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等着你帮我改吗?”
“多改几遍就变成好论文了。对不对?”
“季篁,我觉得你这人特诡异。”
“为什么?”
“你要是特仰慕我就明说呗,我又不是不能接受你的赞美。”
“…”季篁闭嘴。
教室到了。
彩虹殷勤地干起了助教的活儿,排座位、发试卷、一排一排地检查学生是否带了不该带的东西。考试宣布开始,阶梯教室顿时传来沙沙的运笔声。
她在后排找了个座位坐下来,顺手看了看试卷。季篁的考题不多,只有三道,却非常不好答。相信任何一个学生一时半会儿都找不到现成的答案。
这正是彩虹所喜欢的考法,给改卷子的人留下了很大的余地。她知道所有的学生都会绞尽脑汁把试卷写得满满的,可究竟答出了多少,谁也没把握。换句话说,难的试题会让学生们感觉考得很差,因此对分数的期待就低,给他一个正常甚至低一点的分数都不会怨你。
可是,季篁哥哥,你就不怕学生的评语么。
她喝了一口水,眯起眼睛打量坐在讲台前的季篁。他并没有认真地监考,而是在读手里的一本书。有时会瞄一眼学生,不过大家不怎么敢作弊,因为彩虹就站在最后一排。
快结束的时候,季篁走到彩虹面前,递给她一张纸:“何老师,你坐着也没事干,不如我给你出一道题吧。”
“…”彩虹瞪圆了眼睛,心想,季兄弟,你搞什么鬼啊。
季篁严肃地说:“就一道题,不难,多项选择。”
“哦?”
他走了,继续到前排监考。
彩虹打开试卷,上面真的只有一道题,手写的。
“何彩虹,你喜欢季篁不?(请在正确的答案下打勾)”
“A 喜欢;B 喜欢。”
彩虹写下答案,铃声响了。
她坐在后面,看着季篁收卷子。一个一个地收,一直收到她的面前。
“何老师,交卷吧。”
“给。”她很大方地将试卷递给他。
阅毕,季篁默然而笑。
“哇,季老师,你笑了。”彩虹支颐,眨眨眼,作花仙子状。
何止是笑,季篁的样子有点窘,有点不好意思。
“嗯,答得不错…其实…一个勾就够了。” 然后,他拍了拍她的脑勺,说:“走,去餐厅,我请你吃饭。”
在路上彩虹说:“不用去餐厅了,吃食堂就好。这一周是卫生大检查,食堂的菜可好了。”
季篁没接话,径直带她上二楼。
坐定下来,他说:“想吃什么,点菜。”
彩虹在心里叹气,这人穷是穷点,但有范儿。
当下也不客气,将菜单翻了一遍,说:“我吃素,近来在减肥。凉拌苦瓜怎么样?那就凉拌苦瓜、芹菜肉丝、丝瓜汤,两个人吃足够。”心算了一下,加起来,不到二十块钱吧。
季篁皱了皱眉,看着她,半天没说话。
过了半晌说:“这么简单?你该不是想为我省钱吧?”
哎哟,估计装得过头了,还让他多心了,彩虹赶紧解释:“不是不是,这几天都有饭局,你也见到了。吃得太腻,就想吃点清淡的。丝瓜苦瓜都是我特别喜欢的。”
他研究她的表情,确定说的是实话,这才点头:“那行,你喜欢就好。”
菜很快就上来了,两人慢慢地吃着。
“季篁,你刚来这里,对系里的政治不了解吧?”彩虹说。
“不了解。”
“我们系有两大派。一派呢,以书记陈锐锋为首,副书记赵铁诚为辅,简称‘锋派’。另一派呢,以吴美蝶教授为首,简称‘蝶派’。锋派代表学界实力人物,掌控职称;蝶派的手中有人际资本,背后撑腰的是孙校长,掌控大家的实际福利。比如咱们这个气派的大楼,钱是蝶派的人弄来的;想搞什么大的活动或申请什么大的基金,没有蝶派出马多半不成。你刚进来,人生地不熟,千万不要招‘锋’引‘蝶’哦。”
“哦。”
见他不是很热衷,彩虹继续补充:“这么说太简单了,你可能听不明白,我再说详细一点儿。关老师本是无党派,因为学术关系自然与锋派亲近。后来发生了贺小刚事件,吴美蝶推波助澜、大做文章、硬是把她的博导资格给整了下来。——关老师于是忍无可忍地变成了蝶派。”
“哦。”
“陈锐锋今年又召了你和我,一个是关老师的师弟,一个是关老师的学生,目的无他,就是为了加强锋派这边权利的杠杆,所以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是锋派。”
“哦。”季篁继续吃菜,不发表意见。
彩虹窘了窘,讪讪地说:“你可能不喜欢这些政治的东西,我只是担心你不小心卷进去成了牺牲品。”
蓦地,季篁抬起来头,打量了她一眼说:“问你一个问题,对你来说,什么是政治?”
彩虹想都不想,立即答道:“权利与控制。”
季篁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那你怎么认为?”
“政治的本质是管理众人的事务。你说的那些不是政治,是阴谋。”他冷冷的说,“搞研究的人,专心搞学问就可以了。”
彩虹一下子蒙了,脸烧得通红。
她看了季篁一眼,发现他目光冷硬,几乎让她的灵魂发抖。
“别这样看着我,”她咬了咬嘴唇,“我只是希望你能够安全地待在这里,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能全身而退。”
他的脸色一点也没变暖:“怎么,你对我这么没信心?”
“我…我不是…”料不到他会这么说,震惊中,彩虹一下子结巴了。
“或者,觉得我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需要你培训一下?”
“不不不,你千万别误会啊…我没别的意思。”
呃——季篁的脸阴鸷起来可真够人瞧的。彩虹忍不住想骂人,看你是新来的我才告诉你,一般人我还懒得说呢,让他碰壁去。季篁你怎么这样啊,这不是把好心当驴肝肺吗?
僵持了一会儿,季篁神色变缓,指着她面前的碗,淡淡地说:“你若不再喝,丝瓜汤就凉了。”
“我不想喝了,你自己喝吧。”彩虹说。
“你说你喜欢丝瓜——”
“我有点不舒服,先告辞了。”她站起来。
他一把拉住她:“你生气了?”
“是的。再见,谢谢你请客。”彩虹扔下餐巾,掉头就走。
一面走一面想,妈妈,您说的太对了。季篁这人真他妈地不能爱。
23
彩虹气呼呼地走出校园,手机突然响了。是个陌生的号码,她心情正糟,犹豫着接还是不接,那铃声非常执着,只好接通。
“嗨,彩虹——”声音很熟,语气也很亲昵,彩虹却想破脑袋也没听出来说话的人是谁。
她只好说:“对不起线路不大好,请问您是哪位?”
“不会吧,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那边开始嗔怨。
彩虹最好的朋友就是韩清,这人肯定不是韩清。
怔了一怔,彩虹张大嘴:“你是——莉莉?”
“看,还是认出来了,你若再不说出我的名字,我就要伤心了。”那边传来笑声。
“莉莉…找我有事?”
“你现在在学校?”
“对,刚给学生考完试,有一大堆试卷——”
“大才女,出来休息休息,我请你喝咖啡。”郭莉莉打断她,“今天正好到大学附近办点事,顺便看看你。”
“哎呀,言重了,这可不敢当,只不过今天我的时间有点紧张——”
“到校门口等我,我来接你。”
电话不容分说地挂断了。
英文里有这样一个词:Frenemy,友敌。从结构上看,它由朋友(friend)的敌人(enemy)两个词共同构成。意即:貌似朋友的敌人。
每当彩虹遇到莉莉,脑海中就会浮现出这个词,同时产生一种类似“友敌综合症”的身体反应:神经紧张,心跳加快,言不由衷,甚至冷汗湿背。同时,大脑高度运转,进入戒备状态,将她现有的逻辑分析能力全部调动到作战前沿。
尽管如此,她仍然不是莉莉的对手。因为莉莉有个本事彩虹永远学不会。
莉莉不说真话,总是半真半假。
彩虹曾经非常喜欢莉莉,喜欢她大方活泼、善于交际;喜欢她幽默风趣、谈笑自如;喜欢她弹的吉它唱的小曲跳的摇滚…喜欢中夹着一点个人崇拜,因为大学时代的莉莉光芒四射、意气风发、德智体全面发展,是校花、是体育明星、是八卦的中心。一句话,每个女生都希望自己能像她那样风光。大的活动少不了她:报幕少不了她,表演少不了她,啦啦队少不了她,排球比赛更少不了她。彩虹和莉莉曾经好到不分你我,可以同啃一根羊肉串,同裹一个被子聊天。她们曾经度过一段非常开心的时光。
人无千样好,花无百日红,渐渐地,她们之间也有了小小的不愉快。莉莉不喜欢的人也不许彩虹来往,必须同仇敌忾。这让彩虹很尴尬,每每被她责问忠诚。在他们共同认识的人当中莉莉最不喜欢韩清。说她表面温和四平八稳轻易不臧否人事,其实心机叵测事事做作,动不动就装闺秀装圣母装低调装亲切,说到底不过是为了骗人好感。她又不是要当总统,要那么多选票干什么。对于这一点,彩虹觉得好笑,又觉得奇怪,据她所知韩清并没有得罪过莉莉,只不过是出了名的没脾气人缘好而已,打过交道的人都喜欢她。当然韩清和彩虹一样,是系里的尖子生。彩虹还偏偏科,韩清读书刻苦,就算马原、高数、英语那些人人头痛的科目成绩也是第一。难道是嫉妒她的学习?一来两人专业不同,二来大学里成绩好坏早已不像高中时候那么重要,对不上进的人来说,分数只要过关及格就可以了。除此之外,论长相、名气、家世韩清样样比不过她。所以彩虹想破脑袋也弄不清莉莉为什么讨厌她,问莉莉,莉莉说是直觉。开始的时候,彩虹还替韩清辩护,辩护不起作用,她就在韩清的事情上保持沉默。比如莉莉一提起韩清,她就把话岔开,或者一问三不知。她也避免让这两个人撞见。一旦撞见,莉莉就会旖旎上前,找个理由亲热地将彩虹拽走。
有一天彩虹和韩清一起去食堂吃饭,吃到一半,韩清突然说:“彩虹,莉莉这个人,你要小心点。”
彩虹诧异,一时间,竟对韩清有了成见。因为韩清从来不说别人坏话。
没多久就发生了魏哲事件。
彩虹是个容易同情也容易原谅别人的人,不像妈妈明珠那样爱憎分明。她总觉得将莉莉归入“友敌”有失厚道。魏哲事件之后,莉莉不断地向她表示悔意,承认自己的错误,也认真地道过歉。彩虹觉得每个人都有年少无知的时候,成长是需要代价的,所以不能老纠着人家的错不放。因此狠不下心来跟莉莉断交,一直以来跟她若即若离、礼尚往来。
——在人际交往中有些话是不会明白说出来的,有社交常识的人却能听出弦外之音,会顺着话里暗示的意思去做。比如在餐厅的门口碰见熟人,你会顺便邀请他进去吃个饭。通常情况下人家都会客气谢绝,不会真地跟你走。
莉莉不会。
如果莉莉想要什么她会一直去要,会假装不明白你的暗示。
所以当彩虹看见莉莉开着她的奔驰跑车气场强大地停在她面前时,不禁生气地咬了咬嘴唇。
她们去了离校门不远的咖啡厅。
不算特别高档,也不是普通师生消费得起的地方。
彩虹却知道莉莉的用意。这地方以前她们经常来,老板是莉莉的亲戚,不知是人情还是统一结帐,总之,莉莉带朋友来喝咖啡从不付钱。当初她失恋最伤心的时候,彩虹便是在这里安慰她的。
“还记得这老位置吗?从窗口能看到行政楼和远处的操场——真是久违了。”莉莉用手抚弄着咖啡杯里的银色小勺。
莉莉的神态有点慵懒,贵妇的姿态还是摆得那么足。但她还是那么漂亮,妆化得不浓不淡,身上的点点滴滴都透出精心保养的痕迹,这个人无论是向后看还是向前都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看不出来,你这么喜欢追忆往昔。”彩虹忍不住想挖苦。
“怎么样?老师当得还习惯吗?什么时候评教授?”
“嗨…教授?早着呢。猴年马月的事儿。”
“别这么说,你这么有才。还有,这大学的校长跟我公公很熟哦,需要帮忙或遇到了麻烦,记得找我,姐姐我好歹替你摆平了。”
“真的吗?”彩虹为自己刚才的想法羞愧了,也许人家只是好意,而且随时愿意帮你,何必计较前嫌显得生分呢。于是语气不禁暖和起来,“先谢谢你哦。”
“谢什么,这么久都不给我打电话,是存心保持距离呢还是没空理我?”
“哪里哪里——刚上班需要适应呀,和朋友联系都少了,真是很对不起。”彩虹忙不迭地道歉。
真的,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都和她说了些什么,彩虹一点也不记得了。
“对了彩虹,这段时间你一直和东霖在一起吧?怎么样?进展如何?有没有定下日子见一下双方的父母?”她微笑着抓住彩虹的手,软软地握住,一股馨香从袖口溢出,搅乱了空气中咖啡的香味,“要知道,能和你做妯娌那才是幸运呢。大学这么多年,一路考验下来,也只有你一个人让我信得过。我喜欢你的善良,正直又有原则,东霖若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
这话虽不靠谱,听起来却格外熨贴。彩虹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躲不开这个人除了面软心慈之外,莉莉太会说话也是重要原因。她每次来套近乎都能把彩虹捧得乐得找不着北。
“瞧你说的,我和东霖只是一般的朋友…从没上升到这个阶段呀。”彩虹打起了哈哈。
“其实东霖这人一点也不复杂,心地单纯得跟孩子似的。你跟他绝对没错,他的运气好着呢。”莉莉摸着自已手指上闪闪发光的大钻戒,从各种角度欣赏它在射灯下的反射,脸上笑意玲珑,“他开的软件公司都是start-up,也没见他多上心,弄几年就卖给大公司挣几倍的钱。手头的这一个今年弄到了全国最大的天使投资。此外,他在地产上的投资也别有眼光,不像他哥那样投一个亏一个。这次金融风暴,苏氏集团那叫一个大缩水啊,连他爸妈都叫苦不迭,只有东霖的钱岿然不动,公司的股票还往一个劲地往上涨。你说说,你若嫁给他下辈子还愁什么?”
“不会吧,”彩虹笑起来,“莉莉你不会是来这里给东霖作媒的吧?”
“是啊,他爸妈为这事可着急呢。年纪也不小了,希望能快些有个正式的女朋友。我婆婆你见过吧?”
“没见过。”
“老太太很喜欢你呢,真的。我向她提起过你,说你是东霖的大学同学,有才气又善良,她特别高兴。F大也是她的母校,老太太对母校出来的女生都特别有感情。”
这话可不能当真。莉莉曾多次抱怨东霖的父母偏心老二,不待见老大,也不怎么喜欢自已,对家族利益超级敏感,财权上也不肯放手。莉莉自已学经济出身,自然不是省油的灯。结婚不久婆媳就斗得如火如荼,当时莉莉还到彩虹这里诉过苦。后来生了孩子,婆婆的态度才缓和了。东霖母亲在集团主管销售,生意场上是个厉害角色。当年东宇娶莉莉,她就不大同意,嫌她出身太过“清贵”,力荐某地产公司老总的独生女,为这个莉莉膈硬了好久。彩虹觉得,东霖妈不会当着这个心病严重的长媳去夸老二的女朋友。更何况以莉莉的家世在她眼中都只是清贵,那彩虹就更提不上台面,除非她外公还魂还有得一拼。
可是,又何必戳破?
彩虹笑了笑:“不会吧——”
“彩虹,你一向是最了解东霖的,对不对?”莉莉的身子向她歪了过来,口气愈发亲切。
“是挺熟,出了什么事吗?”
见她神神秘秘的样子,她的内心开始警惕。
“嗯——关于他,”莉莉嗯了半天,低声说,“朋友圈子里一直有些不大好的传闻…”
“哦?”
“也不知是真是假…”莉莉顿了顿,拿眼看她,指望她能接个话儿。
彩虹只好说:“你指什么方面?”
“…他的性向。”
彩虹微微一惊:“性向?”
话中有话。话中很有话。
一时间彩虹大脑中的每个细胞都打开了。表面神情淡定,内心已进入临战状态。
“秦渭这个人,你知道吧?”莉莉说。
“不知道。”
“别这么说呀,你们一起吃过饭的。”
难道东霖跟莉莉提起过昨天的事儿?不大可能吧。彩虹想了想,说:“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他…怎么了?”
“他是秦氏基金里有名的黑羊啊。以前和东霖要好,后来被他老头子强行发配到美国去了。当然,他是在美国出生的,出生后被带回北京,严格意义来说不算是中国人。”
彩虹面无表情:“不大了解,不感兴趣。”
“前几年秦渭偶尔回国,回来没几天就会走,毕竟他家有很多生意在国外。现在听说他决定回国发展,一落脚就找东霖,我们很担心这件事。”
“担心?”彩虹奇怪,“有什么好担心的?”
“这两个人吧…不能在一起,在一起准有事儿。现在秦渭投资苏氏——虽只限东霖的公司——钱也不是太多,东宇还是气得够呛。”
彩虹更糊涂了:“有人投资不是好事么?”
莉莉长叹一口气:“你真是个呆子,什么也不懂。两家的渊源很深。一句话,秦氏和苏氏是死敌。仇是上代人结下的,文革时候秦家整死了苏家好些人,包括东霖的爷爷和伯父,都被整得上吊自杀了。”
虽然认识东霖的时间不短,彩虹很少过问他的家事。一来东霖自已从不谈这些;二来苏家是本地郡望,在商界政界自然有众多盘根错节的关系。她无意打听,以免被误认为有觊觎之心。
“所以东霖和秦渭不应当往来?”彩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