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少卿送郗彦二人至府外时,石阶下,车马早已备好。郗彦扶着夭绍先入了车中,见夭绍在车中坐定,便关了车门。夭绍心中忐忑,忙撩起车帘,看着他:“你不与我回云阁?要连夜回军中么?”
“我今夜不回军中,”郗彦笑了笑,柔声道,“我与少卿还有几句话说,你稍等我一会。”
“这样……”夭绍舒了口气。才要落下车帘,瞥眸却见萧少卿打量自己似笑非笑的揶揄神情,脸上一红,亦觉方才失态,忙丢了车帘避在车内。
萧少卿这才转顾郗彦,笑道:“何事?”
郗彦道:“有关白潼浅滩的布署。”
“你有计策了?”
“谈不上计策,白潼险道狭路,难布水门,滩上林木繁密,荆州军所擅火攻正对其弊。如今我能想到的也只是一个笨方法,不过试试看也无妨,”郗彦言词一顿,问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迟空说起荆楚风俗时,提到的一个传说?”
萧少卿道:“武陵蛮祖,盘瓠?”
“是,”郗彦道,“正如迟空所说,荆楚之地自古为中原之蛮荒,除江陵等重镇之外,其百姓僻处山谷,多为武陵蛮人,嗜好、居处与汉人习俗全然不同,率多敬鬼,极重祠祀,尤其是对他们的先祖盘瓠。据传盘瓠初死,置尸首于树下,以青竹刺木,再接衣罗,谓之刺北斗,此景素来为荆州武陵蛮人敬仰忌讳。如今殷桓的水师兵众绝多数出自荆州,性情虽劲悍决烈,却也难避鬼神之道。白潼一带竹木极多,只在浅滩处摆下北斗阵,令殷桓水师望而不敢妄进,更勿论以火燃之。”
“如此……”萧少卿思忖一刻,慢慢道,“此阵布之不难,或可一试,不谈逼退荆州军,稍阻一阻他们的火势便可功成。只是这刺北斗究竟如何做法,你我皆不知,就连迟空怕也难说清楚这武陵旧俗。”
“无妨,如今有人知道,”郗彦微微一笑,扣指敲了敲车壁,唤道,“夭绍?”
那女子却不再露面,只于车中轻轻一笑,嗔道:“什么刺北斗?这叫茅绥。削竹为杖,其杆长一丈许,上三四尺许带竹叶,着芒心接班布,绣带荆楚传说中的异虫奇草,而后刺竹于木间,凡十步一片明火,三十步一坛清水,五十步一处石堆,便是武陵蛮祭祀鬼神的旧俗。”
萧少卿闻言记下,而后低声一笑道:“我却忘了,某人自小不肯好好读书,对这些狐诡奇谭,倒是上心得很。”
“什么!”车中人倏地拉开车帘,脸上飞霞未褪,却不知是因刚才的尴尬,还是因现在的愠怒。夭绍瞪着萧少卿,恼道:“这是耳濡目染,家学渊源,什么狐诡奇谭?”
萧少卿道:“谢叔叔可称博古通今,胸有丘壑,至于你,啧啧……”上下端详她,不住摇头,慢条斯理道,“也罢了,胸中柴棘三斗许。”
“云憬!”夭绍恨得咬牙。正待反驳,忽想起什么,神色一变,登时很是欣喜:“你方才说什么?自小?难道你记得以往的事了么?何时记得的?”
任凭她殷殷垂询,萧少卿却不再答话,转而对郗彦道:“既如此,我便连夜回军中及早布署。”言罢横睨一眼夭绍,“只是这烦人的女子,以后若真住在云阁,怕少不得日日起早贪黑地来回在江夏和赤水津赶路,想是极麻烦守城士卒。你再想个办法,及早打发了她吧。”
夭绍怒极,质问道:“我住在哪里,我去哪里,我怎么麻烦,又与你何干?”不等萧少卿再开口,便看向郗彦,并不忧心,含笑而问:“你要打发我么?”
郗彦负手静立一侧,听他二人唇枪舌战,只是微笑,并不言语,此刻夭绍问向他,方启唇缓缓道:“少卿说得不错,你若要天天去军营,也不是办法。在西山深处有个幽谷,谷中几间竹舍尚为宽敞,距离赤水津也不远,你可暂住那里。”
“甚好,”夭绍趴在车窗处,朝萧少卿一笑,“你还有意见么?”
萧少卿微笑不语,郗彦轻笑道:“夭绍,那竹舍是少卿帐下军师宋渊先生的别舍。”
夭绍怔了怔,再望向萧少卿时,他却已转过身,侧面清俊,长眉微扬处,笑意隐隐。夭绍明白过来他的心意,不由惭愧,讪讪然再无言语。郗彦与萧少卿辞别,刚要上车,空中忽起一声促啸,诸人抬首,只见白影流逝夜空,一只鸽子簌簌抖翅直坠而下,落于萧少卿怀中。
“恪成的信。”萧少卿唇边微勾,取出白鸽携来的密函,阅罢,眉目稍稍一凝。
郗彦道:“何事?”
萧少卿揉碎密函,慢慢道:“苏琰已与交越达成盟约,四日前已启程北上了。本是好事,不过……”他叹了口气,“恪成在信中说,他们南下交越一路频遭殷桓和祖偃刺客暗杀,苏琰受了重伤,为免令我另生顾虑,便一直不曾报信北上。如今启程回国,他才敢坦言告知我……这糊涂的小子!”
“苏琰?”夭绍咀嚼着这个名字,微微一笑,“当年我初读苏大人《青都赋》,观其诗文,便知其人重情重义,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萧少卿默然不语,目望黑夜深处,略有忧色。夭绍见状劝慰道:“恪成如今既敢告诉你,想来苏大人伤情渐愈。你既感念别人的情义,那待他回来了,定要好好谢他。”
“谢?”萧少卿无声一笑,掉回目光看着她,视线流顾于她温柔的眉眼,半晌,无言以对。
夭绍还想说什么,郗彦却止住她的话:“我们走罢。”入车中落下车帘,便令车前仆役驾车前行。
萧少卿目送马车离去,然这次却不待夜色寒彻双眸,只是在久远而又深沉的留恋中从容退身,于四周寂静中,慢步踱回王府。
云阁庄园距离萧璋府邸并不远,未过半个时辰,马车徐徐而住。郗彦与夭绍下了车,仆役告辞二人,便驾车离去。二人正欲入庄园,巷陌深处却传来踏踏清脆的马蹄声并着一缕车辕辗过石道的辘辘声。二人回首,只见暗夜中一辆马车缓缓驰出,风灯之下,可望其双骊并驱,车帷锦罗,钩膺玉瓖,极是华丽雍容。
夭绍看那马车直往这边而来,不由狐疑,又见郗彦驻足不动,眉宇微冷,心中更生疑窦,便也随他止步,静候车驾至府前。
驾车之人双鬓发白,身材瘦削,乌袍皂巾之间,有一张清癯的面容。他年纪虽老,动作却十分灵活,下车一拜,嘴中道:“蓟临之见过郗公子,明嘉郡主。”
夭绍识出他的佩刀乃塞外胡人之物,而老者阔额深目,亦非汉人的样貌,如今见他竟认得自己,不禁很是讶异。一旁郗彦却神色不动,对着老者微微一笑:“蓟老不必多礼。”
老者淡笑起身,回首唤道:“公子?”
晦暗的车厢内烛光燃起,那人似在车中整理了一番,才将车门打开。车内装饰有无数风铃,那乌袍高冠的公子翩然而下时,车内和铃悠然作响,衬着他优雅明亮的面容,确实是赏目悦耳。
那人缓步至郗彦二人身前,含笑揖手:“二位,久违了。”
“苻子徵?”夭绍望着来人,忽而一笑,“今夜湘东王座上贵客,想必便是阁下?”
苻子徵并不否认,微笑颔首:“郡主聪慧。”
“谬赞,本郡主其实愚昧至极,着实看不透你此行何意,”夭绍看看他,再看看郗彦,不禁笑问,“难道北帝劳你南下游说的众人中,还有高平郗氏?”
“郡主真是快人快语,让人绝无回寰余地,”苻子徵连连叹息,然脸上笑意依旧温和清朗,问道,“若无陛下的旨意,我就不能来找故人叙旧了么?”
夭绍道:“苻姐姐告诉过我,阁下从不浪费时间在折本损利的事情上。”
“是么?果然女子外向,竟这样说自家兄长,”苻子徵一笑置之,“那便当我来此谈买卖的罢。”看向郗彦道,“澜辰,可否借地一叙?”
“自然。”郗彦淡淡颔首,侧身展臂,与苻子徵并行至前庭偏阁中。
夭绍知他们要谈正事,不愿多待,便自行至内庭。云阁侍女已知晓她的身份,将她引至郗彦常住的池馆。夭绍沐浴换衣后,仍不见郗彦回内庭,便请人去问云阁主事要了郗彦常日服用的药,而后一人坐在阁外廊下,煎熬药汤。
“澜辰哥哥,我听说你回来了?”池馆外忽有人叫唤,声音清悦,透着满满的欢喜。
夭绍闻声蹙眉,抬起头,正见阁楼外沿途灯火闪烁,彩裙翩跹其中,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手拉着手,快步奔向这边阁楼。
“阿奴儿,”夭绍微微一笑,看着那气喘吁吁的二人,“上楼来罢。”
丑奴脸上的笑意早已滞住,愣了半日,才低声道:“谢姐姐。”语中沮丧显而易见,不甘不愿,与身旁的女孩儿一起上了阁楼,至廊下,慢步挪到夭绍面前,轻声解释道:“当日我不告而别……”
“无事,”夭绍柔声道,“平安便好。”
丑奴看着她,忽想起郗彦当日也是此语,心中微动,目色又是一黯。夭绍却不知她所想,只看向丑奴身边的少女,疑道:“这位是――”
不待丑奴介绍,那女孩眨眼一笑,道:“我叫苏妩,你便是谢粲的阿姐么?”
夭绍点头,笑看着她:“你认识谢粲?”
提起谢粲,苏妩眉飞色舞,目中甚是明亮,微笑道:“我何止认识他?我还救过他的命。”见夭绍脸上略有诧色,苏妩得色稍减,悻悻一哼:“那臭小子!当日在灵壁我为他挡箭一事,他没有告诉你么?”
夭绍确不曾听谢粲提起过,心觉歉意,温言安抚道:“我亦是昨日方见他,不曾说太多话,明日若再见他,我必好好问一问。”
苏妩脸色这才稍缓,目色流盼,上下打量夭绍,突然叹息了一声:“谢姐姐生得好美,难怪郡王这般喜欢你。可惜我阿姐……”
想来这便是童言无忌的可恨之处了,夭绍面上通红,忙打断她的话,竭力淡定语气:“你阿姐亦在此处么?”
苏妩这才意识说漏了嘴,忙捂住口。看着夭绍,眨了一会眼睛,又释然放下手,笑道:“我阿姐素来仰慕谢姐姐,想必不会怪罪我说出她女扮男装的事。”她屈下膝盖,半蹲在夭绍身旁,托住双腮,向她详说道:“我阿姐名叫苏琰,是江州刺史别驾,如今去了交越为东朝续订盟约,却不知何时能回来。谢粲曾说你极推崇阿姐的诗文,想必你也知道她?”
“苏琰?”夭绍心中诧异已难言喻,怔了一会,方道,“苏琰原是你阿姐?”
“是啊!”苏妩兀自天真无邪地点头,“我阿姐早前就想一见谢姐姐,却不知今日我先见到了。待她回来,我必为她引见。”言罢,歪歪头,问道,“谢姐姐,可以么?”
“当然,我对苏琰大人亦很神往。”夭绍垂眸,唇边轻轻含笑。炉上壶中沸水作响,她揭开壶盖,添了半碗清水,又将最后的几味药材放入壶中,便起身让丑奴与苏妩至室中坐下,继续闲谈。
丑奴心情低落不愿多语,只余苏妩笑言不断,一丝也无与夭绍初识的顾忌,语中频频说起江州旧事,夭绍听罢心中了然,抚着茶盏微笑,心中一缕悬吊已久牵挂,于此间谈话中渐渐安定下来。
子时过后,郗彦送走苻子徵,回内庭时,池馆清寂。上了阁楼,方见夭绍半躺在室中软榻上,阖目轻眠,未束的长发随意垂落,烛光间只觉青丝如云,浓染处有清华隐生。一旁廊下炉火明灭,其上药壶白雾袅升,夜风吹过,药香迷迭。
郗彦缓步至榻旁,手指轻抚夭绍的面庞,触碰处肌肤冰凉,便知她躺在此处受风寒已久,不由暗叹了一声,弯腰抱起她,走入内阁,刚要在榻上将她放下时,脖颈处却有一双胳膊绕了过来,柔柔缠住他。
“夭绍。”他无奈一笑,只当是自幼的玩笑,然而低头却见那女子双颊烧如明霞扑水,异样地温柔可爱。她仍闭着眼眸,长睫颤动,侧过脑袋枕在他的肩上,声音低不可闻:“你若不累的话,如此正好,不必睡在榻上。”
他于懵然中耳根一热,静静站了许久,方抱着她在榻上坐下。怀中身躯柔软如无物,馨香绕满周身,直欲将他溺沉其中。所有的刀光剑影一时竟似都远去了,他此生从未有一刻是这样的恍惚,冰冷的指尖触碰她身上的丝绡,在无措中渐渐发烫。虽抱着一人,双臂却不觉一点倦累,微微收紧,悄然将她发凉的身子贴向自己胸口。她也极是温顺安静,手轻搁于他的背上,有些不安地发颤。她如此靠着他,肌肤相贴若即若离,只需他稍稍低头,温暖的气息便可拂面而得。
这般亲密的依偎,即便是两小无猜情谊最厚时,亦不曾想过。他心绪骤然有些起伏难定,亦觉什么绵软炙热的感触正悄悄攀住了他的心弦,在一紧一缩的悸动中慢慢生出一种难耐的渴望,忍不住垂首,将唇轻吻上她绯红的颊侧,在她瑟然发抖时,他幡然醒悟,登时心中一凛,将她松开。
“你先休息罢。”他轻声开口,发觉嗓音有些莫名的暗哑,更不敢多待,起身欲行,然衣袖却被她紧攥不放。转过头,方见她终于睁开了眼眸,目中柔光流动,与他对视一眼,便不由自主低下头去,窘迫中似是羞怯难当,却又努力镇定着,柔声道:“我有话对你说。”
“说吧。”他静静注视着她,目色从未有过的温柔。她缓缓坐起,面上红霞难褪,低声道:“血苍玉与南海沉香木如何救活雪魂花,都在柔然古卷上写着,我不识柔然字,不清楚内里,你明日自己看。”
郗彦点头:“好。”
夭绍道:“那你准备何时用血苍玉解毒?”
郗彦微笑道:“自是越快越好。”
“那寒食散呢?”
郗彦移开目光,对着窗外夜色默然良久,轻声叹了口气:“夭绍,决战在即,我暂时不能戒药。”
夭绍忖度一刻,亦不过于勉强他,柔声道:“寒食散虽能活络气血,让人神明开朗,但终非良方,食多伤身,不可多依赖。你熟知医道,自知如何调理排解,不至于今后戒除时痛苦万分。尚已教过我帮你戒除药癖的方法,只是涉及针灸之术,我还得学一学。”
郗彦轻笑道:“你多学些医理也好,今后也不至于太过异想天开的胡闹。只是我军务甚忙,脱不开身,可让义桓兄教你。”
夭绍满腔柔情在这话下瞬时去了一半,不满蹙眉:“什么异想天开?”
郗彦一笑不语,只瞥了眼她的左臂,目色复杂。夭绍却是茫然,抚摸左臂,不经意触碰到一处疤痕,恍然过来,这才知他说的异想天开确有其事,想起当日流血时肌肤之痛、心中之苦,不由又是赧然又是心酸,勉强笑道:“那伤早无事了,只余一道疤痕很是难看,要是去腐生肌的灵药就好了。”
郗彦道:“药在邺都,过几日让人送来。”
“还真有那样的药?”夭绍怔了怔,想起一事,看向他的右臂,“你当日刺青便是那药除去的?”不等他回答,她已嫣然而笑:“既伤痕都能消褪不见,过往一切也皆罢了,我们只有将来。你还有什么顾虑的?”
郗彦无声看着她,她目光坚定,烛色映在其间,如有火簇轻燃,一双眼眸愈发地明灿绝伦。他在她的注视下缓缓一笑,刻骨的仇恨虽仍在血液中不曾淡褪分毫,然此刻却不再纠缠他的心,让他能难得地平静片刻,所有的思绪,只沉浸在她的温柔中,慢慢体会着――
将来。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严重超标,我总是控制不好字数啊,撞墙……
现在正是阿彦和小夭情浓意浓的时候,尚党们,出门避避风头先,眼不见为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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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tjl、磊落的鱼两位朋友的长评!
☆、天命难参
东朝永贞十三年,五月初五。
此日天中节,略无晴色,一日阴霾。至晚怒江风起潮涨,水动云蔚处,愈见沉坠绵湿之意。赤水津各座水门皆止了操练,战舰纷纷回寨,独剩十余艘巡逻哨船仍在风浪中颠浮。江中水流汩动不止,潮湿之气逐至岸上,湮入西山繁衍草木间,渐有森森雾气扶风腾升。还未过申时,天色已阴暗得吓人。远处山峰浮蔽,近处难见阔朗,陆寨之左平原处,将军收旗,士卒列队,久震山棱的杀伐操戈声慢慢止歇,随着一声长鼓急摧,各自返回营寨。
千帐灯火已亮,红光灼云。比之素日的森冷肃杀,今日的营寨着实有些不同――融融火光映照着各处辕门悬挂的菖蒲、艾草,硝烟杀戮之外,平添几缕芬芳清气。
“何处来的?”钟晔止步辕门前,仰头望着那几丛葳蕤草叶,微微皱眉。
一旁士卒答道:“是静竺谷中两位小童送来的,说今日是天中节,悬蒲剑、艾草,可招百福,可驱邪避鬼,谢将军闻言,便叫人到处挂上了。”言至此,偷觑一眼钟晔,又道,“那两个童子还说,他们的新主人谢姑娘道,知晓钟老将军不畏鬼神,不贪安逸,只当是为了军中其它兄弟祈福去祸罢。”
钟晔抚了抚长须,淡淡一笑:“知道了。”不再多说,转身离开。入帐中处理完留存的军务,倚在案边沉吟半晌,眸光盯着飘摇的烛火,只觉思绪渐渐远去。
“下雨了!”帐外忽起几声轻呼。
枯坐案边的钟晔这才微微一动,倾耳细听,风声扑打帐篷,只有细微的簌簌声,想是雨势尚弱。方才的思绪凝于一处,不知为何益发怔忡。再想了一刻,他目光略亮,猛地起身,披了斗篷出帐,径至中军帅帐中。片刻后出来,手中提了一个包裹,让亲兵牵来坐骑,戴上斗笠,纵马驰出营寨,踏上西山幽径,直往山中深处而去。
两侧峰林崔嵬,行得愈远道路愈狭陡。夜色渐至,细雨转大,积水蓄于山石道上,一时难以流散,缝隙处青苔暗生,更是滑险。钟晔心思飘忽,只管策马急行,至一处山涧亦不曾多顾,欲提缰腾跃过去,却不料马蹄打滑,顷刻直坠山涧。
钟晔这才醒过神,想要弃马纵身,却又可惜跟随自己多年的坐骑,踌躇之下,情势更糟。眼看人便要落入涧中,电光火石间,凌空一道紫鞭掠至身前,紧扣住他的马辔,连人带马,直拽上岸。
“好险!”有人长舒一口气,显是余悸犹在。
声音自头顶上飘来,钟晔抬头,只见一条人影自山壁上轻盈飞下,亦戴着斗笠。那人不紧不慢地收了紫玉鞭,而后微微扬起脸。黑夜中虽看不清晰她的容色,然一双眼眸如秋水澄净,却可见得分明。
她笑看着钟晔,问道:“钟叔这是怎么了,竟老马失蹄?若非我正要出谷,你岂不是已掉到水涧中了?”
“郡主。”钟晔自觉老脸无颜,讪讪下马行礼。
夭绍扶起他,微笑道:“好在此涧不深,只是马儿受了这一惊,倒是烦躁得很,过几日你想带它去战场,怕是不行了。”她可惜地叹了一声,伸手慢慢抚摸马的鬃毛,试图安稳它的情绪。
钟晔却似无动于衷,笑了笑:“再换一骑便可,军中战马不缺它一个。”那坐骑闻言似有所觉,奋蹄瞠目,愈发地狂躁不安。
夭绍啧啧称奇:“这马甚有灵性,像是生气啦。”
钟晔一笑不语,目光瞥了瞥坐骑前蹄伤处,低低叹了口气,伸出大掌轻拍马背,令马稍安。而后才看向夭绍,见她一身蓑衣,笑问道:“郡主出谷可是去找少主?”
夭绍抚在马背上的手微微一顿,轻笑着点点头:“是啊,他今日到现在还不曾来,想是在军中脱不开身。我闲着无事,把药送过去,也省得他来回奔波。”
钟晔道:“少主去了夏口,还不曾回营。听说湘东王与汝南王也都去了江州营寨,想是有要事相商。少主临走时倒是吩咐过,若酉时还未回来,便让我来通知一下郡主,让你不必担心。”
“如此,”夭绍垂眸思了一刻,将腰间系着的一包鼓鼓的锦囊拿下,交给钟晔,“那就劳钟叔带回军中罢。此药耽搁不得,若戌时他还未回营,便让人送去夏口,子时之前一定要服用。”
钟晔颔首,接过锦囊在袖中放好,亦想起一事,转身解下马背上的包裹给夭绍:“这是郡主上次说起的,少主的战袍。”
“多谢钟叔,”夭绍将包裹揽入怀中,撇撇唇道,“你家少主却是善忘的,跟他说了无数次,他都不记得带来。”
钟晔笑笑不语。夭绍微侧过身,让出道来:“入谷中饮杯茶罢,这马的脾气一时半刻估计静下不来,你在竹舍稍歇一歇。”
“不饮茶了,”钟晔辞道,“阮朝将军还有军师今日都随少主去了夏口,军中唯我和小侯爷守寨,不能在此久待。”言罢,他再伸手拍了拍坐骑,道,“这个畜生,便劳郡主帮我照看两日。”
“好。”夭绍亦不强留,含笑牵过马缰,转身离去。走出几步发觉身后老者全无动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却见他立在原地望着自己,面目模糊在风雨夜色间,虽看不明朗,但那素日高大强壮的身影此刻沉没在嵯峨山影间,雨水拍打其上,竟无端透出几许沧桑老迈,和一缕似有似无的愁绪。
夭绍微微讶异:“钟叔是否还有话要说?”
“郡主……”钟晔轻轻叹息,颚下长须于风中不住颤动。他眼眸低垂,似思索了片刻,终慢步至她面前,屈膝跪地,匍匐叩首。
“这是做什么!”夭绍大惊,忙俯身扶他。
钟晔身躯如石,任凭她如何用力,他却动也不动。“郡主勿怪,钟晔如此,乃有所求!”他缓缓开口,声音击打地面,雨水浸入唇间,一字一字,低沉有力,如石坚定。
夭绍愣了一会,只得将手收回,道:“钟叔但说无妨。”
钟晔以头抵地,重重叩首:“郡主这次救了少主的性命,钟晔身为郗氏家仆,不知如何报答,只能叩首谢恩。”
夭绍言道:“他的毒因我而起,这是我该做的。”
钟晔微笑,再度重叩于地,道:“此半年来,郡主对少主不离不弃,北上南下,万里迢迢,钟晔深感郡主情义,叩首以谢。”
夭绍唇边略起一抹笑意,轻声道:“他是阿彦,这是我心甘情愿的。你谢什么?”
钟晔欣然,少女语中的温柔情意他听得清楚,不由长松一口气,雨水自脖颈间倒流满面,眼眸干涩处,亦浮起一片朦胧水光。他直起身,再想出声时,却觉出嗓中微微的哽咽之意,忙稳了稳情绪,低声道:“郡主,少主如今虽用了雪魂花,但中毒日久,体内寒毒并未全清,一旦不服寒食散,精神体力将是何种状态,谁也不能分晓。那燕然山的雪魂花,何时再开,何时取得,皆是未知之数。而且,高平郗氏自九年前就已全殁,即便如今冤情得反,亦无昔日的辉煌,而晋陵谢氏荣膺却不下当年……”
夭绍见他说了半日不至要点,不由蹙眉:“钟叔究竟想说什么?”
“郡主和少主的婚约――”钟晔话语稍顿,犹疑片刻,还是径直道,“勿怪钟某莽撞,敢问郡主,昔日谢公子为郡主定下的婚约,郡主可有反悔之意?”
“婚约?”夭绍脸上一热,双手在袖中悄然握紧。当日在萧璋面前主动说起婚事是情非得已,气盛之下脱口而出,全然没有女儿家的矜持,事后想想,也是羞惭。连带这段日子与郗彦独处谷中,亦难免时有尴尬,更无论此刻钟晔骤然提及,她再洒脱,还是些微局促起来。
她微微侧过身,本欲不答,转念又觉钟晔今日行止端肃,面色凝重,诸话亦绝非玩笑之言,想了想,还是不忍拂他意愿,言语含糊在嘴中,低低而出:“自然无悔意。”
山中无杂声,雨声微微,她的话再轻,入耳却是清晰。钟晔欢喜至极,喟然长叹道:“日后有郡主陪在少主身侧,我便可放心了。”俯身下去,又叩首一次,才起身站直。
“我走了,郡主请回罢。”他抱揖一笑,转身离去。脚下大步而行,身影磊落一如往昔,再无方才的一丝老态。
夭绍目送他消失在山中甬道的尽头,想起方才他的话语,低下头,抿唇笑了笑,牵着马匹慢步回到静竺谷。
谷中深幽,一带清泉缓流山石间,水色脉脉。泉上青竹搭桥,桥尽处林木葱葱,雨珠滴落枝叶上,淅沥声不绝。林中小道蜿蜒,因时已晚,每隔十丈悬一盏风灯,清风吹拂下,光影摇烁,益发有雨雾朦胧之意。林后是一条白石铺成的阔道,百步之外竹木潇潇,其后飞檐高阁,隐约可见火光闪动。
湘东王主簿宋渊的别舍甚得山水灵秀,十数间屋舍皆竹木筑成,背靠青岩,独居幽处,围周皆种花药,雨天下香气素淡宜人。别舍之前,是苇棘绕成的篱栅,夭绍推开柴门,将马牵入马厩,入竹舍之前,在廊下褪了蓑衣斗笠,换过木屐,目光瞥到一双遗弃在阶下泥泞不堪的黑靴,便提声问道:“丹参,别舍来了客人么?”
堂上左侧的小阁中有人迅速应道:“说是郡主的随侍,姓沐的先生,正在书房等郡主。”
嗓音虽童稚,却已有几分清隽之气,不慌不忙地道来,甚是淡静。
夭绍却只觉奇怪。往日她每从山中采药回来,那两个童子必定迎至廊下来,今日倒是镇定得很。她走去小阁,那边窗牖开了一条细缝,一女童正怯怯地探出头察望,明眸皓齿,肤如雪团一般,只六七岁的模样。一见她来,女童忙瑟瑟缩了脖子,砰地关闭窗扇。
“又闯什么祸了?”夭绍霎时头疼,掀开窗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