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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平川八岁那年,就发现了这一点。

那时候徐白才四岁,和父母一起搬到了北京。她怕生、爱哭、胆子小,不敢和陌生人说话,唯独对谢平川格外信任,甚至愿意把洋娃娃让给他。

于是在凉风拂过的午后,徐白举着一个布偶,像是要亲手递给他。谢平川不收,徐白就一直举着。

谢平川的父亲见到了,摸着儿子的脑袋笑道:“邻居家的妹妹想和你玩呢,你好好和她相处,不能欺负她。”谢平川的父亲说完这句话以后,徐白就仰起了脑袋,先是敬了一个礼,然后伸出稚嫩的手。

谢平川恍然反应过来,徐白在践行一首儿歌——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好朋友,敬个礼呀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他和徐白心意相通,却没有立刻回应她。不仅没有回应,他还把双手藏到了背后。那天他刚和同学打完架,手指甲里都是泥巴,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从不想在她面前丢脸。

他也没有答应父亲的那一句“不能欺负她”。彼时的学校在上自然课,全班同学都养蚕,谢平川从家里抓了两只蚕,放在洋娃娃的肚子上,然后他这样骗徐白:“你看,这个洋娃娃长虫了。”

徐白非常相信他,她当场就嚎啕大哭。

谢平川吓了一跳。

他手忙脚乱地道歉,然而于事无补。他只好把两只蚕都揣进口袋,昧着良心继续骗徐白:“你别哭了,我帮你治好了它。你要是再哭,它还会复发。”

徐白仍然泪眼汪汪,她不太能听得懂他的意思,于是她不知所措地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她开口讲出的第一句话:“谢、谢谢哥哥。”

奶声奶气,还带一点鼻音。

徐白养成的习惯不容易改变,这一句“哥哥”她叫了十年。

此时此刻,她也自然而然道:“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她竟然问了这样的话。

十字路口的红灯无比漫长,抬头可见徘徊的天光云影。徐白扶紧了山地车的把手,语气却像轻松的闲聊:“我说啊,是不是那种性格很好的…”

徐白还没有说完,谢平川便打断道:“前面那个人是我同学。”

他有意避开她的问题,破天荒朝着同学挥手——那位同学站在不远处,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一路跑了过来。

“谢平川!”那人叫道。

他和谢平川不同,今天也穿了校服,因为身形高高瘦瘦,所以他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根移动的标杆。

谢平川见状,把车停在了路边。他站上人行道以后,拍了一下同学的肩膀:“巧了能遇到你,季衡,你怎么在这里?”

季衡不仅穿着校服,也单肩斜挎着书包,书包带子上别了校徽,还有计算机校队的纪念章——他和谢平川不仅是同班同学,也是计算机校队的队友。两人合作时间长达五年,参加了无数编程竞赛,其中有成功也有失败,建立了战友般的感情。

他们两个配合默契,私下兴趣却不相同。季衡不在乎除了竞赛以外的学业,行事放任自流,班主任也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就混成了老油条。

季衡与谢平川勾肩搭背: “今天礼拜日,我去公园和同学打篮球了。刚好碰上一帮初中生,就把地方让给他们了。”

谢平川随口问道:“你打算现在回家么?”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十点了,你回家还能赶上午饭。”

午饭没有打动季衡,他偏过了脑袋,目光落在徐白身上:“哦,这是你的…”季衡顿了顿,拍着脑门道:“你妹妹是吧,你和我说过。”

人行道上树荫遮凉,徐白捧着一瓶果汁,安静地吸了一会儿。

时值夏末,仍有酷暑余热。她穿着及膝的牛仔裤,双腿恰如筷子般笔直,立在路旁煞是显眼。当空阳光格外灿烂,将她雪白的脸晒得微红,她抬手擦了一把汗,视线和谢平川交汇,恰到好处地笑了。

谢平川看了她片刻,在徐白和季衡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牵起徐白的手,动作驾轻就熟。他八岁那年怎么牵着她,十八岁这一年也是同样的方法,手指轻握着她的手腕,牵得老实又本分,不包含任何杂念。

谢平川用另一只手搭上季衡的后背,摸到季衡的衣服有一些潮湿。他并未多想,以为是打篮球出得汗——湿了的衣服要尽快换,因此他立刻和季衡告别:“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我答应了今天带她玩,毕竟初三了,抽出空也不容易。”

徐白跟着打招呼:“学长再见!”

她的手被谢平川牵着,她无意识地晃了晃,从季衡的角度看来,颇有一些感慨。

徐白和谢平川在同一所中学念书,不过谢平川就读于高中部,而徐白今年才升初三。他们学校师资优良,从来不愁升学率,校风也比较开放,按理来说,谢平川应该更好地享受他的青春,但是他没有。

他很忙,珍惜时间,高度自律。

也是一个好哥哥。

季衡在心中称赞他,面上只是摆了摆手:“好啦,我也要回家了,你们好好玩。”

此时是上午十点半,行人愈发多了起来,太阳升得更高,风也渐渐停了。季衡顺手脱下外套,挂在自己的肩膀上,全身一股豆浆味,引得徐白看了过来。

谢平川已经去推车了,徐白却多问了一句:“你的衣服上都是豆浆吗?”她指着自己的衣服领子:“这一块都弄湿了。”

季衡“嗯”了一声,又抬手挠了挠头。

金色的阳光从树叶中漏下,致使明暗不一的光斑落在他的脸上,他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喷嚏,含糊其辞地回答道:“没事,晒干了就行了。”

徐白没有刨根问底。谢平川在她身后叫她,她给了季衡一包餐巾纸,整个人就没了影子。

趁着天气晴朗,她和谢平川转了很多地方,玩到傍晚才回家。临近院门的时候,夕阳几欲下沉,黯淡暮色染尽了苍穹,隐约可见新月的轮廓。徐白家的那只猫就躺在院子里,用爪子拨弄一株天竺葵。

天竺葵是徐白母亲最喜欢的植物。他们家的猫也算乖巧,从来没有扯过叶子,最多用爪子拨弄两下——就像现在这样。

许是因为它很懂事,徐白心生骄傲。她来了兴致,蹲下来喊道:“汤圆,过来。”

那只名叫汤圆的猫竖起耳朵,一颠一颠地跑了过来,尾巴在身后高高翘起,一头扎进徐白的怀里。

徐白抱紧了怀里的猫,谢平川的声音却从头顶传来:“这猫被你养得像狗一样。”

“那是因为它喜欢我,”徐白辩驳道,“你这么叫我,我也会跑过来的。”

徐白说得无心,谢平川听得有意。

夕阳余晖罩上屋顶,夏末的晚风依旧骀荡。直到徐白走进了家门,谢平川仍然坐在院子里,院子里放着两把椅子,他面对着一个空位,身旁除了花草树木以外,没有一星半点的人影。

他不该这样浪费时间,还有很多事要做。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耳边一直重复着徐白的那句:“那是因为她喜欢我。”

作者有话要说:是呀她喜欢你

第三章

次日是礼拜一,徐白起了个大早。不是因为她忽然变得勤奋,而是因为今天的音乐课上,老师要选出几个同学,代表本年级参加校庆节目。

徐白是备选人员之一,老师给了她一张钢琴谱,让她回家练习。然而徐白没把节目当一回事,直到礼拜一的早上,她才从书包里扒出了谱子。

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徐白和谢平川一路同行——他们经常一起放学,一起回家,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学校离家不远,以徐白的速度步行,大概需要二十分钟。但她今天比往常更慢,她一边走路,一边看琴谱。

“到了教室再看,”谢平川终于打断了她,“你不怕摔跤么?”

徐白捧着张开的琴谱道:“我要是跌倒了,你会把我扶起来的。”

“这可不一定,”谢平川放缓语气道,“我不可能总是在你身边。”

谢平川说完这句话,徐白恍然抬起头,在大街上和他对视。

她刚刚打过哈欠,眼中含着几分水光,好似蕴藉一湖繁星。她的睫毛也很长,浓密卷翘,像弯曲的蝶翼,当然最好看的还是眼睛,黑白分明,瞳仁格外清亮。

谢平川却移开了目光。

徐白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我知道的,将来你去上大学,我就要一个人了。但是大学只有四年,一眨眼就过完了,我会等你回来,那时候我也高中毕业了。”

她说话的语气并不在意,脚下却踢飞了一颗石子。

石子在人行道上乱滚,停在了不远的地方。

谢平川的脚步也停了。他站在徐白的身旁,唇边挑出一个笑:“等我回来,你想做什么?”

徐白没心没肺地卷起琴谱,把纸页卷成了一个筒状,她用这个筒拍了谢平川的手臂:“当然是请你吃饭,庆祝你大学毕业。”

谢平川从她手中拿过琴谱:“那就算了,怎么能让你请客。”

他重新打开这一张纸,从头到尾扫了一遍。抵达学校之后,他把徐白带去了钢琴社的活动室,活动室的隔音效果堪称一绝,不过因为现在不是社团时间,整条走廊上没有一个人。

此时距离八点半的早课,还有大约一个小时。

徐白第一次踏足此地,她诧异道:“你为什么有活动室的钥匙?”

谢平川已经掀开了钢琴盖:“因为我是钢琴社的副社长。”

徐白表示不可思议:“我都没有听你说过,你什么时候成了副社长?”

谢平川道:“在上一任副社长不想干了的时候。”

他坐在长凳上,坐姿依然端正,侧脸倒映在近旁的玻璃窗上,映出一个轮廓清晰的剪影,徐白竟然有点…有点嫉妒那块玻璃。

这并非谢平川第一次教她,事实上徐白能过业余十级,完全仰仗于谢平川的监督。谢平川和随遇而安的徐白不同,他是凡事都能尽善尽美的人,如果你不认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存在;当你认识了这样的人,你会觉得他不真实。

然而徐白和谢平川相识多年,他的光环在她这里有些退化。

徐白断断续续弹起了琴,低头就能看见谢平川的手。没过多久,她的注意力就从钢琴谱,转移到了谢平川的手上——要是能打分的话,她可以给他的手打满分。

谢平川没有自知之明,他以为徐白是在走神。

“你想弹好这首曲子么?”谢平川问。

“想啊,”徐白说完这两个字,很快又反悔道,“但也不是特别想。”

谢平川鼓励道:“你不尽全力,至少要努力。”

他没问这是什么曲子,也没问她为什么要学。上课前的这一个小时,他们一直待在活动室,等他们再出来的时候,徐白已经小有所成了。

她收拾好了书包,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欢天喜地和谢平川告别。

或许是因为基础扎实,临时抱佛脚才能管用,当天上午的音乐课上,徐白成功地脱颖而出。她在音乐教室弹完几个小节,老师就带头给她鼓了掌:“不错不错,这个水平可以了。”

阶梯教室宽敞而明亮,穿着套裙的音乐老师就站在教室的前方。徐白的位置离她很近,能看见她手里的名单表,表中包含了参加合奏的同学名单,除了弹钢琴的徐白以外,还有小提琴、萨克斯、以及西洋长笛。

音乐老师清了清嗓子,抬头看向了全班同学。

她看到一张张充满朝气的、无比年轻的脸庞,能进这所中学的孩子,家庭条件都不会太差,不过偶尔也会有一些例外。

比如坐在角落里的简云。

她独自一人低着头,前后左右都是空位。

初中学生应该是天真又单纯的,然而很残忍的一点是,他们也有阶级之分。简云被排除在各个圈子之外,她一向是游离在边缘的人。

音乐老师站定片刻,走向了简云的座位。她抬手搭上简云的肩膀,面朝其他同学道:“大家都知道,这次校庆呢,我们年级准备的节目之一是乐器合奏,除了刚才那几位同学,老师还想拜托简云…”

简云愕然地仰起下巴。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扎了个松散的马尾,猛一抬头的时候,刘海也在额前一颤。

音乐老师帮她理了一下头发,温声继续道:“在这次合奏里,简云演奏三角铁。”

“三角铁”名字一出,几个男生开始憋笑。

“我没有和大家开玩笑,”音乐老师介绍道,“三角铁是常用的打击乐器,这次的乐谱里也包含了它。”

坐在钢琴边的徐白认真点头。

音乐老师握着教案,仍然在描述乐器:“合奏的乐谱里有钢琴,也有三角铁,乐器是平等的,它们都很重要。”

她的话点到即止,简云却变了脸色。

因为简云并不会三角铁,她对乐理一窍不通。对简云而言,比起不被周围人看重,辜负他们的期待是更可怕的事。

好不容易熬到了下课,简云枯坐良久,终于拿起合奏的谱子,缓慢走向徐白的位置。

徐白与简云不同,她是众星拱月的代名词,座位附近堪称热闹,简云刚一靠近,徐白就发现了她。

她仰起脸看着简云:“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有什么事呢?简云开不了口。

徐白等了一会儿,没有等来回音,她就拉上简云的手,把对方带到了走廊。此时正是大课间,学生们嬉笑打闹,运动鞋划过塑胶地板,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此起彼伏,纷至沓来。

徐白身体微倾,倚靠着及腰的栏杆。九月已经入秋,阳光依然明媚,她一手托住了腮帮,非常正式地询问:“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来着?”

简云的舌头打了结:“徐同学,我、我那个,不会三角铁…”

徐白眨了眨眼睛:“我也不会。”

她敏感地察觉了简云的来意,又直接表明了自己的水平。这让简云愈发羞怯,她将脑袋埋得更低:“我看不懂谱子。”

徐白豁然开朗:“我看得懂,我教你啊。”

徐白的性格比简云活泼很多,她待人也不设防。既然大家都是合奏团的成员,那么互相帮助是理所应当的——徐白心中这么想,也果然言出必行,从当天上午开始,她对简云倾囊相授。

中午她们在学校食堂吃饭,简云却格外坐立不安。她大约是有交往障碍的人,和徐白一起吃饭令她局促。

除此以外,她一直攥着一块机械手表,双眼来回打量着食堂门口的学生,引得几个高年级学长看向了她们。

徐白夹起一只鸡腿,随口问了一句:“你在找人吗?”

简云眼神飘忽道:“是的。”

她的餐盘里只有米饭,还有两勺浇汁胡萝卜。徐白把鸡腿放进她的盘子里,坦坦荡荡道:“请你吃鸡腿,你想找谁,也许我认识。”

简云握住了筷子,她踌躇两秒,松开了机械手表。

“昨天礼拜日,我和我妈在公园卖早点,”她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够强,无法形容接下来的事,于是简云选择了跳过,直接奔向主题,“高中部的一个学长,他帮了我…”

简云把那一块手表推向徐白:“这是他的东西,掉在地上被我捡到。我妈让我今天来学校,把手表还给他。”

食堂里声音嘈杂,饭菜的香味交错相融,徐白的心思却不在吃饭上。

她接过那一只手表,看到了“浪琴”的标志,翻过来再看,表带上有一个“季”字。

啊,原来是这样。

徐白端着饭碗站起来道:“那个学长,他是不是有这么高?”徐白踮起脚尖比了个身高,然后又接着说:“他还背着一个书包,书包带子上有徽章…”

徐白努力思考季衡的特征,但她很快就发现,她见到季衡的时候,总是和谢平川在一起。而但凡谢平川在场,她不会有闲心观察别人。

简云却很敬仰地望着徐白:“对,是他。你认识他吗?”

徐白坐回原位,郑重点头:“我认识,吃完饭我就带你去找他。”言罢,她继续吃饭,因为赶时间,茄子的酱汁不慎抹在了脸上。

但是在简云的眼中,徐白整个人都在发光。

饭后刚好是十一点半,徐白拉着简云,走向了学校的高三教学楼。

简云告诉徐白:“你的脸上有茄子汁。”

可是徐白毫不在意:“没关系,等我们找到了季衡,我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们一路走到了顶层。徐白熟门熟路,站在某个班级的窗外,拉开玻璃的那一瞬,她没有发现季衡,她一眼望见了谢平川。

晌午云淡风轻,天光也暖融融的。教室里的窗帘随风微动,晃荡出水蓝色的褶皱,谢平川的座位就在窗户旁边,窗帘吹到了他的桌子上,于是他站了起来,把窗帘重新系好。

他的背影也很好看。

教室里没有什么人,谢平川前排的女生回过头,脸颊通红和他说话。徐白距离他们很远,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变得又痒又麻。

简云摸不清状况,她小声说:“那个学长…他、他好像不在这里。”

话音未落,季衡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咦,这不是小白么,你来找谢平川吗?”季衡神经大条地猛敲窗户,朝着教室里喊了一声:“喂,谢平川,你们家小白来找你了!”

徐白扭过脸道:“不,我不是来找他的。”

徐白拉过简云,却见简云埋着头,额前厚重的刘海挡住了眼睛。简云酝酿了很长时间,才一字一顿道:“那天…那天,感谢学长帮忙。”

简云双手捧起手表:“这是你落下的东西。”

好像只有一秒钟那么短,又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季衡挠了挠头发,终于认出了她:“哦,你是昨天在公园里的…”

他接过那一块手表,套在了自己的手上:“你别谢我,是那个人太过分了,明明自己拿了假.币,还要让你给他找钱。我就是看不过眼。”

季衡戴好手表,笑得分外爽朗:“我还要谢谢你,你是来还我手表的吗?”

徐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理清了昨天公园发生的事。简云和她母亲在卖早餐,然后来了一个顾客,给了一张假.币,还要让简云找钱——好在季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不过回想昨天的巧遇,徐白心想,季衡大概被那个顾客泼了一身豆浆。

手表已经物归原主,徐白觉得她们应该走了。但她才刚后退一步,谢平川就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