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大师又扶起承影含光,看着两人有点面熟,却又不大确定,便问道:“怀宸,这二位是?”
承影道:“我是江承影,她是虞含光。”
孤光大师恍然,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笑道:“一晃七年,都长大成人了。”
霍宸对孤光大师道:“大师,我有一事求问。请大师寻个方便之处。”
孤光大师伸手引路,将霍宸领到后院一处禅房。
霍宸道:“承影含光,你们守在外面。”
含光和承影一左一右站在门外,看着似曾相识的地方,不由相视一笑,都带着丝沧桑感慨。
菩提树一如当年枝叶如盖,而弹指一刹,时光已是七年。
寺院静得不似人间。后院禅房,正是当年霍宸住过的地方,含光不由自主向里走了几步,心里依稀在想,是不是故地重游,会记起点什么?
青墙碧瓦,木门铜环,好像记忆中来过。含光正向再往里走走,忽觉一侧过道里有人,侧目看去,一个僧人正看着她。隔着十几丈的距离,那僧人的一双眼眸精光四溢,眸光犀利,仿佛一只利箭破空而来,竟然看得含光心中一震。
第 17 章
僧人阔步走了过来,步履生风,衲衣翩飞,狭长的过道十几丈距离,他仿佛三两步便跨了过来。
他年约五十,剑眉乌浓,面色黝黑,静立在含光面前,如同一尊罗汉。
含光依稀觉得此人面善,似曾相识。特别是他的那一双眼眸,亮的惊人,一视之下,竟有慑人的迫力,让人情不自禁的想要避开锋芒。
僧人径直看着含光,目光如一潭深不见底的清水,无波无澜,声音却是极其的温和,“小鱼你回来了。”
含光恍然一怔,小鱼这个名字她听霍宸说过,怎么这个僧人也唤她小鱼?
含光双手合十,柔声道:“师父,我叫虞含光。”
僧人哦了一声,突然对着含光伸出手来,含光下意识的抬起胳膊想挡开他的手,却没看清他的手臂如何一晃,竟然绕过她的胳膊,落在她的头上。含光震惊不已,他竟然能如此轻易的避开江家绝学扶云手,所幸他毫无恶意,只是轻轻抚了下她的头发。
“小鱼,这一次我听你的话,不再杀人了。”
僧人的话,很莫名其妙,但含光却毫不反感,也不知为何,心里竟然隐隐一酸。因为他的眼神,还有语气,都带着难言的痛悔,似是沧海桑田,再难回头是岸,叫人徒生不忍。
含光不知该如何回应,僧人看了看她,转头仰望着菩提树,突然不言不语,状似神思游离,如入无人之境。
含光有些奇怪,慢慢退后数步,回到廊下。承影正目不转睛的看着那僧人,眉宇间也是一团好奇惊讶。
僧人在菩提树下默立了半晌,然后转身走了。
含光惊异的和承影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这僧人举手投足间,武功深不可测,但看他神态,似像是神志不清。
过了许久,禅房门开了,霍宸和孤光走了出来。两人步出后院,来到庙门前。
霍宸施了一礼:“大师留步。”
孤光大师双手合十:“殿下保重。”
承影和含光一起施礼告辞,孤光大师却对含光道:“丫头,你留下。”
含光怔了一下,承影也一愣,但转而却是心下大安,此去京城,无疑是龙潭虎穴,胜者为王败者寇,生死难测,他宁愿含光留在寺中。
霍宸带着承影阔步离去。
含光望着两人的背影,突然紧上几步,追了上去。
“殿下请留步。”
霍宸回过身来。
含光急道:“殿下为何不带着含光一起进城?”
霍宸眸中闪过一族亮光,“怎么,你担心我?”
“我担心我爹和……”含光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承影默立在霍宸身后,一双眼眸黝黑暗沉,光华灿灿。她很想对他说些什么,但庙门外站着这许多的人,面前站着霍宸,她欲言又止。
霍宸却低声道:“你担心你爹,和谁?”
含光只好道出一个名字:“承影。”
霍宸转身便走,深刻体会了什么叫自作多情。
含光又道:“殿下,多一人便多一力。我和你一起去吧。”
霍宸停住步子,瞪了她一眼:“你留在这里。”说罢,领着承影出了庙门,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为何不让自己去,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么?含光心里一动。
“丫头,你过来。”含光回头,孤光大师含笑对她招了招手。
“大师。”
“把手伸出来。”
含光依言照做。孤光大师伸出两指搭上她的脉门。
含光不解:“大师,我没病啊。”
孤光笑着颔首:“殿下说你心窍不通,让我给你诊诊脉。”
含光气得笑了:“他才心窍不通呢。”
“你这丫头,和小时候一样,天不怕地不怕的,这寺里来过几个娃娃,我记得最清的便是你和承影。一个是天赋异禀,一个是活泼淘气。”
含光不好意思的笑笑:“大师,幼年时的事情,也不知为何我都记不得了。方才在后院遇见一位师父叫我小鱼,好像和我很熟识,可我居然也不记得他了。”
“哦,那是空一师父,你小时候最喜欢他。他迷失了心智,记不住你的名字,便叫你小鱼,后来怀宸也跟着叫你小鱼,你本来姓虞,这名字倒也贴切。”
含光随着孤光走进了后院。
“这是怀宸住过的地方,你权且住一段时间,等京中大势安定,承影再来接你。”
含光住在寺里,也不知京中情况如何,每日见到孤光大师都想开口询问,但想到大师年岁已高又是方外之人,闲云寺又远在京郊,和皇宫不通音讯,想必他也不知道京城内里的情况,于是镇日里就这么闲坐着等消息,实在憋得含光几欲发狂。因为霍宸的成败,关乎到承影的前程和江、虞两家的命运,她虽然对官场仕途不关心,但当今世上,江承影和虞虎臣却是她唯一的亲人,因此,她由衷的希望霍宸此番能顺利登基,万事顺遂。
在寺中住到第五日,意想不到的是,钱琛居然来到寺里。
含光见到他不由一怔:“钱公子你怎么来了?你没有跟着殿下进京么?”
钱琛微微红着脸对着含光施了一礼:“虞小姐,进了京城之后,殿下命我去找一个人,带过来给小姐看病。”
含光又好气又好笑:“我好好的那里有病了?”霍宸真是莫名其妙。
钱琛浅笑:“这个在下就不知了,御医林大人正在外面和孤光大师叙话,等会儿进来为姑娘诊治。”
含光扶额,这霍宸到底是什么了,好好的为何说她有病?她从未觉得自己身体有何不适,长这么大也几乎没生过病。
钱琛和含光坐在院中的石凳上,含光心想他既然从京城来,又是钱良娣的亲弟,想必对京城形势有所了解,便问:“钱公子可有殿下的消息?”
钱琛吁了口气:“京中这几日,可真是风云变幻,云诡波谲。”
“因虞将军和洛将军的人马皆不得进入皇城,殿下入京之后,将三百人留在皇城之外,贴身只带着张大人京畿营的百名亲卫进宫,到了太液池的清波桥,突然被御林军围在桥上,情况万分危急,幸好这时,虞将军带人由密道进了皇城,两下接应,前后伏击,将御林军首领秦照岚拿下。殿下还以为是康王指使,后来查明秦照岚是被安王收买,假借康王之名谋反。皇上进了安泰殿,见了太后,拿到传国玉玺,又命张大人接手了御林军,擒住了安王。大家都以为大局已定,不想第三日乾仪殿上殿下召集群臣,康王却突然拿出一份先帝谕旨来。”
钱琛说到这儿歇了口气:“谕旨言明成宗百年之后要归位于太宗之子康王。谕旨上的日子是成宗元年,太宗驾崩的前一日。”
含光一惊,“然后呢?”
“当时乾仪殿乱成一团,来京吊唁的藩王和朝臣立刻分为两派。太宗皇帝乃开国帝君,在朝臣藩王心中威望有如尧舜。谕旨一出,自然非同凡响。谕旨传于朝臣之手,的确是成宗笔迹,且谕旨上盖的也是传国玉玺。”
含光涩涩道:“你是说,那谕旨是真的?”
钱琛掩着嘴唇咳了一声:“怎么可能是真的。殿下当即传了翰林院的梅翰林。他乃当世金石书法大家,用祖传的法子验出谕旨上的字乃是新近所书。当下,康王脸色剧变,称谕旨为真,是太宗传位于成宗之时,成宗亲笔所书,太宗皇帝临终之前亲手交与康王。”
“殿下又传了太宗皇帝临终前值守的宫人,及太宗嫔妃,皆证实太宗驾崩之前,已昏迷月余,不曾召见康王。”
“有些朝臣及藩王面色不服,殿下又亲笔写了几个字,传于朝臣及藩王看,竟与成宗的笔迹一模一样。殿下道,笔迹可模仿,玉玺也可偷盖,但太宗驾崩数年,这谕旨显然是康王作假。当即命人拘禁了康王。”
钱琛说罢,一脸倾慕:“殿下临乱不惧,处事冷静睿智,当真是仁智过人。”
含光舒了口气,钱琛这一段话虽波澜不惊,但可想当时情势的惊心动魄。
“林御医来了。”钱琛一撩袍子站了起来,含笑望着来人,伸手虚虚一指:“这位便是虞小姐。”
来人青衣长衫,高挑清隽,看了一眼含光,顿如雷击,面色通红。
含光扶额,这,这真是冤家路窄……
第 18 章
唉,往事不堪回首,这他乡遇故知的滋味真是销魂……
话说当年,含光及笄之后,虞虎臣也曾找了山下镇子里的媒婆说亲,不料对方一听要入赘上山为匪,宁死不从。虞虎臣一气之下劫了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不想这一位却更是刚烈!上吊投河撞墙绝食,十八般武艺上全也不肯委身。
含光被他威武不能屈的精神折服,背着虞虎臣让承影送他下了山。
记得临走的时候,含光好心好意送了他银两,他却极有骨气的掷在地上,咬牙切齿道:“我林晚照不受嗟来之食。”当时含光默默捡起银子,还赞叹了一句:“林公子你真是太贞烈了!”
含光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与他重逢的一天,林晚照更是如此,震惊之余羞愤交加,一张俊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生生要咬碎了银牙。那一段让人羞愧纠结的历史,被他压在心里整整两年,眼下一下子被含光的骤然出现给揭开了,显然还未结疤……
钱琛对两人的反应很是莫名其妙,看看林御医,又看看含光,讪讪问了一句:“二位认识?”
含光率先挤出一丝笑:“林公子,好久不见。”
林御医颇想装作健忘,也努力想大度地挤出一丝笑来,可惜只落得嘴角一抽。
含光大大方方的笑着:“林公子不是要进京赶考的么,怎么成了御医?”
林晚照本不想多说,但一想眼前这位是霍宸亲自让他来诊治的人,得罪不得,便别扭着说道:“科考之时有几位考生突然昏厥,我施针救治,后科考落第,被太医院院使看上,知晓我出身医术世家,便求了圣上恩典,破格将我录入了太医院。”
含光笑道:“林御医,可真是无巧无不书呢。”
钱琛不明所以,笑着问道:“二位竟是旧识?”
含光点头。林晚照赤红着脸,堂堂男子被人劫色,实不是件光彩事,他生怕含光口无遮拦将两人相识的经过细述一遍,便匆匆将随身药箱放在石桌上,对含光道:“在下先为虞小姐请脉。”
含光将手腕放下。林晚照搭上两指,立刻变得面色严肃,状似神医。
含光望着他一脸板正目不斜视的模样,由衷道:“林公子,幸亏当年你没提及自己会医,不然我还真不放你走呢。”
林御医手指一抖。
含光忙道:“林公子别误会,我的意思是,虎头山正缺医师。”
钱琛好奇道:“林公子去过虎头山?”
含光点头:“嗯,曾小住了几天。”
林御医的脸色立刻白里透红,那几日真是不堪回首……
过了许久,这脉才诊完,林晚照又细细询问了一些含光的日常饮食及身体状况,然后,陷入了沉默。
含光拉下袖子,笑呵呵道:“林御医,我没什么病吧。”
林晚照却没回答,涩涩的挤出一个干笑,提起药箱对钱琛道:“钱公子,我先去配药。”
含光本想送一送他,但见他一脸不自在,便停住步子,让钱琛将他送到了前院。孤光大师特意安置了两间禅房给钱琛和林晚照二人住宿。
钱琛回来后,见含光沉思不语,以为她担心自己的病情,便好心宽慰道:“虞小姐不必忧心,听殿下说,这位林御医家传渊源,开了一家百草堂的药铺,如今已有上百年光景,他外公又是苗医,医术高明。所以林御医才被院使看上,特意求了先帝让他入太医院。”
“可是,我不觉得自己身体不适,殿下为何非说我有病?”
“殿下说你遗失幼时记忆,像是中了毒,所以才让林御医来为你诊治。”
含光低头哦了一声,心里有点半信半疑。
一路同行,钱琛明显地感觉到霍宸对虞家父女及江承影的重视信任,此番回京还特意让他寻了林晚照来给含光治病,更可预见将来虞家的风光。看着眼前容色明媚清丽无俦的含光,他不禁心神一荡,心里升起一个念头。
过了半个时辰,林晚照进了后院,手里端着一罐子药汤。
含光便问道:“林御医,我当真是中了毒?”
“虞小姐虽是陈年旧疾,但我配些解毒清血的药,再辅以施针,无甚大碍,放宽心便是。”
林晚照说得有些含糊,因为时过多年,光凭诊脉,根本无法确定含光体内是否有毒,但霍宸让钱琛送了一张方子给他,让他照着方子上的东西,寻求解毒之法。他对应着方子配药,到底含光是否中过毒,他配的药又能否解了这毒,他并无把握,所以不肯正面回答。
这一罐子药汤含光喝得苦不堪言,追着林晚照问道:“这药里放了什么,苦得我舌头都快碎了。”
“有黄连苦胆等。”
含光苦笑:“林公子,你是不是借机报仇呢?”
林晚照正色道:“医者父母心,我对虞小姐毫无成见,何来报仇一说,当日种种我已悉数忘记。”
含光偏着头,笑了笑:“真的么?”
林晚照脸色一红:“自然是真的。”
“那你见到我咬牙切齿满面通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当年我怎么样了你。”
林晚照恨不得捂住含光的嘴,生怕一旁的钱琛听出什么端倪。
还好,钱公子素来大智若愚,心里满满当当都是某个让他心神荡漾的念头,没有注意到含光的话。
接下来的半个月,林晚照每日上午送一罐药汤来,下午为她施针。含光初时半信半疑,但随着时日过去,她看着寺院里的一景一物,脑子里会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场景一晃而过,懵懵懂懂的像是想起了点什么,她不由得也开始相信霍宸的话来。看来自己真的是曾中了毒,但为何霍宸知道?她百思不得其解。
钱琛来闲云寺时,霍宸并未交代要他留在寺院,但他心里自打有了那个念头,便也不急着进京,在寺中住了下来,每日来找含光闲话。含光也正闷得无聊,钱琛言语有趣,又见多识广,博闻广记,和他在一起,含光也能纾解一下心里的焦虑。
钱琛即想多了解含光,又想让含光多了解自己,便有意的引着话题往两方家庭上绕。于是聊着聊着便聊到了长姐钱瑜,说起她当年如何名动京城,从数十位京城名媛中脱颖而出,成为东宫良娣。
含光听罢惊讶不已,她还以为宫里选秀只是看脸蛋和身世,实没想到程序竟然如此繁复,入选佳丽不仅要饱读诗书,精通琴棋书画,竟然还要脱光了衣服,验看身体肌肤、闻体味,夜里还要宫人陪睡三日,看睡姿是否文雅,是否梦靥,是否会惊了圣驾……如此种种,选出来的嫔妃真真是万里挑一。
钱瑜虽是良娣,但因太子妃薛婉容是皇后的外甥女,并非经过层层遴选脱颖而出,所以无论容貌才学,都逊了钱瑜一筹。放眼东宫,钱瑜才是第一美人儿。
含光听出钱琛言辞之间,对长姐极是敬重爱戴,便出于礼貌也随着他夸了几句:“听钱公子这么一说,含光真想见一见令姐是如何的倾国倾城。”
钱琛便略带羞涩,低声道:“等回了京城,虞小姐定会见到。”
含光对他突然涌上来的羞涩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放在心上,心里却在挂念着虞虎臣和承影。
几日之后,含光终于等来承影。见到他的那一刻,含光喜不自胜,攀着他的肩膀孩童般蹦了几下。
一旁的钱琛咬着手指,心里直冒酸泡,只恨那个肩膀不是自己的。
兄妹俩一见面,就旁若无人,眼里只看得见对方,无暇顾及一旁的钱公子。钱公子心里滋滋的冒着酸水。
“义父让我来接你回京。”
“爹还好么?”
承影笑了笑:“很好,如今是御林军首领。”
含光惊了一跳:“那你呢?”
“我,拱卫司同知。”
“这是什么官职?”含光皱起眉头,心里暗恼霍宸小气,承影一路舍命护送,为他挡了多少刀剑,竟然封了个闻所未闻的小官。
承影素来不喜张扬,牵了牵嘴角,不知如何说。
钱琛忙道:“恭喜江大人。”
承影脸色一红,对江大人这个称呼十分不适。
含光不解的看着钱琛。
钱琛笑道:“虞小姐有所不知,这京城的兵力分外城,皇城,还有宫里。外城便是叶繁镇京畿大营,负责守卫京城。皇城内归御林军统管。而护卫皇宫,保护皇上的亲卫便是拱卫司了。同知一职仅次于拱卫司指挥使,常伴君侧,近水楼台先得月,不知多少世家子弟绿了眼睛想往拱卫司里挤呢。”
含光这才明白这拱卫司的地位,喜道:“哥,恭喜恭喜。”
承影淡淡的笑了笑,也不见有什么大喜之色。
含光便调侃道:“哥是不是因为没当上指挥使,所以不大高兴?”
承影忙道:“不是。指挥使乃是太子妃的兄长薛明晖,我何德何能承担此职。”
含光点了点头,承影功夫再好,功劳再大,也抵不过霍宸的大舅子关系近,所以这指挥使一职也就不用想了。
承影道:“我们走吧。”
含光不好意思的指了指前院:“哥,那里还有位故人。”
“谁?”
“林晚照。”
承影一怔。
“如今他是御医,殿下让他来给我治病,说我忘了许多幼时之事,是中了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