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翻了翻书架,找到那本法语小说,双手将书抽出来,又拿纸巾擦了封面。

“是这本书吗?”他问。

徐白走向他的办公桌:“是的…”又顺口问了一句:“你看的怎么样?”

办公室的另一边,几位同事在商量奶粉代购,没人继续盘问徐白的状况——徐白对此感到满意,公司里人多口杂,她和谢平川又是上下级,在这种背景条件下,她不想谈论男朋友。

徐白的思路被赵安然打断:“我念大学那会儿,选的二外是法语,不过我的法语…肯定没有你学得好。”

他把手里的苹果放进了座位旁边的垃圾桶:“那时候吧,家里出了点事,我没心思念书,各科都考了不及格,差点被学校劝退。”

谈及这一段坎坷遭遇,他没来由地笑了起来。

徐白也想到了什么,并未接话。

赵安然把书摊开,指着一页句子问她:“我法语不好,能请教你吗?”

他手指修长,抵着白纸黑字,力道却很轻。

徐白的这本法语小说,落在赵安然手里一个月,期间他翻看了很多次,仍然保持了页面崭新的样子。

徐白低头看书,恰如一台机器,实时翻译道:“因为有你的存在,拔高了我对人生的期待,以至于所有快乐的事,对我而言都是失落。”

她翻译完这个句子,才想起这本借出去的小说,是法国作家安德烈·纪德的《窄门》。

赵安然笑道:“是这个意思吗?说得真准。”

他仿佛第一次听说,缓慢合上书本,递到徐白手中:“谢谢你的小说,我非常喜欢,尤其是刚才那句话,你还帮我翻译了。”

办公室里坐着零星几位同事,左侧角落里,也只有徐白和赵安然。

徐白和赵安然对视一阵,念及他说的“我法语不好”,徐白又放宽期限道:“你看到哪里了…如果没有看完,不用急着还我。”

赵安然表示,他确实没有看完。

他还想和徐白说几句话,恰在此时,徐白的手机开始震动。

赵安然笑道:“是你男朋友的电话吗?”

徐白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

来电显示的人并不是谢平川,而是许久未曾联系的奶奶。

徐白接通电话,走出翻译组的办公室,来到了走廊尽头的露台。

天阴风凉,乌云遮住了太阳,她站在栏杆之前,听着奶奶说话:“宝贝啊,你啥时候回家一趟 …”

五楼的露台宽广,风声呼啸而过,从高处向下望,汽车衔接如流水,行人也络绎不绝。

徐白手扶着栏杆,应了一句:“奶奶,我最近工作有点忙。”

“你每次都说工作忙,奶奶知道,年轻人忙点好,”老人家在电话里叹气,“忙到回家都没空吗?”

徐白不知道如何回复。

因此她默不作声。

奶奶继续道:“我七十多岁了,不指望再活几年,见你一面,就少一面。”

或许是因为近来降温,徐白的奶奶年老体弱,受了风寒,跟着咳嗽了几声,嗓音较之以往,越发显得苍老。

徐白松口道:“再过几天,我抽空…”

奶奶却说:“别等了,今天回来吃饭吧,你爸爸,还有你继母,两个人都不在家。”

她碎碎念道:“昨晚奶奶梦到你了,梦到你小时候啊,像个小粉团儿,我抱着你去邻居家唠嗑,大家就都问我,怎么你家孙女儿,长得这么水灵…”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徐白四岁以前,还没搬到北京,在老家大院生活,记忆也十分模糊。

那时父亲工作繁忙,母亲还没上手家务,奶奶和他们住在一起,帮忙照顾年幼的徐白。

奶奶会把徐白抱在腿上,教她唱儿歌,给她讲故事,跟她说农民如何种地,麦子如何结穗,秋天的田野被风吹过时,会有一片金色的波浪。

徐白趴在栏杆上,稀里糊涂地答应了。

她答应了今晚去看奶奶,因为父亲和继母都不在家。

当天傍晚五点半,徐白离开了公司。

谢平川今天也要加班,无法和徐白一起回去。徐白给他发了一条微信,换了个方向坐地铁,在对街转角的位置,她瞧见了一家包子店。

包子店门铺很窄,老板娘站在外面,拿着一只扳手,修一块掉落的门牌。

没过多久,两人视线交汇。

徐白愣了一瞬,有些不确定:“简云?”

简云报以一笑,用纸巾擦了擦手:“是我。”

她没有徐白的惊讶,好像早就知道了,徐白在附近上班。

重逢在人来人往的长街路上,喧哗热闹都在别处,她们的区域被隔离开。简云端起一笼屉的包子,扶着竹木的蒸笼,招呼一句:“你要不要尝一尝我做的包子?”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也没什么别的东西。”

徐白应道:“好啊。”

包子是新出炉的,不仅有三鲜馅,还有猪肉白菜馅。徐白不敢多吃,随便拿了两个,用油纸袋子装好,放进了自己的包里。

再然后,她开始纠结,要不要付钱。

简云戴着塑料手套,合上了笼屉盖子:“我请你吃,不要给钱了。”

她已经走回了门店内,徐白站在外面看她:“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曾经的朋友多年不见,问候的话也不可避免。

因为时间和距离而拉远的朋友关系,却是不可能再次恢复了。原因很简单,她们不再是朝夕相对的同学,也没有藕断丝连的利益牵扯,彼此说话都很注意,像是熟悉的陌生人。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简云忍不住坦诚道:“我高中没有念完,就辍学了。后来生了一个女儿,和老公离婚,妈妈帮我带孩子,我在这里开包子店。”

简云用干净的抹布,擦拭店面的门台:“我女儿七岁了,在上小学一年级…”她笑着问:“你呢?小白。”

徐白心中惊讶,面上未曾表露。

她对“离婚”二字很敏感。

单身抚养孩子,是她另一个注意点。

徐白料想简云过得辛苦,措辞也更加谨慎:“我念完书,就回来上班了。今天打算去一趟奶奶家,所以走到这边坐地铁。”

简云点了一下头,又和她说了两句,便开口告别了。

徐白也和简云挥手,继续走向地铁站。期间她回了一次头,发现简云还在看她,目光有些茫然,好像能从昔日同学的背影里,瞧出一点青葱年少的痕迹。

过往的青春、回忆、和憧憬,像一阵拂过的风,你能感觉得到,却永远抓不到。

徐白迎风向前走,搭了一班地铁,绕了一个街区,在当晚六点整,到达了奶奶家——又或者说,是徐白父亲现在的家。

徐白这才知道,原来他们现在的家,离她的公司那么近。

奶奶没有欺骗孙女,家里确实只有她一个老人。

徐白的父亲、继母、和弟弟,此时此刻都不在家,问及他们,奶奶的回答是:“你也知道吧,你弟弟叫徐宏,宏远的宏,你爸爸希望啊,他志向宏远,将来能成材。”

她把徐白带到餐桌边,接着说:“宏宏不像你,他太顽皮了,今天在学校里,打了一年级的女孩子,把人家牙齿打掉了,你爸爸和继母,都被老师找了过去。”

言罢,奶奶也不想提孙子了。

奶奶准备了晚饭,依据徐白小时候的口味,包括了红烧排骨、糖醋鲫鱼、爆炒牛肉,和一盘油淋辣椒。

她亲手给孙女盛饭。

徐白就坐在客厅里,抬头环视四周。

父亲一家四口的房子,居住面积算不上大,装修风格偏向简洁,墙边贴着日历和壁画,窗台上没有盆栽,只有发暗的烟灰缸。

徐白端起饭碗,但没有动筷子。

她和奶奶聊天,讲到了留学的事,奶奶给她夹菜,顺便问了一句:“小白啊,奶奶都不敢问,你妈妈现在怎么样?”

餐桌就放在客厅,不远处便是沙发。沙发是深红色的,布料略有破损,旁边还有小刀刻痕——大约是调皮的男孩子,无聊时犯下的错事。

徐白扫眼看过,实话实说道:“我妈妈定居意大利了。”

徐白的奶奶上了年纪,耳朵有些听不清,因此老人家“啊”了一声,再次开口问了一遍。

“我妈妈定居了意大利,”徐白抬起头,扬起了声音,和奶奶重复道,“她嫁给了一个香港人,他们都是画家,现在生活得很好。”

没错,母亲也重组了家庭。

父亲这一边,徐白无意联系。母亲那一边,徐白话题渐少。

她没想过游走在别人的家庭中,她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徐白还没拿起筷子,客厅传来开钥匙的声音,她偏过脸看向玄关处,只见正门打开一半,传来男孩子撕心裂肺的嚎哭,以及父亲和继母的大声争吵。

这里不是四合院,是门户独立的高楼,在走廊上发生争执,很容易闹得人尽皆知。

父亲已经顾不上颜面,他心中有怒,几乎是吼声道:“陶娟,你根本不会教育孩子,你看看你把儿子教成了什么样?”

作者有话要说:谢总:今天不想加班,想回家找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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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三百个加班红包随机发放,谢谢大家【鞠躬

第28章

门廊之外,继母的声音格外刺耳:“教育儿子全怪当妈的?他不是你的儿子吗?”

她拎着手里的徐宏, 不顾儿子撒泼耍赖, 将他拖进了房门内。

徐宏还在哭叫。作为一个年仅九岁的男孩子, 他可以发出尖利的喊声,伴随着哇哇的哭腔,嘴里说着听不清的话, 嗓子也带了撕裂的破音。

父亲大概听得烦了,狠狠拍着儿子的后背:“一天到晚不是骂人,就是哭, 你长大了能干什么事?”

徐宏被父亲斥责, 自尊更是崩塌,他索性瘫在地上, 一边哭一边打滚, 鼻涕和眼泪抹在脸上,凸显一股可怜劲儿——终于触动了徐白的奶奶。

奶奶扶着餐桌,缓慢站起了身, 她踉跄几步, 走向玄关处。

“行了行了, 别再吵架了,”奶奶腰间系着围裙, 还没来得及解开,她捏起裙布的一角,擦拭孙子的脸蛋,“打也打了, 骂也骂了,宏宏知错了。”

此时此刻,奶奶便是救世主,是夜晚的灯塔,是迷途的归路。徐宏猛地扎进她怀中,哭到自己打起了嗝。

徐白隔岸观火,恰如冷漠的路人。

父亲撇眼,见到了女儿。

他本有一肚子的火,却突然发不出来。

愤怒让人丧失理智,也让面容变得狰狞,但在徐白的面前,他仍想做个慈父。

耳畔就是儿子的哭声、妻子的咒骂声、老人的安抚声,杂声混音,不绝于耳,吵得他头疼。

父亲站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道:“小白?你回家了。”

徐白的继母抬起头,绕过遮挡视线的衣架,这才看到端坐的徐白。

今日多云转阴,气温偏低,徐白仍然穿着连衣裙,加了一件单薄的外套,她的侧脸被长发遮挡一半,精致漂亮的眉眼像极了母亲。

仿佛见到了久别的仇人,室内的氛围陡然低沉。

继母解开脖子上的丝巾,前一秒还骂骂咧咧,这一刻就能笑容满面:“呦,你们家小白回来吃饭了。”

话音未落,儿子的啼哭也停止了。

他抽抽搭搭地扭头,瞧见餐桌旁的徐白。她的面前摆着红烧排骨,草莓味的酸奶,还有两条糖醋鱼——人在处于窘状的时候,常常见不得厌恶的对象,过得比自己还要好。这大概算是一种天性。

徐宏并非例外,眼神愈加憎毒。

他的父亲却放下书包,径直走向了客厅:“小白,上次在街边见到你,爸爸都没和你说上话。”

父亲拉开一把椅子,坐到了徐白的对面:“你在英国这么多年,过得还习惯吗?现在回来工作了,住在公司旁边吗,要不要爸爸帮你找房子?”

他隐约猜到徐白和谢平川在一起了,毕竟上一次会面的时候,谢平川紧紧牵着徐白的手。到底是看着徐白长大,父亲对此并不意外,但仍然保留了关心。

他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和谢平川也有点关系——邻居家的儿子那样优秀,无论学业亦或日常起居,完全用不着父母操心。而且谢平川目标明确,稳扎稳打,轻而易举就获得了成功。

谁不盼望人生美满,儿女双全?他自问只是一个普通人,无法免俗。

徐白却道:“我在英国很习惯,不过更想回国,房子也不用找了,我没有露宿街头。”

她语气和缓,神色平静,但是话里的刺,谁都能听出来。

父亲把手伸进口袋,打算摸一根烟。

不过想到徐白讨厌烟味,父亲的动作一顿,最终什么也没拿。

客厅里陷入冷场,风从窗口吹进来,扬起浅杏色的窗帘。天边一排云影浮动,倒映在洁白的瓷砖上,墙角和窗帘交接之处,隐隐藏着一幅画框。

徐白偏头望着,心中有些好笑。

她的左边还有一个空位,继母便不客气地坐过来。

“小白啊,来,吃菜,”继母拿着筷子,为她夹起鱼肉,“英国过得苦吧,没国内好吧?我也想让宏宏深造,要去就去美国。”

她随口说完这句话,又抬眸审视徐白一番:“上次见到你,你才十五岁,现在都是大姑娘了。”

其实继母的年龄,只比徐白大十岁。她能傍上徐白的父亲,也胜在当时年轻,中年男子知好色而慕少艾,她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她看向了徐白的父亲,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意思近乎于:我在热情招待你的女儿,可她一点儿也不领情。

徐白的父亲道:“小白,好了,咱们一家人难得吃顿饭。”

他伸向餐桌底下,拎起了一瓶啤酒,开盖以后,自斟半杯:“爸爸没想到你会回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不管怎么说,我是你爸爸。”

父亲说了两句话,徐白也如他料想,一个字都没有应。

这和她小时候不同。

那时的徐白更活泼,假如受了父母批评,她先要仔细想一想,然后会立刻认错,或者和父母辩驳。极少的情况下,她才会默不作声。

倘若徐白真的受了委屈,她便要扑进母亲怀里撒娇,或者去邻居家找谢平川。谢平川会和她并排坐在台阶上,耐着性子听完徐白所有的话。

徐白的父亲就站在书房,观望院子里一年四季,各不相同的景色,还有他乖巧可爱的女儿,和隔壁家的那个小子。

他端起玻璃杯,喝了一点啤酒。

徐白适时出声道:“我是来看奶奶的,没有别的想法,过去的事我也不想提,提了对大家都没好处 。”

徐白根本没注意,此刻的徐宏不见了。她从座位上站起,走到了沙发角落,然后侧身半蹲,捡起了地上的画框。

而在这一边的餐桌上,继母自身的注意力,到底还是在儿子那里:“老徐,你别光顾着女儿了,宏宏那件事怎么办,你给个准信儿?”

她不想让徐白听见,因此压低了嗓音:“本来就是学校搞的暑期兴趣班,一年级和三年级混在一起,咱们儿子没做错什么,不就打了女孩子一巴掌?”

咱们儿子没做错什么,不就打了女孩子一巴掌。

这话听在耳边,是难言的扎心。

“你还有脸说,”徐白的父亲道,“人家小女孩才七岁,还是单亲家庭,平常就一个外婆…”

他讲话的时候,带着烟味和酒气,如果离得近了,就会有些呛鼻。

梦想和现实隔着一条沟渠,贪欲无法被满足,妄念亦如是。二十五岁的陶娟只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自从和徐白的父亲好上,向来一心一意对待他,但看如今,十年过去了,她自认再好的脾气也磨光了。

更何况,她现在所追求的,丈夫已经给不了。

陶娟禁不住高声道:“你怕什么?她妈不就是一个开包子店的,老师都不敢给她妈打电话,怕那个女的承受不了。”

她夹起一筷子的牛肉,连带着米饭扒了两口,一边咀嚼一边讲道:“而且呢,一年级的小孩子,正在换牙吧?你怎么知道她吐出来的牙齿,是我们儿子打掉的,还是她本来就要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