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这么肯定?”
霍宸微微颔首,小小营帐之中,神色亦如俯瞰江山社稷一般,从容自信,一副天家气度。
含光心里便想起东阳关城外那一幕突袭,到底还是不大放心,便又追问了一句:“殿下,还记得洛青穹那一次是怎么迎驾的么?”
霍宸微微笑了笑:“自然记得。钱誉和洛青穹不同,洛青穹是因为家人被康王所胁,迫不得已。而钱誉,”
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似乎不想往下说。
含光好奇,追问了一句:“钱大人如何?”
霍宸未答。
邵六斜睨含光,撇了撇嘴,一副嫌她孤陋寡闻的表情,“钱大人的长女,乃是东宫良娣。”
含光一怔,转而噗的一笑:“哦,原来钱大人是殿下的丈人,怪不得殿下如此确信。若是这一路殿下的丈人再多些便好了,定能平安抵京。”
霍宸眉头一蹙,面色冷了下来。
含光说者无心,只是高兴承影安然无恙而已,一时兴奋,便忘了霍宸的身份,玩笑冲口而出。
邵六惯于察言观色,见霍宸面色不悦,便微咳了一声。
含光这才看出霍宸面色不对,便抿了笑意,心里却还有些莫名其妙,也不知那一句惹了他不快。
霍宸冷冷看了她一眼,从鼻端里哼了一句:“你倒是提醒了本王。”
含光施了一礼便道:“殿下早些安歇,含光告退。”
出了霍宸的营帐,含光在夜色中静立了片刻,进了虞虎臣的营帐。
赵大鹏正与虞虎臣叙话,见含光进来,知父女二人有话要谈,便起身出去了。
含光席地而坐,看见虞虎臣脚边放着一壶酒,便拿起来喝了一口。
虞虎臣忙把酒壶从她手里拿下,微叹了口气:“含光,自此以后,便要有个女子模样,不可再像往日在虎头山那般任性随意。”
含光笑中带涩,“爹,含光做不得大家闺秀,也当不了官家小姐,爹可以一夜间收敛锋芒,重为人臣,含光却,”话没说完,只听邵六在帐外的一声传唤。
“虞将军,殿下有事商谈。”
虞虎臣立刻起身,整整衣冠步出帐外。
帐内只剩了含光,夜色清冷,一灯如豆,平添了几分寂寥。含光拿着酒壶,一口一口的抿着酒,心像是浮在云端之上,极目之处,是一望无际的瀚海空茫。
方才去了惊风城,站在母亲抱着霄练跳崖的地方,那眼泪突然顺颊流下,汩汩不绝,仿佛积攒了多年,就等着这一刻破闸而出。承影不懂怎么安慰,只是轻轻搂着她的肩头,拍了拍她的后背。
两个人在那里都失去了这辈子最亲的人,但她痛哭流涕,承影却没有一滴眼泪,而父亲,仿佛根本忘记了那个地方那件事,男人的心,究竟有多硬,或是有多深?
酒壶空了,虞虎臣才回来。含光揉了揉发热的脸颊,站起身时,略有点头晕。
虞虎臣脸色有点严肃,“含光,你坐下,爹有件事想对你说。”
含光笑着嗯了一声,因略带三分醉意,一双眸子氤氲濛濛,直直看着虞虎臣,一如秋水明波,没有半分阴沉,只是一水的明净。虞虎臣竟有些心虚,避开了她的视线。
“什么事?”
“方才,殿下叫我过去,问起你。”
“问我?”
虞虎臣点了下头,语气极是为难:“他,他想纳你为良娣。”
含光略带三分醉意,只当听见个笑话,闻言便笑出声来:“爹,你莫不是吓唬女儿吧?”
虞虎臣一脸肃色:“不是。”
含光笑容滞在脸上,脑中嗡的一声,似是幼年时在闲云寺里调皮偷撞了浑天钟,钟声雄浑,绵长不绝回音四绕,罩着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团罡气之中,酒意瞬间便醒了。
“含光,爹知道你不肯,可是君命难违,”
含光不及虞虎臣说完,便一掀门帘,冲了出去。
邵六服侍霍宸洗漱之后,正欲躬身退下,突然帘子一开,一股夜风卷进营帐,回身一看,却是含光。
“大胆!”他正欲担起内侍总管的架子斥责,霍宸却一挥手让他退下。
邵六一走,含光便道:“殿下是戏弄含光的吧,莫非是想报那日在虎头山一脚之仇?”她借着几分酒意,急切之下也忘了怕。
灯光之下,她面色绯红,气息急促,一双眼眸盈盈如水,瞳仁里却裹着一团火焰,亮的迫人。
如水,如火,亦如酒,这般女子当世无二,霍宸心念一动,遥想他日放在宫里,又是何等光景,不禁唇角含了丝笑,道:“我气量没那么小。”
“那便是因为我爹了。殿下放心,我爹对功名利禄一向上心,殿下给他这个机会,可以洗清冤屈,重振门楣,他定会死心塌地的跟着殿下,绝不会有二心。”
含光的言下之意是,虞虎臣不同于任何朝臣,他已经退无可退,不必再用她来牵制笼络虞虎臣。
霍宸蹙了蹙眉:“我从未怀疑过你爹的忠心。”
含光不解:“那你为何?”
霍宸凝眸直直看着她:“因为你。”
含光一愣,瞬即明白了他的心思,这回京一路凶险,他看上了她的一身好功夫,留在身边,明为良娣,实为他的贴身护卫。
当下含光便道:“殿下放心,含光绝不会半路离去,也不会贪生畏死,一定会将殿下安然送到京城。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不语,面色阴沉。
含光以为霍宸已经答应,施了一礼便要告退。
不料,霍宸一声低喝:“我让你走了么?”
含光停住步子,“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留下。”
含光愕然,脸色悄无声息的褪了轻红浅绯,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
霍宸也不看她,脱了靴子,躺在榻上。
帐内一片安谧,静的连他的呼吸都闻不见一丝一缕,她默立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吩咐,也没有什么举动,便轻轻在地毡上席地坐下,心里一团纷乱。
酒意时起时消,在体内缓缓涌动,一漾一漾的像是凉风拂起的清波,她隐隐的头晕目眩,一时间觉得方才那一幕似是做梦,一时间又觉得不是,恍恍惚惚的不甚清明。
良久,突然霍宸侧过身来,问了一句:“你读过书么?”
含光一下子清醒过来,立刻起身回答:“读过。”
霍宸坐了起来,一脸肃色:“可知道三纲五常?”
“知道。”
“你过来。”
含光缓缓上前,莫名的有些俱。她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因为在虎头山,那里是虞虎臣的天下。什么三纲五常,什么妇德妇功,什么皇室贵胄,俱天高水远。她和虞虎臣不同,虞虎臣身为人臣数十载,对皇权君威从骨子里敬畏,君要臣死,死而无憾。而含光在虎头山七载时光,如处云天之外,并没有切身感受君威皇权的浩荡与可怕,所以,即便她那日猜到了霍宸是太子,她也没有怎么怕他,还敢戏弄他两句,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虎头山的山匪,她是大商的子民,一句三纲五常,瞬间点醒了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是君,她是民。他若是真的要她,她除非死,别无他法。
想到这儿,她的一颗心砰然乱跳,脑中更是乱云飞渡,不知如何是好。
霍宸道:“为我更衣。”简短的几个字含着不容置否的威慑之力。
含光心头一阵狂跳,看着他不怒而威的容色,深不可测的眼眸,微微伸开的胳臂,她仿佛看见了一张巨网,铺天盖地而来,要将她的羽翼紧紧缠住,永别青天。
第 10 章
纵是面对千军万马,枪林箭雨,含光也不曾这样畏足不前,他不过是一个手无寸铁,俊美无俦的男子而已,但那君威却如高悬烈日,让人脊背暗生幽凉。
含光缓步走上前,榻前屈膝跪下,伸出的手指竟然微微轻颤。
咫尺之间,闻得见他身上的男子气息,没有抬眼,亦能感觉到他明澈犀利的眸光锁在她的脸颊之上。
她并不是第一次解开他的衣衫,但此次和上回决然不同。这一次,她无法抑制的紧张,脑中飞瀑一般流过自己读过的所有典籍诗书,甚至兵法,却没有一计可施来抗拒他的要求,只因为他是君王。
脱去外衫,是白色中衣,他依旧张着手臂,没有让她停住的意思,含光迟疑了片刻,继续解开他的中衣,手指越发的轻颤起来,心跳如雷。
他不动声色,静如江流,却让人敬畏,挟着无形无声却让人胆战心寒的天家威仪。
内衣脱下,露出习武之人劲瘦纠结的肌肉。含光面色一红,心里却是一怔。他身形高挑,青衣长衫,飘逸风流,却看不出内里如此强健。
他突然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带。
含光一惊,下意识的就是一掌推出,然而掌心碰到他的肌肤,她力道顿收,他是太子。
她僵硬着身子被他揽在腿上,手心微微出了汗。满身的武功却无法施展,如龙困渊。这辈子她从没有如此紧张过,惊惶之下,甚至忘记了羞怯,如临大敌,如履薄冰。
霍宸轻笑:“怎么,你也会怕?”
含光耳根一热,只觉得他的气息悉数喷在自己耳廓之上,她不知如何是好,急切之中,额角渗出薄薄的一层细汗。
霍宸却不放手,松松的揽着她的腰身。她常年习武,肌肤紧致,唯有腰身却是软缎一般,盈盈一握。
“我若是强要了你,你又如何?”
含光汗下。
霍宸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胸上。指下肌肤温润却有力,含光惊慌大过羞怯,他若是要她,她该如何?
霍宸又笑:“你怕了么?”
“殿下,”含光嗓子发干,却不肯承认自己怕了。
他的胳膊紧了紧,放在腰间的手往下滑了几寸。含光顿时觉得汗毛倒竖,他的榻前放着一把剑,她盯着那把长剑,几欲想要扬手抽剑,却硬生生忍住。
他似乎是故意在折磨她,手掌放在她的后腰之下,她似乎感觉到那块肌肤都要滚烫了起来。他的手若再是滑下一寸,是不是就是非礼,轻薄,调戏?或是某件事的前奏?
她真的怕了,身子轻轻抖着,面色绯红,一颗汗珠顺着鬓角滑下。
霍宸抬手将那汗珠一抹,顺势抬起她的下颌,笑道:“给我换药。”
含光长出口气,绷到极致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手脚仿佛都软了。霍宸笑出声来,意趣斐然的望着她,容光如玉。
含光又气又羞,知道他在戏弄她,却又无可奈何,只好轻手轻脚给他揭开布带,给他换药,又重新缠好。
伤口愈合的很快,可见他平素身体极好。
霍宸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等我伤好了,咱们再……”
含光脸色一变,手又抖了一下。
霍宸眼中闪着笑意:“再比试比试,看我怎么赢你。”
含光咬着唇,又羞又恼却又无可奈何,只觉得自己短短一刻时光,如同无数次在生死关头晃过一般,被他戏弄撩拨的一惊一乍,竟比临阵对敌还要惊心动魄。她不得不承认,她就算是有天下无双的功夫,也不得不在他面前低头。
“殿下,含光不适合宫廷,求殿下收回成命。”
霍宸笑:“千军万马你都不怕,难道怕后宫一群女人么?”
含光摇头:“我不是怕,只是不喜欢。”
霍宸敛了笑,眸色暗沉下来,含光心里又是一紧。
霍宸握住了她的手,指下用力,将她的手紧紧攥在掌心之中。
“他日,你是后宫第一人,也是我心中第一人。你也不愿么?”
含光一震,被这一句话惊得不知所措,看着霍宸清雅俊美的容颜,却端着一副不可违抗的刚毅坚定,她越发的乱了方寸。
“起来吧。”
含光将将起身,霍宸便顺势揽着她的腰身,又将她放在膝上坐了。
含光顿时全身绷紧如拉开之弓,委实不适应太子殿下动不动就将人放在腿上的“恶习”。
她不由自主的身子往外倾,霍宸却就势将下颌靠在她的肩上,缓缓吐了口气,似是很惬意。
含光僵着身子,耳后发热。
霍宸柔声道:“含光,乃古代名剑,视之不可见,运之不知有,其所触也,泯然无际,经物而物不觉。 这名字正合你的性子,是谁取的?”
“是承影之父江伯伯。”
“哦?”
“他和父亲是生死之交,原说好了要做儿女亲家,所以顺着承影之名给我取名含光。我母亲却不肯,因为替父亲担惊受怕了一辈子,再不肯让我嫁给武将为妻。”
霍宸哦了一声,轻笑道:“看来,还是你我有缘。”说着,便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含光猛地一惊,立刻从他膝上跳起来,噗通跪下,磕磕巴巴道:
“殿、殿下,含光已有了意中人。”
霍宸面色一僵,问道:“承影?”
含光忙道:“不是。”
霍宸目光阴沉下来:“是谁?”
“他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和我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含光已经无计可施,无奈之下,只好行这一步险棋。她本想说承影,可是一想霍宸必然不信,因为两人相处数年,若是有情,必定早就喜结良缘,不至于还是兄妹。再说,承影早年在京城定有一门亲事,拉他下水实在不妥。
她低着头,不敢看霍宸的面色,但心里打定了主意,今夜无论如何也要找出个理由,让他打消他纳她为良娣的念头。
帐内寂静无声,隐隐听见他的呼吸声略有些重。
含光悬着心,半晌等来一个字。“说。”
“殿下还记得云舒刀上的那块玉璜么,那便是他送我的定情信物。”
含光此刻只恨自己的“桃花债”太少,屈指可数便只有这个幼年时的伙伴,虽记不得他的名字和相貌,但有个玉璜在,扯他来做挡箭牌,还挺像模像样,正好那日霍宸还问起过,倒不像是临时编造。
霍宸眯起眼眸,半晌不语。
含光又昧着心道:“他送我玉璜时便说,等他长大,便拿着那一只玉璜做聘礼娶我。殿下仁心厚德,定会成人之美,不会夺人之爱。”
说着,她便抬头,以一副恳切的眼神,盼着太子殿下成全。霍宸看着她,目光深不可测。
含光被他看得手心里都出了汗。
霍宸抬了抬眼皮,慢悠悠道:“我记得你不是说过,不记得那玉璜是谁送的么?”
含光尽力挤出一朵“羞涩”的笑:“当然记得!我怎么会忘记他。我只是不好意思对殿下说起而已。”
霍宸哦了一声,“他叫什么?”
含光一头细汗,时隔多年,那里记得他叫什么。情急之下,随口道:“他叫,木头。”
霍宸眉头一挑:“木头?”
“他长的又高又瘦,不爱说话,所以叫木头。”
霍宸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
含光斗胆又来了一句:“求殿下成全。”
霍宸斜靠在榻上,眯起眼眸点了点头,“好,我成全你。”
第 11 章
含光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爽快,惊喜之余颇有些意外。
霍宸拢了拢袖子,缓缓道:“其实,本王纳你为良娣,本是一番好意。你身为女子,一路与我朝夕相处,总是不妥,本王自然也要顾念你虞家的声誉,纳你为良娣,自然堵了众人的口。不过,你既然已有了意中人,本王成全你便是。”
“多谢殿下。”
“你去吧。”
含光飞快的出了营帐,夜风一吹,才感觉到后背一片凉意,竟是虚汗。
漫天星斗,唯有一轮明月悬于中天,正如大千世界之黎民草芥,俯首于王权之下。在霍宸面前几个回合,含光便彻底明白了父亲为何对权势如此百折不回。它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让你青云直上富贵无双,可让你身陷囹圄,粉身碎骨。
“含光。”虞虎臣疾步走过来。方才她冲进霍宸营帐,他便提心吊胆的等在外面,生怕含光逆了龙鳞,惹下大祸。
含光喊了声爹,抹了抹额头。
虞虎臣压低了声,紧张的问道:“殿下,他?”
“我对他说,我已经有了意中人。”
虞虎臣下意识的一愣:“是谁?”
“我胡说八道扯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