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徘徊在芜华殿外多时,等得已起焦虑,见二人此刻又俱是带着几分魂不守舍地回来,自是更加恼火,嘴里却仍是笑道:“郡王和郡主这是去哪了?两位送亲大臣一起失踪,这差事当得可真是出色。”

“姑姑莫怪夭绍,”萧少卿面色有些异样的苍白,勉强一笑,“我们去了趟安风津。”

安风津?舜华脸色微变,顿时找不到理由去斥责,默了片刻,才道:“北朝那边来了密旨,赵王在殿中久侯,正等两位回来商议。”

萧少卿容颜一肃:“何事?”

“北朝皇帝请公主舆驾即日过江北上。”

夭绍疑惑:“为何要赶得这般急?”

“北帝自也是有苦衷的,”舜华叹了口气,“此趟北朝之行怕不会一帆风顺。两位还是先入殿,再商谈其中细节罢。”

原来公主舆驾自邺都出发后一路走得极是缓慢,每日巳时而起、申时而歇,每过一郡必有各郡太守率辖内诸官叩首相迎,光是那些冗长连绵的贺词,一听便要半日之久,而鸾驾每至一处行宫更要多停一日,如此费旋,鸾驾出了扬州至豫州颖上郡时,本是三五天的路程,竟走了整整十二日。而明妤与北朝皇帝的大婚是在下月初,若按照原先的计划在颖上行宫停留三日再启程,将逢十五十六江潮大涨,届时无法渡江,就又得拖延两日。而此去北朝后,需经轩辕山脉、嵩山山脉、三崤山脉,道路难行,驿站较少,要费的时日肯定不短。北帝司马豫当心延误了婚期,失信天下子民,这才密旨传给赵王司马徽,请求公主舆驾尽早北上。

“如此,”萧少卿听罢司马徽的陈情,想了想,方道,“我会与阿姐商议,夜半之前会给赵王回复。若是明日启程,需连夜调度船只,我们这边人手未免不够,豫州铁甲营的将士一时也赶不过来,到时还请赵王予以协助。”

“自然,”司马徽深深揖礼,“让郡王费心了。”他直起身,目中却是隐藏愧疚和担忧,轻声嘱咐萧少卿道:“也请向公主解释,司马徽亦是身不由己。”

萧少卿轻轻淡淡一笑,不再多说,命人将赵王送出芜华殿,自转身去寝殿找明妤商谈。

“即日北上?”明妤坐在妆台前,正在卸头饰,眉目间满是提不起精神的倦色,缓缓道,“这是谁的主意?”

“北朝皇帝来了密旨。”

明妤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一时笑颜如花:“我还未曾嫁过去呢,竟要先听他的旨意行事。”

“这中间却是有缘故的,”萧少卿叹了口气,将司马徽先前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又道,“北朝赵王殿下亲自相请,让我向阿姐解释,他亦是身不由己。”

“说什么身不由己?”明妤冷笑回头,“世人都有苦衷,我就没有?他是这样地迫不及待让我嫁去北朝,是这样地担心自己的差事无法复命!少卿,那赵王自是没心没肺的人,你难道也是如此?”

话一出口,才觉出其中的刺耳伤人,见萧少卿瞬间青白的面色,明妤后悔莫及,僵坐妆台前,抹去眼角的泪水,握住他的手柔声道:“对不起,阿姐心中太过难受,不是故意说这些话伤你的。”

萧少卿涩然一笑:“阿姐,我自然知道你的苦,若是可以,我宁愿护着阿姐一世在东朝。可是如今……我只能让阿姐尽量不受别人的伤害。”

“不受别人伤害?”明妤蹙眉,“什么意思?”

萧少卿自怀中取出一卷帛书,递到明妤面前,轻声道:“这是父王临行前给我的,说在必要时,须呈给阿姐一阅。阿姐阅罢,再考虑考虑提前北上的事情吧。”

作者有话要说:

☆、玉笛流音飞怒江

翌日巳时,潮缓浪轻,数百官船自颖上渡江而出,声势鼎盛。明妤乘坐的舟名翔螭,朝廷为公主北嫁特制而成,翔螭舟位于诸船中央,金粉玉缀,雕镂绮丽,穷极奢华。只是新舟不免漆木味重,又因公主提前行程而燃了诸多香料怯味,舱内香气馥郁浓烈,让极少乘舟的夭绍大感头晕目眩,走出舱外独自上了翔璃舟的顶层阁楼,凭栏而立,在迎面而至的江风下舒缓气息。

此刻船已行到江面宽阔处,放眼望去,正见满江流帆如云,锦旗映天,万里无垠尽是江浪涛卷。而浩淼水天之外,那些连绵高耸的巍峨青山如今仅成淡淡如烟的黛色,旭日当空,偶尔有飞鸿翩然掠过,缈缈似纱。

夭绍自幼深处在东朝的青山秀水间,何曾感受过这般乘风破浪的磅礴恢弘,一时感慨连连,倒忘记了先前晕舟的不适。

江上的风远寒于岸边,冷凝似飞霜飘雪,时间一久,她抚在栏杆上的手指便被冻僵,正要转身回舱阁取裘衣时,身后竟突然一暖。她吃惊低头,却见身上披了件金丝踞纹的黑绫裘氅,回眸看清来人,讶异之余忍不住浅浅扬了唇角,欠身道:“商之君,许久不见。”

确实是许久不见。这一路虽说同行,她常伴着明妤在车舆里,商之亦不知为何很少露面,两人相见仅有一两次,那也是在不能私下说话的庄严场合,此刻能在这里遇上,对二人而言,倒是难得的意外。

商之见她双颊已被江风吹得发红,轻声道:“郡主既如此怕冷,怎么不在舱中陪着公主?”

“阿姐已休息了,不让人打扰,”夭绍微笑,解释道,“其实我也并不是很怕冷,江左枫叶飞红,尚是深秋,只是没有想到江上却寒似隆冬。”

商之遥望江北,道:“此去过江,到了北朝,中原地带怕早已是初冬了。”他转过身走近栏杆,寒风缓缓牵起他的衣袍,流袂似云,身影极为清绝,只是那一袭黑丝绫衣如此单薄,夭绍在旁望着也不禁替他觉得冷,脱下身上的黑氅,便要披去他的身上。

“我不冷。”商之止住她的动作。

“不冷?”夭绍蹙眉,显然是觉得不可思议。

商之将裘氅罩回她的肩上,淡淡道:“我从小在冰雪之地长大,并不怕冷。”

冰雪之地?夭绍在他的话语下若有所思。他为她系着斗篷时,衣袖柔柔拂过她的下颚,隐约一缕冷香幽然散发――似曾相识的熟悉――夭绍不由有些怔忡,抬头时望见那双凤眸正近在眼前,如此漂亮,却又如此冰凉,看得她心跳猛地一慌,忙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

商之手臂垂落,负在身后,依旧静静望着舟外江色。

夭绍不知为何有些局促,咬着唇一直沉默,岂料她不说话,商之竟也再无开口说话的意思。长久的寂静下,气氛愈见尴尬,夭绍目光胡乱四飘,不经意望见商之系在腰侧的玉笛,顿时被吸引住。那玉笛玉翠碧澄,光泽莹润,尾端系着的湖水色丝绡透着一缕褪色的鹅黄,却不显陈旧,反而格外漂亮。

“好精致的笛子,”夭绍感慨,“你上次湖边吹曲时就用的此笛?”

“是。”商之取下玉笛,递至她面前。

夭绍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是这般将月出琴送到自己的面前,怔了一瞬,又退后一步。商之莫名地看着她,夭绍眨眼,笑道:“不许再送。”

商之记起了前事,不由也是轻笑:“好,那就不送。”

夭绍接过玉笛,那笛身映在她雪白的掌中,愈见青翠盎然,宛有水意流动。尾端垂荡的丝绡不断晃悠,夭绍触之,竟是如冰的寒澈。她灵思一闪,指尖细细流连在玉笛中间箔着的金环处,诧异道:“这莫非是传说中战国时的王者乐器,宋玉笛?”

“郡主眼光不差。”

得遇千古难逢的乐器夭绍自是心起爱慕,珍重万千地捧着玉笛,询问商之:“我可以吹吗?”

商之微笑:“当然。”

夭绍卷袖拂过宋玉笛,将笛孔靠近唇边,轻轻吐气。气出翠玉,流音飞旋如明珠染月,青云携风。夭绍未想这笛声竟如此悦耳动人,一时兴起,执笛面朝大江,再次起调。

明润的笛声绚烂而出,音色欢快飞扬,好似在清溪飞柳下,百花悉悉绽放,莺鸟盈盈而唱,笛声回转江面,与金色的阳光、白色的江浪腾飞而舞,白鹭停歇,大雁痴留,横刮江面的北风仿佛也在一时止歇,于静静的等待中期盼那最后一刹那的璀璨华色。

商之听着入耳的乐曲,目光慢慢冷如冰封。

夭绍一曲吹罢,甚觉尽兴,扬眉笑道:“我吹得好听么?”

商之侧过身,没有答话。

夭绍也不以为意,用衣袖仔细擦净了玉笛,还至商之面前:“你的笛声我听过,我知道自己吹得不及你。”

商之将玉笛插入腰间玉带,依然一言不发。

他突然是这样的冷漠,夭绍难免茫然。眼前的男子冷若冰山,不禁让她无比怀念起邺都城外江边遇到的那个毓尚来,那时的他温文尔雅,似美玉一般的气度翩翩,如何像眼前这人,总是这般地冷若冰霜,叫人手足无措。她轻轻叹息一声,脱下裘氅递入他手中,转身道:“我走了。”

“明日过了江便入轩辕山脉,晚上会营宿山林中。”商之突然开口,声音异常清冷,似比江风还要寒上三分。

夭绍脚步一滞,道:“我已听说了行程,那又如何?”

商之道:“晚上敢溜出营帐么?”

夭绍微笑:“为何不敢?不过要在天亮前回来。”

她步履轻快地下了阁楼,回到舱中正厅时,萧少卿正和沐奇坐在窗旁悠然对弈,舜华坐在书案后,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卷书简。厅中静悄悄地,唯有棋子落盘的叮当声,夭绍不欲打扰舜华,亦不想去观摩那二人的棋局,一个人坐到角落,静静煮茶。

“方才可是郡主吹笛?”沐奇在等候萧少卿落子的空隙,心思稍从纵横莫测的棋局上分了一些,对夭绍笑道,“那曲子极好听,似乎是郡主小时候常吹的。”

“三叔竟记得?”夭绍微笑。

“我看未必是曲子好,也未必是吹笛的人技艺了得,”萧少卿话语淡凉,笑道,“而是那支宋玉笛音色无双,不喾被古人称为王乐天下。”

夭绍冷哼,不轻不重笑了声:“不简单,你竟能听出是宋玉笛。”

萧少卿将指间黑子掷入棋局,慢慢道:“别忘记我和商之君也曾相处过一段日子,自是耳熟能知。”

沐奇闻言讶异:“原来小王爷与北朝国卿竟是旧识之交?”

“算是,”萧少卿声色不动,这才斜眸瞥了眼神色紧张的夭绍,轻敲着棋盘转移开沐奇的注意力,“三叔,该你下了。”

“是。”沐奇捏起白子,对着棋局不住沉吟。

方才险些说漏嘴,夭绍自然瞪着萧少卿,眸间满是嗔责之意。萧少卿不慌不忙拢了拢衣襟,懒懒靠向舱壁,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按在唇上,对夭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夭绍蹙眉,恨恨掉开目光,将暖炉中煮沸的茶汤盛出一盏,递给舜华。

舱中诸味混杂,窗扇大开透气,只是江风灌入,极是寒冷,舜华捧着书卷的双手也未免被冻得发凉,此刻捧着滚烫的茶盏,才觉稍稍有了丝暖意,思量道:“此去渡江到北朝后,怕该换上裘衣了。”

“是啊,听说中原地带已入了初冬。姑姑,随驾将士们的冬衣怕是在明日抵岸之前便要发下去。”夭绍随口答话,又给萧少卿和沐奇各送去一盏茶汤,回身坐到舜华身边,看了看她方才读的书,不由兴致勃勃:“北朝重臣的名册。姑姑,我可以看看么?”

舜华笑道:“你对哪位北朝重臣感兴趣?”

想必方才自己和萧少卿的小动作全然被她看在了眼中,夭绍只当听不出其中揶揄之意,径自取过书简,垂眸细览。

“丞相裴行,太傅姚融,大司马慕容虔,尚书令苻景略,当先这几人便是北朝如今皇帝的四位辅臣?”

舜华颔首:“正是。”

夭绍对着书简思虑:“听说那裴行可是裴太后的亲兄长。”

“不错,”舜华注视着她微笑,“你觉出什么问题?”

“姑姑授夭绍学业时,曾讲北朝受先朝因外戚擅权之祸亡国的教训,定下祖制,新皇登基时,若生母尚在人间,为免母壮子幼之虞,皇帝生母必随先帝陪葬。司马皇族这么做本是要防止外戚掌权,如今的裴太后虽非北朝皇帝的亲生母亲,却仍有太后之尊,为何司马宗室还会挑裴行为首辅之臣?如此一来,裴氏一族身为外戚,在北朝不是可只手遮天?”

舜华赞许点头:“郡主如今也有自己的见解了。”

夭绍合起书简道:“我其实对闻喜裴氏一族向来好奇,在十五年前未曾叛变时,裴氏便是东朝权重一时的大族,如今身为逃降之臣,在北朝竟是照样的如日中天,让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确实如此,”舜华望着窗外茫茫江色,有些出神,“闻喜裴氏能人辈出,犹其是如今北朝的这位丞相裴行,心思之缜密,谋智之深刻,天下鲜有人能及。”

“却不知是何等的心思和谋智,能让北朝一贯水火不容的帝权和外戚之权如此平衡?姑姑不妨从十五年的事说起,我也想知道,此番北嫁之后,将要面对的北朝朝臣们都是怎样的人物。”明妤幽凉的声音忽然传来,舱中诸人一惊回头,这才瞧见她不知何时已站在屏风之侧。

“阿姐。”夭绍和萧少卿同时起身。

沐奇是外臣家仆,不敢冲撞公主玉颜,施了一礼,便悄然退出厅阁。

明妤洗净了妆容,一袭绛色丝袍将她的脸色衬得愈发疲惫苍白,纤瘦的身躯倚在屏风上,不堪风吹的柔弱。夭绍忙扶着她躺去软榻上,萧少卿关了窗扇,轻声道:“阿姐怎么不再睡会?头还晕么?”

“好多了。”

夭绍坐在榻侧,愧疚不已:“阿姐该不会是被我方才的笛声吵到了?”

“与你无关,”明妤勉强笑了笑,转眸望着舜华,“姑姑,请说罢。”

“既是公主问起,我自当如实相禀,”舜华话语温和,一丝不乱道,“十五年前东朝诸族之间形势复杂,裴氏那次北逃,说全然是因为叛心倒也是冤枉,这中间自是有不少利害冲突逼迫的。北上之后,裴氏本也不受北朝以乌桓胡族为首的贵族待见,直到当时的裴氏族长裴道熙将女儿裴媛君送入了宫中为妃,得到了北朝皇帝的喜爱,这才有了些转变。十二年前,北朝先帝去逝时,遗旨裴媛君为太后,因此当时首辅大臣并非裴行。当时留旨的辅臣有五位,首辅大臣是丞相慕容华,其次是太傅姚融、大司马独孤玄度、尚书令苻景略,最后才是这位如今的丞相、当时的御史大夫裴行。”

明妤道:“那后来为何大变如斯?”

舜华迟疑了一瞬,轻轻叹息:“这事说来话长,怕是要从十三年前安风津一战说起。”

此话一落,厅里的三个年轻人俱是神色僵凝。

舜华道:“现在公主还要听吗?”

明妤眉宇坚决,微微颔首:“有劳姑姑。”

“是。十三年前,北朝疆域四面不安,北方有匈奴作乱,南方又与东朝交恶。当时的北朝司徒裴道熙因是自东朝降归北朝的大将,对东朝的军务了如指掌,北朝先帝便派他南下与东朝作战,派大司马独孤玄度北上抗击匈奴。这一战,便从此烽火弥漫,民不聊生……” 念及旧事,舜华亦是感慨万千,身子无力后倒,倚上软垫,双目轻轻阖起。

“因那年夏季怒江水汛惊人,东朝与北朝战事胶结,长久不分胜负。裴道熙在东朝为大将军时,曾入太子学舍讲解兵法军阵,安风津之战中东朝的元帅郗峤之、副帅萧璋、监军谢攸,此三人俱是裴道熙曾经的授业弟子,师徒相对,其中的煎熬和矛盾可想而知,而两国朝廷唯恐前线有变,一日九发急旨促战。于东朝永贞二年七月初六,怒江水汛稍稍有缓,两军终在安风津兵戈交锋。此战两军势力本相当,因裴道熙忽然失去了北朝的粮草和军备援助,是以苦战十日之后,终在七月十五那夜潮汐大涨的风浪下落入东朝军队的重重包围,北朝军队死不投降,受东朝军队的阻截拦断、火烧战船,因此无法渡江回岸,一战之后,几乎是全军覆没,北朝将领除了三人抓住浮木捡了一命,其余尽数战死。自然,这战死的名单中,也包括裴道熙。

那时的裴媛君,就是如今的裴太后,年轻貌美,入宫后荣宠无限,也刚诞下了皇子,北朝先帝本想借裴道熙大捷之威封小皇子为太子,可惜事与愿违。裴氏在安风津一战落得惨败,北朝先帝受此刺激一病不起,正逢病入膏肓之际,大司马独孤玄度却携漠北大胜的捷报凯旋而回,朝野声望无与伦比,北朝先帝弥留之时考虑朝中局势,终是立了故皇后独孤氏的儿子司马豫为新君,遗旨让慕容华等五位大臣辅佐少帝。”

说到这里,舜华话语一顿,睁眸望了望夭绍,见到她失神的模样,不由暗自摇头叹息,沉默片刻,才又接着道:“原本,北朝如此下去也是长治久安之道,可惜八年前北朝也发生了那样的祸事……”

终于说到那事了――夭绍心神发抖,紧紧咬住唇。

舜华道:“北朝皇室是乌桓胡族,因此朝中贵族大都来自塞北,而独孤氏和慕容氏正是草原鲜卑族人。百年前乌桓胡族的领袖司马氏南下夺取中原时,独孤氏和慕容氏为其两翼,功勋辉煌,世袭王爵。八年前,独孤一族被指与东朝郗氏暗自私连,存不臣之心、图不轨之举,因叛逆而诛满门,几十万鲜卑族人因此被赶出北朝疆土。慕容氏与独孤氏骨肉相连,难逃干系,族主慕容华猝死狱中,其弟慕容虔本被流放塞外,不过当时的朝中大乱却给了司马氏诸封疆王爷们契机,竟趁此引发了更大一场乱事,清河王、乐安王、北海王等八王谋划起兵,势如涛浪,朝廷当时难有震慑八王的将才,这才特赦慕容虔戴罪立功。在慕容虔平八王之乱时,裴媛君以太后之尊任命裴行为丞相兼首辅之臣,大势初定,裴氏自此掌控朝野,权势滔天。”

话音一落,舱阁安寂如死,唯听舟外哗然起伏的江浪声隐约传来。

夭绍闭着眼眸,泪水无声滴落,萧少卿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衣袖微抬,悄然接住她流下的泪水。

“夭绍。”萧少卿轻轻叹息。

明妤握着夭绍冰凉的手指,沉默半晌,却蓦地一笑,声音浸透了飘浮江天的寒冷,徐徐叹道:“原来如此。”

一日江渡,迟暮时分,舟行至江中央,站在船头已隐约可见对岸那连绵起伏的轩辕山脉,郁郁沉沉的山峰压在霞光灿烂的天边,宛若一道道飞墨横空波洒。夜色不时便匆匆降临,江上雾气弥漫,虽是如此,舟行仍不歇,环卫翔螭舟外的百船灯盏齐亮,放眼瞧去,漫江灵火摇曳,宛若坠入人间的璀璨星河。

赵王司马徽站在甲板上望着北方出神,冰雹般的凉雾极轻易地打湿了他的面庞,他却毫不自知。江雾迷罩眼前愈见朦胧,心中怅然油然而生,他低低叹了口气,转身欲回舟中。一回头,却见身后无声无息站着位绛纱宫裙的女子,美则美矣,却凄艳缥缈得如一缕幽魂夺出江面。

“明妤……公主。”司马徽的声音忍不住发颤。

“赵王。”明妤微笑,近前一步。

周遭静得异常,司马徽转目看了看,这才发现甲板上已一片空旷,先前守卫俱已退去。

“你的脸全湿透了。”明妤柔声道,举起衣袖,轻轻擦上他的面庞。司马徽身体僵硬,虽则此刻总算从她温热的肌肤下感到了一丝活人的生气,他的面色却愈发青寒,连身上的金袍也失去了往日的耀眼夺目,更不说能对她言谈从容。

明妤“嘻”地一笑,道:“赵王但可放心,方才那些都是少卿的亲卫,绝不会胡言乱语。”她将留恋的目光从他脸上挪开,慢慢走去了船舷处。江风大起,吹动她的裙裾妙曼飞扬,如此孤弱的身姿,恰如将要离逝的云烟。

眼前佳人是如此黯然,全无往日活泼十足的笑颜,司马徽终是不忍,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这里太冷,有话我们入舱再说。”

“冷吗?”明妤茫然四顾。

司马徽只得道:“好,如果你有话,那就这里说罢。”

明妤对着江水发呆,喃喃问道:“三年前,你不告而别后,可是回洛都娶妻?”

“是。”

“后来可曾给我写信?”

司马徽怔了片刻,冷道:“未曾。”

“你还撒谎!”明妤忽然笑起来,笑声尖细冰凉,一反平日的温柔之意,她回头盯着司马徽,一字一句道,“我都知道了。三年前,你被裴太后突然召回洛都,她让你娶妻裴氏,你拒绝了,请旨去了代郡守边关,一去三年未回。可裴太后还是做主在洛都为你纳了赵王妃,你这三年从未回过洛都,怕是连你妻子样貌如何也不知道吧?”

司马徽心头猛震,脸上的青寒褪去,转而微微发白,抿紧唇一言不发。

“你说你未曾给我写信?可三年前的中秋之夜,我却收到了你的信,”明妤取出袖中帛书扔到司马徽怀中,强忍心中的苦涩,轻声道,“但这信并非你写的,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你写的信都被裴太后命人中途扣下,一封也未到我的手中,是不是?”

司马徽依然不言,只紧紧捏着那卷帛书,用力到指背白骨森森凸出。

明妤盯着他,毫无退却的坚决。

“明妤……”他在她刺人的目光下唯有苦笑,嗓音低哑,“如今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我与你先有情,又与你的弟弟后有婚约,如今更是你来为你弟弟迎亲,裴太后的心思我不想猜,也懒得猜,”明妤冷笑,目光锐利,“我只想猜你的心思――你是为了你们司马氏的家国,还是为了成全你弟弟的皇位?你不想让那些要你们兄弟反目的贼子趁心,所以甘愿舍自己,甘愿舍我,只为保他,对不对?”

司马徽摇头道:“明妤,够了。”

“够了?还不够。”明妤望着他,眉目间升起一丝得意,面庞倏然也有了光彩,“我早就该知道,你根本不是那样无情寡心的人。”

司马徽沉默,明妤的信任和情意在此刻只能让他愈发觉得悲哀和无奈,好似自己陷入了命运网罗成的深结之中,那样迫人的窒息让他挣扎愤怒,却又偏偏逃避不出。明妤在他面前盈盈而笑,红绸似血,丹唇流朱,美眸顾盼间,是欲捉不住的空灵凄迷,美得叫他心头忽然淌过剜割之痛,蓦地竟生出几分颤栗的恐惧。

念光飘过脑海,司马徽低吼道:“明妤,你不要做傻事!”

“能做什么傻事呢?”明妤不禁莞尔,手指轻轻抚摸过他俊美刚毅的面庞,低声道,“我只想保护你,我也可以不惜一切,不论我的婚姻还是命运。你不要再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何苦――”

司马徽悲彻心肺,下意识握住明妤的手,纤细的冰凉融入掌心,令他一个激灵猛然清醒。五指松开,转身疾步离去。

明妤只追了一步,旋即驻足。

此时此刻,什么也不必再说,什么也不能再说。

从今以后,她自能明白他的难,他也自能明白她的苦。

夜下巨舟破浪,江水却依旧静静流逝,从容不迫地卷走了万千涟漪。

次日中午,船泊至北朝兖州襄城外,许郡太守崔安甫一早领着诸官迎着江风抖抖嗦嗦地候在岸边。公主舆驾在襄城略做停留,午膳之后,便启程往北。

沿襄城以北是处在深山密林间的宜阳古道,十月北朝已入冬,古道上行人稀少,两侧峻岭苍苍。行至未时,日头渐斜,山风愈发凛冽,因五十里内没有驿站停留,司马徽和萧少卿拨调了两千禁卫由中尉裴伦带领着快马加鞭,先行于前方的伽下谷安置营帐。

伽下谷是群山之间的一处平野,地势宽广,三面环山,恰能抵挡住呼啸的北风。舆驾于黄昏时抵达此处,晚霞余晖中,谷间平野已营帐连绵,篝火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