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睁睁看着那只箭破风而来,震惊痛苦之余,竟有点谢他。这样也好,至少死相好看一点,三丈高的城墙,掉下去应该是团肉泥。

箭如闪电,瞬间迫到眉睫,她闭上了眼睛,箭径直穿过她的肩头,剧痛袭来,她不禁痛呼了一声,巨大的冲击,让她的身子重重的往后一倾。作者有话要说: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呵呵

第 39 章

含光如在梦中,身下起伏不定,像是在水中漂浮,不紧不慢的颠簸中,肩头一阵阵的刺疼,终于将她从恍惚中痛醒。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一辆马车中,面前是一张清秀的面孔,满目关切焦虑,还带着一丝惊喜,“你终于醒了。”

含光难以置信的看着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活着,更没想到,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林晚照!

霍宸松开手的那一刻,她已经绝了生念,所以承影那一箭,她竟是心存感激,不闪不避。

当时只是觉得身子重重的往后一倾,然后就失去了知觉,莫非,是承影的那一箭救了自己?没有掉下城墙?

林晚照端起一把用厚厚棉布包着的小铜壶,壶嘴送到含光嘴边,轻声道:“水是温的,你喝一点。”

含光喝了几口水,问道:“我,怎么会在这儿?”因为太久没有说话,嗓音干哑暗沉,听上去沧桑疲惫,让人不忍卒闻。

林晚照道:“说来话长。那日康王谋反,太医院紧挨着永安门,院使和众位太医未来得及离开便被困在太医院里。我等虽然惶然,但也知性命无忧,所以倒不是很怕。午后,江大人突然派人来寻我,我还以为那里得罪了他,要来取我的性命,不想却是去救你。当时见到你,我真是吓了一跳,长箭透肩而过,你浑身是血昏迷不醒。江大人将你交给我,便匆匆离去,当时宫里混乱一团,康王率人攻进了永安门,宫里宫外血流成河,我和江大人的两个手下将你带出了皇宫。”

“现在是在那里?”

“你已经昏迷了四日,前头应该就是木樨镇了。”

木樨镇……含光心里默念,突然想起护送霍宸回京的途中,曾经过这里,当下一震,“你把我带出了京城?”

林晚照点了点头:“是。我带你出了京城。”

“是承影交代的么?”

“也是,也不是。他当时给了一个出城的腰牌,让他手下的两个人护送你我出城去闲云寺。在城门处混乱之中,我刻意甩开了那两人,带你离开了。”

含光一怔:“为何?”

林晚照望着她,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虎头山。你穿着一条胭脂红的裙子,比天上的火烧云都要绚烂明丽。我想,这世上没有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子,会让人过目不忘。我一直记得你那时的眼神,表情,笑声。后来,在宫里,你再也没那样笑过,一日比一日的沉稳,不再是你。”

含光被他一席话勾得心里一酸,喃喃道:“人总是会变,或者不得不变。皇宫不是虎头山,所以我不再是那时的虞含光。”

“我想,你还是愿意做回原来的自己,所以我自作主张带你离开,如果你想回去,我现在便送你回闲云寺。”

含光对林晚照展颜一笑,感喟道:“谢谢你。我没想到,有朝一日,救了我的人会是你,更没想到,懂得我的人,也是你。真是人生处处都有意外。”

“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含光心里感慨万分,但想起那个人,想起父亲,承影,终归还是放不下,问道:“京城的情势如何,你知道么?”

林晚照不屑道:“管他呢,不外乎是你死我活。反正我们是活着逃出来了。”

含光第一次见他如此粗鲁的说话,忍不住笑出声来,牵动肩头的伤,痛得笑容僵在了唇角。

“你怎样?别动。”

“还好,乐极生悲。”

两人相视而笑,含光只觉得身心都仿佛重新活过了一次,竟是从没有过的轻松,脱胎换骨一般。

以背叛、欺骗、利用、遗弃换来此刻的重生和自由,代价巨大,伤痕累累,但含光仍旧觉得值得,庆幸之余,她忍不住问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林晚照踌躇了片刻,低声道:“我曾对你做过一件错事,所以现在想要弥补。”

“什么错事?当日在虎头山宁死不肯娶我是么?”

林晚照低头不语,不否认也不承认,含光便不再追问。

过往种种已是前尘旧梦,那个人,不过是前生中的一场沉沦,所有的痛,都是修炼,行至水穷,方有云起。

半年之后

秋日,苍茫的原野一望无尽。兀鹰远远飞来,从一片片薄云中穿过,扇动羽翼忽高忽低的盘旋。远处的山脉连绵跌宕,深郁的苍青色像是铁腕挥毫的一笔浓抹,墨色逶迤融至云际。

林晚照兴奋的四处顾盼,“我还是头一回看见这么漂亮的草原,这可比京城的猎场气派多了!”

含光笑了笑,心里颇有点无奈,伤好之后,她便打算和林晚照各奔东西,林晚照却一直不肯离去,说是单身一人行走江湖怕被谋财害命,或是劫色。当年虎头山的经历让他心有余悸……含光若是再提,他便跳将起来,指责含光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对救命恩人弃如敝履,不管不顾……

于是,含光万般无奈便带了他这个大包袱,一路北上。

“咱们走远点,去看看党项人的房子。听说和我们汉人的房子不大一样。”

含光点点头,从京城一路颠簸跋涉,越北上越荒凉,乍一见到这样的草原,心情豁然开阔起来。

离离野草及到小腿,行走间,有些草叶和草梗调皮的钻到裤脚里,微微刺痒。她弯下腰提起裙子,想将裤脚包到棉袜里。

突然,林晚照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声音有些变调,“那是狗还是狼?”

她连忙直起身子,数十步开外的草丛中,半隐着一只“狗”,前倾的身子如箭在弦上,一副随时准备扑杀的架势。

“你见过那样的狗么?”含光心里一跳,却很快镇定,低声道:“你背靠着我,防止有狼从背后突袭。”

林晚照心里一阵恶寒,抖着腿挪动了两步紧紧背靠着含光,心里开始狂跳。

含光从腰间抽出匕首撰在手里。

那头狼,坐在草丛中静静的盯着她,眼神凶恶萧杀却纹丝不动。不知道是在蓄势待发,还是在等待同伴前来一起出击。

旷野无垠,风从草尖上掠过,清冽寒冷,隐有低啸,将周遭的空气逼出一股摄人心魄的萧杀之意,像是一只无形的大网,将两人笼罩着,压迫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我们跑吧?”

“你跑的过它么?”

“那怎么办,等死?”

“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突然,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人一骑一狗出现在含光的视野中。

日暮时分,旷野上的夕阳快要接近地平线,万里空旷,一轮通红的落日浑圆硕大,绮丽壮阔,似要夺尽天地间的所有神采。那男子纵马而来,衣衫翩飞,仿佛披着霞光。

对林晚照来说,此刻骤然出现的男子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天神救星!他立刻放开嗓子狂喊救命。

草丛里的狼站了起来,狭长的眼眸里冷光寒烈。

男子放马近前,猛地一勒缰绳,喝了一声:“将军,上!”

一道闪电般的黑影,从马腿后窜出,呼的一声掠过含光的身边,冲着草丛扑了过去。狼转身不战而逃,箭一般的遁去。

这只狗,长的异常凶猛,吊眼狼睛,毛长丰厚,牙齿锋利的像是匕首。明明体型健硕高大,行动起来却迅猛矫捷。

含光转过身子看着狗的主人。

马上是一位年轻的党项男子,英武俊朗,衣着不凡,腰间佩着一柄弯刀,装饰华美富贵,刀把上嵌着一颗硕大的红宝石,光彩熠熠,价值不菲。

“多谢!”含光冲着马上的男子拱手道谢。

林晚照有点不好意思,刚才喊救命的声音,委实有点太大了,声嘶力竭的好没风度。

马上的男子,英俊的面容挂着善意的笑,打量着他们,“哦,你们是汉人吧?”

“是。”

“你们走运,遇见的那是一头吃饱了的狼,你看它毛色多光亮,要是饿狼,早就扑上来了。哦,那么水灵灵的小姑娘,一定很好吃。”

他的目光越过林晚照,明目张胆的打量着含光,眼睛亮晶晶的闪动着毫不掩饰的惊艳。

含光并不扭捏,大方的对他笑了笑……

男子赞道:“小姑娘,你好有胆色,居然自己面对狼,让这个男人躲在你背后。”

林晚照登时脸红如霞。

含光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保护他的。”

“小姑娘”这个词,像是一个银钩,突然勾起了她心底最深处的一抹隐痛。

男子收敛了笑容,慎重的摇了摇头,对林晚照正色道:“男人就是男人,女人生来就是要被男人保护的,你懂么?”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股狂放的大男子气和傲气,听着却不让人反感。

含光见林晚照脸红尴尬,就错开话题指着那只大狗问道:“这是什么狗?好威猛!”

男子从马上弯□子,拍了怕大狗的脑袋,笑道:“这是藏獒,牧民都少不了的。”

含光羡慕的哦了一声,以后就要在这里安家,若是能有一条这样的藏獒,就太威风了。

男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挑起眉梢笑问,“怎么,你想要么?我叫拓跋连城,住在西北边的拓跋部落,过几天你来找我,我送你一只。”

“真的?”

拓跋连城正色道:“当然是真的!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我怎么会骗你呢?”

他坦然大方的赞美,仿佛说的是天空的云霞,山顶的雪莲,再自然诚挚不过,不带一丝的恭维和虚伪,让人听着,一点也不感觉到轻浮。汉人男子几乎从不这样当面夸一个女子,只喜欢在心里九曲回肠。

含光极是喜欢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就像这里的旷野。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含光笑了笑:“我叫含光,不是小姑娘。”

“我叫拓跋连城,别忘了来找我。”说罢,他双腿一夹马腹,策马飞奔而去,身后落日熔金。

第 40 章

含光目送着拓跋连城绝尘而去,只听见身后林晚照低声道:“党项人的确豪爽,不过有些不谙礼仪,我看他对你目不转睛,似是不安好心。”

含光笑了:“依照他们这直来直去的性情,不安好心方才直接就动手抢人了,还用得着用一条狗来骗我前去么?”

林晚照有些尴尬,揉揉鼻子道:“你生的美貌,还是小心为好。”

含光忍不住笑着调侃:“这世上的男人并非都是好色之徒,还有你这样的君子,宁死不肯娶我。”

林晚照登时脸色通红。

含光叹了口气,眺望着远处的草原,轻声道:“我打算在饮马湾长住,这里既有汉人,又非梁商国境,万里空旷,无拘无束。”

这片草原位于梁商边界之外,居住着党项人的八大部落,其中拓跋部落最为强盛。再望西北而去,还有回鹘,女真等部。许多部落里都有汉人,一开始是从中原迁来做生意,后来慢慢繁衍生息,便融入了这些部落之中。

旧日种种,让含光只想寻一个天地辽阔之处,抚平心中伤痕,此处,正合了她心中所想,所以她来到饮马湾,便买下了一个汉人的小院,打算长居。说是小院,不外是两间土坯房,外围着一圈木篱笆而已。

林晚照应道:“住在这里散散心也好。”

含光虽然从不提及旧事,但他知道她心里的伤有多深,怕是要用这一生一世的时间,才能慢慢愈合。

含光叹道:“我寻到了落脚之处,你也该回家乡去了。”

“我救了你的命,一路上又照顾你,你应该知恩图报,结草衔环的报答我才是。”林晚照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佯作气愤,立刻露出不悦之色。

含光苦笑:“我是怕你受不了这里的荒凉苦寒,况且,我这身份,也怕有朝一日连累了你。”

林晚照正色道:“淑妃早已被江承影一箭射杀在城墙之上。如今的你,不是商人,也不是梁人,是饮马湾的一个的汉人而已。”

含光略一思忖,道:“这一路,多亏你悉心照顾,既然你也想留在这里,不如我们结为兄妹,免得别人闲话。”

林晚照怔了一下,唇边笑容略有点牵强:“也好。”

含光抱拳一笑:“大哥。”

林晚照被动地回了一笑,夕阳余晖照得他温文尔雅,身后是风中微动的离离野草,天地之大,面前也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这份感觉,陡然让含光想起了承影,他还好么?

一路北上,两人都刻意从乡镇集市上走,京城的事情,两人很有默契的都不去打听,那一场宫变究竟谁王谁寇,在两人心里是个谜。虽然她不去过问,但心里还是有牵挂,只是牵挂的人,不再是他,也不再是父亲,唯有承影而已。

两人便在饮马湾住了下来。含光在路上变卖了身上的几件首饰,小有积蓄,便买了十几只羊,两匹马,和当地人学着放牧。林晚照打算重操旧业做大夫。

含光本想去找拓跋连城要一只藏獒用于放牧,不想去附近牧民一打听才知道他竟是拓跋部落首领,人称苍狼王。得知他的身份,她便打消了去找他要藏獒的念头。

草原的清晨格外的冷,含光披着一条大披肩,抱着胳膊,缓缓走上山坡,风毫无禁忌的在空旷的原野上肆虐,她的披肩被风卷着,紧紧贴在肩头。

她揉了揉脸颊,没想过自己有一天,可以如此强悍的走在凌厉的旷野寒风中,她有时会想,人就像是原野上的草籽,被狂风卷着,身不由己,落根在那里,并不是自己能说了算。但眼下岁月平实,繁华散尽,正应了那句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份安宁淡泊,恰是她眼下所求。

“含光!”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呼唤,含光扭头,看见几匹马驰骋了过来,为首的一个人,仿佛是拓跋连城。

含光没想到今日会再次碰见他。倏忽之间,骏马已经到了跟前,拓跋连城一个翻身跃下马,手里抱着一团毛毯,往含光面前一送。

“喏,送你的,你怎么不去找我?”

含光这才发现,毛毯里裹着一只狗。

拓跋连城俊眉星目,笑容爽朗:“这是初生不久的小獒犬,你好生喂养,忠心勇猛堪比雪豹。”

含光忙连声道谢,心里十分讶异他竟然如此信守诺言。

拓跋连城扬起手中的马鞭,指着不远处含光的住处,问道:“你住在那里?”

含光点头,“我和哥哥同住,他是杏林高手,苍狼王日后若有所需,只管派人来叫我们。”

“什么是杏林高手?”拓跋连城虽然听得懂汉话,也会说上几句常用的话语,杏林高手却是不懂其意。

含光笑道:“就是医术高明的大夫。”

拓跋连城喜道:“太好了。我那日可是小瞧他了,不会得罪他吧?”

“不会,我哥哥心胸开阔。”

“后日族中有盛宴,我请你们去做客。”

含光不及推辞,拓跋连城已经朗笑着上了马,手里马鞭一扬,对含光笑了笑,便纵马离去。

过了几日,拓跋连城果然谴人前来邀请含光与林晚照前去参加族中盛宴。

林晚照颇有些忐忑,含光宽慰他道:“不用担心,他虽是部落首领,却没什么架子,不同我们汉人皇帝,我们既然决定在此长居,也不能离群索居,能有他关照,对你行医也有好处。”

林晚照点了点头,便和含光骑着马,跟着来人一起到了拓跋连城的驻地。

此刻夜色已起,歌乐声中欢声笑语不绝,场中燃起数丛篝火,烤着乳羔,香气四溢。火光之中,众人衣饰亮丽,秋夜的寒风吹在身上,他们脸上丝毫看不出惧寒之色,笑容依旧爽朗。

为首的宴席上坐着拓跋连城,旁边一席坐着三位男子,身穿汉人衣裳,显然不是拓跋部落之人。

拓跋连城见到含光,扬起胳臂笑着招手。

侍者领着含光与林晚照坐在拓跋连城近旁,座位和那三位男子正对。

含光发现,这三人衣着不凡,神情举止皆像是有身份地位之人。

林晚照无意间扫了一眼,突然心里一跳,但又不敢确定。

这时,拓跋连城对着为首一位男子举杯祝酒:“许大人随意尽兴。”而后,又扭头对着含光和林晚照含笑举杯。

林晚照不再怀疑,趁着举杯掩袖饮酒之际,对含光低声道:“对面那人,是梁国许志昂。”

含光手中的酒杯一颤,难以置信的望着林晚照。

林晚照放下杯子,点了点头。

含光心里顿时波澜起伏,难以平静。许志昂怎么会在这里?顷刻间,她有股冲动,很想去问一问许志昂当年之事,霄练如何成为他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新月升起,众人在火旁跳起舞来,女子并不避嫌,大大方方和男子围着篝火翩翩起舞,不似汉人女子那般养在深闺,恪守礼仪。

林晚照和含光都未见过这般幕天席地载歌载舞的场景,深秋的寒气似乎被这份热烈驱散。忽然间,眼前红光一闪,一位姑娘站在林晚照面前,伸出手来,笑眯眯的望着他。

林晚照唬了一跳,被一口马奶酒呛住,连咳了几声。慌慌张张的看着含光,露出求救之意。

“这是邀你跳舞。”

“我,我不会。”

含光笑道:“人家一教,你便会了。”

林晚照见她见死不救,只好咬牙硬着头皮起身。

姑娘大方的对着他翩翩起舞,林晚照手足无措,全然失了平素温文尔雅,落落大方的风度。

含光哑然失笑,突然,眼前伸出一双骨节强健的大手。她怔了一下,抬眼迎上拓跋连城的炯炯双目,含光不由也慌了神,忙道:“我,我也不会。”

拓跋连城笑着扯起她,不由分说将她拉进了人群之中。

含光虽未学过舞蹈,但常年习武,身姿灵动,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韵味。她穿着一件淡青色的衣裙,月色之下,恍若白衫。受伤后的这一年,她消瘦了许多,挥袖转身之际,轻灵得似要乘风而去。

拓跋连城满目惊异爱怜,赞道:“含光,你真像天山上的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