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华不动声色:“你以为呢。”

“有何处罚?”夭绍笑问,“是跪叩佛堂,还是抄写经书?”她自是比任何人清楚,她的婆婆,那个执掌东朝朝政、令五州风平浪静的当朝太后,到底是个怎样睿智明练的女人。自己小小的一点伎俩,如何能瞒过她的双眼。

“没有处罚,”舜华在夭绍略起的惊讶下从容微笑,“不过,我倒是有一事想请教郡主。”

舜华姓顾,乃东朝丞相沈峥之妻,亦是江左士族武康沈氏的主母,即便是在八年前因故被沈太后召入宫中以女官名义伺候身侧,身份也还是尊贵非凡。在夭绍入宫后的五年,舜华陪伴她身侧俨然是母亲的教引行事,此刻却突然对她以“郡主”尊称,倒听得夭绍有些忐忑无措。

“姑姑是在生气?”

“生气?”舜华摇头,“倒没有。你的本领确实是越来越大了,连禁卫统领张瑾将军也听你指令行事,如此了得,我怎敢不称你郡主?”

“姑姑。”夭绍拉拉她的衣袖,轻声撒娇。

舜华却难得地不为所动,淡淡道:“姑姑很想知道,你大胆唆使七郎去慧方寺,是谁授意?”

夭绍眼眸含笑,分外灵动:“不可说。”

她这样的答案下事情的真相已呼之欲出,舜华莞尔,轻轻抚摸她的发,看着她竭力忍下疼痛的平静笑颜,心中又怜又爱,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夭绍的母亲是本朝长公主陵容,父亲为当朝太傅谢昶的幼子谢攸。八年前父母双双离逝时,夭绍九岁,而她的弟弟谢粲方才六岁,守完孝三年,沈太后怜幼女遗孤,封夭绍为明嘉郡主,擢谢粲为东阳侯,将姐弟二人接来承庆宫亲自抚养,至今已有五年。

此对姐弟聪慧至极,但性格却是难以束缚的跳脱,尤其是如今已十四岁的东阳侯谢粲,顽劣难驯,惹祸不断,素来是沈太后责之怕严、宠之怕溺的一大心病。今日傍晚,谢粲假扮禁军随驾的事,若按往常,沈太后早已遣人去寺中拿人。而方才却硬是将此怒压了下去,虽则心中不舍夭绍处罚是原因之一,但更大的原因,却也是明白,谢粲此行,定然是受太傅谢昶在后嘱托,暗中保护太子行事。

当前朝中形势如沈太后所说,正值多事之秋。皇帝萧祯得怪病昏迷不醒已逾数月,西南荆州烽烟弥漫,北方又有明妤公主联姻之事势在必行。沈太后时隔多年再次垂帘掌政,虽铁腕强势一如往昔,但也不得不防有人在皇帝病卧之际暗藏祸心、趁机发难。太子仪驾赴往慧方寺,随侍虽高手如云,却比不得有谢粲同行,如此才能做到无时无刻、寸步不离的贴身护卫――

舜华此刻所想的,正是沈太后方才在怒火之后一瞬明白过来的。

心事暂时放下,舜华轻轻一笑,对怀中的少女说道:“阿憬既来了邺都,等治好陛下的病后,也让他看看你的腿。”

“自然,”夭绍微笑,“这是他欠我的。”

腿疾缠人,夭绍虽咬牙不吭声,却总归无法在那样折磨人的疼痛下安然入寝。舜华在旁陪她说了一夜的话,将近寅时,夭绍才在困倦中昏沉睡去。舜华合衣在榻边眯了一会眼,醒来时只见晨曦破晓,朝霞灿烂。

天总算放晴了。

舜华以衣袖拭去夭绍额角的汗水,见她的脸色已恢复往日的红润,心知腿疼应该消减不少,放下心将手从她脖下抽离,悄悄熄了殿中暖炉,掩门而出。

伺候沈太后跟前的敬公公正奉命而来,望见舜华俯身揖礼:“沈夫人,奴正四处找你呢。”

“何事?”

“太后收到消息,说剡郡云家的公子已然到了邺都。太后知道夫人与云家交情匪浅,让夫人代为走一遭,请云公子入宫为陛下治病。”

舜华正准备出宫一趟,闻言自无推却。“我知道了,请太后放心。”

当即应下,离宫而去。

一觉深长,往昔年少的灿烂无忧在梦中浸透心底,仿佛带来了无比酣畅的轻松。夭绍回味着梦境,依依不舍地睁开眼,翻身侧卧。腿骨间的疼痛不再剧烈,剩余丝丝缕缕的酸楚,好似细虫噬咬。正心想外间是不是雨停时,有侍女入殿撩开榻前帷帐,恰露出被殷然霞色染红的窗纱。

“终于放晴了,今日想必会秋阳高照。”夭绍躺在榻上笑意慵懒。

“郡主以为是早上呢?”侍女掩袖而笑,“眼下已经是傍晚啦。”

傍晚?夭绍怔了一怔,下意识觉得自己必然是在睡梦中错过了什么,忙问道:“剡郡云公子可曾来宫中?”

“嗯。”侍女颔首,脸颊莫名红了红。

“他现下在哪里?”

夭绍心中着急,自无暇察觉侍女异样的神采,只掀了锦被下榻着屐。谁料踩地的刹那腿脚酸软无力,一个趔趄险些倒地。侍女快步过去将她扶稳,嗔道:“郡主慢些,云公子在陛下的文昭殿待了两个时辰,眼下已经出宫了。”

“已出宫了?”夭绍目色一黯。

“是啊,”侍女在一旁回想今日午后见到的那宛若仙人般的俊颜,娇痴的向往间别带一抹羞涩,悄声对夭绍道,“郡主,世人说江左独步云澜辰。果不其然,奴婢今日见到的云公子,真真是风姿绝代。”

身处宫阙之间,来往可望多少贵胄俊杰,侍女既能这么说,想必云憬的风华确实无双。

“是么。”夭绍却回应淡淡。

云憬什么模样,她五岁时就知道。

少时的朝夕相处,他的样子早刻在她的记忆里,只是隐隐约约地,总和另一个人的面庞模糊在一起。

可那个人的样子,却烙在夭绍的心底。

作者有话要说:

☆、白云忆故人

夭绍虽如此地不以为然,但也知道,侍女对云憬敬若天人的向往却并非只因一面的惊才绝艳所致。

早在永贞十年间,时人便盛行有七谚赞语,曰:大才槃槃商之君,江左独步云澜辰,挟剑绝伦萧少卿,盛德日新沈伊郎。

这四句话流传之广,不仅在市井之间人尽皆知,便是禁宫之中,亦早已是耳熟能详的地步。赞语里提到的那当世最夺目耀眼的四个年轻人里,除了为首商之君是北朝人以外,其余三个,都是东朝的世家子弟。

沈伊自不必说,身为当朝丞相之子,郡望武康沈氏,性情卓尔,文采风流,当属东朝名士之冠。萧少卿文成武成,风姿特秀,更是湘东王萧璋之世子,身份之尊贵,难以言语。

至于那位云澜辰――

早在他十一岁时,白云之子的名声便已广为人知。

且说剡郡云氏,当属东朝名望显赫的大族之一,与武康沈氏、晋陵谢氏一般,百年前东朝开国时,云氏先辈本也是肱股功臣。但因云氏族人素来善商道不喜官道,更兼“云氏子孙不得轻易仕途”的祖训,历朝历代云氏入朝为官的人少之又少。直到云憬祖父云绰这辈,方出了些许转变。

云绰和先帝有莫逆交情,先帝当政困境时云绰携云氏家财挺身而出,平四夷,行新政,丰功累绩,官拜大司徒,娶先帝胞妹柔仪公主为妻,剡郡云氏这才又在东朝史册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云绰之子云濛生性温和,与世无争,见父亲去逝时东朝政局稳定,海宴河清,便辞了世袭爵位,又领云氏全族避隐剡郡,专心筹划家族商事。说也奇怪,云濛此人足迹随云氏商旅遍及天下,却独独鲜至邺都。自云绰逝后十多年里他唯来过邺都一回。

那一回,正逢九年前的中秋宫宴,也是十一岁的云憬初次入宫。

当时,皇帝萧祯初登基,风采焕发,正是年轻得意之际。念及云家的功绩,为表亲和感激,萧祯于宴上唤云憬步至金銮前亲自问话。站在玉阶下的少年绣衫飘飘,临风而立时神仪清绝,脱俗的举止中犹带一股飒飒爽朗的潇洒。

萧祯当时多喝了几杯酒,醉意微起,只觉眼前的少年宛若朗月趁风送下凡间的仙童,不禁脱口道:“既见此颜,如拂仙风。仙风永存,不见凡人萤火之哀。”

云憬抬头,口齿清晰,语字明润:“譬若白云与日月,白云虽昼夜永存,却无日月之熠熠精华。臣为白云,陛下日月。”

他未加思索的对答令萧祯大叹,心中喜爱不已,宴上诸人也是交口称赞,“白云之子”由此夙名传扬。

而世人如今称赞的云澜辰,自然早已不再是当日那个有着急智应辩之才的小小孩童。

夭绍深处宫中,只听闻旁人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运筹帷幄,将云氏商事周流天下,富家亦富国;又听说云家公子是如何如何地才德非凡,自四方吸引至云氏门下的食客上千,奇能异士数不胜数;还有说云家公子的天人姿色,此事向来最让妙龄少女向往憧憬,至于是如何如何地俊美无双,夭绍却不再听得进去。

而如今听闻云憬来到邺都,夭绍急着要见他,一来固然是为少时的情谊,二来,却是想亲自求证两件事。

“郡主,你要做什么?”侍女惊慌地问。

“看不出来?我要出宫走走。”夭绍沐浴出来,竟换了一件利落的男装长袍,紫带束发,汉玉束腰,取了常用的彩鞭缠在手腕间,转身便要出殿。

侍女将她拦住:“宫门已关闭了呀,还有,你的腿……”

“好多啦,别担心,”夭绍嫣然一笑,“虽则宫门已闭,不过既然伊哥哥都能在宫里来去自如,我自然也能。”

侍女将信将疑,夭绍却不等她踌躇思索,身影一闪,飘然而去。侍女这才发现此位郡主的身法竟是如此灵活,似乎是乘着秋风悠悠而逝,瞬间没入深沉无边的夜色。

秋雨过后,夜空霁朗,月色也格外清亮。横穿邺都的曲水绵延在如此秋夜下,波光粼粼,宛若银绸流向远方。

宫城外的长街正沿曲水东西伸展,至城东流枫岭一带,曲水在此间低凹处落成一汪深池,池名碧秋。碧秋池不负其名,水色青如翡翠,透澈见底。纵然流枫岭一到深秋漫山枫红,流火般的颜色映入碧秋池,不见绯霞扑水的艳丽,唯见那池水愈发凝碧沉沉,于万千红叶的波影间直透出一股子凛人的幽寒凉意来。

流枫彤岭,碧秋池色,如此旖旎的风光自带来无限繁华。碧秋池与邺都城主街相连的一侧岸上雅阁毗连、酒肆无数,池中又有画舫滑行、丝弦笙歌,是以无论白昼深夜,此处都是邺都最为热闹的地方。

对于夭绍而言,这样的热闹却是陌生的喧嚣。不过她只在街口驻足一刻,便任由谢府家仆将自己领入那条华灯璀璨的街道。一时顺着潮涌的人群挤到岸边,那仆人伸手招来一艘画舫,请夭绍先上,对持桨的两个大汉道:“去对岸。”

画舫里自有歌女弹唱,滑桨的大汉虽双臂孔武,但在这样酥软的曲音下,画舫的滑行只悠然得近乎缓慢。

夭绍端坐舱中,静谧间的高华气度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家仆落下锦帘,将歌女春色荡漾的目光挡在外头,又唯恐夭绍闷得无聊,边急声催促两大汉划快些,边于一旁递上碧色的水酒,讨好道:“这是此间闻名的碧枫酿,郡……公子不妨尝一尝解闷。”

“碧枫?这名字有趣。”夭绍见盏中酒色碧绿剔透得近乎可爱,浅抿了一口,但觉唇舌间芳香流溢,惊奇之下,竟是不忍释手,连喝了三盏。

这酒并不烈,胜其清甜可口,是以酒量甚浅的夭绍饮酒三盏后,倒也未起醺醉之意。

此时画舫已过池中央,远处的喧闹遥遥而绝,水波上夜雾微起,夭绍探出头朝岸上望去,只见流枫岭上灯火辉煌,锦绣飘动,漫山枫红下,一座高阁孤零零筑在山腰,白玉为瓦,朱琅为檐,十分的轩丽间自有出尘的风雅。

“那便是云阁了,”仆人以感叹的语气告知夭绍,“太傅交代过,让我守在宫外,若见郡主出宫那必是找云公子,到这里应该能见到他。”

夭绍笑了笑:“看来我的心事一丝都瞒不了阿公。”低头,缓缓再饮了一盏碧枫酿。

过得一刻,画舫终在池畔停下,仆人掏出几枚金铢,命两大汉原地等着,这才引夭绍沿青石台阶而上。

云阁之前戒备森严,数十持剑的侍卫把守两侧。阁顶有青云琉璃匾额,“云阁”二字苍劲威严、遒道万千,正是出自先帝的御笔。

将近阁前,家仆请示夭绍道:“未免这些人不长眼睛误伤郡主,奴还是先上前为郡主通传一声。”

“且慢,”夭绍从腰间摘下一枚白玉,递给他道,“不要提封号,便说东山故人、晋陵谢明嘉求见云澜辰。”

“是。”

仆人不知她顾弄什么玄虚,亦不敢问,卸下随身携带的佩剑,只捧了白玉,送至为首的侍卫面前:“东山故人、晋陵谢明嘉求见云阁少主。”

谢府门下从无庸人,仆人虽老,举止间却自有一股历练豁达的雍容。侍卫见他二人衣饰华贵,仪容不凡,亦不敢慢怠,说了声“稍等”,当即持玉佩离去,不过须臾便再出来,身旁已多了位蓝袍冷俊的中年男子。

“郡主。”男子望见夭绍,肃容上前,弯腰便拜。

夭绍坦然受了一礼,这才将他扶起,微笑道:“多年不见,夭绍处在宫里,只能听他人说江左云阁的大总管偃真是何等地精明干练。今日再见,偃叔叔风采依旧。”

“郡主却不再是当年的女娃娃了,”偃真素来冰冷的眸间流出温暖笑意,见夭绍频频望向身后,猜到她的心思,解释道,“云阁派去南海和巴蜀的两支商旅今日刚回邺都,少主正在见他们,无法抽身离开。还请郡主先去少主书房稍等片刻,等那边事一完,少主随即便来见郡主。”

想来那人还是这样的骄傲,不通半分情面的固执。

“只得如此了,”夭绍无奈,转身对那仆人道,“我深夜出宫阿公难免挂心,你先回去禀了阿公,我在澜辰这边自无事了。”

“是。”仆人揖手应下,与偃真告辞。

偃真将夭绍领入书房,命人送来茶汤糕点。已是相隔八年未见,两人自是感慨,只是坐下还未聊上两句,便有一主事奉命来请偃真:“少主让总管即刻去一趟议事阁。”见偃真皱眉,忙俯下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几句。

偃真脸色一寒,当下撩袍起身,待要走时想起一旁的夭绍,又尴尬止步。

夭绍搁下茶盏一笑:“你去吧,正事要紧,我自有解闷的法子,偃叔叔不必觉得歉疚。”

该歉疚的,是另外一人才对。

偃真哪里听出她言外之意的腹诽,只道这女娃娃还是一如既往地懂事聪慧。不过想到这点,他非但没有一丝喜悦,反倒是藏在心底的旧事不免又沉重了几分,竟是黯然转了身,随主事去了议事阁。

夭绍话说得漂亮,待偃真一走,一人坐在诺大的书房里,于空寂冷清中百无聊赖地打了几个呵欠,勉强提了精神起身,在室中四处转悠。

书房里的烛光不比外面灯火的夺目,仅淡微几缕,荧荧摇晃,将满室的竹简帛书都照出静柔的光泽。夭绍随手挑了一卷书简浏览,漫不经心中忽闻清雅芳香,瞥目墙角,才见那里的白瓷细瓶里玉兰花正幽然而开。

“憬哥哥如今竟爱兰花?倒不似他的性子啊。”夭绍低声自语,凑近观赏,这才发觉兰花香气虽盛,枝叶却已有枯萎的迹象,想是瓶中水分不够之故。

书房中除茶汤墨汁外,别无半分水迹,夭绍抱着白瓷瓶想了一会,推开窗扇纵身掠下,沿楼下小径摸至山脚碧秋池畔,仔细换了一瓶清水。正要起身离去,却听身后云阁蓦然传出两声凄厉惨叫。夭绍一惊,循声扬眸,只见阁楼东侧灯火最盎然处有青锋利芒飘忽一闪,雪白的窗纱上顿时涌出斑驳殷红。

夭绍先是怔忡,等看到偃真带着人将两具尸体拖出、远远抛向一侧的碧秋池里,这才一个寒噤,踉跄着避至壁岩缝隙间。

流枫岭的夜风下,碧秋池水漩涡飞旋,鲜红的血迹几乎没有荡出一丝暗流,两具尸体便在漂浮中被奔流的河水迅疾吞没,再不见任何踪影。

如此不存任何顾念的利落,便是两条生命的终结――夭绍全身寒透,站在山阴暗处,紧紧捂住双唇。

偃真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完事后默然望了会远逝的池水,无言挥了挥手,领着诸人离去。

此夜议事颇为冗长,戌时过后,才听几声嘹亮的马啸划破静夜。

从碧秋池回来后,夭绍枯坐书房良久,在无人的寂寞中独自忍受刚才一幕的心惊胆颤。越想,越是心灰意冷的折磨。直到此刻听闻马鸣,她才稍稍恢复一丝生气,趴在窗棂上朝楼下望去。

流枫岭陡峭狭仄的山道间,一支绵长的车队正缓缓驰出。灼灼燃烧的火把在夜色下如游蛇蜿蜒,引领着车队绕过挡路的峰峦,径直踏往邺都北侧的官道。轩昂的车马间,有夺目的玉色旗帜迎风飞扬。夭绍在夜色下凝眸辨别,依稀看到那旗帜上绣有的流云描金图案。

这便是云氏的商旅了。

她想见识此等场面已久,可如今当真见到了,却是忍不住低低叹息,眸光毫无留恋地从远方收回,又朝楼下望了望。

台阶下偃真与几位主事笔直而立,环拱着一位玉青锦袍的年轻公子。

憬哥哥?青色衣裳?

夭绍还没有察觉的时候,自己的心已在转瞬而起的思念间疼痛蔓延。一个不留意,她又放任自己想起昔日那个青袍俊雅的少年。即便往事如风,人已不再,她的目光却就此贪婪落在楼下的那袭青袍上,在长久的凝望中绝望地幻想――站在眼前的人,不是云憬,而是他。

熠熠夺目的火光下,那壁岩般修俊的身影仿佛是镶了层淡淡的金色光边,玉青广袖随着夜风飞逸如云,远望去,缈然宛有仙风。

夭绍愈发迷茫,恍惚中觉得当年那少年的容颜正在眼前渐渐清晰,隐隐约约地,与楼下的青袍身影相重叠。魂不守舍之际,发现那人也微微侧首朝自己这边看来,夭绍的心蓦地重重一跳,不待视线相触,就缩回了脑袋,“啪嗒”一声重重阖起窗扇。

自己是生气他方才就此了结别人性命的狠心和绝情,可是,那慌张的心底又是在怕什么?

夭绍反思良久,答案呼之欲出,可她还是觉得模糊不清。

马蹄声已飞扬远去,却仍不见云憬来书房。夭绍沉了口气,起身正要下楼,却见偃真含笑而至,说道:“郡主,少主说天色已晚了,准备回府。请郡主与他乘一舟同回,他好放心将郡主安全送入宫城。”

八年不见,此人霸道作风与日俱增。夭绍脸色发寒,强忍怒气,笑道:“回府?云府想是十年无主居住了,我前些时候去看,鸟雀扎营宅间倒是清净得很,如今他兴师动众地回府,也不嫌扰了鸟儿们的清修。”

偃真微笑道:“少主这次在邺都怕要长住,云阁来往的人太多,还是府中住着比较方便。”

长住?夭绍未免从此话中听出些意味深长,皱了皱眉,一言不发下了楼。

楼外碧秋池里孤舟如画,有侍卫上前揖手:“郡主请上船。”

夭绍点足一跃,紫袍如飞霞,轻盈落在舟头。待弯腰钻入船舱,她抚掌笑道:“江左独步云澜辰,可真是好大的架子。”

这话里恼意分明,坐在窗侧的青衣公子怔了一瞬,微笑回首。

即便夭绍已有了充足的准备,此刻看到这张面容却还是惊讶。

入目的容颜无瑕天成,远山其眉,朗月其目。这张脸,仿佛是天地间最钟灵毓秀的一块美玉,又仿佛是由那最寒冷的冰雪凝成的天人姿色,云淡风清间的模样几分熟悉,几分陌生,让她的心神忍不住强烈激荡――

“阿彦……”她喃喃。

多少年过去,那人的名字仍如同一团烈火炙过胸口,一不小心的念及,竟还是这般撕裂心肺的痛。

云憬闻言轻轻一扬眉,注视她的双眸暗色沉落,些许有些伤感,些许有些无奈。他伸手,拉过发怔的她坐在身边,以衣袖温柔引去她眼角的泪珠。

他的袖口散发着凉涩的药香,恰似适时飘来的一阵幽风,将发懵的夭绍刹那吹醒。

她猛地低头,夺过云憬的右臂,撩起衣袖。

那里的肌肤寒滑如冰玉之色,不见任何伤疤,更不见记忆里黑鹰飞翼的刺青。

“对不起,”夭绍苦笑,慢慢松开云憬的胳膊,低声道,“八年未见,我……竟认错人了。”她心灰意冷,敛收思绪,不再胡思乱想,也不敢再想。从小到大,虽然云憬和阿彦长相相似,但她从未将他们认错过,只是今天,她却似着了魔道一般,总在无法企及的奢望中自取其痛。

云憬望着她失落的面容,眼瞳间有复杂锋芒一闪即逝。他并不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无碍。

八年前的人和事她是如此难忘,而他自己,却似乎只能在深夜梦魂萦回时记得清楚,当年的采采溪流,蓬蓬远春,雾余青梅里,唯见红杏在林。

那时夭绍的父亲谢攸任职剡郡长史,她随父母一起住在谢氏在剡郡东山的庄园里。东山风光明秀,士族大家纷纷在此筑园修阁,高门府邸一时遍及如云。而谢氏庄园和云家只隔一座山丘,一条小溪,两族又向来交好,夭绍和云憬便自小玩在一处,当然,那时还有年少的沈伊,年少的郗彦……

郗彦。

阿彦――

云憬低眸,这称呼分明是如此久远,却又似乎生生世世都纠缠在自己灵魂深处,从未远去。他唇边慢慢浮起一丝奇异的笑意,多少苦涩疼痛、多少怨恨隐忍,没人能看得清。

作者有话要说:

☆、相逢却已难相识

轻舟荡入深水,悠悠摇晃。船外木桨咿呀滑开清波,顺着碧秋池的水流行入曲水长河,沿邺都主道飘往远处的金阙宫庭。此时深夜,岸边街道萧条冷寂,秋风之下,路上不见行人,唯有几盏灯笼幽幽悬挂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