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速道来!”

“消息说,那共工主司布云行雨,筑堤防洪,他一走,炎帝身边就没有雨师了,因此才广纳侧夫,想寻一个能祈雨的祭司。九黎族的蚩尤铜筋铁骨,打仗倒是有本事,可他不会降雨呀。”

溟海听得此言,弹身跳起来,在水晶榻上乱蹦:“我会我会!本座专职降雨!淹了东陆也小菜一碟!”

旋龟连连摇头:“海水不成!要淡水,不能是咸的。”

“不要咸的。”溟海略一思索,拍手道:“那也好办,不过凑些雨云,多费点功夫罢了。虽不能淹了陆地,连下上十天十夜还是可以的。”

“足够了,足够了!能降雨就有谱。”旋龟笑眯眯地道:“且劳溟主费神,写拜帖一封,再备礼物一份,老臣亲自登陆去递。”

这胖鱼赌气十多天不肯起床,此时听有希望,忙爬起来准备。旋龟吩咐仆人准备饭食:“不慌不慌,一边吃一边弄,饿瘦了不体面,这相亲嘛,就得容光焕发!”

溟海囫囵吞下百斗鲜鱼,随便垫了垫底。他本有逸群之才,只是情根深种失了理智,旋龟稍加点拨,他便口述成一封文辞雅丽的拜帖,让文书刻在玳瑁上。

说到礼物,溟海又嚷嚷着让奴仆去他库里搬那十丈高的珊瑚宝树、夜光璧、琅玕冠来,旋龟摆手:“不可不可!臣此去乃是投石问路之意,若送太贵重的礼,倒显得溟主急迫,跌了身份。”

溟海此时恨不能把宝座都打包送给心上人,急道:“那送什么才好?”

“小小一份,精美又有特色,这般才有诚意。”旋龟沉吟片刻,提议道:“送一对珍珠如何?”

陆地上人们以为海蚌生的珍珠便是好宝贝,却不知在水族眼中,那是最下等的珠子。真正的好珠乃是鲛人之泪,要相貌身材顶好、千岁以上的鲛人,于月圆之夜在深海中哭泣,这样泪水集精华于一体,化成的珠子才是好货色。

雄性落泪成珠为“皎”,万芒流溢,夺人眼目,可做首饰;雌性落泪成珠为“珀”,光彩稍次,但质地细嫩,磨粉护肤最佳。鲛人性烈,轻易不肯落泪,要用各种手段才能出珠。这胖鱼养着一大批鲛人使唤,最不缺的就是珍珠,当即叫人取来三斛细细挑选。

准备得当,旋龟在溟海的催促下上路了。

这一日夕阳斜照,人们收了农具往家中去,看到寨子外站着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婆婆。也不知她年岁几何,但见腰弯似弓,双耳尖尖,白眉三寸,拄着一根非金非木的拐杖,一看便不像人类。

见她慈眉善目,倒也不怎么吓人,一个女孩儿大着胆子问道:“婆婆来姜寨作甚?可是找我们瑶姬大人?”

那老婆婆点头笑道:“正是,正是。请这位姑娘代为通报一声,老朽从北冥而来,为自家君上传话。”

这女孩儿也没听过北冥是哪里,随手将尖底陶罐往土里一插,跑着往寨子里去了。

前几天收的一批青麻刚刚晒干,瑶姬正坐在屋中剥麻搓线,听闻有北冥来的使者,甚是诧异。炎帝部落深入东陆,距离大海万里之遥,从未跟那里的水族打过交道。但既是一国之君的使者,自然不能怠慢,瑶姬立刻收了茎秆麻线,差人请那婆婆进来。

使者进门便拜,恭敬道:“百闻不如一见,主君果真是天上地下第一美人,威仪端丽,倾倒众生,旋龟今日可算开眼了。”

瑶姬谦虚道:“谬赞谬赞,不知使者来此所为何事?如今的北冥之主……是若望的后嗣吧?”

“正是先王遗孤。”旋龟流了两滴浊泪,以袖拭之:“可怜见的孩儿,出生便没见过母亲。孤零零从炎渊火山孵化出来,才不过丈许一尾小鱼,凄凄惶惶,见者流泪。臣等不负先王所托,扶持幼主长大,如今君上刚满一万五千岁,真个是玉容俊秀,性情温顺,才德过人……”

这老龟语速极缓,说话又没主题,从主人身世开始陈述,瑶姬耐着性子听下去,渐渐摸到一点头绪。果不其然,旋龟说到最后,取出一包书简并一个木匣,双手奉上:“臣此次叨扰,正是为君上提亲来的。”

拜帖刻在半透明的玳瑁甲上,一共六片,温润如玉。匣子是海沉木制成,熏以龙涎香,旋龟打开盖子,陋室之中仿佛立刻升起两轮月亮。只见木匣中放着一对小巧精致的珍珠耳坠,流光溢彩,瑰丽夺目。

“礼物简陋,难成敬意,只呈溟主一片仰慕之心。”

瑶姬看着书简和耳坠,心中诧异,问道:“你主上可知我已婚娶多年了吗?”

“溟主早已知晓,言说自己生得晚,只求侧夫之位。他身为水族之主,天生精通水系法术,听闻主君缺一位雨师,愿效绵薄之力。”

她这般说,瑶姬更是惊诧。北冥的疆域远比整个东陆还大,海中更是以富裕繁华著称,这样一位血统高贵的君主,何必去国离乡,求个小小侧夫之位?

旋龟见她迟疑,开口解释道:“其实溟主是对主君一见倾心,肯不要名分,只要能侍奉于瑶姬大人身边便心满意足了。自先王逝去,北冥无女性统领,全指望溟主一人。若能做成这桩姻缘,我族别无所求,但恳请一女嗣回海中继承大统。”当即将溟海在仲春篝火晚会上对瑶姬一见钟情的事陈述出来。

这一日姜川狩猎晚归,回到家中,见瑶姬秉烛读简,面带愁容。

“阿姐怎么了,谁的信?”

“水族来提亲了。”瑶姬也不多说,把玳瑁甲交给弟弟。

姜川细细读了一遍,见这书帖文辞庄重,语言隽永,既含蓄表达了仰慕,又说明了愿修两族之好的期望,可知执笔人文采极佳。姜川也皱了眉头:“鲲鹏一族历来头脑聪慧,面貌姣好,又是会施雨的水族,若真的能嫁倒是皆大欢喜。但听说水族极富裕,我们这里的条件恐怕……这溟主怎么如此执着?”他想了一想,突然拍手笑道:

“哈!我知道了,定是他见过阿姐,春风一度后便立刻拜倒在裙下,情愿被你差遣。我猜的对不对?”

瑶姬戳他一下:“你又来打趣我了!如今这事好生难办。他只是一时意乱情迷,嫁过来肯定会后悔。我们得想个好法子,要拒绝,又不能让他失了脸面。”

姐弟俩商量了一夜,第二天再次接见使臣。那旋龟也明白她二人的顾虑,干脆建议道:“书简往来毕竟疏远,不如请溟主亲来此地,向主君表达心愿,如何?”

姐弟俩想,只要让溟海白天来一次,看看这里的艰苦环境便会打消想法,遂欣然应许。不管事情成与不成,按照规矩,回礼是一定要的。两人苦恼半天,既不能贵重到让对方误会,又不能失礼,最终选了一枚五彩琉璃珠,拴上瑶姬亲手打的繁复丝绦,交与旋龟带回北冥。

7、第七章 ...

且说这旋龟回到海底,见后殿洋洋洒洒扔满了华丽的衫袍、履靴、佩饰,珠光宝气耀花人眼,连插针的空都没有。溟海对着镜子左顾右照,千挑万选,寻他相亲穿得行头。见旋龟归来,奔过去抓着乱问,旋龟也不说别的,只将瑶姬所赠的琉璃佩拿了出来。溟海捧着这礼物,凤眼眯成一条缝儿,美得几乎要飞到天上去了。

旗开得胜,旋龟便有了资本,她慢悠悠道:“溟主啊,您想办成这门亲事,可得听老臣嘱咐。”老将出马一个顶俩,溟海当即满口答应。

旋龟便让织造局的鲛人们来给他量身,从库中选了一匹仆从穿的青布。溟海自小喜欢鲜亮衣裳,见这颜色毫不起眼,瘪嘴不乐意了。

“好难看!简陋粗糙,泯然众人,穿着这东西去,岂不让妻主小瞧了我?”

旋龟慢条斯理解释道:“臣此次探访,见炎帝夫妻生活简朴,性格淳厚,您若是穿绫罗戴宝器去,美则美矣,可她二人会觉得养不起。溟主此后见面,一定要走端庄素雅的路子,不可露富。只要订下婚约,过门以后嘛……”老龟呵呵两声,意味深长,“还不是任您随心所欲?”

溟海乖觉得很,一点即透,立刻让鲛人们拿布去裁。新衣上身,曳地长发整齐束于脑后,冠饰、玉带、扳指一概不用,只将瑶姬所赠的琉璃佩拴在腰间。一番打扮,通身的妖邪之气便都藏住了,只那双斜飞的凤目顾盼间仍有风流溢出。

“庄重!庄重!”旋龟强调,溟海定神收敛,将小时候学的礼仪姿态拿了出来,眼观鼻鼻观心,练了两次,牢记于心。

择了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他带了两个老臣乘飞龙出海,朝炎帝所居的姜水飞去。

溟海从天上往下看,只见青草横竖成行,一眼望不到边。一座座草房小巧圆润,有的还冒烟,像刚出笼的肉馒首。寨子里圈着许多肥美多汁的豚猪,中间还有颗柿子树,可惜果子还是青色的。

他大为满意,居高临下指着一片空地说:“此处甚好,本座的屋子可以建在这里。”

飞龙巡视两圈,落在姜寨外面,溟海整了整衣衫,在旋龟引领下朝主屋走去。

水族事先递过信,瑶姬姐弟知他今日要来,也没安排农务,换了整齐衣裳等着。姜川远远看那海主过来,不由得赞了一声:“好漂亮的魔物!跟阿姐站在一起,倒是不落下风。”

瑶姬哭笑不得,感情弟弟是忘了今天要婉言拒绝的事了。姜川又望了一望,叫道:“哎呀,他什么也没带,只佩着阿姐送的琉璃珠呢。”瑶姬无法,进去把那副珍珠耳坠戴上了。

溟海低头进门,刚想这主屋怎得如此低矮,抬眼便瞧见瑶姬端立于上。只见她乌发挽起,露出光洁修长的颈子,耳垂上悬着一对摇曳生姿的珍珠,腰若纨素,耳著明月,清丽不可方物。溟海一颗心立时便软倒了,眼中满满装着她,屋里简陋的陈设便都视而不见了。

“溟主远道而来,路途辛苦了。”瑶姬落阶去接他。

美人呵,只要能见到你,围着北冥游十圈也值得!溟海心神激荡,表情语言却极尽克制,施了一礼,随她上台落座。

姜川细细查考,见溟海着一身淡青直裾,拂摆、敛袖、正跪,一行一动端方稳重,礼仪举止毫无差错,气度清贵难言,确实是出身世家的男子。姜川当即向瑶姬望去,眼神中写着:阿姐,你不是说他不合适吗?我瞧着挺好呢。

瑶姬也是暗暗纳罕。还记得那晚他一身妖异红衫,风流轻狂,一副游戏人间的样子,今天却大变活鱼,看着极为端庄。难道是她记错了?

一番交涉,溟海态度诚恳,明确表示他的思慕之情,以及联姻追随的殷切愿望。见他穿得这样朴素,姐弟俩也不好说条件艰苦的话了,只婉言请他再多考虑些时间。知道不可一蹴而就,溟海也不勉强,起身告辞,言说以后再写信来。

他一路回去,心中装满瑶姬,其余只留下些许肉馒首一般的可爱小屋、美味肥猪之类的印象。溟海心道,寨子周围那些绿油油的草,整齐是整齐,只未免长得太高,到时候派人去剪短压平了,才好跟妻主跳舞玩乐。

长期的拉锯战开始了。

自此分离,想念便如山呼海啸般一发不可收拾,溟海躺在水晶榻上翻来滚去,矜持几天,终于绷不住了,便将饱含思念的情诗刻在玳瑁上,鱼雁传书,发给万里之外的心上人。

瑶姬从信使手中接信,开始三日一件,过了些时候一日一件,到最后吃一餐便来一捆,闺怨诗、相思体,一时幽怨,一时唏嘘,情情切切密密匝匝,不出三月信便积满一间仓房,信使也累得换了几波。正值农忙时节,瑶姬累得脱不开身,虽隔许多日才回复一件,但日日拆看溟海的情诗,倒也觉有趣。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恨不能飞。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连姜川也感慨这溟主用情至深,劝姐姐干脆接受他的求婚。

待到深秋踏来,农忙结束,瑶姬终得了一点闲。她看着那仓书信,过意不去,便打算去北冥探望溟海。此行没有提前知会,她乘龙而去,兴之所至,一边空中翱翔,一边赏玩陆地上深浅不一的红黄。不一日到了海边,循着溟海的妖气觅去,却发现湛蓝的海水中一头黑白相间的巨鲸正独自玩耍。

它没注意到空中有人,将一只透明水母顶在光滑的前额上,窜出水面蹦跳,好似带着一顶软趴趴的帽子,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烦了,将水母吃掉,又潜入海底,捞出一枚桌面大小的海蚌,仰面朝天浮着,将蚌放在肚皮上,尾鳍‘啪’的一击打碎贝壳,嫩肉扫进口中。

那海蚌年深日久,内藏巨珠一枚,胖鲸吐出珠子抛接几下,又用尾巴将之拍成齑粉,涂在滚圆的肚子上,揉揉搓搓,直擦得一张肚皮雪白闪亮。

“哦啦啦啦,我怎么这么美,这么美,这么美~美得惊心动魄,惨绝人寰~~啦啦啦啦本座就是万古流芳舍我其谁第一俊美风流的海之主~~~”它得意的唱着歌,并用鳍拍打肚皮,发出砰砰砰的清脆拍子。

不经意见到这幅憨态可掬的样子,瑶姬以袖掩面,笑得几乎从龙背上摔进海中,鲲鹏一呆,向天上望去,见那位日思夜想的绝代佳人翩然而立,正看着自己笑得打跌。

自从邂逅瑶姬,溟海在她面前一直装作神秘成熟,不想苦心经营的形象一朝败坏殆尽,他“呀!!!”的大叫一声,嘤嘤嘤捂着脸沉入海中,只盼自己死在当地、永世不要再见她面才好。

瑶姬见他逃了,捏了个口诀,避水而入。海水清澈透明,那鲲鹏黑白分明巨大一只,趴在海底十分显眼。瑶姬游到他身边,张开手臂便抱上去。

“捉住胖鱼啦!”她脆声笑道,没有丝毫瞧不起的意思。

溟海鱼鳍微分,露出眼睛,见她颊生梨涡,明艳绝伦,一时又呆住了。

瑶姬渡过春秋寒暑十万余哉,天上地下各般绝顶男子历经无数,或冷酷邪魅,或热情似火,或风流倜傥,她早已不稀罕了。只这尾娇憨胖鱼,拍拍鱼鳍便引得她开怀大笑。

溟海见心上人开心,干脆抛了矜持,以原型带她戏水兜风,在海面上玩了整整一天。到夜里又潜入深海,招待她到自己的水晶宫去。旋龟等四臣早已做好准备,将摆设的奢侈品都搬走了,又用海草青苔缠了四壁,使这座四海闻名的水晶宫看起来巨大空旷,朴实无华。

瑶姬在海中玩了两三日,便乘龙归家去了,将此行经历跟姜川细述,两人拍手笑了一场,商量几句,便写了纳彩的问函寄往北冥。

“问函”是提亲的一个步骤,意思是向周围的人询问对方的品德性格。发出没几日,便收到一大堆水族的回函,内容均是溢美之词:

溟有君子,颀而长兮,如圭如璧。

溟有君子,清扬婉兮,如瑟如僴。

溟有君子,目如星兮,不可谖兮。

(北冥有一位君子,他身材颀长,俊美无双,双目如明星灿烂,品德似美玉无暇,他的胸怀多么宽广仁义啊,见一面就不能忘怀。)

问函都是赞美倒不算什么,只是通常大家会在文章最后写“如此美好的男子,真舍不得你远嫁”之类的挽留之词,这些水族的回函却一句没提。姐弟俩心中奇怪,翻了几遍,想可能是水族没这种行文习惯,于是释然,便送了纳征的聘礼和信函过去。

终于得以订婚,溟海拿到信,不禁仰天长笑,当场封给旋龟一个“千古相国”的称号,并让四臣速度准备他的嫁妆事宜。

从此水族征夫无数,四海中最最贵重的宝物流水价往水晶宫中送来,鲛人们没日没夜缝制他的嫁衣,为采珠,哭得眼睛都瞎了。

神魔寿命几乎无限,重大的仪式准备上百八十年很正常,旋龟见势头不对,这胖鱼是想把北冥整个搬空,于是劝道:“溟主还是早日过门为上,省的夜长梦多,横生枝节。”

溟海想此话没错,万一再来个蚩尤蠢尤的插队,他岂不是又落后一个名次?于是三年后便急匆匆带着嫁妆上岸了。

北冥之主大婚,倾举国之力操办,这场婚礼乃是盘古开天辟地后最奢华的仪式,仅搬运嫁妆的队伍就有上百里之长,此后天上地下,再也无人有此等财力物力。

溟海志得意满地立于龙车之上,身后嫁衣十丈,玄色底上,以珍珠缀成流水波纹,光芒万丈,日月相形失色。鲛人们一面开道抬衣,一面流泪歌唱,祈求溟主就此嫁出,再也不要回来。千年之后,仍然有人在队伍行经之处捡到闪闪发光的宝珠。

从北冥到炎帝部落,本来不需经过九黎族,但溟海为了立威,故意绕了个大圈子,让车队从九黎门前经过。

蚩尤听到乐器歌声,跑出来观看,见到那浩浩荡荡的车队经过门前,盛着诸般器物宝贝,心中怅然若失。

盐母出来拍了他一掌:“看甚看?这种赔钱货,不带这么多东西就嫁不出去!”

姜川带人出来迎亲,只远远看到先锋队伍就变了颜色,旋身奔回姜寨,跟瑶姬形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急道:“聘礼只送了两匹细麻过去,竟回了这么多嫁妆,阿姐,我们怎么办呀!”

瑶姬也是心惊无措,回首看自家寒酸的草房,如何能经得起这般阵仗?无奈之下,只好动用神力,让草屋枯枝生发,装点以奇花异卉,又铺了一条十丈宽的鲜花大道,才勉强有了点样子

新人还没到,先来了一队水族工匠,在溟海当年看中的空地上修了一栋高屋。珊瑚作顶,水晶为砖,琥珀挂檐,内外镶嵌拳头大的夜明珠,晶莹剔透,美轮美奂。

人类听都没听说过这等华丽的屋子,目瞪口呆站在外面观看,还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从此姜寨便有了一道奇景,正位上的主屋草顶泥墙,偏位上倒有座彻夜通明的宫室。

这场婚礼之后,世间便多了两个新词汇,一为“借光”,意思是夜里去溟主屋外,凑到夜明珠下就能看清。一为“嫁祸”,意思是将祸害顺利嫁出家门。

8、第八章 ...

当天黄昏,婚礼如期举行。共工穿上郑重的玄色礼服,祭天地鬼神,祈风调雨顺。此举既是仪式所需,也是演示给溟海看,使他明白今后祭司的工作怎样进行。

婚礼后,惯例是热闹的篝火晚会,姜寨附近许多部落的人都赶来参加,顺便观看瑶姬那传闻中巨富的新侧夫,更有些散仙和妖魔偷偷混进来瞧热闹。一场奢靡婚礼,溟海出尽风头,他玉冠束发,露出光洁明净的额头,眉眼飞扬跋扈。青春、貌美、强大、骄傲,溟海头昂得高高的,坦然接受所有或审视或羡慕的目光。此乃他鱼生中最美、最得意的时刻。

是夜众人欢声笑语,良辰美景不再赘述。

姜川的计划是婚礼后就带人出发前往蜀地,但仪式还有个重要的步骤没有完成,那便是“奉汤”。新人嫁来,第二日清晨要早起洗手做饭,献给族中地位最尊的男子,“做羹汤,事舅姑”从此融入大家庭。瑶姬姐弟虽然不需人类饮食,但既为首领,仪式至少要做表率。

溟海知道这是最后一道坎了,虽然玩了通宵,还是睡眼朦胧爬起来钻进厨房。地上摆着一盆旋龟昨夜备好的新鲜乌贼,溟海掳起袖子,伸手便抓了一只塞进嘴里,赞一声好味。他暗道陆地上的生灵好奇怪,非要把食物弄熟再吃,难道原汁原味的活物不是最好?

做饭第一条便是灶下生火。这看起来简单,实际却很麻烦,堆柴、点芯、吹火、鼓风,哪一条都得练上多次,这胖鱼从小娇生惯养,哪里做过?捣鼓了半个时辰还没把火苗生起,手脸却抹得一道道全是锅灰。他天生不会火系法术,这会儿暴躁起来,抬脚就想把那灶头踹翻。

姜川听厨房里叮叮当当,等了半天还没有消息,掀帘进去,赫然见溟海抹得像只花猫,锅碗倾倒,满地都是柴禾。

“莫急,我来帮你。”

姜川熟练地用襻膊缚起袖子,三两下就把火生起来了。“接下来把水烧沸,食材扔进去煮熟就行了,小心别撩到下摆。”他心地善良,怕溟海多想,还微笑着宽慰他:“我跟阿姐平时都不需要饮食,不会煮饭也没什么,今天就是走个过场,你莫要紧张。”

溟海口中称谢,心里却想:要不是为了赶紧把你送走,本座又何苦做这些奴仆事?前脚你走了,后脚都是我的天下!

姜川离开厨房,溟海等着锅里水沸。他连生火都不会,哪里知道食材需要剖腹去脏?一股脑把盆子里的活乌贼全倒了进去。乌贼遇热,把腔子里的墨汁全都喷了出来,一锅清水登时变得乌黑。溟海想汤里只有一味食材未免单薄,从翁里掏了一坨鱼籽扔进去,回首又见架子上摆着许多瓶瓶罐罐。他分不清梅、卤(盐)、醯(醋)、醢(肉酱),却也知道里面装得是调味品,当即抓过来,每样倾底倒入。

汤沸了,溟海抽出一支长勺在锅中乱搅,心道有北冥出产的新鲜海产,又有瑶姬家中自备的调味,这一锅羹汤岂不是鲜绝美绝?本座果然是天才!

又过半个时辰,新人从厨中端出了他的劳动成果。姐弟二人探头望去,只见一锅乌漆漆、稠乎乎、冒着泡的不明物体散发出难言的气味。“奉汤”仪式郑重,旋龟精选的都是有灵性的乌贼精,久煮不死,在锅中翻来滚去的蠕动。

姐弟二人表情大变,溟海把这锅诡异的东西送到姜川面前,恭敬道:“阿兄吃吧!”

瑶姬抓住弟弟肩膀,惊道:“阿弟!不要!”

姜川回握住她的手,语气沉重:“最后一餐了,我吃下婚礼才算完成。”接着决绝地用长勺挖了一坨,闭上眼,大义凌然地吞了下去。

但见他脸色由白转红,由红转黑,最后又变回惨白。姜川以袖掩面,将嘴巴边一条还在动的触手用力咽下,接着颓然坐倒。

“阿弟!你怎样?!”瑶姬焦急地捧着弟弟脸问。

“……没、没事……”姜川一手重重摁在桌上,勉强做出笑容,“味道……是冲了点,不过……倒是挺新鲜。”

“好味吧,我下锅前有尝过呢,每一个都是活蹦乱跳的~”溟海毫不自觉,得意洋洋地夸耀。

瑶姬二人执手相望,泪光莹然,姐姐心疼弟弟吃下这活地狱汤,弟弟心疼姐姐今后要跟如此厨艺的侧夫共渡。

巳时过后,姜川带着几十个拓荒的男女启程。炎帝其他部落也有数支队伍,共计三百余人在邽山汇合,一同南下去蜀。送别了弟弟,瑶姬好生难过,溟海却抑制不住的欢乐,心中只盼共工再也不要回家。

他见主屋草顶泥墙,怎么看都不顺眼,立刻便想招水族的工匠重起一座,谁知瑶姬把他叫到屋里,郑重道:

“昨日我想让你开心,没提别的,今日却要说些正事。我自十万年前来到此间,所有事都亲力亲为,从未用过奴仆。部落中没尊卑高下,大家都是一样,你既然嫁于我,以后不可在这里使唤别人。”

“我自己家带来的奴隶也不行?”

“不行!人类天生好奇,你这样做,她们都想学,以后便都乱了。”

溟海见她口吻严肃,知道这是没法商量的,只好服软答应,让工匠仆人们回北冥去了。瑶姬神色一缓,道:“我这里艰苦,委屈你了,阿海有什么想要的?我能做到,定然满足你。”

溟海拍手笑道:“妻主,今天吃猪好吗?我见那栏中喂得都好肥胖了,正好一气儿吃光。外面一行一行的草地太高了,压一压剪一剪,晚上跳舞野餐吧?还有,我想要新衣,要鲜亮颜色。”一番话说得正经,毫无开玩笑的意思。

瑶姬听他说要吃光牲口便愣了,说到草地,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是想把刚抽穗的粮食都剪了,心中大骇。“阿海,那猪可不能随便吃,是祭祀和过年时宰了分的,你不过是贪一时口腹之欲,大家却一年都尝不到肉了。想吃便自己去野外猎好吗?”

溟海瘪嘴,心想野猪肉口感韧硬,哪里有人类圈养的嫩。

瑶姬继续道:“外面的“草”是粟和黍,所有人的口粮都指望这个,万不可去翻压!新衣倒是没问题,我晚上便织布给你做。”

溟海好生失望:“那么今天晚上不跳舞了?”

瑶姬苦笑:“大家都要劳作,怎么可能天天跳舞?”

“可是我到陆上,行走来去,就是天天跳舞啊?”

原来这胖鱼来到人间十多年,只有玩乐上心,别的什么都不懂。

瑶姬天性厚道,水族虽然有意骗婚,她并没有反悔的意思。只要溟海能做好雨师,别的家务不指望他。这对神魔的共同生活开始了。

天未亮,瑶姬起身穿衣,准备出门工作。溟海抱着她不肯松手,瑶姬又亲又哄,让他继续睡。接着便去田地间,看有无虫害,接着去有病人的人家探视。等瑶姬出门,溟海便眯着眼睛回自己的水晶华屋睡回笼觉,一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梳头、净面、更衣(一般要换十七八套才满意),接着晃悠悠去主屋后的鸡舍。

这是瑶姬吩咐的唯一一件家务:她养了许多只母鸡,让溟海撒一把秕谷,把新下的鸡子收进竹篮里,等过节来客时食用。

但溟海收了鸡子,并不放进地窖,而是直接端回自己屋里。像人类吃瓜子一样,他啪的磕破、吸溜就进去一枚。

下午,瑶姬召集手下得力干将,解决部落中的各种纠纷,并商讨修缮水坝、圈栏、道路等工程问题。溟海吃光鸡子,晃悠出门去看猪。瑶姬千叮万嘱不许偷吃,他没办法,只好依在圈栏外看看解馋,猪儿们每日被他意味深长地眼光狠盯,总是吓得掉膘。

到了晚间,瑶姬去姜水边拉起清早布下的渔网,弄些河鲜喂家中的胖鱼。这是溟海一天中最爱的时光,瑶姬坐着织布,他就枕在她膝头,叽叽咕咕不住嘴的说些闲话。今天看到什么新鲜事,吃了什么好东西……最后的大餐是熄灯吃妻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