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云松冷眼旁观,孟家吃饭与他家里也有相似之处,孟天雄不拿筷子吃第一口饭菜,其他人就不许开动,唯有大家长动筷了,这顿饭才能开始吃。

孟樱吃饭也只吃面前的几道菜,多以素菜为主,鱼肉这样的大荤则被孟奶奶放在孟天雄面前,也靠近孟飞龙。

饭桌上一时无声。

孟樱给霍云松夹了几次菜,给了他一个歉疚的眼神,霍云松在桌下握了握她的手。

孟天雄喝了两杯黄酒,慢悠悠开了口:“你现在住在阿樱那里?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没有结婚就住到女方家里,你们家的规矩是谁教的?”

孟樱顿时面色涨红:“爷爷。”

“我和他说话,你插什么嘴?”孟天雄冷冷看了这个孙女一眼,“女生外向。”

霍云松不卑不亢:“是,我和阿樱住在一起,她一个人住我不放心,我们认识有一段日子了,过段时间就打算结婚,至于我们家的规矩…”他前两句话还算谦逊,但到这里又显得强硬起来,“我就是我们家的规矩。”

孟飞龙咋舌,还不知道该怎么帮忙,就听霍云松不紧不慢补充了一句,“以后结婚了,阿樱就是我的规矩。”

孟樱:“吃饭。”她夹了一块番茄炒蛋给他。

尤琦秀对这个继女刮目相看。

孟天雄脸色更加难看,被小辈当众下脸令他难堪:“你就是这样和长辈讲话的吗,你就是这样想娶我孙女的吗?”

“您误会了。”霍云松话是那么说,却不见得对他低下身段道歉。

“樱樱,你就是找这样一个人来气我的吗?”孟天雄摔了筷子,惹得厨房里的孟奶奶赶紧出来:“发什么脾气呀,樱樱你也是,干嘛惹你爷爷生气,他是为了你好,女孩子家要是不自尊自爱,以后到了婆家也不会受人看重的。”

孟飞龙忍不住小小顶了句嘴:“奶奶,他对我姐可好了,这都什么年代了,婚前同居很流行的。”

“这种事小孩子别插嘴。”孟奶奶说,“樱樱,和你爷爷道歉。”

孟樱咽下饭粒,放下筷子:“爷爷奶奶,对不起。”

“反正这件事我不同意,你要是和他在一起,就别进孟家门。”孟天雄丢了狠话。

孟樱发现自己竟然也并没有很伤心,她顿了片刻,说:“哦。”她站起身来,拿过随身的小包,“那我们回去了。”

这家里没有人想到平时不声不响的孟樱居然真的说走就走,丝毫不给家人留面子,孟天雄气了个倒仰,孟奶奶也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办,还是尤琦秀八面玲珑笑了笑:“干什么呀,樱樱难得回家来吃顿饭,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的,非要发脾气。”

孟卓良也说:“就是,你爷爷说你是为了你好,你这样发脾气是什么意思?”

孟樱说:“爸,我没发脾气。”

“长辈说你两句你就摔筷子走人,这还叫不发脾气?”孟卓良火气也上来了。

“以前,你们要我从家里离开,去姑奶奶那里,我去了,今天,爷爷让我不进孟家门,我不进就是了,反正这个门我也没进过。”孟樱眼中浸润了泪光,“你们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从来都没有说过一个‘不’,就这样,我还算不听话吗?”

她的问题令他们哑口无言,他们没有办法说,长辈让你滚不是真的要你滚,而是要你跪下来认错道歉求他们不要赶走你,这样的表现才是令人满意的。

说让你滚你就滚,那不是听话,那是顶撞。

但孟樱不明白,她已经够千依百顺,为什么还是不能如意,让她带霍云松回来吃饭,就是为了羞辱他吗?

她是孟家的女儿,是孟家的骨血,没有办法才只能一直忍受,血缘无法割断。

可霍云松不可以。

什么是爱情,爱情就是有了软肋,也有了盔甲。她有了要守护的东西,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自然而然就会坚强起来,无坚不摧。

“我们先走了。”她拉着霍云松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孟家的大门。

在门口,她对霍云松微笑:“我以后都不用再来了。”

霍云松心有不忍:“今天的事,我也是有责任的。”他并没有像任何一个上门的女婿一样谦卑而讨好,他的傲慢可以被感受到。

“我知道。”孟樱说,“我不希望你这样,你并不是把我买走,也不是从此以后我就归你家有,我一直觉得这种事挺莫名其妙的。”

霍云松牵着她的手,微垂眼眸:“为什么呢?”

“我们决定在一起,是我和你从各自的家庭脱离出来,重新组成新的一个家,不是你到我家里去,或者我到你家里去,这是和平的,自愿的,如果是别人家,或许是感激父母的养育之恩,把孩子带到那么大,另一个人却要把她带走,对于这样的父母,姿态放低一点可以令他们好过,可我呢?”

孟樱问他,“他们没有养过我,却要我背负起‘孟家女儿’的一切,为什么?”

她落下眼泪来,“为什么呀,我不进那个门还不行么,我会有一个属于我的新家,我不要他们了。”

她快步往家里走,像是这样可以摆脱掉孟家带来的一切一样,霍云松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路,突然叫住了她:“阿樱。”

孟樱停下脚步,满脸泪痕。

霍云松像是没有看到似的,在街边的小摊子上买了一串黄桷兰,夏季是黄桷兰开得最好的日子,时常有人摘了后用别针别成一串在街边叫卖。

香气老远都能闻得见。

他买了一串黄桷兰,替她佩戴在衣襟上,馥郁芬芳的香气扑面而来,霍云松说:“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我们会有一个新的家庭,和孟家没有关系,也和霍家没有关系,只和霍云松,和孟樱有关系。”

“好吗?”

孟樱流泪太多,以至于脑袋微微发胀,霍云松的这番话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她很快点了点头:“好。”

“那我们回家吧。”

不管未来的家是在香铺,还是在遥远的京城,有一点无比明确,孟家的女儿也好,霍家的继承人也好,他们独属于彼此。

孟家的事情,孟樱以他意想不到的决绝之心了断了,她不愿意让他受一点委屈,那么同样的,他也绝对不会让她受一点点的委屈。

第46章 荷叶鮓

从孟家回来后,孟樱难过了一晚上,翻来覆去没有睡好,他都听见了,可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她。

或许很多人都会认为就算和家里人吵架,也总是该和好的,毕竟血缘是无法舍弃的,这也是绝大多数中国人的想法,父权和宗族在漫长的历史中屹立不倒,迄今仍然是家庭关系的主流。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孩子是父母血脉的延续,是父母的附属品,父母对孩子拥有绝对的掌控力,而这其中,父权更占主导地位。

孟天雄和孟卓良是孟家的大家长,在家庭中说一不二,他们让孟樱不进门,是威胁她的一种手段。

她听话地不进了,这不是顺从,是反抗。

连霍云松都没有想到她竟然会有勇气做出这样决然的反抗,刹那的勇气再次震慑到他,一如当年在苦海寺,她和所有人都斩断联系,她说她只做“孟樱”,只做自己。

可霍云松是不能只做自己的。

霍家凭什么可以多年屹立不倒,就是因为家族世代传承,逐渐壮大,才会被称之为世家。

而祖父、父亲的地位又传承到了他的身上,他得益于这样的宗族关系,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可当他决意出家后才反思这个问题。

生在家族,个人不再是个人,个人的自由与意志被剥夺,家族的利益才是首位。

作为个人,他和谁结婚都是自己的自由,可作为霍家人,霍家的儿媳又怎么可以是孟樱这样的女孩子?

几十年前,或许在特殊的历史环境下,可以鲤鱼跃龙门,可现在就算还有高考,难道还能有“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机会吗?

阶级已经逐渐固化。

他和孟樱是两个世界的人。

想要长相厮守,最后的办法就是隐姓埋名在此,再也不要回北京。

可真的能那么一帆风顺吗?振灵香的事还没有解决,黄璨是否有后招?到时候,仅仅是普通人的他,真的能有办法吗?

太难了。

他已经逐渐明白,前世可以顺利解决黄璨,并不是因为他棋高一着,而是有霍家为后台,可现在他没有了凭仗,而黄璨有。

他们的结局,是否会颠倒过来?

怎么办?怎么办!

“你也没睡着吧。”孟樱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霍云松和她面对面:“你怎么知道?”

“你睡着了我翻身的话,你就会抱我,但你刚才一点动静都没有。”两人刚睡一起的时候,孟樱都以为霍云松没睡着,她只要换一个姿势,他就会下意识地把她搂紧一点,一开始觉得苦恼,现在想想却甜蜜起来。

她问,“你为什么也睡不着?”

“没事。”霍云松抱着她,“想点事情而已。”

孟樱枕着他的手臂:“我知道你有很多事没有告诉我。”

“我以为没那么明显。”霍云松抚摸着她的脸颊,“那你为什么不问?”

“我觉得你只是太爱我。”孟樱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内心平静,“我看到那个手机里的视频了,你是对的。”

哪怕到现在,她看到那个视频里哀求的自己还会遍体生寒,他藏起来不让她看到是有原因的,她并不怨恨他的隐瞒。

霍云松握住她的手,缓缓收紧:“你信任我。”

有很多情侣甚至于夫妻最后走到陌路,不信任是很重要的原因,不是不爱了,而是有些事没有办法完全相信伴侣的选择。

但孟樱相信他,她知道他隐瞒了一些事,也能感觉到他的一些小动作,但她选择了相信他,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不会伤害她。

他为这样的信任而惶恐。

“比相信我自己还要相信你。”孟樱说。

“那你相信我两件事,永远都不要忘记。”

“好。”

“我爱你,你比我的命还重要,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我相信你现在说的是真的,可是永远太远了,没有必要。”

“我知道不会变。”

“那好吧。”

“不管遇到什么事,我们都不会分开,好吗?”

“好。”

他原本忐忑的心情瞬间就平静下来了,他的心回落到肚子里,他对未来又有了把握,他不再焦虑了。

孟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她醒来的时候,新的一天已经开始了。

就好像他们过的每一天。

下楼吃早饭的时候,她看到厨房里好大几片荷叶,她好奇地张望:“你在做什么?”

“做菜。”霍云松淘了米,洗干净手,把早晨新买来的黄桷兰别在她胸前,孟樱用手指拨了拨,很是喜欢:“也就这段时间有玉兰了。”

黄桷兰是学名,当地人称之为黄玉兰,经常“玉兰”“玉兰”地叫。

霍云松在她脸颊落下一个吻:“去吃早饭吧,我今天买了粽子。”

“什么馅的?”

“豆沙,你要蘸糖吗?”

“不用,应该够甜。”

霍云松从罐子里倒出豆浆:“我也这样想,所以今天的豆浆我没让他们加糖,你觉得淡我再给你加。”

“这样就行了。”孟樱吃完了婴儿拳头大小的豆沙粽,昨日忧郁的心情瞬间被甜食治愈了。

她发现虽然昨天的事令她难过,但也让她如释重负,觉得脚步都比从前轻快了几分。

她甚至放下了工作,拿手机拍霍云松做饭:“我也想学那个剪视频的软件,你教我好不好?”

“好的呀。”在这江南水乡待得久了,他说话也仿佛带上了吴音的缱绻与温柔,唇齿之间,像是藕断丝连的蜜糖。

孟樱看着他将鱼切成一段段,就像是日料里的寿司,他也煮了饭,但却将鱼肉和饭拌在一起包在荷叶里。

“我以前听说过,古代的诗人会把鱼包在荷塘的荷叶上,再把酒瓶浸入山泉里,等到日头下山的时候再把一整朵荷叶摘下来,酒瓶里的酒也已经凉了,正好可以吃。”孟樱已经想不起来什么时候读到过这样一段记载,问他,“这叫什么?”

“荷叶鲊。”

孟樱想起来了:“绿水饭香稻,青荷包紫鳞。”这首《渔夫歌》并不是特别出名,她读过是因为喜欢最后四句。

于中还自乐,所欲全吾真。

而笑独醒者,临流多苦辛。

她希望的也正是这样避世而居的生活,过自己想要过的日子,不因为世俗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本性。

霍云松很明白,所以他说:“很衬你,可惜要过两天才能吃,倒是之前的花露可以浸些水果了,你想吃什么,我一会儿去给你买。”

“我们吃过晚饭一块儿去。”孟樱说,“买些苹果和梨吧。”

“好。”

吃过午饭,孟樱要困午觉,可偏偏又睡不着,要霍云松给她念一本书,霍云松便随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任意翻开一页,念道:“是日季春,万花烂熳,牡丹芍药,棣棠木香,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蓝铺排,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幙高楼,宿病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

他念着念着,反而勾起了心事,许多次他自梦里醒来,孟樱就在怀中睡得香甜,他恍然如梦,生怕那一天醒来,并不是在帐中,在香铺,在江南水乡。

而是在苦海寺,荷花未开,晨钟已响,生命又过去一天,他却毫无触动。

“现在的生活就好像是在做梦一样。”他说,“如果是这样,一辈子也很容易就过去了吧。”

早起,买菜,做饭,打扫,中饭,午睡,读书,晚餐,散步,归家,洗漱,春宵。

每天的生活就不断在重复这样的步骤,他以为自己会觉得枯燥单调,然而没有。

柴米油盐才是生活的真滋味,传奇风云早就成为了过去,他偶尔想起,却从不后悔。

或许一辈子真的可以就这么过去。

这怎么可能呢?

命运发来嘲讽。

夜半时分,霍云松听见天井里有些微响动,他瞬间惊醒,但按兵不动,悄悄起身,藏在窗边挑开帘子往下望了一眼。

并没有看到人影。

他想下楼一看究竟,孟樱却醒了:“怎么了?”她也听见了声响,顿时心就揪了起来,“有小偷?”

“没事,我下去一下,别怕。”霍云松安抚她,“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好吗?”

孟樱拥着被子,犹豫着点了点头。

霍云松下楼去,踩在楼梯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天井里,草木暗影重重,好像躲了什么人。

他走到了书房门口,门开着,露出一道缝,有人在里面翻找什么,霍云松把门轻轻推开一点,微微闭上眼,猛地拉亮了灯:“谁派你来的?”

照理说,突然亮起的灯光会让人瞬间失明几秒钟,他闭眼再睁开会更快恢复视力,可没想到的是那人虽然被灯光照得顿时失明,可动作却没有停滞,飞快朝他丢出了手里的东西,然后跳窗而出,逃之夭夭。

霍云松捡起盒子,那里装得是孟樱自己常点的檀香…是普通的小偷?还是特意为振灵香而来?

看这非同一般的身手,恐怕不会是普通的入室行窃。

他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重新关好窗户锁好门,霍云松回到房间,孟樱一看见他回来就忍不住问:“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