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双法器冷嘲热讽,丝毫没把主人的小伤放在心上。
祝明急得在旁边直挠头,可惜他的劝说只让陈可可哭得更厉害。
唯萧子瑜神色黯然,在对抗妖女的战役中,他除了叫救命外,毫无作为,依旧是花浅救了他。可是他做了什么?他被保护着,就像个娘们般逃跑。
这不是他的梦,他的梦里应是横刀立马,斩妖除魔,保护大家。
哪怕只有一次也好,他想像个爷们般把花浅,把所有人护在身后,他希望得到花浅的赞美,夸他是个男子汉,是大英雄。可是面对花浅的强悍,他总是像个小丑般,除了落荒而逃,再也做不出任何事。
萧子瑜沮丧极了,黯然回房。
花浅也在郁闷,这些天照顾人类已让她头疼不已,偏偏还照顾不好,今天不过错个眼,萧子瑜就差点出事,偏偏她又不能十二个时辰盯着萧子瑜,男女有别,也不可能形影不离。她找恰当人选来代替自己看护萧子瑜的决心越发强烈,琢磨再三,终于有了主意。
她走进萧子瑜的房间,随便安慰几句,然后伸手:“听说你有个玉坠?借我看看。”
萧子瑜迟疑半晌,不知她用意,掏出玉坠解释:“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念想。”
花浅问:“你似乎说过,你父母都是灵法师?”
萧子瑜点头:“嗯。”
花浅接过玉坠,翻来覆去看了两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开口道:“我看这坠子做得精致有趣,借我玩玩,待会我给它打个络子,给你挂脖子上可好?”
萧子瑜对母亲的玉坠爱若性命,但花浅救了他两次性命,他对花浅的感激更胜性命,别说借玉坠去玩,就算借他的命去玩,他也会同意。
“晚点还你。”花浅也不客气,拿着温润的玉坠子,转身离去。
回房后,冰蟒终于忍不住嫉妒,酸溜溜地问:“主人,你真要给他打什么络子?”
花浅将玉坠丢给他:“仔细瞧瞧。”
冰蟒狐疑地接过玉坠,认真查探,他发现这个坠子里有个很普通的灵法阵,是个很低级的小法器,而且结构简单,是个辅助制符的玩意,里面记录了好几个简单的符咒,启动后可以将符咒快速描绘在符纸上。每个灵法师都要懂得最基础的符咒,制符靠的是反反复复地练,过程是极枯燥无味的,这块玉坠应该是哪个偷懒的灵法师学徒不耐烦画符,弄来糊弄师父的,里面连灵魂都没有,只能算是生活类法器,上不得台面,别说通灵,根本不会有灵法师拿去正经使用。
花浅问:“你觉得这法器如何?”
“鸡肋般的存在,”冰蟒不屑,“它顶多是提高初级制符的成功率和速度,在灵法界,符文这东西只要肯花钱,要多少就买多少,这法器就算练到顶级,也不过是拿来挣点钱,防身护体。更何况这个坠子资质差劲透顶,连附魔都没有,不堪大用。”
花浅笑道:“可是它与萧子瑜极有缘分,通灵会比较容易。”
冰蟒鄙夷:“就算再有缘分,也是垃圾中的垃圾,和主人一样垃圾。”
花浅放下玉坠,淡淡地说:“我倒觉得这法器不错,经过今日一事,我认为要尽快给萧子瑜寻得法器,这玉坠资质不佳并非大事,垃圾是可以修补的。”
冰蟒心有不甘:“修补要动用你的力量,主人,你现在力量尚弱,为了这垃——这男孩不值得!主人……”
他的阻止没有任何效力。
主人心意已决。
花浅闭上眼,在摇曳的烛光下,双手合印,念动起魔界最古老的咒文,无数毒蛇般的黑气爬上她的脸颊,瞬间将清秀的面孔变得狰狞可怕,然后蛇影从她体内涌出,不停游动着腰肢,渐渐具象成型。刹那间,整个房间布满成千上万条斑斓的毒蛇,它们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停爬动,游走,吐着鲜红的信子,遮盖了烛光,将世界陷入黑暗,将身躯交缠、衔接,最后在地面渐渐地组出一个巨大的法阵,整个场面阴暗而恐怖。
待法阵完成后,花浅脸上的蛇影褪去,她的身躯就像失去灵魂般倒在椅子上,背后慢慢浮现出一个美丽绝伦的女神影子,模模糊糊,却庄严神圣,不容亵渎。她左手拿着骷髅,右手缠着毒蛇,脚上带着金环,每走一步都带着死亡的气息。冰蟒赶紧俯身,跪在旁边,迎接主人的灵魂降临。
赞美女神,即使她失去了自己的身躯,只剩魂魄尚存世间。
可是她仍那么美丽,美得让人窒息。
冰蟒将头压得很低,身体激动得有些颤抖。
苍琼轻勾指头,那枚小小的玉坠立即浮空而起,渐渐降在蛇阵的中心,她用如鲜血般殷红的双唇念动着恶魔的歌谣,无数的蛇开始涌入小小的玉坠,将它染成墨黑,各种符文的结构在空中浮现,不停闪现,组成绚丽的画面,然后刻入玉坠。
听说,世间存在神器。
这是神灵和恶魔们用血肉、灵魂做出的最好的法器。
在毒与血的交织下,苍琼将力量注入玉坠,包裹成凝聚的球,一丝丝、一点点将纯洁沾染上魔的气息,然后隐去。约莫过了半夜,玉坠上的颜色终于渐渐退去,就像被清水洗去墨痕般,从浓到浅,渐渐恢复了原本白皙的光泽,女神的身影也像散去的云雾般,慢慢消失,周围变得干干净净,只剩冰蟒痴痴的目光,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花浅仍紧闭着双眼,久久无法醒来。
冰蟒将她小心翼翼地抱起,放去床上躺着。
他永远记得通灵的时候,那个神灵恶魔中都排不上号的女孩说她要成为最强的存在,要让他成为最强的法器。这句仿佛玩笑般的话语,在漫长的年月里,是他们共同进退、共同努力的目标。他们俩在乱世中结成契约,一起努力地生存下来,经历了无数的磨难,直到她成为君临天下的魔女,他成为威震三界的法器。
可是,她仍是他生命里唯一的信仰,无论是生命、尊严还是一切都没有比她更重要,他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
冰蟒紧紧握住花浅的手,暗暗发誓。
过了大半个时辰,花浅终于睁开眼睛,略休息了会,方彻底清醒,她问守在旁边的冰蟒:“玉坠呢?”
冰蟒急忙将玉坠双手奉上。
花浅认真检查良久,极为满意。
她不希望萧子瑜太强,脱离自己的控制,也不希望萧子瑜太弱,事事受制于人,做一名使用辅助法器的优秀灵法师是个不错的选择。若是放在往日,她是绝无兴趣去为凡人制作法器,奈何她手头有的法器都是天下名器,力量之强让神灵都要侧目,拿出来不但会引人注目,也不适合萧子瑜使用。她复活后特意收集的几件凡间法器又不适合萧子瑜怪异的体质,所以她一时半会也不知去哪里找很弱的成长型法器,迫于时间压力,难得发现个和萧子瑜有缘的法器,便直接拿来改造重炼,让它有承受附魔的力量。
苍琼并不是擅长制作法器的神灵,仅做过的几件都是战斗法器,有很强的攻击力,曾把三界弄得焦头烂额。改造这种不具备攻击性的辅助法器是她的初次尝试,所以她只在里面随意注入了很少的神灵之力,或许略有失误,也算将力量做了增强,让萧子瑜在天门宗不至于太过丢人现眼。
她虽做了这件法器,却没将这样鸡肋的东西放在心上。
她不知这件渺小的法器,在她的微小失误之下,就和它主人一般,未来的命运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法器制作是对修为的损耗,苍琼在三界之战中失去身躯,力量变得微弱,往日随手可以制作的小玩意,竟耗费了她许多体力。冰蟒看着脸色苍白的主人,又是心痛又是怨念,他再次将萧子瑜列入千刀万剐的名单后,不由抱怨道:“主人,法器的本质改造不过是底子,它必须拥有灵魂,灵魂来自附魔,这种没有灵魂的法器需要主人亲自制服妖魔精怪来附魔,可是萧子瑜的力量根本不足以打败妖魔和他们签订契约,就算这件法器和他有缘,又有您亲自出手为这件法器附魔,萧子瑜的资质也承受不了强大妖魔的通灵之力,主人那么辛辛苦苦为他改造法器,那小子能用吗?简直浪费!”
花浅笑了:“只要有自愿成为法器的灵魂便可以了。”
冰蟒仍不理解:“就算自愿,萧子瑜也很难和厉害的妖魔魂魄通灵,莫非主人要给他找兔妖、鼠妖这类弱小妖怪的灵魂?你难得制作的法器若附魔上这种灵魂实在太糟蹋了,而且用这类灵魂附魔,他去天门宗还是会被同窗嘲笑。”
花浅将玉坠紧紧收入掌心,冷冷道:“我本就没打算用妖魔。”
天下间,最好的法器附魔都是神灵仙魔,名为神器,次等法器附魔各种妖物,名为珍器,还没有附魔的法器是凡器,鲜有灵法师去修炼它们。在众多附魔法器中,有种极其罕见的法器,它具有很强的成长型和多变型,附魔力量飘忽不定,有强如神器者,亦有弱比凡器者,大部分保守派的灵法师都不愿修炼这种不稳定的法器。
这就是鬼器。
鬼器附魔为人,人乃万物之灵,怎会甘心跃出轮回之外,世代为奴,忍受痛苦,受人操控?偶有被魔道强迫而成的鬼器,也是极不愿配合主人成长,最后成为残次品。
花浅需要的不是普通鬼器,而且是聪明伶俐的鬼器,能帮她照顾萧子瑜,并了解萧子瑜的内心,还要对她忠诚可靠。
冰蟒懂了主人的意思,连连摇头:“太难了。”
花浅看着城西那股冲天怨气,嘴角露出冰冷的笑,她说:“只要人间有恨,就不难。”
她早已发现最好的祭品。
【肆】
传说中,魔界之首的苍琼女神,她在诅咒中出生,在怨恨中成长,与毒蛇为伴,饮鲜血为生,食人肉充饥,她比任何神灵都热爱愤怒和杀戮,是邪恶的化身。
所以,当你有怨恨的时候,可祈求苍琼的救赎。
她是复仇的女神。
城西聂家百年官宦,聂家大少爷却男生女相,长了张倾国倾城的美人脸,举止阴柔如女子,命运坎坷,简直可笑可叹。
聂家府邸,同秋院内,静静堆放着许多被砸至破烂的华丽箱子,珍贵的绫罗绸缎被撕成碎片散落一地,珠花被扯开,玉簪被敲断,整个屋子都乱得像强盗过境般,床头坐着的红衣美人早已流干了泪,丫环们却对眼前的一切表现得很漠然,她们正手脚麻利地收拾着东西。
刚刚母亲又来了,继续劝说他为家族牺牲,为了父兄前途,去服侍贵人。
他不愿意,竟被百般折辱,甚至囚禁,准备当作礼物送出。
夜已静,月色朗朗,荷塘数点蛙鸣,夹杂着远处丝竹动人。
红衣心头的恶心、烦躁、愤怒再次涌上。
曾有人告诉他,忍耐痛苦是为了幸福的到来,他曾坚定相信这句话,用尽所有努力,寻找着属于自己的幸福。可是他失败了,幸福从不曾存在于地狱。
隐隐作痛的手腕,新旧重叠的刀痕。心中仇恨如火,焚烧灵魂,将最后的善良卷走。
他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复仇。
红衣用力推窗,窗已被仆役用木板钉死,他推门,立即有好几个粗壮的仆妇上前拦阻,屋内有母亲最忠心的丫鬟虎视眈眈,手无寸铁,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祈祷:“地狱里的恶魔,嗜血的苍琼女神,请实现我的愿望,只要让他们去死,全部都去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弱者的祈求从不曾得到回应。
可是今夜却是个例外。
“纵使化身为魔?”上空传来清亮稚嫩的女声,“纵使付出灵魂?”
红衣抬起头,他看见横梁上坐着个身着白衣的女孩,她十四五岁,身量娇小,长得甜美可爱,可是眼里却没有任何笑意,冰冷得像腊月的雪花。她的表情与年龄是如此的不吻合,就像披着女孩外衣的成熟女性,举止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像美丽的恶魔,让人害怕又挪不开眼。
同秋院戒备森严,她是谁?如何进来的?
红衣忽然有些奇妙的预感,他直觉眼前的女子并非凡人,不由紧张起来,往后退了两步,不小心撞翻椅子。椅子落地,发出巨响,门外守卫的仆妇听见动静,想开门查看。
梁上女孩弹弹手指,几缕蛇状黑雾从她指尖浮出,快若游龙,在所有人颈间转了半圈,钻入身体,片刻,所有守卫的仆役和丫鬟连呼喊都来不及便扭曲着面孔倒地,眼角、耳朵、鼻孔、嘴巴都流出黑血来,竟是瞬间毙命。女孩轻轻跃下横梁,身体却飘浮在半空中,带着淡淡月色,反问道:“不是你呼唤我来的吗?”
红衣惊恐地问:“你是?”
女孩冷冷道:“我的名字,是苍琼。”
传说中,苍琼是地狱里嗜血的女神,是三界第一美女,是魔界第一战神。
可是,所有传说故事里,都没写过苍琼是个小女孩。
红衣的疑惑转瞬即逝,他看见女孩的身后浮现出女神的影子,模模糊糊,似近似远,身段却是从未见过的妖娆美丽,紧接着无数的毒蛇从影子里冒出来,充斥着整个房间,带着血腥的味道,俯首在主人面前,仿佛修罗地狱的噩梦再现。
红衣毫无畏惧,他又惊又喜地抬起头,再次问:“苍琼?”
女神勾勾手指,恐怖的毒蛇缠上了他的身躯,紧紧束缚,将他抬上空中,送至自己身边。然后张开双臂,怜惜地将他抱入怀中,温柔问:“我听见了你的祈求,你是如此怨恨着自己的家人,怨恨所有的一切,这样的怨恨让众魔动容。你的恨究竟有多深?”
红衣答:“我的恨如地狱烈火般灼热。”
“让我看看你的恨,”女神的腕间伸出条黑色的毒蛇,狠狠咬住了他的心脏,钻入他的胸腔,阵阵剧痛过后,他陷入迷迷糊糊的幻境,幻境里再次浮现出他悲哀的一生,痛苦而绝望……
他过去的名字是聂闻书。
【伍】
聂闻书的记忆里,父亲是风流的男人,家里总有许多漂亮的女人来来去去,很少理会母亲。所幸母亲并不是善妒的女子,亦不会与父亲相争,但是她从来不笑。他出生在六月初六晒书节,是家中的嫡长子,上头有庶出的哥哥和姐姐,后来还有一个庶出的弟弟,可是兄弟都不喜欢他,总是会暗里欺负他。总是母亲保护他,虽然她不太会疼孩子,却会经常告诫:“你是我的儿子,要好好学习,将来要出人头地,不要丢娘亲的颜面,别输给那些小娘养的。”
他说:“好!书儿要给娘争脸面,做大儒,青史留名。”
父亲听后很是欢喜,替他请名师教导,还手把手教他写大字,与母亲的关系也亲近了许多。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可是,他的梦想,在五岁那年的龙舟会中破灭了。
龙舟会是一年一度的盛事,百船争渡,人头涌涌,他闹腾着要去看龙舟,又闹腾着要吃糖葫芦,扭头又看见有匠人在画糖画。甜甜的糖浆在他的铜勺下或扭成鲤鱼彩凤,或扭成猴子仙桃,看得他目不转睛,哭闹着不肯走。有仆役过来讨好,要偷偷带他去买糖画,可是车水龙马,拥挤得厉害,聂闻书一错眼,便与仆役走散,还没来得急哭闹寻找,就被一块帕子捂住口鼻,昏迷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已在百里之外。
拐子问他姓甚名谁?早慧的聂闻书已察觉危机,一问三不知,装作懵懂幼童,被卖与贺州叫何姑的男人。何姑在贺州黑道颇有势力,年年采购男童入戏馆,将美貌少年充女子教养,登台唱戏,服侍贵人。此番见他美貌,何姑喜不自禁,命名红衣。
起初,红衣稚嫩,懵懵懂懂,不明为何要给自己换穿女装。可是在地狱般的世界里,摧毁天真不需太久,他很快就知道了何姑想要的是什么戏子,就也知道了同伴的低下地位。他亲眼看见同伴被欺凌,人类就如货物般被玩弄,丢弃,甚至死去。
红衣想起了夫子的教导,想起了书本里的礼义廉耻。
大丈夫宁死不屈。
奈何何姑舍不得这只会生金蛋的鸡,红衣无数次自尽都被救回,他的背上布满了一条又一条的伤痕。何姑对他越发凶狠严厉,他说书本是错的,世界上没有好人,都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逼红衣听话,可是红衣从来不听话,他撕碎了衣衫,砸掉脂粉,甚至要剪去头发。
何姑说,若是他再犟下去,就要卖了他。
红衣想,卖了就卖了,做牛做马也不扮女子唱戏,不讨权贵欢喜。
照顾他的是较年长的男孩,名清暖,身量修长,长相秀美,额间一点朱砂。知道此事后,他悄悄来寻红衣:“傻孩子,何姑把你卖的地方会比现在更龌龊,你会被活活折磨死。还是听话吧,别犟下去。何姑是只认钱的男人,他真会杀死你的。”
红衣痛骂:“我就算死也不要做低三下四的事,更不要你这个下贱的兔儿爷帮忙!”
清暖整个人都僵住了,过了许久,他才轻轻说:“若不是被拐来,谁愿意做这个……”
红衣耻笑:“像你这样没皮没脸地活着,倒不如死了干净。”
清暖摇头:“我不要死。”
红衣冷道:“你便是书上说的那些贪生怕死之徒。”
“是的,我怕死,”清暖的眼里透出不一样的光彩,有些激动,有些坚强,映得他那张被精心修饰过的面孔有了男人的味道,他紧紧地握住红衣的手腕,仿佛要用力地掐进去,“坏人还活得好好的,我们好人为什么要死?!就算你骂我下贱,丢人现眼,我也不要死!我的阿娘是软弱的女人,她最爱哭,知道我被拐去,她会自责,必哭得伤心欲绝。我爹虽是粗人,却最疼爱我,我家还有妹妹,走的时候她才两岁,如今不知出落成什么模样。所以……无论活得有多耻辱,我都不会放弃希望,我要回家,回去告诉爹娘,他们的儿子还没死,让他们别伤心。”
红衣抽泣着说:“可是,我不记得家乡的名字。”他住在内院,年纪幼小,被母亲看管得很严,平日没有出门的机会,唯一一次去看龙舟,就出了事。教书的先生学问很高,书本上的东西还嫌教不过来,哪里会想到告诉他住的城市名字?而生活在聂家的丫鬟仆役们对生活的城市习以为常,仿佛呼吸和水,也没人会特意去提及,种种因缘差错,酿成可悲的后果,纵使红衣早慧,也只知道是个比较大的城市,却弄不清城市的名字和模样,这让他对偷跑很绝望。
“咱们慢慢打听,总会找到的,”清暖紧紧地抱过他,眼泪一滴滴掉在他柔软的长发上,“傻孩子,不要死,只要活着,未来就会有希望,我们总会找到家的,家里没有坏人,只有爹娘,他们在等你回家呢。你要咬紧牙关,好好地活下去,哪怕只是装出个听话的样子来也没关系,不要让何姑怀疑我们,这样才能在机会来临的时候逃跑,甚至……复仇。”
“回家?”红衣将头埋入他温柔的怀里,过了许久,才问,“你家在哪里?”
清暖说:“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乡下地方,父亲姓李,那里家家户户都种桃花,每年春天,桃花映得天空如晚霞般红,很美丽。我家多种了两棵桂花树,我最爱吃娘做的桂花糕。”他的眼里有对故乡的思念,勾起了红衣的乡愁。
他们不能绝望,要好好活着,一起回家。
月色下,柴房里,两个孩子伸出尾指,慎重地勾了个约定。
这是梦想的约定。
年余年,月余月,日余日,少年长成,风华绝代。
红衣身量极瘦弱,眉目如画,越发美貌婀娜,端得是倾国倾城,艳满柳州。他登台唱戏,云鬓花颜,一袭红衣,吹了首《相思曲》,回眸笑处,秋波涟漪,引无数风流公子尽折腰,投金珠满船,只恨不得将身许之。相较之下,清暖的身材高挑,喜着青衣,眉心朱砂如血,更有书生的斯文儒雅,以至何姑也放弃了给他浓妆艳抹,留了几分本色,却也动人。
很多时候,清暖总是默默陪在红衣身旁,如花间绿叶。
两人一遍又一遍地悄悄描述着未来的图画,梦里总有家乡。
经常有贵客一掷千金找戏子相陪,红衣和青暖都喜欢接待远方来的贵客,尤其爱听他们故乡的风情轶事,然后从这些故事里一点点和自己残留的家乡印象对照起来,偷偷寻找答案。
家乡饮食偏甜腻,河畔有杨柳,年年赛龙舟,八年前的龙舟胜者是个特别丑的老男人,举行法会的神庙很大,里面有许多神仙鬼怪的雕像,龙舟会上有大户人家丢失孩子……记忆里的无数碎片终于拼成了答案,指向岐城。
他们调查好线路,研究好伪装,重金买通了帮手。
在一个有雾的清晨,红衣和清暖双双逃离戏馆,奔往岐城,奔向自由。
避开追捕,他们陆路转水路,水路转陆路,再陆路转水路,好不容易甩掉了追兵。
万株柳,岐城近,小船荡漾在水波上,朝思暮想的故乡就在眼前。
红衣不由紧紧按住跳跃不已的心脏,害怕起来。戏馆的多年女装训练,强迫他养成了许多不好的习惯和姿态,总是努力改变,举止还是比较偏女气,他没有自信还能回到从前。
清暖握住他的手,肯定地说:“放心吧,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
红衣略略放松,笑道:“是啊,我娘很疼我的,她从小就重金教导我,还亲手给我做过杏花糕,我娘做的杏花糕可好吃了,我请你吃……”
【陆】
错了,一切都错了。
父亲听说自己儿子回来,起初是有些高兴,待看见他的容貌,先是惊艳,再是惊愕,最后陷入了长长的迟疑。他的哥哥弟弟高声嘲笑,不停问他在戏馆的经历如何,又问他哪个客人最是温柔体贴,哪个客人最是出手大方。他的母亲又有了一儿一女,她看见这个落难多年的儿子,眼里竟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嫌恶,她吩咐人将他安排去最偏僻的同秋院,不再理会,任凭兄弟对他肆无忌惮地羞辱,随便仆人对他冷嘲热讽。
他们说,聂家没有这样不要脸的儿子,长得和女人似的。
他们说,你在被拐进戏馆的那天就应该去死,至少不应该回来,为家族蒙羞。
他们说,聂家的嫡长子早就死了。
他们说,你要离其他的少爷小姐们远些,千万别把外面带来坏习惯沾染给他们。
风言风语,字字句句,如刀似剑,捅得心窝直流血。
可是,他们总归是逃出了地狱。
红衣得知清暖死讯的时候,是夜里子时。他的身体从兄长所在的浣花院里用破席抬了出来,他咽喉处扎着根金簪子,眼睛睁得很大,鲜血染红了青色衣衫,滴在青石路上,就像无声的泣诉。红衣几乎疯了,他不顾拦阻,冲去浣花院里质问庶兄究竟出了什么事。
庶兄推卸:“我也不知他为何要自尽,莫名其妙就自己扎了喉咙,或许是想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