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周助理再抬头时, 发现Iion公司的投资人也不见了。

谢平川将纸巾递给周勤:“他们都走了。”

言罢,谢平川站了起来, 走到门边,捡起他的相框, 把千纸鹤拿了出来。

当年徐白折了九百九十九只千纸鹤给他, 他把九百九十八只存进保险箱,剩余的那一个,镶嵌在相框里, 放在了办公桌上。

周勤作为谢平川的助理, 当然明白相框对他的意义。

然而如今, 纸壳箱被扔在地上, 颓败地倒扣着, 窗帘随风飘荡, 偶尔遮挡了视线。冷风呼啸,凶猛地灌进来, 阵阵寒意陡然而生。

周勤用纸巾捂住鼻子,打了一个哆嗦,道:“谢总监…”

他摘下了眼镜, 攥着塑料眼镜框,尚未从打击中恢复:“事情怎么到了这一步?蒋总…蒋总是那样的人吗?”

彻底失望不是一瞬间的事。无数次点滴,汇聚在一起,凝成了江河湖海。

周勤想到公司出事以来,蒋正寒对待谢平川的态度,手指就使不出力气。眼镜框一寸一寸地滑落,他的心也一分一分地下沉。

失望的不止是周勤,还有Iion公司的总部。

不久之后,总部约了蒋正寒,几位董事匆匆赶来,召开了一次小型会议。恒夏深陷危机,不仅没有立刻解决,反而裁决了技术总监,还有重洗管理层的倾向——这让Iion公司十分担心。

他们是恒夏最大的股东,对恒夏集团绝对控股,器重蒋正寒的领导能力,但也容不下他胡作非为。

蒋正寒的助理却在会议上介绍了谢平川的现状,以及董事会开出的罢免理由。助理站在了恒夏和Iion公司的利益角度,一番分析显得有条有理。

某一位董事赞成道:“谢平川官司缠身,用心不纯,声誉受损,还在公司内部拉帮结派,严重影响了恒夏与Iion公司的合作。”

他端起桌上的咖啡杯,吹了吹热气,又笑道:“当初谢平川回国,加入了XV公司,我们的HR一直想把他挖过来,谢平川都拒绝了。”

放下杯子,他便一语双关道:“谢平川总是有他自己的考量。”

蒋正寒坐在侧边座位上。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态。

直到另一位董事开口:“蒋总,我看了你们的财务一览表,还有技术部的月度总结。我说句实话,情况真不乐观,我也反映给了CEO,你们的利润下滑太厉害,技术部还闹个不停,管理模式需不需要改进?”

蒋正寒靠着椅背,斟酌片刻,方才回答道:“在公司的过渡期,盈利亏损难以避免。XV公司潜伏三年,卯足了火力,准备了很多伪证,也洞悉了恒夏的弱点。调查取证的过程漫长繁琐…”

他话音一顿,转而道:“为了等待公正的裁决,需要花费时间、精力和金钱。因为对手不是一个人,是倾尽全力的XV公司。”

当下正值十二月。北京城连天下雪,使得落雪纷飞,铅云昏沉。

岁暮天寒,窗户仿佛被冻住。蒋正寒话音落后,室内也冷场了。

这一场会议结束后,董事们低声讨论,秘书却客气地鞠躬,把蒋正寒请出了门外。

蒋正寒和她寒暄几句,带着自己的助理与秘书,返回了恒夏的写字楼。

不出意外,Iion公司的动作很快。由于苏氏集团高价出资,Iion转让了部分股权,致使他们的份额一路下滑,失去了所谓“母公司”的地位。

这也不能怪他们。

恒夏面临困境,风评恶劣,又发展太快。蒋正寒作为创始者,技术天赋令人惊叹,且能洞察产品风向,掌握公司内部详情,他和谢平川起了冲突,Iion公司也只能放弃谢平川。

但是这样一来,技术部就失去了顶梁柱。谢平川对恒夏而言,意义重大,技术水平位列第一,哪怕高薪外招,短时间内,找不到完美替补。

由于蒋正寒的态度,谢平川不可能复职,碍于他们的管理模式,技术部的未来令人担忧。

除此以外,恒夏与XV公司的矛盾由来已久,就像一个脓包,迟早要被挑开。

他们是正面战场上互相拼杀的敌人,眼下战斗到了白热化,谁也不知道恒夏还能撑多久,也许会变成一个赔钱的窟窿。

归根结底,他们只是一个新兴企业。

生意场上,利益优先。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恒夏的股份被重新洗牌,得知这个消息,员工们大多惶恐不安——除了恒夏的总裁蒋正寒。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高管会议结束。蒋正寒带着秘书,走在整洁的长廊上,唐峰跟在他的身后,笑意逢迎道:“蒋总,您找我有事?”

张秘书回答:“是的,唐经理。本来呢,应该由主管,或者董事会决议,但是蒋总希望…能和你先谈一谈。”

他说得暧昧不明。

唐经理心花怒放。

近半个月来,蒋正寒倚重他,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技术总监的位置始终空着,蒋正寒代劳了这个职位,想必非常辛苦。思及此,唐经理不由道:“蒋总,我进了恒夏之后,兴趣仍然在技术管理上。”

蒋正寒反问道:“业余的时间,都被你用作提高技术吗?”

唐峰连忙应道:“是啊,蒋总,我大学养成的习惯,活到老,学到老。”

蒋正寒只是随口一问,唐峰却有别样理解——总裁看重他的技术能力。

再沉稳的人,发现预期达成时,都会感到欣慰。而在唐峰这里,欣慰被扩大了。

可是当总裁办公室的正门被打开,坐在老板椅上的那个人,就让唐峰瞬间沉入了谷底。

那人正是谢平川。

谢平川在总裁办公室里如入无人之境。三位助理将他环绕,一个为他端水,一个帮他翻文件,另一个在和他低声说话。

蒋正寒笑道:“我的邮件你看了吗?”

“刚刚看完,准备写回复,”谢平川的手从键盘上挪开,漫不经心地敲了敲桌子,“恰好你回来了。”

他今日没穿西装,反而一身休闲服,深色毛衣有些宽松,像个在校的大学生。

蒋正寒搬了一把椅子,抬到了谢平川的身侧,又拍了谢平川的肩膀。

谢平川便侧过脸,和蒋正寒说笑,两人心照不宣地聊天,全然不顾唐峰还在场。

总裁办公室的木门被关闭,张秘书拿出两份文件,分别递到了唐峰的手里。

唐峰的脸色由白转青:“蒋总…这是什么意思?”

“一份是辞职报告,一份是起诉声明,”谢平川为他答疑解惑,“唐经理,做人留一线,我想让你自己选。”

唐峰忽然想起谢平川是什么人。

谢平川从不谨慎。他处事坚决,极少犹豫。

说是让唐峰自己选,留给他的路,必然只有一条。

唐峰思忖几秒,反应过来,就点明道:“我说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合起伙来,把董事会骗的团团转,是为了公司的股份吧?”

他愤怒地抖手,纸张发出“哗啦”的响声。

“不止是为了股份,”谢平川道,“也是为了你。”

他从助理的手中接过杯子,唐峰定睛一看——居然还是“恒夏一周年纪念杯”。这杯子恐怕不止一个,谢平川当天摔得毫无心理负担,却骗住了整个董事会的人,还在公司内部疯传。

蒋正寒与谢平川一唱一和:“软件外包公司提供虚假代码,你选择了作伪证,唐峰。刚才在办公室外,我问你业余的时间,是否都被用作提高技术…”

唐峰屏住了呼吸。

却听谢平川笑道:“怎么?他给了肯定回答?”

蒋正寒点了一下头。

谢平川便道:“我猜唐经理作伪证的时候,也是这么理直气壮。”

他往后滑了几寸距离,坐在总裁的椅子上,面朝站在门口的唐峰:“难怪玩弄不正当心思的水平,远远超过了你的技术涵养。”

蒋正寒为谢平川补刀:“唐经理,你可以立刻辞职,然后主动自.首,承认说了谎话,法务部会为你解释。”

这位总裁就像平日里一样温和:“当然,我们不是胁迫你,你还有另一条路。”

谢平川抽出了一沓文件。

他把那个东西递给了助理。

通篇都是唐峰的邮件记录、账务情况和交易往来,几乎被扒了个底朝天,零零总总,涵盖了近三年。唐峰没敢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一个普通的员工,无意和恒夏法务部抗衡。

身在项目经理的位置上,必然要和多方交接,小贪小污无伤大雅——就连最上层也知道,过于苛责和严厉,不利于团队的管理。

可是一旦要开刀,数罪并罚,就不是开玩笑了。

他果然只有一条路可以选,因为另一条路通向深渊。走出总裁办公室时,唐峰整个人失魂落魄。

同样思维混沌的,其实还有周助理。

周助理虽然进了总裁办公室,却只做端茶倒水的活,一是因为他怀疑人生,无心工作,二是因为蒋正寒没事让他干。

而今,谢平川安慰周助理:“恒夏准备在近两年上市,你想做Iion公司的提款机吗?之前的谈判都不欢而散,最快的方法,只有我先离职。”

蒋正寒表扬周勤道:“摔文件的那场戏,你竟然哭出了声,非常有状态,我很欣赏。”

他赞不绝口:“我当时有些出戏,因为谢平川叉开腿坐在地上,我从没见过他这样。多亏了你,周助理,你眼中都是泪水,传染了情绪。”

周助理抬头,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诚实道:“我没有演。”

“忘记和周助理说了,”谢平川看向了周助理,“本来打算向你解释,不过我相信你,无论如何,你都有自己的判断。”

周勤自己判断了一会儿,更关心另一个问题:“谢总监,您什么时候复职呢?”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三百个【作者可能要累垮】红包,由比谢总贫穷一百倍的素光同赞助

第58章 民政局登记日

谢平川复职的问题, 也是蒋正寒所关心的。

苏氏集团与他们串通好, 起到了第三方媒介的作用,接手Iion公司抛售的股份,又将一部分转回了恒夏。

经过这一次重组与变更, 谢平川和蒋正寒夫妇联合持有大量股权, 再加上技术部离不开谢平川, 他迟早要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蒋正寒近期也不轻松。

多方压力倾泻,仿佛陨石坠落一般, 重重砸落在了身上——逃避是不可能的,必须沉默地接受, 他和谢平川都是承受人。

为了保全整个公司, 不得不用旁门左道…说到底,还是他们的实力不足,如果坚持正面冲突, 多年的心血, 必将要毁于一旦。

蒋正寒道:“辛苦各位, 这段时间比起艰难的创业期, 有过之无不及。”

“董事会那边, 倒是挺好交待…”谢平川缓缓前倾, 扶住了办公桌,“明天是二十七号吧, 我有事,想去一趟民政局。”

有什么大事,非要去民政局?答案不言而喻。

他还特意挑了日子。二七, 二七,谐音就是爱妻。

蒋正寒格外理解,由衷为他高兴:“恭喜你们。祝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百年好合,白头偕老——这也是谢平川所期盼的。

公司的问题被他放在了一边。他想趁着官复原职之前,板上钉钉,等了这么多年,实在是不想等了。

当日傍晚,谢平川回家之后,就在斟酌措辞了。

彼时夕阳落幕,霞光万丈,云朵色彩浓烈,恍然有盛夏的假象。窗台上落雪堆积,不过无人清扫,徐白将窗户开了一条缝,那雪块就扑簌簌地往下落。

她做好了晚饭。清蒸鱼、鸡丝卷、蚝油双菇、和一道虾仁玉米,都被摆在了桌上。

或许是饭菜的香味飘散,吸引了嗅觉灵敏的虾饺。这只猫安静地趴在餐桌边,用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主人。

徐白还在端汤——豆腐白菜汤,清汤寡水,卖相却很好看。

谢平川帮了她一把,接着又说:“明天是礼拜三。早上八点,民政局开门…”

徐白拿起筷子,夹了一个鸡丝卷。听到谢平川的话,她连鸡丝卷都不吃了,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谢平川只觉得她可爱。他双手捧住徐白的脸,在她白嫩的脸颊上,左右各揉了一把,弄得徐白生气道:“不许你揉我的脸。”

她给他留了一条退路:“我同意你亲我。”

常言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谢平川摸着她的颈项,低头吻了她的侧脸,她就趁机偏过头,在他的耳边说:“我也同意明天去民政局。”

谢平川沉默片刻,竟然道:“嗯,小白,我不是在做梦吧。”

他没料想到徐白答应的这么快。他原本以为,至少要旁敲侧击一晚上。

“前段时间,我拿了你的戒指,也陪你做了婚检…那一天我就答应了。我喜欢你很多年,我不说,你应该也知道。”徐白拉住谢平川的手,搭上了自己的左胸口。

她的心跳怦然作响,比正常状态都快,她想让谢平川明白。

谢平川深陷困境,官司缠身。她如何表达支持呢?她什么都不考虑,一心想嫁给他,无论前路多曲折,她愿意和他一起走。

不过这一番无声告白,没有立刻传达给他。

谢平川没心思吃饭。他把徐白按在墙上,亲了又亲,和她商量道:“叫一声老公,让我听听。”

徐白没有答应。

谢平川哑声道:“宝贝。”

他亲她的耳朵,耐心哄道:“小公主。”

徐白并非不想叫,而是被他苏的腿软。

可惜谢平川不知道。

他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的都是她身上的香味,如兰草一般,很淡又很勾人。他轻轻拨开徐白的头发,看着她的双眼,岔开话题道:“我八岁那一年见到你,第一次和你说话时,竟然没有想到,你是我将来的妻子。”

气氛如此浪漫,充满了温馨的回忆,徐白却选择拆台:“你那时候才八岁,我们又是第一次见面…假如你想到了,才是不合逻辑。”

她也记得清楚:“那天中午,我举着洋娃娃,想要送给你,你都不理我。还把两只蚕放在洋娃娃身上,骗我说它长虫了,你从小就好调皮。”

谢平川不做解释,在她的腰上摸了一把。

他道:“放在哪里?我想不起来了。”

手指不断游移,每新到一处地方,谢平川便要问:“是放在这里么?”最后停在她的后背,像是在给小猫顺毛。

徐白道:“你又占我便宜。”

话虽这么说,她的脸颊染了绯红。

因为她一贯坦诚,这偶然的害羞,越发让人心生欢喜。就像一朵沾了露珠的水芙蓉,应了那一句“不胜凉风的娇羞”。

谢平川见状,依旧坐怀不乱:“你听我解释,我没有占你便宜。我在和你一起回忆过去。”

徐白信以为真。

她仔细思考,如实道:“还有啊,你小时候喜欢打架。因为你长得比较好看,三年级的班上,就有男孩子叫你小白脸…你也不吵架,直接和人动手。你还坚持长跑,仰卧起坐,引体向上,都是为了不输打架…”

徐白捶了一下墙壁:“暴力不能解决问题,要改正。后来你长大了,就不再和人动手了。”

谢平川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

他说:“你连这些都记得。”

谢平川有意无意,接着问道:“和我有关的事,你都记得很清楚么?”

“对啊,”徐白没察觉有坑,立刻跳了进去,“我在国外那几年,夜深人静的时候,躺在床上,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会想到你。从你二年级开始,凡是我听过的、见过的事,就像电影回放一样…”

讲到这里,她自觉失言,停住了嘴。

夕阳逐渐下沉,收尽了冬日余温。他们站在餐厅的墙边,被余光照出一双落影,影子交叠,像是别样的剪纸贺礼。

徐白到底乖巧,小声叫了一句:“老公。”

谢平川正在盛饭。他还端着一个小碟子,给徐白夹鸡丝卷。此时察觉徐白的话,他抬起头来,承认道:“我听见了。”

他将碟子放下,像是闲扯一般,和她谈起一个国家:“爱尔兰的婚姻制度很特殊,结婚相当于合约,期间不可以离婚…”

谢平川道:“最短的合约期限是一年,最长是一百年。明天我们去领结婚证,我当它没有期限。”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话。下辈子也想娶你,再接着百年好合。

徐白微怔,半晌后,她应了一句:“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