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绍已想不起上次见他如此装扮是什么时候了,诧道:“你要去哪?”

“冯翊,”郗彦并不对她隐瞒行踪,言道,“我三日便回,不用担心。”

他去冯翊做什么,夭绍不想也知,何况他穿了这身衣服,摆明是不速之行,忙道:“我与你同去。”

郗彦止住她道:“你做不惯梁上君子,去也只是连累我。我一人来回,反而行动便利自如。”

他指的自然是去年夜探湘东王府的事,夭绍想起那次境遇,无法辩驳,郁闷之下只得顺从,将他送到山脚,目望着他策骑疾驰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对山间林木繁盛的阴翳处道:“宗叔。”

“郡主放心。”阴翳间有人叹息。但见草尖微动,一道轻烟拔地而起,悄无声息地追随而去。

郗彦言而有信,第三日入夜时分便回到竹居。夭绍看着他一身煞气而归,身着的黑绫长袍色泽再浓,也掩不住那刺鼻的血腥气。夭绍什么也没有多说,转身烧了热水,让郗彦在清水暖雾中洗去了漫心肆生的杀戮。

次日傍晚,高陵有战报传到中军,却是日前冯翊守将暴毙而亡,把守高陵的狼跋和早已兵陈冯翊城外的拓拔轩前锋营合兵一处,乘乱攻城,血战两日两夜,夺下冯翊。

由此,将北军拒在河东的防线便只剩一座潼关。

眼见前方斥候密报青、兖二州水军已齐集至虎牢关,而石勒的军队却在潼关外久攻不下,夺冯翊之计此时亦不可再用,郗彦日日下山忙着与商之、阮靳商讨攻溃潼关对策,自对夭绍这些日子的举动无法多顾。

直到一次夜间行事的时候,听闻夭绍呻.吟中有些异常的痛呼,郗彦才觉出事有蹊跷,燃了灯烛一看,却见那本是雪玉一般的肌肤上遍布青紫瘀痕,不由惊怒:“怎么回事?”

夭绍目色有些迷离,怔了一刻才清醒过来,一时不胜羞赧,忙拉过棉被掩住身体,喃喃道:“我上山采药磕的。”

“采药?”郗彦双目微微眯起,烛火映入他的眸底,将他的怀疑和恼意照得清清楚楚。

夭绍侧过头避开他的视线,艰难地道:“我……我和人打架。”

“打架?”郗彦皱眉,正满心不解,却不妨那女子唯恐他再追问下去竟灭了烛火主动纠缠上来,寸缕未着的柔软身体紧紧贴上他的,红唇在试探中触碰他的面颊,又在他粗重的呼吸中移转至他发烫双唇,灵活的舌尖诱惑他肆意纠缠,将他全部的疑惑湮没在她致命的温柔中。

然而她终究忘记他的理智即便能迷乱一刻,却也不可能在此事上放弃追根究底。次日她蒙着双眼掠过正在操练厮杀的沙场时,再次被不长眼横冲直撞的马儿踢到,一时摔倒在地,挣扎着爬起之前,早有人长叹着将她抱起,足尖轻点,越过千军万马,回到竹居。

内室,郗彦帮夭绍抹完去瘀散,看着她满面通红地起身着衣,一言不发。她挪着脚步走到他面前,犹豫了片刻,还是实言相告:“我想去救大哥。”

郗彦神容不动,道:“然后呢?”

“然后?”夭绍抿了抿唇,只得对他说了商之教她练暗处应变的方法。

郗彦听完却颇有些哭笑不得:“尚让你坐高旁听,以心观望沙场躁动,以此练就极静的心神,这才能在暗处应对灵活,却不是让你耳目未聪,便在沙场乱闯一气。”

“是。”她罕见谦逊地低着头,虚心受教。

郗彦望着她,无可奈何地心软于她满面的羞愧和眸中的诚恳,携了她到后山,寻到极为清幽的山崖,领她站在岩石上,道:“尚的方法不适合寻常人去练,你太要强,越噪的境遇下越是心急。今后日日蒙着眼在此静坐五个时辰,也能练就耳目慧敏。”

夭绍吃惊:“就这么简单?”

“简单?”郗彦微微一笑,阖上双眸,衣袂飘飞出去,手臂轻扬,指间便夹带数片悄然飞落的枯叶,“等你做到这一步再说罢。”他挥了挥衣袖,枯叶流线般急速射出,落入繁密的林中。藏在枝桠间的无数飞鸟无辜地扑腾着双翅飞出,在他减弱的力道中惊魂未定地四处飞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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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青、兖二州水军已由河内溯流急进至河东,此后由济河渡至分流渭水,不过数日之事。然前方斥候密报传入鲜卑中军,却是青、兖水军于首阳山下安营扎寨的消息。北军水师半途下寨,司马徽所拥诸州府兵于三崤山脉至函谷关连营百里,亦无兵动的迹象。商之和郗彦推测水师暂停西进,是因秋末西北风日紧,唯恐鲜卑军火烧漫河,水军到时无可避退,方才停军稍整于河东。而司马徽则以潼关为屏障,意图将鲜卑军牢牢拒于济水以西,拖敌疲惫,以期后发。

双方搏斗心智,虽无烽火连天,却另有乌云摧城的阴郁无底。

郗彦已连日未回竹居,夭绍在深山练武采药,虽从不曾有意去探听天下诸事变动,然沐宗每收到东朝来的一封密信,便总在闲谈岔聊中将中原大势清清楚楚地说给她听。夭绍明白他这样做的背后藏着谁的担忧,亦明白谢氏于北朝的部署必然要由自己牵引而出——即便对诸事已心知肚明,她却有意不露声色,徒留沐宗日以继夜地长叹。

这晚入夜前,郗彦又差了离歌上山,说军中事急不回,让夭绍早早休息,不必再等他。

离歌传完话便要离开,夭绍却唤住他道:“稍等。”入室换了男装,将郗彦换洗的衣服打成小包裹,又拿了这日午后做的几份糕点,随离歌一同下了山。

至中军夜色已降,营帐间连绵篝火映透天际。深秋的寒风吹拂面庞,北方山野干燥的空气中溢满粟米蒸熟的香气,想来正是造饭的时刻。

此间本该兵歇马乏全军用膳,然夭绍和离歌刚入行辕,便见一支上千人的骑兵长喝着疾奔而出。泱泱铁衣映照连营火束,寒甲湛光着实耀目,当头的一位将军英华满面,无须任何令牌旗帜,两旁士兵望之便无不避退数丈外,让出一条任他驰骋无忌的大道来。

离歌亦拉着夭绍退至道旁,那将军经过时,深看了夭绍一眼,又对离歌点了点头,双腿紧夹马腹,踏卷一路烟尘飞纵而去。

待千人兵马过去,激扬漫天的尘土这才淡散,夭绍落下掩住口鼻的衣袖,拍了拍衣袂上的灰尘。

近两日中军调动异常频.繁,夭绍在山上早望得分明,因而并不以为意,只是刚刚那将军望过来的目光着实深刻,让夭绍有些茫然,问离歌:“方才何人?”

“是拓拔将军。”

“拓拔轩?”夭绍了悟,原来是他。

彼此久闻大名却从无一见,即便是那两日与郗彦暂歇前锋营,也没有和他碰面的机会,却不想今夜在中军乍逢。只是刚才他那一眼望过来却并非仅仅是初逢的意外,似乎还有些许的冷淡和嫌恶——为何如此,夭绍纵是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

离歌领着夭绍至帅帐前,刚要入内通传,便被一名急匆匆赶来的偏将唤走。离歌临行前道:“彦公子正与主公在里间商事,郡主自行入内并无妨。”话虽如此,夭绍入帐前还是望了望四周守卫。那些人都是久随商之身边的贴身侍卫,对夭绍并不陌生,无一句问询,掀开帘帐便请她入内。

岂料入帐后里间并无一人,明火燎昕,照着两侧诸多将座案几上或满或剩的茶汤,便知军中聚议刚刚散去。

夭绍尴尬地环顾左右,将携来的包裹放在一旁,轻轻咳嗽一声。

“谁?”里帐传来一人的低喝,不等她回答,又冷冷道,“出去!”

夭绍无措地站了一会儿,才道:“是我。”

里帐那人沉默下来,片刻,轻声道:“我就出来。”而后依稀听得衣裳悉悉索索的声音,夭绍未想他是在里帐更衣,脸上一烧,正要出帐,鼻间却闻到清苦浓郁的药味,忍不住问:“你受伤了吗?”

他又默然顷刻,才道:“无大碍。”

话音刚落,帘帐哗然微动,他惊讶转头,竟见那女子已走入里帐,目光落在他后背未曾愈合的伤口上,怔然不动。商之侧过身,手臂急急地要伸入衣袖时,不妨衣领上金镶的襟针划过伤口,血再次涌出,瞬间将雪白的里衣染红。

“这并不都是新伤了,为何不治?”夭绍上前止住他穿衣的动作,面无一丝异色,“医患之间还须回避么?你之前为我治腿疾的时候,怎么又不曾回避?”

商之抿唇无言,仍从榻上取过外袍,罩在身上。夭绍无奈地看着他,从袖中取出素日练武备用的粗布,蒙住双目:“如此,你可自在些?”她将手伸到他面前,轻声说:“把药给我罢,后背那边的伤口你够不着。”

“夭绍……”商之皱眉,“不必了,我稍后让军医来治。”

“你若肯让军医来治就不会拖到今天了。但凡一个鲜卑人都把你当作无伤无痛的神,他们不记得你也是个凡身肉体,难道你自己也忘记了么?”夭绍轻叹一声,问,“尚,你还记得第一次见面,对我说过的话么?”

商之怔了怔:“什么?”

“你说,十指连心,而且又是这般地灵活慧巧,就此伤残了岂不可惜?”夭绍柔声劝道,“我当日不过小小指伤你却如此说我,而今你担系鲜卑一脉的荣辱存活,所有鲜卑族人都渴望你的庇佑,你却为何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不愿军心动摇,不愿族人担心,不愿劳烦阿彦,我却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你也不愿劳烦我么?”说到这,她顿了顿,微笑道:“就算让我报答你当日治我蹆疾之恩也行。”

商之在她的话下无从拒绝,只得拾起榻侧的药瓶,递给她:“有劳。”

他褪了上衣坐在她面前,任她蒙着双目在他的伤处上下摸索。她以清水缓缓擦洗伤痕,而后在掌心洒下药末,揉匀,轻轻覆盖在伤处。

“纱布。”夭绍又伸手。

商之将裁剪好的纱布递给她,夭绍指尖灵活柔软,仅凭着方才一眼的记忆不差分寸地将所有伤处包裹妥当。

商之穿上衣袍,笑了笑:“你近日耳目之聪练得不错。”

“是,”夭绍得意,摘下眼上的粗布,“以后但凡换药诸事,尽可来找我。我的医术虽不比你和阿彦,但也是你们亲自调教出来的,不同军医粗鲁。”想想,又煞有其事地以医者口吻叮嘱:“切记养好旧伤,此外,我不希望你身上的伤再多一处。”

商之微笑道:“好。”

夭绍与他走到外帐,这才问:“阿彦怎么不在这里?”

商之道:“褚绥领了风云骑已至中军,阿彦现在右翼营中。”唤了一名侍卫入帐,对夭绍道:“让他带你去右翼营帐找阿彦罢。”

“那我就先走了,”夭绍拿过包裹,又将一半的糕点留下,“我做的,你别嫌弃。”

她一笑与侍卫离去,商之望着案上堆叠一处的糕点,拾起一块,放入嘴中。松子裹蒸的糯米含着馥郁果香融化在舌尖,商之闭上眼眸,心中乍暖乍寒,旧事一幕幕掠过眼前,所有的温馨却在不可自抑的心冷中幻成千里冰流,一丝丝地淌过周身血液,凝封所有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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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骑暂歇中军右翼营,侍卫领着夭绍找到郗彦帐中时,阮靳正与他对着案上一张明黄帛书低声密语。褚绥在下首用晚膳,大口嚼咽,吃相毫无,望见夭绍忙抹了抹嘴,起身行礼:“郡主。”

夭绍笑盈盈地受他一礼,抬手虚扶:“劳褚将军多日奔波,辛苦了。”

“不敢。”褚绥低着头,以外臣身份不敢多瞧夭绍一眼,亦不便在帐中久待,然心中着实惦记未用完的膳食,趁夭绍和郗彦说话的时候,伸手抓了两个笼饼,告退出帐。

郗彦对夭绍的到来并不惊讶,只是道:“我待会还得去尚那儿,你今夜呆在这里怕不方便。”

“我只是来看看你,稍后还回去。”夭绍将他换洗的衣服取出来,又将糕点装在盘中,送到案上。

阮靳就着茶汤吃了一块点心,对夭绍的手艺赞不绝口:“从不知道谢氏的女子还能下庖厨,且有这样手艺。小夭,你回去也教教你阿姐。”

夭绍道:“我这是无聊才做的,阿姐是女子中的大丈夫,要执掌沈氏一门里外诸事,只怕不会拘泥于针黹庖厨等琐事。”

阮靳笑了笑,想起那女子肩上的担当和无奈,面色一柔,不再言语。取过一支笔一卷空竹简,将案上明黄帛书的文字在竹简上抄录一份。

夭绍跪坐案旁,探头看了一眼帛书所写,念道:“……身居高位,无力匡维内外,盛名冠世,却无翼末之功,素以国无它衅,遂得相持弥年,虽有君臣之道,亦相羁縻而已,窃以幽冀诸州士众资调,死不为国家所用,时今称兵犯阙,使神州陆沉,千里废墟,国中人人可诛之逆贼尔。书发天下,州郡各整义兵,罗落境界,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其得虔首者,封万户侯,赏钱五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九州……”

“这……”夭绍吃惊地说,“鲜卑举兵以尚为首,为何北朝竟将民心向背直指虔伯父?”

阮靳长叹道:“这正是北朝君臣奸猾之处。”他写完最后一行字,又道:“如今这道檄文已广发天下,幽、冀已归鲜卑所属的郡县不日将叛动频.频,且司马豫的意图并不仅仅是围困慕容虔这么简单,我们必须早作准备。”吹干竹简上的墨汁,卷起,他起身看了二人一眼,“不打扰你们了,我先去找尚。”

夭绍本是满心柔情而来,如今也是兴致毫无,看着郗彦道:“要不……我还是现在就回去吧。”

郗彦看出她的沮丧,微微一笑,将她抱入怀中温存片刻,柔声道:“等一切事定,我必带着你周游天下。”

夭绍笑道:“不求周游天下,只求生死不离。你能答应我么?”

“好,”郗彦摸摸她的发,低头亲吻她的额角,轻声道,“我送你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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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线陷入僵持长达半月,且被司马豫视为扼据济河的西岸重镇冯翊已失,一意求速战速决的北朝皇帝竟一反常态,累日未曾下达促战急旨。此前商之等还不明白北朝君臣何所图谋,但等声讨慕容虔的檄文一告天下,司马豫心中所想在此间已然显山露水。

如今对商之而言,潼关晚一日不破,便犹如当头利剑下坠一寸,生死战事上已难存一丝的侥幸。

十月初九,石勒强夺潼关再次兵败的战报传入中军,商之不再迟疑,决意集中鲜卑于渭水两岸的所有兵力,亲征潼关。出师的前一夜,郗彦与阮靳正在中军帅帐与商之定夺围困潼关战策的细节,一时听离歌在帐外求见,说有一封自马邑的加急密报刚刚送达。

“马邑?”阮靳听到这两个字,心中猛然一跳,忽起不详的预感。

其实自并州府兵由苻氏家将蓟衡之统掌以来,虽切断了鲜卑东西两线的供给线,然飞鹰携带战报飞越崇山峻岭并无一分阻碍,且此前蓟衡之率军与慕容虔所部多数争战于并、冀两州相连的太行山脉,慕容虔所有密报皆从信都而来,北方幽州地域最早收降,近月虽因司马豫声讨檄文而颇有动乱,即便如此,东方战线从无急递密函从幽州以北传来的时候。

可今夜的这封加急密报竟然是来自雁门关外的马邑,阮靳当下料定,不管目前形势如何,北方一旦起乱,其唯一所向只能是鲜卑大军的后方所在——

云中。

阮靳看向郗彦,见他站在战图前,方才凝结在渭水沿岸的目光早已掉转向北方,长眉微皱,面色冰冷,便知两人此刻的担忧如出一辙。

商之坐在帅案后,缓缓卷起面前的竹简,唤入离歌:“进来罢。”

离歌入帐,将密报呈上,为三人换上热的茶汤后,悄无声息地侯在一旁。密函在三人手中轮流传过,却不闻一人出声,帐中的空气一时几近凝固。离歌忍不住抬头偷觑三人的脸色,心中暗暗一惊,试探着低声道:“主公,这密函……”

“传拓拔将军、段将军速来中军,有要事相商。”商之单手扶额,双眸紧闭,自唇间发出的声音低沉微哑,显然是疲累至极。

“是。”离歌忙领命出帐,命侍卫飞马奔驰前锋营。

帐中,阮靳再一遍从头细细看过密函所书,才垂手将那卷绢纸凑近烛火点燃。指间萦绕的烈焰映着他发白的面色,双颊涌起异样的红潮。直到焰炙肌肤,阮靳才似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松开手指。

“难怪北军连日兵马不动,原来是暗渡陈仓,”阮靳幽然道,“并州府兵今日既能北出雁门直奔马邑,那太行沿脉战场上拖住慕容虔大军的必然另有其人。只是司马徽麾下的雍州府兵何时悄然北渡济水支援并州——我们这边竟无丝毫的消息。”

说到这,阮靳摇了摇头,长叹道:“不管怎么说,确是一条釜底抽薪的好计。慕容虔为夺并州而将精锐兵力尽数调往冀州,北方幽州防守空虚,且各地因北朝檄文之故多有动乱,蓟衡之如今抽身北进将毫无阻拦,剑指云中不过朝夕之事。南柔然虽为鲜卑盟友,长孙伦超怕也被刚与北朝称臣的北柔然纠缠着脱不开身。”他轻弹衣袖,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帐中二人,慢悠悠道:“却不知司马豫身边来了什么高人,出得如此周全精妙却又毒辣无比的连环策。”

此人是谁,帐中诸人都是心知肚明。

郗彦与商之皆是无言。商之缓缓睁开眼眸,紧抿的唇血色略无,灯烛下的那张面庞雪白如玉,却无丝毫温润的流露,孤冷的眉目间寒锋充盈,端然已是利剑出鞘的峥嵘凌厉。他望着烛火的红焰,只想了一刻,便从案侧拿了数道军令函,落笔疾书。

郗彦继续对着战图沉思,偶尔念光所动,也难免想起那日在江夏采衣楼,与萧少卿论及北方战事时的忧忡和艰难。至如今忧虑果然成真,虽为各自的迫不得已,然而郗彦却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是心甘情愿,而他,却是在左右为难中无从抉择,其间矛盾与痛苦,无人可以体会。

有一恩,则必有一报。有诸情,则必有徘徊。时至今日,双方之间的争锋已无可逃避,只能面对。

心思落定,郗彦从地图前转身,言词淡静如常,说道:“并州府军已经北上,一旦突破马邑、桑乾防线,云中徒留老弱妇孺,后方无以言战。而我们若全军攻夺潼关,也必然引得司马徽奋力抵抗,双方兵力悬殊,又兼多线作战,于鲜卑而言毫无胜算。即便如此,我们也无退路,只能放手一搏。”

“怎么搏?”阮靳问,“如今是挥师回防,还是继续攻打潼关?”

郗彦道:“回防与进攻皆不误。多线同战已经不可避免,若现在放弃攻打潼关回撤云中,那司马徽必定领大军追赶,我们一旦从渭南撤离,之前所有的战果将功亏一篑,凉、梁两州不日沦陷,冀州慕容伯父那边也将面临北军四面围剿。所以潼关之战不仅不能停,还需将计就计、全力以赴,如此才能拖住司马徽的大军。”

阮靳皱了皱眉:“如何将计就计?”

“大军于潼关迷惑北军主力,另有奇兵奔袭马邑,”郗彦想了想,又道,“再者,司马徽的雍州府兵既已有部分北调并州,那么潼关以东防线已弱,说不定能成为我们的机遇。”

听到这里,阮靳忽微微一笑,看了眼商之,对郗彦道:“你却忘了首阳山下横陈济河的青、兖水军了,他们会坐视不顾?就算攻下潼关,东进的路上水、陆铁甲依旧漫野,我们仍将寸步难行。”

郗彦慢慢道:“可惜手握青、兖诸军背后的那人另有筹划,北帝的图谋再是天衣无缝,也是无可奈何。”

“裴行的确是个老狐狸,”阮靳思虑顷刻,起身问商之,“尚,当下情势非同小可,你必须要筹划好退路。”他顿了顿,才续道:“若有需要,我可为你走一趟洛都。”

他去洛都是要求何人商之不问也知,头也未抬,断然拒绝:“不必。”

阮靳一怔,无可奈何地看向郗彦。郗彦淡淡一笑,先前还稍有清冷的神色此刻却反而轻松写意起来,坐在案侧,执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汤。

商之写完所有军令,这才起身离开帅案,走到战图前,望着济河两岸,凤眸间一片无尽的幽凉。

“云中虽兵力不多,但马邑、桑乾防线有伐柯镇守,蓟临之再是骁勇,伐柯也能抵挡一阵,为我争取北上回防的时间。我如今担心的,是蓟临之挥师北上的意图怕不仅仅是云中。”

郗彦望着战图,了然:“你是担心上郡?”

“是,”商之道,“上郡乃云中粮草军需运往前线的周转之地,不得有失。蓟临之麾下的并州军北上途中只需稍绕河西进,便可没有阻拦地直奔上郡,截断我军粮路。如今马邑告急,我必须立即领兵驰援云中,潼关交由拓拔轩与石勒攻夺,义桓兄为军师协佐。至于上郡——”商之转身看着郗彦,“阿彦,恐还须你走一趟。”

郗彦点头道:“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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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夜颁下各道军令,翌日清晨,中军拔营南下,在未曾亮透的天色下倾巢而出。一时间寒甲连城充斥渭北平原,掩映天际的飞鹰旗帜更迫得穹昊无光,二十万大军前后绵延百里,在弥天漫扬的烟尘中直奔渭水。而在此前星月仍悬西天的时候,商之已独领一万骑兵,于正处明昧交际的悄寂大地间踏河北上。一路马不停蹄,奔驰七日七夜,终至雁门关外。

蓟衡之携并州府兵八万精锐,在三日前已经到达雁门,顾不得一刻的休憩,日日轮番强攻桑乾城池。伐柯满城上下将士不足万余,却凭着血肉之躯牢牢把守四处城门,任谁也难踏进一步。

商之远观战火,并不迫近桑乾城,在西南山岭的隐秘地带下令安营驻扎,令全军将士就地修整,无须操练,又让飞鹰传密信入桑乾城中,命伐柯消极抵抗,保持兵力,择机退出桑乾。

伐柯接到密函虽震惊,却也不敢违抗,与身旁谋士商量一二后备之策,自觉给入城的并州兵留下无穷后患,才在十八日傍晚与并州军再度火拼的时候,佯做城中军需空溃,最终不敌并州军的车轮战,让其破开南城门,占据桑乾城。

桑乾一破,马邑将唾手可得,云中更是指日能望。即便蓟衡之素日行事再谨慎,但在潮水般涌入桑乾的并州军将士呼震四野的狂喜中也是失去了心中那最后一丝隐忧。

因争战整日,并州军入城后饥饿疲乏,四处生火造饭。酉时,蓟衡之刚在官衙歇息下来,便有北面城门守军来报火起。蓟衡之只当是士兵造饭时不小心遗漏之火,起初并不在意,但等一刻后,东西两城门相继飞报失火。蓟衡之这才觉出不妥,忙出府衙唤众将上马,四处一望,这才知塞外晚风已起,扶送满城火光冲腾,烈焰连天,已烧得上下通红。

在入城前桑乾百姓早逃得一个不剩,全城井水皆被堵塞,并州军无从救火,蓟衡之只得率众离城,往未曾起火的南门疾去。却不料刚到南门前,城墙上猛起张扬红焰,一时火滚烟飞,巨石滚落,全军争相而出,混乱中自相践踏,死者横城遍野。

如此折腾到半夜,蓟衡之才收整残军,在桑乾城外的三十里处安营扎寨,一时不敢歇下,唯恐鲜卑军后事无穷,等到雁门守军出两万前来接应,蓟衡之这才略放了心,暂且休息。

疲奔一日一夜,满军上下困顿不堪,因而一觉睡得极为深沉。到了清晨正是全军上下人事不省的时候,鲜卑军却已在裹蹄衔佩的战马引领下悄然杀透营中。哀嚎嘶喊骤然发生在耳边,睡眼朦胧的并州军还未来得及体会利剑锁喉的疼痛,便已一命呜呼。并州将士于此四万人众,几乎被鲜卑军杀得一个不留。蓟衡之从梦中惊醒,在亲卫及时的背负下逃出人间炼狱,欲回雁门,然遥望关门内外烽烟飘摇,高悬城墙上金色飞鹰旗帜已令朝阳失色。蓟衡之长叹顿足,自觉愧对北帝与苻景略,想要拔剑自刎,长剑却被亲卫夺下。

亲卫劝道:“将军生死事小,并州战事事大,雁门已失,并州却不容再失。将军要想想并州的百姓,他们还在并州等您回去。”

蓟衡之掩面无声,长久,方折剑插入土中,咬牙道:“不雪此辱誓不为人!”领着残军数百,勒马向南,往寿阳逃去。

这一战的演变虽如最初的预算,但其中有些细节的顺利推进让商之也觉得意外,不需细想,便知伐柯身旁另有谋士。在伐柯来雁门见他时,二人行走在城墙上,望着塞外壮阔无垠的天地,商之状似无意地问:“贺兰族老病况如何?”

“这……”伐柯还有迟疑。

商之望他一眼,道:“他整日在你身边,难道你还不知道?”

“主公——”伐柯一惊,忙跪地禀道,“主公虽不让贺兰族老再插手军事,但此次桑乾之围若非贺兰族老在,我可能早守不住城池了。还望主公看在他此战有功,勿加怪罪。”

“我没有要怪罪他,”商之轻叹了一声,未再多说,只将随身携带的药瓶交给伐柯,“我本打算让离歌送去云中的,现在还是劳你带给柬叔。”

“是,”伐柯伸手接过,“谢主公。”

商之又道:“经此一战北方已定,让他不必再多操心了。”

伐柯点头,站起身,看一眼商之的面色,小心翼翼问道:“贺兰族老的身体已日虚一日,我怕……”后面的话终难说尽,顿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主公不去看看他么?”

“不去了,”商之转过身,手抚城墙,缓缓道,“我与他再见之时,便是攻陷洛都之日。请他撑到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