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凝苦笑道:“爹爹,他死了。”宁不空额上青筋迸出,厉声道:“胡说,这瘸子诡计多端,必是装死。”

“他真的死啦。”宁凝幽幽说道,“人死万事空,他死了,我的恨也平了…”她看了陆渐一眼,见他若痴若呆,自己说了这些话,他也不曾看上一眼,宁凝心中一酸,心知再不离开,势必失态落泪,于是咬咬嘴唇,转身即走。宁不空纵然乖戻,却拿这女儿无法,又知陆渐厉害,有他坐镇此地,再无便宜可占。他心念数转,恨恨一跌脚,转身要走,不防沈秀大声叫道:“宁先生且慢,我也随你去。”

商清影失声叫道:“秀儿…”沈秀却不理她,冲宁不空一膝拜倒,大声说:“还望先生收留。”

宁不空冷冷道:“我为何要收留你?”沈秀咬牙道:“沈瘸子不仁,我也不义。他不拿我当儿子,我也不拿他当老子。从今往后,我与天部一刀两断,全听宁先生一人支使。”“也罢!”宁不空阴沉沉一笑,“你傲我火部的记名弟子吧。”沈秀喜滋滋地说道:“多谢宁先生。”宁不空冷冷道:“你先别谢,你既是我火部弟子,就要遵守火部的规条,若是违我号令,我一把火将你烧成炭灰。”

沈秀打了个突,默默起身,站在宁不空身侧。商清影惨声道:“秀儿,你别走…”沈秀看她一眼,冷笑道:“你不是有儿子了么?从今往后,你是你,我是我,你我之间全无干系。“商清影不料他得知身世之后,变得如此决绝,眉梢眼角只有怨毒,哪里还有往曰温柔顺从的样子?一时间,她喉头发甜,身子摇晃不定。陆渐急忙将她抉住,怒道:“沈秀’她对你情义深重,你怎么这样绝情?“沈秀望着商清影,稍微流露迟疑,跟着冷哼一声,拂袖走了。

第三十九章 八图合一

谷缜忽地大叫一声,纵身跳了起来。时辰已到,“无能胜香”失效,谷缜大踏步走向谷神通,脱下袍子裹住尸体。商清影欲要上前,谷缜喝声“滚开”,耸肩将她顶开,形单影只,走向庄外。

商清影望着他的背影,心头似要滴血,较之沈秀离去,更是痛楚几分。叫声到了嘴边,化为了一串喃喃低语:“缜儿,缜儿…”这么念了两声,一阵天旋地转,忽地昏了过去。陆渐抱住母亲,又看了看陆大海,心中不胜茫然。陆大海久经世故,说道:“渐儿,你先带你母亲回屋歇息,沈先生的后事我来张罗。”陆渐苦笑答应,又见五名劫奴走上前来’便吩咐五人协助陆大海料理丧事,又让燕未归召来庄内仆婢照顾商清影。

夜半时分,商清影方才醒转,不吃不喝,也不言语,只是盯着陆渐,死死抓住他的手不放,陆渐只好守在床边。母子二人默然相对,直待玉烛烧尽,商清影才沉沉睡去。

陆渐退出卧室,来到庄前,只见喜堂红彩撤尽,白花花立起一座灵堂。望着灵柩,陆渐百感交集。父子两人全无恩义,沈舟虚的所作所为,陆渐赞成者少,厌恶者多,即便如此,一想到生身父亲就在棺木之中,仍觉心中悲戚。他瞧了一会儿,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劫奴们上前行礼,陆渐问道:“我爷爷呢?”莫乙道:“老爷子彳臓惫,我让他休息去了。”陆渐点了点头。莫乙迎:“还有一事,尚请主人定夺。”

陆渐道:“主人二字,再不要提,从今以后,你们叫我陆渐。”劫奴面面相对,过了一会儿,燕未归闷声说道:“主人的名字,打死我也叫不出来。”秦知味也说:“主…主人是主人,奴…奴才是奴才,小…小奴皁贱,不敢亵渎主人大名。要…要么,我…我和狗腿子、鹰勾鼻子叫主人,书…书呆子和猪耳朵叫名字。”薛耳怒道:“厨子太奸诈,你们都叫主人,我们怎能不叫?”

秦知味道:“你…你是你,我…我是我。”忽向陆渐跪倒,哀哀乞求,“主人慈悲,还…还是让小奴叫您主人吧。”燕未归、苏闻香从来少言寡语,这时也双双跪倒磕头。薛耳哇哇大叫,屈膝跪倒,连磕三个响头。莫乙也要照做,却被陆渐抉住,苦笑道:“莫先生,你见识多,快想一个两全法子。”

沈舟虚生前城府极深,喜怒哀乐极少出自内心,大都因应形势而定,又经常爱说反话,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但劫奴稍有轻慢,惩罚立马降临。这时旧主去世,更换新主,陆渐言语谦和,与沈舟虚天壤有别。但“天算”积威所至,众劫奴听了新主人的奇言怪语,玉足怕说的又是反话,陆渐说得越诚恳’他们越是不敢相信。唯独莫乙、薛耳和陆渐有些交情,知道他的性子,但见众人如此,也不敢标新立异。

陆渐见莫乙犹豫,正色说道:“莫乙你知道,我以前也是劫奴,吃过‘黑天劫’的大亏。”莫乙这才放心,说道:“老主人临终前将部主传给了您,我们不叫您主人,叫您部主如何?”陆渐摇头道:“我接了玉簪,却没答应他做天部之主。”莫乙道:“你不肯做部主,我们只好叫你主人。”陆渐看着地上四人,心想不依莫乙之言,他们一定不会罢休,只好说:“也罢,部主就部主。”

莫乙大喜,忙道:“还不见过部主?”其他四人面面相对,稀稀落落叫了几声。陆渐又问:“莫乙,你有什么事让我定夺?”

莫乙进:“老主人是总督幕僚’他这一去’必然惊动官府。若不拟个说法,胡大人问起来,怕是说不过去。”陆渐深感头痛,问道:“你有什么主意?”莫乙道:“我想了想,先报个夜里暴卒,就说因为沈秀的婚礼大为震怒,引发痼疾,中风去世。只是,这理由须由主母来说。”

陆渐想了想,说道:“这事就这么定。”莫乙又道:“还有一事,请部主随我来。”说罢秉持蜡烛,当先而行。

陆渐随他来到一间书房,房中典籍满架,不知几千几万。莫乙走到东面书橱,抽出几本书册,露出一面小小的八卦,莫乙拧了数周,书架退开,出现一间密室。

陆渐大为惊奇,忽见莫乙招手,便即跟上,只见密室南墙上又有一面八卦,莫乙再梓,八卦退开,露出一扇三尺见方的暗龛,龛中叠满书册。莫乙捧出书册,一一递给陆渐。陆渐怪道:“这是什么?”莫乙道:“这是天部的机密文书,这一本是天部弟子名册,部主若有这部名册,即可召集本部弟子。这一本是天部的账册。至于这本笔记么,记敉广当今朝野重要人物的事迹性情、阙失阴私。有了这一部笔记,到了紧要关头,不容这些人不俯首帖耳、乖乖听命。”

陆渐听得好奇,对着烛火翻阅几页。书中分为士、农、工、商、皇族、武林六卷,各卷记载许多人名,陆渐多不认识。人名之后,记载了各人的善事恶行,其中不乏种种凶淫恶毒之事。

陆渐瞧了数页,不胜厌恶,径自翻到武林卷,上面记载了某门某派、某省某县的武林人物,及其生平善恶,其中不乏道貌岸然、实则凶毒之辈。陆渐大多不识,一直翻到西城部,当先便见万归藏,条目下方均是溢美称颂之词,其下条目乃是八部紧要人物,想是避讳,均只写了性情优劣,并不直书其事。陆渐匆匆瞧罢,再瞧东岛卷,谷神通一条下方,写了他的生平事迹,大抵与陆渐所知相符,最末一条评语却是:“号称不死,其实不然,为情所困,取之不难。”

看了这条评语,陆渐心中满不是滋味,再瞧下去,却是谷缜。略写其为财神指环主人,“财神”二字以朱笔勾勒,批&不详。又写其弑母淫妹,被困绝狱,亦有批注:疑为冤。陆渐心头一跳,注目向下,看见狄希一条’忽地傍了一下,只见姓名后写道:“精于龙遁、铳术,号九变龙王,性阴沉,淫邪多诡,疑与谷神通后妻白氏有染,且通倭寇,涂炭东南,其所图不明,似非钱财。”

批语后又写了狄希杀人越货、淫人妻女的事实,足有八条之多。最末一条提到了谷缜的冤情,朱笔批注:疑为此人。

陆渐瞧得满头大汗,忙将这一页撕下,揣在怀里说:“莫乙,这本笔记揭人阴私,如果不慎落到恶人手里,可是大大不妙。“莫乙道:“这本笔记,我早已熟记在心,部主如感不妥,烧掉也可,将来但有疑问,只管询问小奴。”陆渐忍不住问道:“莫乙,沈…沈先生明知狄希那么多恶行,怎么不揭发他呢?”

莫乙道:“我私心揣度,狄希恶行越多,老主人越不会说,说不定还会给他隐瞒。”陆渐皱眉道:“为什么?”莫乙道:“狄希越坏,留在东岛祸害越大。老主人誓灭东岛,东岛既有祸害,老主人求之不得,哪儿还有揭发的道理?”

陆渐怅然道:“这心思也忒毒了。”更加下定决心,找来蜡烛,将那些笔记烧成灰炬。再瞧账目,上面尽是数万两银子的出入,陆渐十分惊奇,询问莫乙缘由。莫乙说道:“这些银子大多是商场上赚,官场上花。而今朝廷内斗激烈,不用金枪银马,休想杀出一条血路。胡总督坐镇江南,每年少说也得花十多万两银子,才能将上方一一打点。皇帝、太监、妃姨、严阁老、锦衣卫、东西厂、各部尚书御史,或多或少,都要有所表示。稍有不周,便有弹劾奏折出来,惹风惹雨,一个不好,官位不保,性命也悬。每到年中、年尾、皇帝诞辰这些时节,老主人都为银子发愁。这账簿上的银子看来很多,但都是少进多出,上个月为寻白兽、白禽、龙涎香,就花了四万两银子,因此缘故,如今也没剩多少。”

陆渐叹道:“朝纲如此败坏,真是叫人丧气。”莫乙道:“老主人也这么说,但他又说,大明虽然败坏,却还没坏到骨子里。当今皇上虽然荒淫,但威福由己,权柄独握,宦官权臣只能横行于一时,掀不起什么大浪。这个皇帝死后,若有明君良臣接替,大明朝还有中兴的机会。”

陆渐默默点头,看了看密龛,问道:“这里没有天部画像么?”莫乙道:“画像的事,从没听老主人说过。”陆渐心想:“天部画像也许丢失了!”当下将天部名册和账册交给莫乙:“这些事情我不太懂,全由你来掌管。”莫乙笑道:“小奴生来便是做这些事情,这名册、账册我都记熟,部主不如仍是放在龛内,要用时,只管询问小奴。”

陆渐叹道:“莫乙,日后咱们你我相称,不要自称小奴,你叫着别扭,我听着也不高兴。”莫乙眼眶一红,转身攒袖抹眼。陆渐奇道:“你怎么了?”莫乙道:“没…没什么,眼里进了沙子。”

二人出了书房,在灵堂上守到天亮。陆渐返回后院,商清影已经醒了,他将莫乙的提议说了一遍。商清影说道:“亏他想得周全,这说法合情合理,也能少些是非。到时候我去灵堂应付一切,你就不用出面了。”陆渐求之不得,连忙称是。

商清影拉住他手,痴痴瞧了许久,叹道:“渐儿,你心肠柔善,和舟虚大不相同,这多亏你的大海爷爷,老人家古道热肠,才能教出你这种好孩子。”

陆渐挠头道:“他诸般都好,就是爱赌,害得我们常饿肚子。”商清影道:“人无完人。坏在明处不要紧,就怕坏在暗处。没有昨日的婚礼,我也不知道秀儿是何许人!唉,可叹我还当他是个菩萨心肠的好孩子…”沈秀是她一手养大,论到情深爱重,尤胜陆、谷二人,知道了沈秀的真面目,她心中的伤痛无以复加,说着说着,又不禁流下眼泪。

陆渐愤然道:“沈秀变成这样,全怪沈舟虚纵容。养不教,父之过,他明知沈秀做恶,却不加以训导,反而串通起来隐瞒你。”

商清影摇了摇头苦笑:“那是因为他从没将秀儿当成儿子。说到底,秀儿不过是他手里的一枚棋子。秀儿若是好人,又怎么会帮他做坏事呢?”说到这里,她握紧陆渐的手,“我知道你瞧不起秀儿,但他变成这样,也是你父亲的过失。将来他若跟你作对,你宽宏大份,不要取他性命。”

陆渐见商清影目光殷切,不觉一阵心软,叹道:“您放心,我不杀他就是了。”商清影眉目舒展,面透喜色,又絮絮问起陆渐少时故事,稍不详细,即刻追问,听陆渐说到姚晴,商清影忽地沉默下来,说道:“渐儿,那位姚姑娘太不一般,秀儿说要娶她,找小来也不赞成,后来挨不过他的苦求,只好答应下来。没料到你和她渊源更深,竟肯为她前来闹婚。”说着伸出手来,轻抚陆渐面颊,柔声说道,“那天我打了你,现在还痛么?“

陆渐自幼孤苦,从未得到父母怜爱,看见别的孩子被母亲宠爱,心中不胜羡慕。如今天上掉下一个母亲,温婉美丽,世间少有,那双温软手掌抚过面颊,他的心里既温呔。又害羞,支吾说:“打在脸上,一点儿也不痛,就是心里有些难过。”

商清影胸中大恸,张臂抱住陆渐,禁不住泪如雨落。陆渐猜不透母亲的心意,任她搂着,一时想到身世,也陪着落泪。

忽听-阵豪爽大笑,却是陆大海来了,母子二人方才分开。陆大海进屋看见,明白几分,笑道:“沈夫人,你也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越到这个时候,越要定下心思。”

商清影笑道:“我母子重逢,全拜您老所赐,请先受妾身一拜。”说着下床跪倒,陆大海急忙扶住,连声道:“不敢,不敢。”又说,“如今渐儿认袓归宗,我老头子也算功德圆满,从今往后,他改姓沈吧。”

商清影忙道:“不成,渐儿仍随您老姓陆,将来结婚生子,若有两个儿子,一人姓沈,延续沈家香火,一人姓陆,延续陆家香火。不但如此,妾身也想认您为父,叫您一声爹爹,侍奉终身。”说罢屈膝又拜,陆渐也跟着跪下。陆大海慌了手脚,连连推辞,但商清影母子执意不改。陆大海拧不过二人,只得放手,任商清影拜了三拜。他嘴上推辞,心里却很欢喜,寻思自己一个孤老,本该孤苦而死,如今能有如此结果,真是老天眷顾。想着心怀大乐,笑得合不拢嘴。

沈舟虚死讯传出,胡宗宪以下无不震惊,纷纷前来祭奠。商清影屡经劫难,外貌温柔,内心却很坚毅,此时孝服出迎,端庄娴雅,不失礼数。来宾问起沈秀,便托词被沈舟虚责罚,离家出走,昨日婚事众所共睹,商清影这般说法,并未惹人起疑。

沈舟虚生前仇家极多,陆渐率众劫奴暗自戒备,好在从午至夜,并无异样,只陆续来了不少天部弟子,均由燕未归引入拜见陆渐。众弟子都知道“有无四律”,见陆渐收服五大劫奴,必是沈舟虚的亲生儿子无疑,又知他是金刚传人,他做部主,人人均无异议。陆渐打心底里不愿做这天部之主,但听莫乙劝说,眼下沈舟虚新死,天部人口众多,蛇无头不行,陆渐不做部主,众弟子必起纷争。陆渐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接受众人拜见,心想等到风波平息,再召集部众,另立新主。

莫乙又代陆渐谋划,留下金银二品弟子,镇守得一山庄,其余紫青二品,去江湖上传告沈舟虚死讯。

入鞾时分,忽有弟子来报书房遭窃。陆渐赶到,密室已破,暗龛也被揭开,名册账本丢了一地。莫乙仔细查看,发觉来人并未取走书籍,名册账本也一页未动,便道:“好险,多亏部主昨天烧了老主人的笔记。”随即召集弟子,询问窃贼踪迹,一名银品弟子道:“我方才在庄子南边巡视,听见头顶响动,一抬头,有个人影掠过墙头,我追赶一程,却没赶上,看背影像是一个女子。”

“女子?”莫乙大被眉头。陆渐却猜到几分,随那弟子描述,一个窈窕身影浮上心头,不觉叹道:“既然没有失窃,这件事也不必追究。至于名册账本,暂且由我保管。”又问莫乙,“沈先生也是西城的首脑,他去世了,怎么不见西城各部前来祭奠?”

莫乙叹道:“老主人是万城主的心腹,其他各部对他又恨又怕,不来祭奠,也在意料之中。”

说话间,一个弟子匆匆赶来,施礼道:“有个人自称鱼传,说有要事求见部主。”陆渐正担心谷缜,应声赶往庄前,见过鱼传,问道:“鱼兄,有谷缜的消息么?”鱼传道:“小的奉谷爷所遣’请你入城一叙。”陆渐点了点头’将庄务托付莫乙,随鱼传入城。

进入南京,已是深夜,长街寂寂,行人稀少。鱼传领着陆渐,弯曲曲来到一条小巷,巷子里一家小酒馆还没打烊,星星灯火,映照馆中醉人。

谷缜歪带头巾,斜披长袍,身前放了七八个酒坛,身子蜷得醉猫似的,一碗接一碗喝个没完。

陆渐远远瞧见,一股惆怅从心底泛了起来。他呆呆站了一会儿,掉头看去,鱼传已经走了,于是走上前去,在谷缜对面坐下。谷缜见他,龇牙一笑,拖过一只碗来,注满了酒道:“来,陪我喝酒!”

陆渐举起酒碗,心里一阵难过,忍不住说:“谷缜,别喝了,你喝得够了。”“够什么?”谷缜呸了一声,“今晚老子非把南京城喝漂起来不可。”又瞪陆渐一眼,“你别劝我,你敢劝我,我先撒一泡尿,将你俺死了再说。”

陆渐低头沉默,谷缜干了一碗酒,抬头仰望东升的明月,斜月如钩,切开暗云千层,空中流风,蕴藉着一股凄伤的韵味。

“活着真好。”谷缜吐出一大口酒气,“你看,这月是弯的,云是动的,风是凉的,酒是辣的,若是死了,都会感受不到,所以啊,还是活着的好。你干么愁眉苦脸的,人生得意须尽欢…可我老爹就不明白,他一辈子都活得累,总给自己找心事,找罪受,人约他也活累了,明知沈瘸子有阴谋,还是将小命双手送上。你说他傻不傻呢?

“呵呵,瞧你这模样,我还没哭,你哭个屁?还有那只傻鱼儿,她也活得真他娘的累,那些事都过去了,被打的是我,被关的也是我,我他妈都不计较,她有什么好计较的?这世上经过的事,就像喝过的酒,撒泡尿就没了,你说是不是?倘若只喝不尿,还不沾活憋死?萍儿啊,唉,这孩子也真傻,她喜欢我,我也知道,可她干吗要疯呢,这么年纪轻轻就疯疯癫癫的,将来谁肯娶她呢?她总想一辈子跟着我,这下子可是称心如愿啦。不管怎么说,只要活着,就是好的,能看见天上的月亮,能品出酒的味道,还有这风,吹得人真舒服。大哥啊,你说是不是?”

说到这儿,他放下酒碗,揉了揉眼睛,放手时两眼红得像只兔子。陆渐心头发堵,偏又无可发泄,抹去眼角残泪,端起酒碗闷头大喝。

两个人再不说话,直喝到四更天上,梆子声夺夺直响。谷缜一碗酒没到嘴,忽地酒碗翻倒,扑在桌上。这一下,把桌子也压翻了。

陆渐叹了口气,背起谷缜,心想:“沧波巷在哪儿呢?”想着步履蹒跚,徐徐走出小巷。长街凄凉,冷月无声,一排排檩子在地上投下黑沉沉的影子。远处刁斗声声,随风飘来,几个醉人彼此搀抉,迎面踏歌走过,歌声时断时续,却听不清唱些什么。刁斗歌声远远而来,又悠悠而去,长街上忽又沉寂下来,虽是丰都大邑,陆渐走在街上,却如行走在荒郊野地。“都不要我了…”谷缜在身后说话,“…爹不要我,娘不要我,妙妙也不要我,师父…师父是我家的大仇人…大哥,我什么都没有,我…我就只有他娘的你了…”听到这句,陆渐肩头湿漉漉的,传来淡淡的水汽,猛然间,陆渐眼鼻酸热,走到街尾,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到了沧波巷,陆渐敲打门环,鱼传将二人引入内室,给谷缜盥洗过了,又替他换一身干净衣裳。陆渐恐他起夜呕吐,让鱼传搬来一张小榻,放在谷缜床边服侍。

睡了一会儿,灵机震动,陆渐弹身坐起,却见谷缜已经醒了,他坐在床边,一双眸子明亮如星。

陆渐问道:“你什么时候醒的?”谷缜笑道:“有一阵了。”站起身来,推开窗户,窗外鸟语清柔,绿竹抉疏,翠叶如刀如剪,将碧空白云剪裁得天然奇巧。

陆渐也来到窗前,叹道:“谷缜,对不起…”谷缜笑道:“对不起我什么?”陆渐嘴里发苦,说道:“无论怎样,沈舟虚都是我的生父,我…”

谷缜一摆手,笑道:“我大醉一场,前事尽都忘了。起初的确伤心,可仔细一想,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人生几何,不过百年,再过百年,如今的人准又还活着?”

他想得通脱,陆渐始料未及,愣了一下,问道:“你不想为你爹报仇?”谷缜摇头道:“沈舟虚死了,我向谁报仇去?除非父债子还。”

陆渐气血上涌,大声说道:“好啊,你狠狠打我一顿出气。”谷缜看他半晌,忽地伸手,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笑道:“父债子还,这下子你我两清了。”

“就打这一下?”陆渐一阵发呆。谷缜哈哈大笑,笑了片刻,握住他手,收敛笑意道:“陆渐,说真的,我如今什么也不想了,只想跟你做一辈子兄弟。”陆渐与他目光交接,心中暖洋洋、麻酥酥,不由点了点头,说道:“你跟我本来就是兄弟,今生今世,都不会变。”谷缜笑道:“我这人贪心,不止今生,若有来世,我还要跟你做兄弟。”陆渐心头一热,大声说:“当然,来生也做兄弟。”两人对视一眼,放声大笑。

笑了一阵,陆渐想起一事,取出笔记里撕下的纸页,默默递给谷缜。谷缜扫了一眼问道:“哪里来的?”陆渐说明出处。谷缜沉吟道:“你又怎么看?”陆渐说:“我怀疑狄希和白湘瑶串通一气。”

“不必怀疑,本来就是!“谷缜淡淡一笑,“狄希会使鸟铳,南京城楼上的蒙面人是他,农舍里下战书的人也是他。他当时没有杀我,想必十分后悔。”

陆渐怒道:“这人可恨,他在哪里?”谷缜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他顿了顿,摆手说,“先不说这个!陆渐,沈瘸子给了你一根白玉簪吧?”

陆渐道:“是啊!”谷缜说:“给我瞧瞧。”陆渐递上玉簪,谷缜对天照了照,反身鼓捣-阵,才又还给陆渐。陆渐奇道:“你干吗?”

“瞧瞧罢了!”谷缜笑了笑,也不多说。陆渐知他如此做派,必有后招,一时也懒得多问,收好簪子问道:“萍儿姑娘怎么样了?”谷缜道:“她在宅子里,我雇了一个嬷嬷照看她。”陆渐看他一眼,低声说:“你呢,还要出海吗?”

“眼下有一件棘手事!”谷缜维了皱眉,慢慢说道,“我也不知该不该说!”“什么事?”陆渐难得见他如此凝重,心中大为惊讶。

只听谷缜说道:“陆渐,江南的饥荒你也见到了吧?”陆渐一拍后脑,叫道:“该死,这几天变故太多,我怎么把这件事给忘了?谷缜,我正想与你商量,你千万想个法子,解救千万饥民!”

“何用你说?”谷缜愁眉不展,“前些日子,我也曾想法从外地调粮,不料遇上了两个难题。”陆渐道:“什么难题?”谷缜叹道:“第一是买不到米;第二是买到了米,也运不进来。”

陆渐吃惊道:“怎么会买不到米,难道其他地方也受了灾?”

“不是。”谷缜摇头道,“去年风调雨顺,河北、山东、湖广、四川,都是丰收。调粮救灾本也不难,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出现了一股庞大的财力,从去年秋天起,暗中收购各地余粮,不但价钱颇高,而且只进不出。当时我在九幽绝狱,全不知情,出来之后,查看各地账目,虽觉有些古怪,也只当是奸商囤积货物,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如今买粮救灾,才发觉各省余粮,竟已所剩无几。”

陆渐想了想,说道:“农户家里大都自留谷米,我们不妨提高价码,高价买入。”谷缜道:“我起初也这么想,仔细一想,又发觉大大的不妥。倘若我高价买粮,正好中了对方的奸计。那时不但东南危急,闹得不好,便要天下大乱。”

他见陆渐神色迷惑,便道:“你认为那些人为什么收购粮食?“陆渐不假思索,张口就答:“囤积居奇,提高粮价!”

“不对。”谷缜摆了摆手,“他们的目的,是要祸乱朱氏天下,覆灭大明江山。”他见陆渐神色惊疑,转身取出一幅地图:“你看,湖广熟,天下足。东南各省,亦是天下粮仓,自古便有太仓美誉。而今苏、浙、闽、赣、两粤、安徽,遭受倭寇盗贼肆虐,连年不收,天下粮仓荡然无存。如此一来,只好从湖广调粮,但湖广的余粮已被收尽,对方还不知足,仍以高价收购农户自留的粮食。我要收粮,就要跟对方竞价,看谁出价更高。我刚脱牢狱之灾,眼下所能支使的,唯有扬州盐商、徽州茶商、桐城的绸缎商以及走私海货的商人。先不说这些人未必都肯出力,即便出力,对方只需不断抬高价码,任我手上有多少银钱,也会转眼耗尽。”

陆渐听得心乱如麻,焦急道:“那也没法子。老百姓的命总比银子要紧。”“我肯倾尽财力,那也未必济事。”谷缜苦笑一下,“对方买通江西盗贼,联合倭寇余党,固守水陆要津,买到湖广的粮食,也无法运入东南。然而对方与我这一番竞价,势必令湖广粮价高涨,农户一见有利可图,必定争相卖粮,卖到后来,却忘了银子虽好,终归是不能吃的。一待粮食卖光,饥荒自会悄然而至。这个道理不止于湖广,徽州、山东、四川以及其他各省,均可由此类推。说来说去,对方就是要借东南诸省这场大饥荒做引子,将天下的粮食搜刮一空,闹得全天下的老百姓都没有饭吃。”

陆渐只觉两难,皱眉说道:“这么说,不买粮,苦了东南的百姓;买了粮,却要苦了天下的百姓。谁?是谁想出这样的法子?”

谷缜冷冷一笑:“这法子以虚引实,以无转有,我想来想去,天下间只有一个人想得出、做得到!”

“万归藏!”陆渐冲口而出。

二人一时沉默下来,过了良久,陆渐轻声问道:“谷缜,你不是他的传人么?这件事他没给你说?”

谷缤摇头道:“力归藏何许人物,我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他知道我会经商,但决不会做出不义之唞,故而索性将我绕开,远召西财神进入中原。”“西财神?”陆渐听得傻眼。

谷缜笑道:“这件事我不曾与你说过。老头子手下的财神不止一个,昆仑山以东由我做主,昆仓山以西另有其人。若我所料不差,如今四处收购粮食的,必是西财神那婆娘无疑。”

“奇怪。”陆渐皱起眉头,“万归藏扰乱天下,为的是什么?”谷缜笑道:“起初我也不大明白,如今大约猜到一点儿。试想一想,他已有了天下无敌的武功、富可敌国的财富,还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呢?”

陆渐想了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出来。”

“他得不到的只有一样!”谷缜微微一笑,“那就是举世无双的权势。”“权势?”陆渐失声叫道,“他想做皇帝?”

谷缜苦笑点头:“老头子一代强人,只因受制天劫,无奈隐忍至今。但若无所事事,真比杀了他还要难过。若能安坐不动,扰乱天下,那又何乐而不为呢?如今皇帝昏庸、奸臣当道,若是天下饥荒,势必流民蜂起、动乱连绵。等到天下大乱、万民无主的时候,有道是‘民以食为天’,万妇藏手握无数粮食,便有了主宰天下的利器。到那时,他想让谁当皇帝,就让谁当皇帝,自己不用露面,也大可找个傀儡操纵。说起来,他一旦入主天下,东岛西城又算什么?武功再高,也不过数百人之敌,又怎么敌得过百万大军?更何况,他脱劫成功,单打独斗,除了我死掉的老爹,再也没有第二个对手。”

陆渐一想到自己误救万归藏,就觉悔恨交加,他气愕了半晌,怒道:“他说什么无亲、无情也还罢了,说到无私,真是自吹自擂!”

谷缜笑道:“老头子文韬武略,多谋善贾,比起嘉靖老儿,才干强了何止百倍?他做皇帝,未必不是天下百姓的福荫。如此看来,说他无私为民,也算不差,就是这夺天下的法子卑劣了一点儿。但试想一想,自古改朝换代,除了黄袍加身的宋太袓,哪一个不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由乱而治,由战而和,本来就是天道,老百姓喜欢太平安逸,若不是对时事绝望至极,谁又愿意改朝换代呢?”

“谷缜!”陆渐越听越不是滋味,“你怎么尽帮万归藏说话?!”“我不是帮他说话,我只是欣赏他的手法!”谷缜兴致盎然,“我是老头子教出来的,他的心思我多少知道一点儿。论武功,我老爹和他差不多,论到计谋深长、经营四方,他连老头子一个零头也比不上。你别忘了,他的弟子不止我一个,沈舟虚算一个,还有西财神那婆娘,我三人的性情全然不同,老头子却能因材施教,兼容并包,委实不负归藏之名。“陆渐听得头大:“不管怎么说,若让万归藏得逞,不知要死多少百姓。”谷缜瞧他一眼,忽而笑道:“我说了老头子那么多厉害,你仍然不怕?”

“怕什么?”陆渐大声说,“我一定要阻止此事。”谷缜低头想了想,长长吐一口气,拍手笑道:“也罢,陪你玩一回,看看这一回,胜不胜得了!”

他说得漫不经心,两只眼睛却闪闪发亮,一扫这两日的颓气,变回了一贯的超然自信。陆渐深知这位老弟的性情,谷缜视人生为游戏,以冒险为乐事,如果无事挑战,不免消沉无聊,事情越难越险,他反而精神焕发、斗志百倍。

沉思一下,陆渐问道:“谷缜,你有什么打算?”谷缜笑道:“什么打算也没有,唯有见招拆招。只不过…”他顿了一顿,“我们也不是全无机会。”

陆渐问:“什么机会?“谷缜取出财神指环,笑着说道:“财神分为东西,戒指只有一枚。谁得到了这枚戒指,谁就是老头子的正牌传人。西财神五年前输给了我,心中耿耿于怀,这次东来,必要找回场子。无欲则刚,但有欲求,我就有克制她的法子。至于老头子,紫禁城一战,他受了重伤,如今一定闭关养伤,如果抢在他出关之前制住西财神,或许可以化解这一场大劫。只不过,这闭关的时间可长可短,我们要想胜出,还得看看天意。”

这时鱼传送来午饭,谷缜住口不言,鱼传走了,他才低声说:“鱼传、鸿书都是老头子的人,想必老头子闭关养伤,出山的消息还没传到他们耳朵里面。”

用完饭,陆渐忽道:“谷缜,你还是去见见娘吧…咳,她当年离开你,也有不得已的地方。”

谷缜沉默不答,移目看向窗外,摇头说:“算了吧!”陆渐急道:“你不是说过吗,活人不能被死人拖累,今日不能被昨日拖累。你原谅了我这仇人之子,就不能宽宥自己的亲生母亲吗?”

“好家伙!”谷缜瞅着陆渐冷笑,“你什么时候做了商清影的说客?”陆渐道:“我看得出来,你不肯原谅娘,只因你对她感情太深,一旦她舍你而去,你就无法容忍。”谷缜抗声道:“胡说八道。”陆渐道:“那么当年,你为何不顾一切,要来中土寻她?”

谷缜一时语塞,陆渐所说,字字刺中他的心病。多年以来,他对商清影爱恨交织,爱之深,恨之切,每次张口骂她,快意之余,又何尝不痛切心扉?这矛盾心境挥之不去,可是每到梦里,又常常见得到她的影子。

谷缜心头一乱,起身走了几步,掉头望着陆渐,流露出一丝无奈:“说不过你,我走一趟吧。”

话一出口,陆渐就知他心结得解,心中真有不胜之喜。

二人并肩出门,穿过几道曲廊,忽听女子嬉笑,转过月门,只见谷萍儿穿梭花间,正拿一面白绢团扇,扑打一只花纹奇丽的大蝴蝶。人面花光,蝶翼掩映,更显得花间的女子娇媚动人。

谷萍儿见了谷缜,纵身投入他怀,娇声道:“昨晚我做了噩梦。”谷缜笑道:“梦见什么?”谷萍儿道:“梦见娘和爹爹,他们都在风穴边站着,我叫他们,他们却对我笑,我走上前去,他们忽就不见了。”

谷缜沉默一下,柔声道:“萍儿,今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见了她,可要好好地听话。”谷萍儿道:“萍儿听话,听她的,也听你的。”谷缜点头道:“好萍儿,这辈子哥哥对不起你,若有来世,今生欠你的,我都还给你。”谷萍儿定定望着他,谷缜自觉失态,拉住她手,出了府邸,叫来一辆马车,赶往得一山庄。

弃马下车,燕未归正在庄前张罗,见了三人,目定口呆。陆渐问:“夫人呢?”燕未归道:“在灵堂。”陆渐说:“谷缜,你先去庄后,我请她来见你。”

谷缜笑道:“沈瘸子活着的时候我没怕过他,如今死了,我还怕什么?诸葛亮吊过周瑜,我没有孔明的气度,倒也见贤思齐。”洒然入庄,来到灵堂。

商清影乍见谷缜,原本坐着,不由惊起,母子俩隔了一座灵堂遥望’飒飒微风掠地扫过,卷起纸花败叶,聚而复散,散而复聚,一如飘零人生,无常身世。

谷缜撩起长袍,漫步入内。商清影随他走近,微微颤抖起来。谷缜走到近前,握住她手,但觉入手冰凉,满是津津汗水。

商清影浑身一软,柔肠百转,多年的委屈化作泪水,忍不住紧抱谷缜,放声大哭。谷缜抱着母亲,沉默良久,但见商清影哭个不停,才笑道:“娘,你几十岁了,怎的还像个孩子?”

商清影闻言羞惭,止了泪叹道:“缜儿,你不怪我了?”谷缜还没回答,陆渐抢先说道:“他心里早就不怪了,只是嘴里老不服软。”谷缜白他一眼,骂道:“就你多话!”

商清影一日间失去了两个丈夫,却又接连得回了朝思暮想的爱子,一失一得,均是不可思议。再见这一对儿子,人品俊秀,和睦友爱,自觉悠悠上苍,待自己真是不薄,不由得闭眼默祷,暗自感激神佛。

谷缜知她心意,住口微笑,直待她祈祷完了,才说:“娘,我这次前来,有一事相托。”他拉过谷萍儿,“这是萍儿,白姨的女儿,她幼年时你也见过。前几日在天柱山遭逢变故,心智尽丧,本当由我照看,但我近日要办一件大事,不知是否有命回来,我将她托付给你,请你代我好好照看。”

陆渐恍然大悟,谷缜此来,一是认母,二是托付后事。他与万归藏作对,未来生死难料,故而未雨绸缪,为谷萍儿预备归宿。

商清影本想母子相认,自当长相厮守,可听谷缜的意思,又要去办一件生死攸关的大事,再看陆渐神情,似也卷入其中。她历经离别生死,心中尽管苦涩,可也不愿拂逆儿子们的心意。她叹一口气,抱过谷萍儿嘘寒问暖,但见她言语混乱荒唐,心中好不惋惜。谷萍儿与她投缘,一扫顽皮,流露依恋神气,说道:“阿姨,你真像我娘。”商清影不觉苦笑,白湘瑶半是因她而死,她心怀愧疾,对谷萍儿更加不同。

坐谈时许,燕未归入报:“地母娘娘、太奴先生前来祭奠!”陆渐一惊起身,商清影也匆忙迎出’只见温黛夫妇姗姗走来,姚晴、仙碧尾随其后。陆渐一见姚晴’登时乱了方寸,面红耳赤,支支吾吾,可见她神气冷淡,又不知从何说起。

温黛冲陆渐点头一笑,又拉商清影寒暄。两人早年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商清影刚回沈家不久,此次再见,却已是沈舟虚的未亡人了。

进了灵堂,西城众人望见谷缜,无不惊讶。祭奠完毕,陆渐将众人引入内堂,谷缜也跟上来。仙碧忍不住道:“谷缜,令尊…”谷缜默默点头。“谷神死了!”仙太奴发出一声浩叹。

“不周山崩,天地倾斜。谷神通这一死,放眼天下,谁还能做万归藏的敌手?”温黛也叹一口气,神色不胜怅然。

“地母娘娘安好!“谷缜笑着说道,“你这样忌惮万归藏,莫非与他有仇?”温黛苦笑一下,说道:“思禽袓师坐化之前,曾与八部盟誓:‘西城之主由八部公选,十年一换,若违此誓,八部可共击之。是以历代城主,大多品行高洁,深得人心,至于武功,倒是其次。可到了万归藏这儿,他自恃武力,杀害了公选的城主左梦尘,逼迫八部之主就范。这武力夺权的先例一开,各部的奸邪也纷纷动了心思,不惜伤天害理,修炼某些禁术。好比水部修炼‘水魂之阵’,被人察觉,告到万归藏那儿,依照前代规矩,惩戒首恶即可,谁想万归藏为了立威,不问青红好歹,把水部残杀殆尽。如此一来,其他六部人人自危,只因畏惧‘周流六虚功’,不敢当真如何。

“只不过,大家嘴里不说,心里却都明白,‘周流六虚功’纵然厉害,却有一个极大的祸胎。当年思禽袓师之所以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并非不愿,而是不能。因为这门武功十分古怪,“周流八劲”相生相克,驾驭得当,八劲相生,周流无穷;驾驭不当,八劲相互克制,势必祸害自身。八劲的修炼法门大多公开,任何弟子均可修炼,两百年来,多有弟子试图合并八劲,可只要练成两种以上的内劲,立马就会遭受反噬。要么水火相煎,要么风雷互击,要么天地反覆,结果全都凄惨无比。万归藏之前,只有一位燕然祖师练成‘山、泽、水、风’四劲,但在修炼‘周流电劲’之时,不慎引来天雷,化为飞灰。”众人听得惊讶,谷缜忍不住问道:“思禽祖师没有留下驾収八劲的心法吗?”温黛选“留了。”谷缜更是奇怪:“留了也没人练成?”温黛叹道:“这心法留跟没留一样,因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字儿。”谷缜奇道:“什么字?”温黛长吐一口气,说道:“谐!”“有不谐者吾击之!”陆渐冲口而出。

“对!”温黛看他一眼,点了点头,“正是这个‘谐’字!自古以来,不知多少西城高手对着这个‘谐’字想破了脑袋,结果大多一无所获。也不知万归藏用什么法子,勘破‘谐’字奥妙,练成了‘周流八劲’。做城主之初,他手段狠辣,通身却有一种从容自如、无懈可击的气势,叫人痛恨之余,又生敬畏。但随他杀人越多,性情也越发古怪,忽而从容温和,忽而残暴不仁,春温秋肃,判若两人。最叫人恐惧的还是他的野心。起初,他召集部众,打的是‘灭掉东岛’的旗号。打败东岛之后,他并不因此满足,下令火部大造火器,又以兵法约束各部,还说:‘大明天下是思禽祖师让给朱元璋的,天道无常,姓朱的坐了这么多年,也当让给别的人坐一坐了。’又说:‘东岛是家恨,思禽袓师和洪武帝的恩怨却是国仇,袓师含恨而终,我们这些后辈弟子,岂能无所作为?’”“好家伙!”谷缜轻轻一拍手,“老头子真想当皇帝!”“老头子是谁?”温黛忍不住问道。谷缜一笑,说道:“一言难尽,地母还请接着说!”

温黛点头道:“万归藏这么一说,大家无不惊慌,但看水部下场,谁又胆敢出头?可就在那一年,生出一个变故,鱼和尚向万归藏下了战书,邀他去天柱山一决。万归藏尽管胜出,可是回山以后,开始不太对劲,会议时经常神色苦恼、浑身抽搐。当时除了沈舟虚,六部首脑均在,大家瞧在眼里,均不做声,就我心直,问了一句,不想万归藏暴怒起来,将我赶出了掷枕堂。没过多久,他大合部众,誓师东征,说要一举灭绝东岛余孽。可是刚刚说完这句,忽就倒在地上,双手抱头,癫痫病似的发作起来。六部之主见他犯了天劫,不约而同,一齐使出了平生绝技。万归藏来不及抵挡,就被打了个粉身碎骨…”“咦!”陆渐惊叫道,“这样他还活着?”姚晴冷哼一声,白了陆渐一眼,脸上露出鄙夷神气。

温黛也苦笑道:“陆道友此言差矣!现今看来,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万归藏的计谋。他早已算到天劫将至,又知道西城各部貌似臣服,内怀忌恨。等到天劫当真发作,他上天入地也难逃活命。故而想来想去,想出了一个险中取胜的法子。

“他在天劫未发之前,将一具和自己形貌相仿、衣衫相同的尸首埋在脚下,假装天劫发作,诱使各部高手围攻。他那时神通仍在,趁着水火齐至、飞沙走石的当儿,巧用手段,将各部神通引到了那具尸首上,自己却趁着混乱,土遁逃走,从此隐居深山,安心应付天劫。“各部看到衣衫碎片、血肉残骸,都以为这个大祸害死在自己手里,欢喜之余,全没细想其中的玄机。也因为这个缘故,万归藏借口监视东岛,不让沈师弟参与聚会,沈师弟是他的心腹,人又聪明厉害,一旦知道万归藏天劫将发,一定千方百计防范我们。这么一来,万归藏想‘死’也不容易了。但因这一破绽,激起了山、泽二主的疑心,二位师弟与万归藏一起长大,深谙他的性情,只觉他死得太过容易,不合此人平素的作为,他们一旦起疑,就满天下设法査证…”说到这儿,想到二人功败垂成,不由露出一丝怅恨。

陆渐又被勾起悔恨,长叹道:“全怪我放他出来。”温黛叹道:“这也不能全怪你,万归藏待人好时无所不至,你看到他温和的样子,十有八九把他当成了好人。”她说到这儿,想到前途难料,心中不胜黯然,仙太奴握住她手,轻声说道:“是祸躲不过,操心也是无用。你我活到这把年纪也够了,万归藏要算旧账,咱们将命给他。”

这话十分泄气,姚晴听得气闷,她一心收集画像,本想练成神通,称雄西城。如今万归藏一出,哪儿还轮得到她耍威风?

忽听谷缜笑道:“大家先别犯愁,万归藏是厉害,但也并非无法可破。”众人齐声道:“你有什么法子?”谷缜道:“万归藏算不算天下无敌?”温黛道:“那还用说?”谷缜道:“万归藏天下无敌,有一样东西,也是天下无敌。”温黛一愣,迟疑道:“你说‘八图合一’?”谷缜笑道:“不错,以无敌对无敌,或许小有胜算!”他目光一转,含笑盯着姚晴。姚晴只觉不妙,啐道:“臭狐狸,你打什么鬼主意?”谷缜拱手笑道:“姚大美人,还望不吝赐教七部画像的秘语!”

姚晴的脸色白了又红,死死盯着谷缜,恨不得使针线缝住他的嘴巴。谷缜不知死活,嬉皮笑脸地说:“袓师八图,你得了七幅,加上天部秘语,就可八图合一。”姚晴冷冷道:“天部秘语我可没有!”

谷缜笑道:“这个不劳你关心!”向陆渐一摊手,“玉簪给我!”陆渐递上白玉簪,谷缜接过一拧,玉簪一分为二,里面竟是中空,谷缜抖出一个小纸卷儿,笑道:“看见了吗?天部根本没有画像,这一条秘语,就藏在玉簪里面!”

姚晴悔恨交加,她先入为主,只想画像是长大卷轴,必与图书放在一处,故而沈舟虚死后,她潜入得一山庄,将书房翻了个遍,也没找到画像。她压根儿料想不到,沈舟虚早巳破解了秘语,从画中裁下,变大为小,蔵在了中空的白玉簪里,临死之前又传给了陆渐。早知道,她只管向陆渐去讨,料这傻小子也不敢不给。结果棋差一着,又让这臭狐狸抢了先机。

她脸色苍白,气闷万分,谷缜却笑着催促:“姚大美人,就等你了!”姚晴怒道:“等什么?你以一换七,想得倒美!”谷缜笑道:“话不能这样说,好比钓鱼,你说是鱼大呢,还是鱼饵大?鱼饵小虽小,却能钓大鲸!”

“呸!”姚晴啐了一口,“捧着你的鱼饵发臭去吧!”谷缜“哦”了一声,笑道:“你不愿八图合一?也罢,这张纸我撕了。”纸卷儿一揉,作势就要撕毁。

西城众人齐叫不可,溫黛怒视姚晴:“晴丫头,别淘气,八图秘语是思禽袓师的遗物,不可毁在我们手里。”

姚晴翘起嘴巴,恨得牙痒,心想自己为了七条秘语忍辱负重,出生入死,事到临头,却被谷缜不劳而获。偏偏八图缺一不可,没有天部秘语,势必前功尽弃。她死盯了谷缜一眼,悻恃道:“好,你先写天部的秘语!”

谷缜笑道:“好啊,你写一条,我写一字,大家都不吃亏!”姚晴怒道:“胡说,秘语分明不止七个字!”谷缜故作为难道:“那怎么办?我撕掉一个字怎么样?”作势又要撕扯纸卷,姚晴气急败坏,只好说:“算了,我先写六条,最后一条,咱们一起写!’’

温黛冷眼旁观,心里好不惊奇。姚晴狡猾多智,倔强了得,所有弟子中间,数她不好管束,谁知遇上谷缜,处处受制于人,一点儿风浪也掀不起来。她一转眼,忽见仙碧缩在一边偷笑,不由瞪了她一眼,仙碧忙又收起笑容,故作正经。

谷缜寻来纸笔,姚晴书写秘语,边写边想:“我将其中的字写错一个两个,臭狐狸合并八图,也瞧不出什么秘密,那时我却知道了天部秘语,往后…”心念至此,忽听谷缜笑道:“大美人,别写错了,八图之秘一天不破,你一天也瞧不到天部秘语。”姚晴心下一沉,喝道:“臭狐狸,你想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