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蝉抚着她的颊,笑得温存:“一会若还笑得出来,我佩服你。”

冷汗顺着香海的脖子梗子淌下脊骨,凉凉的让人发麻。淡淡一句,就引发香海无限联想,立时周身像是被小虫子啃咬,通体都难受起来。

梦蝉说完,便挪开了眼,似是连一句话也不想与她多说。挨着香海在榻边坐下,捡了炕桌上的杯子来倒茶,眉眼漠淡,神情疏懒。

香海不由自主的看着她,竟生出梦蝉身体里也换了魂的诡异念头来。以往她跋扈娇横,予取予求。稍有不满,便径直发作毫不掩藏,虽然暴烈却也不失刚直真性。哪有此时这般波澜不惊城府于胸的深遂沉静?

香海正想着,忽见梦蝉支着手肘,宽袖滑脱下去。香海见了,心里一阵翻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梦蝉原本白嫩的手臂此时如朽木一般,腐黑如铁,坑坑洼洼,千疮百孔。像是被无数蚂蚁爬过咬过,早就没了本来颜色。香海自认见多惨状,她身上的伤也不少。但跟梦蝉此时臂上惨状比起来,她身上这些简直可以说是连伤都算不上的。

“你…你的手…”香海低呼,压下了呕意,怖意缠了满意。她拼命运转内息,竭力想冲开这绵缠无力的劣势。

梦蝉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臂,平静得将衣袖拉好,将杯中的残茶饮尽。带出淡淡的笑容:“人生在世,哪能不劳而获?”她轻吁了一口气,淡淡的补充,“若生而无所求,还不如去死。但若所求太多,却往往不能尽如心意。世间的庸人,只会怨怪造化弄人。其实是贪心太多又施力不足,最终一事无成。你说是不是?”

香海噤住,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撞进心底激起层层涟漪。生而无所求,当真不如一死!她又求什么呢?想来想去,竟是不知自己真正所求的是什么。

安稳么?既然如此,何必要冒险潜进沐华阁,战场逃亡便该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就算鬼蛊发作终将一死,也算得了一阵安稳。复仇吗?若要寻仇,就该伺机而动,将那蛊器实录公诸天下。就该入潜苍鬼王廷,将那景侯一刀斩杀。强力吗?若要强力,一早便可借鬼蛊纵横,擒得高手以做功源。鬼煞一日不出,她便一日拥力在身。仁爱吗?若怀慈天下,不生祸乱。那便断斩私欲,至死不炼功源,大不了自毙当场,也算求仁得仁。

难怪会一事无成,她竟是个贪图极多却施力不足的庸人!时时只想不劳而获,惟愿天下如她所心念般太平,人性如她所心念般美好,世情如她所心念般安稳。她便可不杀不伐不争而拥有所有,真是…太痴心妄想!

梦蝉默了许久,见香海仍一副痴想模样。眉梢微微掠起,像是有些诧异,问她:“想什么呢?傻瓜一样的。”

香海缓了神,看着她:“那你又在想什么?”

她微笑:“我既然来了,想些什么,你心里明白。”

“这便是你所求吗?为了达至目的,令身体变成这样,令容颜苍老。”香海喃喃说,“你本是青沼公主,荣华眷顾无所不有。如今皆抛掉了吗?纵然成你所求,只怕也没什么好结果。或者求而不得,也许会万劫不复!”

梦蝉眉头微跳,那沉静的眸子终是隐隐带出一丝怒火:“你吓唬我吗?”

“不是。”香海看着她,轻声回答,“是羡慕你。”

梦蝉的脸色变了变,那莹白蒙上一层惨碧。像是听到最恶毒的诅咒一般,让她的五官都带出淡淡的狞色。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似是不堪受辱。刚想站起身来,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这声音如弦丝,将她苦持的平静彻底打破。脸上本因香海的话而浮起的淡淡狞色此时更鲜明起来,青白的脸更激起潮红,那当然不是少女的羞怯,而是刻骨的怨毒。

“父亲初次昏倒时,你们便该找良医来伺。现在他又奔波辛苦,自然疾症更重了!”

谎话精慕舞夜仍是那副淡淡的口气,将慕千羽的身份装得惟妙惟肖。一听便能想到他的表情是如何的平静坦然。

“是属下不力…只是,丞相为何一副气绝之态?当真无碍吗?”跟随的侍卫诚惶诚恐,连问话都问得小心翼翼。其实那侍卫明明是想问,为何丞相大人一进屋不久就死了?偏偏对着丞相的儿子实在不敢说的这么直白。

“暂时是无妨的,你们好生看护着就是了。”

舞夜的脚步已经到了窗棂边,不过须臾的功夫便可进得屋内。

香海想嚷,只可惜闻声之时,梦蝉已如鬼魅般扼了她的喉。袖子无声抖了抖,霎时那淡淡甜芬若有似无,原本就冲不破的,此时被缠绵得更软了。这玩艺好生厉害,嗅之便立时发作,全身无力如美人相拥,直将魂儿都酥尽了。偏生身子还挺拔刚直,乍一看来毫无异状。

梦蝉一句话也不说,将自己的身子掩在香海之后,双眼紧盯着门口,直等慕舞夜自己踏入牢笼。香海急如火焚,脚步似是每一声都捶在心口。纵那慕舞夜有着如鬼煞一般的血眸,但他也不是百毒不侵,估计也挡不住这缠绵香缚。

“香海,你可睡了?”舞夜在门口询问,极尽温存体贴,“我进来可好?”

当然不好!

香海有心无力,被梦蝉扼着喉咙一句话也说不出。舞夜仍在门口侬侬软语,一句比一句肉麻,而且一句比一句莫明其妙:“我知你是不愿回来的,在外厮守温存,自然比在青沼要快活的多。但我既许你名份,当然要禀明父亲公告天下。如此才不负我对你一往情深!”

香海这边还没在心里骂娘,在身后等待的梦蝉已经抖如筛糠。

她忽然甩了手,铁黑着面色,摒着呼吸向着门口趋去,香海瞥到她那颤抖的手指微微莹蓝,只怕这丫头要被舞夜气疯,准备隔门动手了。她张了张口,想拼尽全力弄出点动静来。但更快的,突然窗子“砰”的一声大开,接着一条白练缠若游龙,瞬间卷了香海不见了!

这一切发生的又突然又迅速,梦蝉回头的功夫,只见窗扇乱摇,廊上屋内哪还有半个人影?梦蝉怒急攻心,猛得拉开门迈出去。

廊上守着的侍卫一脸傻傻的看着她,问:“咦,公主你…”

没等他问完,“噗”得一股鲜血冲喉而出,他捂着喉咙双目瞪得奇大,身子直挺挺的倒了下去,仿佛不敢相信这娇弱公主竟然会突然出手取他性命!

梦蝉击毙一人,旋即大步向前,逼得廊上侍卫纷纷后退。她是公主,纵然莫明其妙现身在这里杀人,这些人到底是忌惮而几分不敢回击,却也不得不戒备起来。梦蝉面无表情理也不理,径直冲了出去。

一个侍卫头领缓过神来,刚欲冲下楼去,被另一人拦住:“含鸣,她是公主!”

被称为含鸣的人急道:“那又如何,潜随而来,必要与大人为难。方才她杀阿烈的时候你也看到了。那分明是…”

“就是看到了,才不要你送死!”另一个人拉着他不放。

“隐光!”含鸣道,“丞相来时也说,若他身有不适时。要我等俱听大人差遣!如今他被公主相逼,万一有了三长两短,丞相问责起来,同样身死!”

隐光轻声道:“公主与大人,你得罪得起哪个?又阻得住哪个?况且丞相病重,身边不能无人。你纠带人前去,也是费力不讨好!不如守得丞相万安,纵问起来,只说他们相继出去不许我们跟随,才能脱得干系。”

含鸣听了,沉默许久终是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理,那便交待下去吧。”

慕舞夜挟了香海,飞快的出了绵川城,正沿着林道往荒无人烟的地方扎。香海被他打横挟在肘间,上上下下颠三倒四的眼花胸闷。不过好在新鲜空气不断呛进来,倒让她体内缠绵不那么缠绵了。

慕舞夜逃跑期间也不忘损人:“白痴,笨蛋!就你这样儿还腆着脸说找浮丘焕拼命呢?八力汇体你还是蠢你。”

骂人一点不影响他的速度,燕子穿花般的专找那无路可走的地方穿梭,林叶繁密而他动作轻灵,竟连栖枝的雀儿也半分未惊动。

香海从未见过他这般卖弄体力过,饶是被他怒骂,也忍不住要暗赞他的身法灵巧。

直到入林深处,眼前流水潺潺。他这才缓了速度,晃了晃仍没回过扪来的香海问:“被毒死了没?”

“你才被毒死了呢!”香海终于憋着声音骂了回去。

他将香海放下,她晃了几晃差点一屁股坐下去。他一把拉住,皱着眉头拉着她往水边走。香海脚软的被他半拖半挟着,有气无力的说:“你不管你爹啦?”

“那些侍卫不会助着梦蝉来追的,慕祁山自然无碍。”舞夜长出一口气,转眼又瞪她,“你也忒蠢了些,怎么能让她给制住?”

他将香海摁在水边,撩了水往她脸上泼,激得香海一阵乱抖,忍不住想推开他:“她藏在屋里,我怎么知道?一进门就被她药倒了!”

香海很不服气的顶回去,斜着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有古怪?”

“废话,这个时候你能睡着才怪!听到我的声音也没动静,肯定有事!”舞夜没好气的噎回去。

香海默然,她的确不可能睡着。刚见了鬼魂附体,况且慕祁山将死未死情况随时有变。她根本不可能在听到他的声音后半点没反应。

“那你怎么知道我会在窗边?”

“这个位置最易窥探情况,她就算蛊术第一,力气敏锐总是不及的。必会躲在你身后,借机动手。她气息虽轻,但脚步实在浮得很。只消动一动,我便听得出来。”舞夜捏着她的脸,又狠狠把水往她脸上泼了泼,教训道,“学警敏些,只要不是在家里,便不要直接进去。明明有侍卫送你,让他们先进去嘛!”

“万一侍卫与她串通,不也一样。”香海被他说得脸直发白,忍不住要辩。

舞夜见她死不受教,狠瞪她一眼,发现她仍是软趴趴的,脚步都迈不利索,甚至表情都不是很自然。他有些疑惑起来:“这不是麻骨散,什么药?”

“说是什么缠绵。”香海又吸了两口气,“现在倒好些了,该不会是…”

她的声音突然止住,因为她看到舞夜那极致诡异的表情。她不由的惊恐起来:“你知道这东西?不会要命的吧?”

“那倒不会。”他的声音怪里怪气的,拉着又缓又长的音腔。

“那…”

慕舞夜叹了口气,刚想说话。身后传来梦蝉幽幽叹息:“缠绵入骨,相思成灾。既有极致欢愉,又有极致哀绝。这与人间情爱,岂不有共通之妙!”

两人同时身子泛僵,她何时练的这般好身手?又如何料定他们会跑来这里!

舞夜蹲在溪边,忽然垂了头轻笑了:“你当时是故意放走我的?你如何知道我会来这?”

他说着缓缓站起来,转身看着不远处盈盈而立的身影。梦蝉目中含笑,垂手静静站在树下。阳光透过叶隙洒落在她的身上,点点莹光。

“城中动手多有不便。你爹的手下碍于情面,保不齐要助你。我不想买这个万一!至于这个地方…出了这里便是官渡,距离锦鸾最近。你总不至于会深入青沼吧?”

梦蝉看着舞夜,丝毫不畏避他那双红色的眼眸。似是痴了:“虽没瞳珠镇目,但你这般模样煞是动人!”

舞夜说:“你居然在半年之内练出魅澜,真让人意外。”

“你终于肯赞我了。”梦蝉笑了,格外开怀。

香海瘫坐在地上,瞥着她那表情,越看越诡异莫明。那酥软的感觉似愈未愈,轻风一拂倒有些心痒起来,说不出的古怪滋味。

“我并非是你心中的那个人,何必苦苦纠缠?”舞夜看着她,这话的意思香海是可以明白的,但于梦蝉耳中,却成了另一个含义。

梦蝉说:“是与不是,已经不重要了。我的目的只有一个!”

她话音未落,舞夜已经先行一步跃起来,红眸深处莹光飞闪,那纷纷蝶影若有似无。逐魂一般却神志清明。火蝶到处,周遭林木皆被舔染,顿时灼烧起来,与此同时,当初那几个怪物竟也显眸而出。

香海吃惊,敢情这逐魂也是招术。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却用力,身体却变得古怪。明明她很着急,却又急不起来。

身体酥软又很愉悦,这奇异的感觉既让她害怕,又忍不住要享受。

香海这边自己跟自己较力,舞夜那边和梦蝉是打得一塌糊涂,眸光过处烈焰雄雄,梦蝉的身影瞬间被吞进火海,她若笑若悲。

她根本无视那些怪物刀斧加身,躲也不曾躲半分,指尖凌空一划,竟绽出盈盈紫光。莲影若有似无,舞夜看到,飞快的探手出去想阻止花绽。梦蝉闪也不闪,左手竟是虚势,被他摁住的同时右手飞快掂指一扬,花朵跳簇,瞬间一化百千盘旋而去,竟不是冲着他,一个不漏得全裹向香海而去。

舞夜一惊,急忙回头要去救,手却被梦蝉死死拽住。他大急,便在这个时候,那些原本要斩杀梦蝉的怪物随着他的目光转向那些紫莲,劈之不尽。仍有许多冲着香海便弹了过去。

香海看得清楚,心里急惶要站起来跑。偏偏身体跟她作对,只软绵绵的歪靠着树,连焦急的神情也做不出,就在那里等着挨打!

梦蝉拼尽全力拽住他的手,被他强挣而引得指骨断裂,她犹不觉痛般带出笑容:“缠绵至死,我对她也算…”

话音未落,却看到那些盛放紫莲竟在香海眼皮子底下兜了一圈,回旋着又转了回来,直向着舞夜和梦蝉而来。梦蝉呆住,仿佛想到什么。拼命跳起来缠在他身上,想探手去勒他的脖子让他回头。舞夜像是钉在地上不动,原本被梦蝉抓住的手此时竟转而反握着她双手,力气大的骨指尽断。

“你,你竟然…”

只能有时间说这几个字了,那紫莲瞬间即到,“噗噗”几声闷响,皆数打在两人身上,伤痕也无,立时透衫钻肤消失不见!

香海仍状似慵懒的看着这一切,眼泪却落了下来。她是个贪图太多的庸人,直到这一刻,才知心中真正所求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