,只能躺在床上看书,连画笔都拿不稳。
“原本,我还想送你这幅荷花图的。”她轻轻笑了起来,“谁知道,实在画不动了。”
荷花图上,至少有一半的荷花还没有上色,只勾了线而已。
“没关系,我很喜欢。”
“那就留个纪念吧,我也没给别人留下过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我会记得的,阿樱,”他握着她的手,“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
她看着他的眼睛,有情人眼里,爱是藏不住的,只要对视那一秒,就足以知道对方是不是也为你怦然心动。
可有什么用呢,太迟了。
她抽出手,微微笑:“记得我做什么,忘了我吧。”
七月里,她病得更重了,一天里很少有时间是清醒的,霍云松说:“我可以请到很好的医生。”
“不要了。”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我很疼,真的很疼,这样的日子,早一天结束都是好的,你不要把我留下,让我走吧。”
他情难自己,不禁问:“如果是我请求你留下来呢?”
“不行。”她轻轻笑起来,“这辈子,我不会为任何人留下了,下辈子吧。”
他微微垂下眼睑,忍住那一闪而逝的泪光。
“说点开心的呀,云松。”她的手指触碰着他的手心,“我已经很难受了,你知道吗,我想起我小时候吃过的很多东西,但是我连一粒米都咽不下了,我都这样了,说点开心的事吧。”
他拍了拍她的手背:“等我。”
他取了一张琴来。
琴声很美妙,她听完却笑:“很好听,可我不懂音律的,你弹的是什么?”
“汉广。”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孟樱怔了怔,欲言又止。
他假作不知,云清风淡地借了别人的典故:“张约斋镃,性喜延山林湖海之士。”
孟樱明白了,她弯唇一笑,没有想到他会那么说:“银丝供呀?”
《山家清供》里有那么一个有趣的故事:
张约斋镃,性喜延山林湖海之士。一日,午酌数杯后,命左右作银丝供,且戒之曰:“调和教好,又要有真味。”众客谓必脍也。良久,出琴一张,请琴师弹《离骚》一曲,众始知银丝乃琴弦也。调和教好,调弦也;要有真味,盖取渊明琴书中有真味之意也。张中兴勋家也,而能知此真味,贤以哉!
这里的银丝供,自然不是菜,但却被记进了菜谱里,成为了一件风雅的趣谈。
她说咽不下饭粒,他便弹琴一首,这琴声不能饱腹,却能悦心。
临死前一天,她仿佛有了预感,问他:“荷花开了没有?”
他往窗外看了一眼:“只有花苞呢。”
“那看来我是看不见了。”她说,“我死后,把我的骨灰葬入荷塘吧。”
他说:“好。”
“不要为我报仇,不值得。”即便不问,她也隐隐感觉到他不是寻常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为她复仇轻而易举。
可是,有什么仇呢?如果前半生不堪的遭遇,能够换来这三个月的平静相守,那也是值得的。
她早就不恨不怨了。
他不愿意欺骗她,所以只能微微笑了笑。
之后,孟樱病逝,他如她所愿,将她的骨灰葬入荷塘。
三个月后,他在苦海寺出家。
后来,陶柏在每年荷花盛开的时候来这里悼念她,每一年,他都在荷塘边烧掉一首悼词。
第二十年,他烧掉的是松尾芭蕉的俳句:
塚も動けわが泣く声は秋の風。
悼君我悲恸,
化作秋风萧瑟声,
坟冢也惊动。
而他呢?晨钟暮鼓,欺骗的不过是世人的眼睛,人人都以为他看破红尘,实际上每天夜里,他都会梦见她,六根不净,出家只不过是为了蒙蔽有心人的眼睛。
他的心,从来没有离开过尘世。
曾见仙人海上来,遗我朱樱栽高台,
少年慕恋不知起,欲效刘郎常徘徊。
仙人辞去二十载,红叶三千沉碧海,
晨钟暮鼓欺世人,夜夜梦魂访蓬莱。
第二十一年,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霍家,那一年,他二十五岁,孟樱二十岁。
两年后,他到了青萍。
今年已经是他们结婚后第五个年头了。
那一天深夜,孟樱从梦里醒来,霍云松揽着她睡得正熟,她轻手轻脚起来,披上睡袍,走进书房里。
天光乍亮时,霍云松找到了她,大为讶异:“阿樱,你怎么起来的那么早?”
“睡不着了。”她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梦见了很多荷花,就画下来了。”
霍云松顿时怔住,这幅荷花图…不就是前世她没有画完的那一幅吗?
“阿樱…”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她却恍然不觉,清浅地微笑:“好看吗,送给你吧。”她把画的边角都压齐整,“画的时候精神,现在好困。”
她拉着他的手,“我们回去再睡一会儿。”
霍云松被她拉着走了几步,突然停住脚步:“阿樱。”
“嗯?”孟樱转身看着他。
霍云松把她拉进怀里,捧着她的面孔,深深亲吻她的唇,激烈的唇齿纠缠后,他听见孟樱轻声笑了起来:“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
是没什么,只不过,那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被振灵香带回来的,并不仅仅是霍岱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