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濛一惊,便要下跪请罪,萧祯不耐烦地挥袖:“你手脚不便,起来!也别装模作样给朕来这一套。若是下跪请罪有用,沈峥,要不要朕给你跪下?”

“臣不敢,”沈峥双膝扑通跪地,“臣辞官之意与他人无关,只是近日身虚病入,诸事力不从心,为免耽搁朝中大事,臣自愿卸职还乡。请陛下谅解。”

“托词!”萧祯面容铁青,“不过是因为沈伊的政见和你不同,你就要这样意气用事?你是生你儿子的气,还是生朕的气?”

沈峥道:“上至社稷,下至民生,四海五洲皆是陛下所有,陛下有权决定任何事,臣何以敢生陛下的气?何况区区二十万石粮草,在陛下看来,既动不了朝事根基,亦非左右北朝战事的力量,不过是给北朝使臣的一个勉强答复,臣又何以因此与犬子有政见之分?只是北朝战事牵扯一方为臣妻之族人,臣与妻身处其中,皆不能将时局看得通透,幸赖犬子对世态洞若观火,与陛下见解相合。先前臣只知犬子能论羲皇以来贤圣名臣烈士优劣之差,能颂古今文章赋诔,却不知他也精通当官政事宜所先后,擅用武行兵伏之势,臣为此也放心今后由他代臣来侍奉陛下。”

洋洋大篇听下来,得其要领,不过辞官之意已决。萧祯指着他,半晌才道:“以前只以为阿恬犟,却不知道你比他更犟。”沉默顷刻,见赵谐与云濛皆垂眸低首,并无出来圆场的打算,只得叹道:“你既想的明白,朕也无强求的道理。朕知道你的心结和你的矛盾,许你辞官,却不许还乡,待在邺都,朕想和你说话时要随时能找到人。”

沈峥叩首:“谢陛下谅解之恩。”

沈峥告退后,赵谐另寻了缘由离开,殿中余萧祯与云濛二人静坐相对,良久无声。

萧祯本欲和云濛商量郗彦与夭绍婚宴一事,被沈峥辞官扰得兴致泱泱,苦笑着道:“你是不是也不能理解朕为何这么做?”

云濛叹息道:“陛下心中已有宏图。”

萧祯道:“朕已昏聩十数年,若再错失良机,朕既无颜于天下,更无颜于列祖列宗。不过,朕可以援助北朝,但你云阁今后若有物资粮饷北上,朕也一概不会过问。”他顿了顿,问道:“云濛,你明白朕的意思么?”

云濛抬头看着萧祯,许久,方道:“明白。我会照做。”

沈伊回府后闻得沈峥辞官的事大惊,正要去后庐见过父母,绕过浅池时却望见不远处廊檐下素裙清冷,心中顿时一凛。舜华静静望着他,沈伊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偏偏哑然无声。想是日光太过耀眼,那双素来慈爱的双眸在廊檐的阴翳下愈发地深暗无温。

“如果为解开上一个结最后却是这样的做法和手段,那你和你的祖父真的很像,”舜华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着北方道,“那个地方,那些人,你们总想要利用他们,却最终都被他们挟制。伊儿,我希望你能好好再想想。”

沈伊道:“母亲有更好的方法吗?请教导我。”

舜华道:“如果我让你不要多管闲事呢,你肯听吗?”

沈伊不语,看着廊外一丛几近凋萎的蔷薇。

“我和你父亲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挡你的路。”舜华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

七月二十五日,沈伊接到圣旨,受命为督运东朝粮草北上的使臣,将于次日先行前往安风津负责清点粮草数目、统筹北上船只等诸事。当日在官署交接政事至深夜,二十六日一早,沈伊单骑至谢府,辞别夭绍。

时近成亲之日,谢府上下处处红绫飘动,彩灯高悬。沈伊观望满园欢色,无尽喜悦。只是脚下每走一步,心中踟蹰即少一分,也明白往日发生于此间的欢笑无忌也就这样清清楚楚地流逝了一分。

走到月出阁外,一缕红绡纠缠上他的手臂,他脚下顿了顿,握着红绡静望半晌,终松手放开。

园中侍女裙裾飘动,穿梭如云,地上摆放的都是宫中赏赐的成亲物事,正打包归类,放入绵连成队的马车中。

“这岂是郡主出阁的陪嫁,公主下嫁,也不过如此了。”沈伊感慨道。

有侍女见他到来,忙弯腰行礼,又欲上楼向夭绍通传。

沈伊拦住她道:“我自己去。”

“这--”侍女迟疑稍瞬,恭顺低头,“是,沈公子请。”

沈伊转身入楼,楼中不同楼外,清静幽寂,一如往常,唯几缕琴断断续续地飘出。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弹琴?”沈伊寻音至书房,推门而入。

“你怎么来了?”夭绍惊喜,然目光在他随手携来的礼盒上略略停留后,便低下头慢条斯理地用轻纱擦拭案侧的琴盒,不再言语。

沈伊在她对面坐下,见她神色冷淡,始终只注视着手下的琴盒,不免有些讪讪:“怎么不说话?不高兴么?”

“说什么?临别送行的话么?”夭绍将擦拭干净的琴盒收起,“憬哥哥奉旨不得不去荆州上任,如今看来,伊哥哥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等不到二十八日,就要离开了。”

“我也是奉旨……”沈伊轻抚携来的贺礼,忽然不知从何说起。

夭绍不忍他在沉默中愈发为难的神色,轻声问道:“是非去不可的事么?”

沈伊注视着她:“非去不可。”

“那何时回来?”

“说不定。”沈伊瞳仁微微一缩,侧过头,掩袖喝茶。

夭绍至此倒是不再强求,笑了笑,柔声道:“我知道了。你诸事小心。”

闲话盏茶时间,沈伊碍于有命在身,不得不辞别而出。夭绍留在室内并不送行,沈伊却感激她此刻的了解,省却了他额外的牵挂和伤感。只是驻足廊外时,望着眼前日光明帜,栏杆上的绛色彩带飘出血一般的殷红之色,满心强作的欢喜还是被漫溢的悲凉击溃成空。

.

夭绍站在窗旁望着沈伊离去,想着他非同小可的异常神情,难免不担心。一时望着阁外青天,只恨不能让在东山祭祖的郗彦立即回到邺都,好一解沈伊的难事。

耳边隐约传来鹰隼的长啸,夭绍循声望去,只见楼外盘旋着的一只花梨鹰,阳光下的蓝色羽翼如此夺目,令她猛然一惊。

“画眉?”

夭绍扣指轻吹。清越的啸声让那四处乱飞的鹰找清了方向,慢慢飞落。与夭绍一丈远时,它却又迟疑不前,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才试探着缓缓飞近,红色的尖嘴轻啄她紫色的衣袂。

夭绍抚摸花梨鹰的头,欢喜而又疑惑地:“你是画眉么?”

飞鹰低低嘶啸,从中原飞至江左,两日两夜,脚上更缚着沉重的木盒,它早已精疲力尽。见眼前的人动作温柔并无恶意,它才怯怯地栖在夭绍的手臂上。

夭绍揉抚它的羽毛,喃喃道:“你和它那么像,可却不是它。”她将它抱入房中,喂了甘露,取下它腿上的木盒。

盒中仅有一物,约莫四寸长的紫色明玉,通体晶莹,华光暗蕴。只是明玉中空,雕凿有孔,似笛而非笛,似箫而非箫,其末端更刻着一朵蔷薇,正花姿怒放。夭绍怔忡,指尖缓缓摩挲在那朵蔷薇之上,心中如罩云雾,难辨喜哀。

云箎。

虽从没有见过,但一眼望到,便知道是他幼时说的,那个失传已久的上古乐器。

云箎横放案上,通透的玉色在斜射入室的日光下流淌着殷沉紫光,夭绍默然望着,当觉得双目刺痛到难以承受时,方以衣袖轻轻掩住了双眸,慢慢吸了一口气。

她能清晰望到久远的记忆里自己心起涟漪的喜悦和心灰意冷的悲伤,却也清楚地知道那样清澈的心境早该沦灭无影。无论他之前所为是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还是冷漠寡情的一意孤行,无论他亲手雕刻的那朵蔷薇是浸透过往的深沉心意的还是夙愿达成的无尽欢喜,都与自己毫无关系。可是为什么在此前的一刻,困束在心底的那缕阴影愈见沉冷紧迫,竟窒得她呼吸艰难?

夭绍缓缓放下衣袖,转身从书架取下一个木匣。木匣上已堆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她慢慢擦净,抽出匣盒,取出里面厚厚一叠帛书。只不过一年不曾翻阅,这些本是素白的绢帛不知何时已微微染黄。她在阳光下凝望帛书上少年潇洒行云的笔迹,这才发现,十数年前的他在勾画之间早已蕴藏不可一世的凌厉之锋,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

唯有帛书中那些繁多的曲目,少年时他谱写时的意气飞扬、轻快明朗依然如旧。这是她幼时最期待见到的少年,却也是这一辈子从未见过的独孤尚。想起那时彼此之间深远的牵挂和无限的向往,她不禁微笑又叹息,执起云箎,对着帛书,将曲子一一吹奏。

音色随风飘摇送远,不至君畔,亦愿能圆过往。

.

午后,谢明书远嫁陈留初回太傅府,便是踏着这充溢满庭的婉转清音,倾听片刻,“咦”了一声,对身侧的沐冰道:“五叔,这乐声古怪,似笛非笛的,倒是首次听闻。”

沐冰仔细听了听,憨然摇头:“不是笛音么?我听不出来。”

明书望着月出阁的方向,弯月似的明眸微微上扬,不无忧虑:“婚期已近,夭绍却怎似心事重重?”

此前得知谢郗联姻的音讯,谢明书犹在为是否回邺都而犹豫不决,直到三日前接到谢昶家书,方定下心意,连夜赴归。在书房见过谢昶,祖孙二人六年未见,离别思念倾诉难断,明书更是泪流不止,虽心中藏有万般委屈却又不敢丝毫含怨。

当年与阮靳成婚,谢昶一不许阮靳入朝为官,二不许他夫妇无故回府,至于其间从何考量、为何筹谋,明书也无法全然明了。陈留阮氏虽是东朝大族,然阮靳这一脉仅兄弟二人,一人外领徐州,军政繁忙;一人逍遥野外,常不归家。阮靳之嫂柔弱不禁风,满门诸事皆仰仗明书,上要对族中长辈晨昏定省,下要扶持一门妇孺老幼。明书出嫁之前虽则习染家风,言止风度潇洒超然,却也不曾有过独挡一面的魄力和手段。只是出嫁这些年,竟被身处的困局生生逼出一身的干练果敢。此番谢昶召她回府,也是自觉力老难以从心,要她在大婚期间协办谢族诸事。

“我方才见府外满是等候的官员,挤挤闹闹,不成体统,想是要借机道贺求见阿公的,只是门厅竟无人主事。怎么宗叔不在府中么?”明书收了眼泪,脑中清醒过来,这才发现数十年侍奉谢昶寸步不离的总管沐宗今日竟不见踪影。

“他去了荆州,”谢昶掐指算了算日子,“也快回来了罢。”

“荆州?是去见七郎?”明书不解,“三叔不是在那里么?”

谢昶道:“他是去办别的事。”

明书见他神色间蕴意深刻,便不再多问。

谢昶却在她的沉默下审视她日益坚毅沉稳的眉目,感慨道:“明书,这些年是阿公亏待了你。”

“不,”明书抬眸微笑,“这是我应该做的。大哥他……比我更明白。”

谢昶闻言却无感慰,慢慢道:“你们明白就好。以后的夭绍,却不知是否也能如此明白?”最后一句低沉至不可闻,明书眸中一动,看着谢昶,想要说什么,却又噤声。

谢昶拢拢衣袍,缓缓起身:“阿公近年身体愈发不济了,晚间或许还要等一个人,我先去歇息片刻。”又指了指一旁案上堆满的名刺:“这些都是外面人求见的条陈,你看看有没有需要见的,没有必要的,就打发走了罢。”

“是。”明书起身搀扶他。

谢昶朝内室走去,未行几步,忽道:“这乐声……是夭绍在吹笛?”

“不是笛,却也不知是什么新鲜乐器,让她如此贪恋,”明书笑道,“这些曲子都是小时候她经常吹的,阿公不记得了么?”

“小时候?”谢昶想了一刻,苍眸微深。

.

断断续续的音色至夜方杳然而歇。戌时,明书隔着竹帘在堂上见完今日最后一名客人,长途跋涉兼周旋之苦,不免是精疲力尽。下令仆役将宾客送来的贺礼归至府库,她补完名录,这才得空捧着一盏茶坐在长廊栏杆上,遥望北方夜空,放任自己想念起那个白袍胜雪的男子。

今夜的弦月还不曾在天边露出一丝痕迹,记得送别他北上匈奴的那夜,仿佛也是这样令人沉迷的夜色。她在心中默默一算,方知原来连明月的阴晴圆缺也已悄悄地转了十二个轮回。

“义桓——”她轻声呢喃,想着平日那人好赌成性的可气,又想念那人倾心相予的温柔,心中乍暖乍凉之间,是止不住的酸疼。

只恨思念无限,却又无法追随。

“二姐?”一袭紫袍忽自夜色深处飞纵而至,呼声欢悦。

“七郎?”明书难抑欣喜,端量着他,“竟长这么高了?快靠近些,让我仔细看看。”谢粲笑嘻嘻翻过长栏跳到她身边,她这才看清,一廊灯火再黯淡,却也将他脸上风尘仆仆的疲惫照得分明。

“刚从荆州回来?”明书执住谢粲的手,柔声问,“还没用晚膳吧?”说着就要让人传膳,谢粲笑着拦住她:“我不饿,先去见了阿姐再用膳。”

明书含笑点头:“也好,去见你阿姐吧,我待会将晚膳送到月出阁。”

眼望着谢粲飞扬欢喜地跑开,明书这才将眸光瞥向一旁。沐宗静静站在不远处,对着她执手一礼。

明书轻声道:“宗叔,西南故人——”顿了顿,才道:“你把他带回来了吗?”

“没有。”

明书沉默顷刻,叹口气:“日间阿公还念叨你呢,宗叔先去见过他罢。”

“是。”灰袍如烟,无声无息地飘离。

谢昶书房前是一片繁密竹林,沐宗穿行林间幽径,耳畔偶闻微风拂叶的簌簌声,皱眉回眸,瞥见东北角的翠阴浓翳间流烟似水,厉喝道:“何人擅闯太傅府?”语音未落,灰袍已如箭飞出,瞬间挡住那道悄无声息飘过竹林的黑影,掌风如利刃劈出宽袖,凌厉霸道的罡气令三丈内无数青竹齐齐折断,而落在这冲天煞气漩涡中的黑袍人却如清风过身般寂然抽离,远远落在十丈外。

“十数年未见,沐总管想来已不认识在下了?”来人开口,苍老的声音满含隔世的怅惘,却无一丝的戾气。

沐宗这才看清那孤身站在竹林深处的黑衣老者皓须白眉,双目深湛,腰间系着一根华光暗蕴的蓝色玉带。

“孟道?”沐宗微惊。

孟道走近几步,揖手赔罪:“孟某奉主公之命南下求见谢太傅,原本以为总管不在府中,而谢府他人又与孟某素无交往,为免另起风波这才冒昧强行入府。还请总管原谅孟某唐突之罪。”言罢望着沐宗,诚恳道:“能否请总管代为通传,我家主公有要事报知太傅。”

沐宗一时难以定夺,踌躇着走向书房外,正要禀报,里间已有低沉的声音传出:“让他进来。”

“是,”沐宗颔首,“孟老请。”

.

孟道入内之后,沐宗守在书房外,等候良久,才听门扇吱呀一响,孟道慢步而出。夜色下难望请孟道的神情,只瞧得他眼角忽隐忽现的晶光。沐宗声色不动,转身待要在前引路,孟道止住他:“总管不必送了。”

“好,孟老慢行。”沐宗站于阶下目送他在竹林间远去,直至那袭黑衣溶入一天夜色,才折身走入书房。

谢昶仿佛是疲乏至极,斜躺在书案后,缓缓道:“荆州的事办得如何?”

沐宗斟酌着言词,禀道:“夏侯公子我已从小侯爷帐下救出。小侯爷并不知情,回来前还为此发了好一阵火。”

“什么夏侯?”谢昶对着烛火冷笑,“他姓谢!怎么,他还是视他父亲一族为不同戴天的仇人么?”

沐宗道:“想是夏侯姑娘对当年与大公子的一段孽缘至今也未忘怀,那孩子他……并不知情。”

“边陲流寇之女,妄想攀附谢氏高门,自作孽,不可活!”谢昶怒道,“老夫当年让雍儿归牒谢氏宗祠,是她不放手。不认祖归宗也罢,如今却教引雍儿仇恨父亲一门,战场上兄弟残杀,手足不顾,岂非混帐!”

沐宗鲜见谢昶如此大怒,一时抿唇沉默,不敢妄言。

谢昶起身推开窗扇,在夜风的吹拂下深深吸了口气,平缓声音道:“七郎呢?”

“去见郡主了,”沐宗察言观色,进言道,“我这次在荆州听沐奇说,小侯爷历经战火已然脱胎换骨,在肃清殷桓余党诸战中更是功劳不殆,如今在军中威望甚高。我们离开荆州之前,小侯爷已于武陵招募新军五万人,这些人对谢氏极为敬仰,对小侯爷更是心悦诚服。”

谢昶闻言却无欣然之色,静静想了片刻,忽道:“明日修书沐坚,我将上禀陛下调他回邺都,让他准备好移交北府诸事。”

沐宗疑惑:“二弟外任已然十年,太傅为何突然让他回来?”

谢昶道:“后日夭绍嫁与郗府,钟晔既去,偃真又非郗氏家仆,郗彦手下无可主事之人,你跟随夭绍去郗府,照看诸事。我身边的事,今后由沐坚照料。”

沐宗追随他半生,自辨几分言外之意,不由追问:“太傅的意思是?”

“阿彦他们在东朝不会长久,”谢昶略作停顿,慢慢道,“北上之后,由你在他们身边,我才放心。”

话尽于此,余音却是未绝。沐宗退出书房外时,仰头望了望夜空。

东边天际不知何时已飘出一缕残云般的丝月,清冷垂坠远处孤山之上,将本是清澈的夜色竟衬得晦暗不明起来。

.

七月二十八日,夭绍自卯时起,便无安定休憩的一刻。辰时随谢昶前往谢氏宗祠拜过祖先,刚回月出阁收整妆容,便闻宫中恩旨传来,忙于前庭跪叩接旨,才知是又一批宫中赏赐新婚之物,以及萧祯亲自从宫中挑选的台吏百人组成的送亲仪仗,羽仪盛列,锦绣车服,谢府前的朱雀大道被此泱泱布满。华阳与明宓也奉沈太后之命前来谢府看照出阁诸事,明书正一人里外忙得焦头烂额时,见她二人到来,自是欢喜无尽。

一时明书与华阳周旋在外,明宓随身陪在夭绍身侧,为她换上大婚盛服,摸着衣袂缀满的珍珠流苏,满是羡慕之意,说道:“阿姐穿着这身真美。”

夭绍微笑:“你也有穿上的时候,会比我更美。”

明宓扬眉道:“嫁人自不难,但嫁给郗哥哥那样的人,天底下可没有几个。”语毕,她扭头看着趴在一旁窗棂上的花梨鹰,问道:“这鹰是从云中来的么?”

“是。”夭绍倒了一杯花露,递给明宓。

明宓边喂画眉花露,边轻轻地抚摸它的羽毛,画眉终不抵这样的温柔伺候,扑腾一下翅膀,扑入明宓的怀中。明宓明眸笑弯,感慨道:“世人都说云中王孤傲寡情得很,怎么也会有这样可爱的鹰。”

夭绍不语,笑看着她与画眉逗乐,转身至书案旁,拿起紫玉云篪,指尖自音孔一一流连而过。孤傲寡情?他从不是这样,只是如画皮骨下烈焰般炙人的心与情,却又有几人知道?夭绍轻叹,将云篪收入随身的嫁礼。

午时,郗氏迎亲仪仗至谢府外,夭绍拜别谢昶,登上鸾路云母车。谢粲送亲,一身华纹紫袍,骑着御赐白马,十分神气地紧随夭绍车驾旁。许是鼓乐凑鸣太过张扬热闹,沿途观望者滚滚如潮,看得谢粲满心戒备,生怕途中出现什么意外。好在郗府距离谢府并不算远,半个时辰后仪队至郗府半里处,谢粲令众人行止。

郗府外青幔布屋,喜庐已成。早有仆役将红毡次第铺垫,承送夭绍鸾车之下。

谢粲下马拨开车帷,含笑对夭绍道:“阿姐,他来了。”

夭绍隔着罩面的轻纱望着车前的人,绯色长袍,金冠束发。她从未见过他这样毫不遮掩的喜悦神色,也从未见过他这样神采飞扬的明亮眉目,素手伸出红袖,交入他的掌心。他的手今日竟是温热的,紧紧握住她颤微不安的指尖,抱着她下了鸾车。

青庐之内交拜而礼,姻缘乃成。礼罢被诸人送入内庭新房,却扇之后,举以合卺之礼,而后众人又哄闹一阵,方才退散。

一时满屋静寂得只闻彼此呼吸声,二人四目相望,竟一句多话都不用说。

夭绍被一日的礼仪折腾得疲惫不堪,此刻被郗彦拥入怀中,微阖双目,便觉困意袭来。

“若新婚便是分离,你能承受么?”

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夭绍一惊,困意全无,抬头盯着他,警惕地:“你要去哪里?为何不带我?”

郗彦见她紧张至极的模样,不禁微微笑了笑,将她更紧地抱在怀中,轻声道:“夭绍,我前日回邺都的路上遇到两个人,他们告诉了我两个消息,”

“什么消息?”

“一是苻子徵让人带来的,沈伊北上安风津,同行的人是长靖。”

“长靖?”夭绍不解,“伊哥哥走前倒是来辞过行,只说是奉旨北上,可为何和她在一起?”

郗彦并不解释,默然片刻,续道:“还有一个,是关于你大哥的,”他垂首看着她,缓缓道,“你大哥谢澈身份泄露,已被北帝囚禁。”

夭绍惊而起身:“什么?这事阿公知道么?”

“阿公若不知道,就不会放任陛下援助北朝粮草了,”郗彦道,“前几日我还收到柬叔的一封信。他病累退守云中,尚身边无一筹划之人,如今柔然异动,东朝与北朝关系暧昧不清,尚的处境艰难,我必须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