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坡领命护送端王回府,留一队人看守端王,入宫复命,封益道:“端王神色如何?”

“殿下神色很平静,还安抚一众随行人员,让他们稍安勿躁。”

封益唇边浮起一丝笑意:“这孩子……终归是个能沉住气的。”

赵坡低头,暗暗思虑皇帝此意,没想到皇帝压根没想瞒着他:“朝中沸反盈天,通通都是指责端王的,朕若是贸然封赏,只恐压不下这些声音,不如将舒州一案进行公审,到时候朝中官员尽可旁听,朕亲自坐镇,听听舒州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好知道知道这些年他们收了闻垚多少好处,以至于连自己的官位都不顾也要为他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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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徽听说端王的随行人员全都被陛下私军抓捕入狱,总算露出一点微笑:“陛下的性子我知道,他原本就不似先帝一般铁血手腕,只要不断施压,他必然会妥协。吩咐下去,继续弹劾端王。”

他手底下的官员领命而去,很快便连夜炮制奏章,次日便飞向了封益的案头。

与此同时,赵坡手底下的几人轮值完休假的时候出宫放松,在外面吃酒,被同伴引着前往郎洵所在的酒楼:“上次我休假出来,听到一桩奇闻,今儿我掏银子带哥几个去听个新鲜,也不知是真是假,咱们就当凑个热闹。”

宋记酒楼居中设一案子,案后坐一满面风霜的老者,细看似乎也并不老,但却总有种饱经沧桑之感,他喝一口茶,醒木拍下,喝酒吃菜聊天的嗡嗡声都低了下去,整个大堂都回荡着他不紧不慢的声音。

“话说京城之外有一州府,名曰舒州,原本繁荣富庶……”

赵坡手下甲听到闻垚在舒州所为,惊的挟起的一筷子菜掉了都不自知:“不是,闻州牧竟有如此虎胆?他以前不是这样人啊。”

手下乙:“醒醒吧!你都多少年没见他了,那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他去舒州任职也有些年头了吧,单看秦佐押回来的那几十车金银珠宝难道还能是端王为了栽赃他而变出来的?端王久在京中,连王府都不怎么出,就算栽赃也得有机会吧?”

手下丙:“陛下若是知道被姓闻的欺瞒,不知道会不会发怒?”

手下丁:“……听说朝中最近很多人弹劾端王,他们若是知道真相,哥几个说他们脸疼不疼?”

几人吭哧吭哧笑了,回头就将此事捅到了赵坡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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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欢自谓见过世面,从小中二叛逆过,打过架逃过学,还往后妈鞋里藏过屎壳郎,在外面抹黑过杜副校长,最重要的是活着进过棺材,混过土匪窝,还调戏过皇子,没想到却败在了大燕朝牢房里的老鼠爪下。

先辈们坐牢的时候写过许多慷慨激昂的诗句,唯独没有在诗中写过如何应对牢房里的老鼠。

押送她们的人将几人送进牢房,男女分别看押,于是兰姑与二夫人跟杜欢三人分得了一间宽敞的牢室,睡的是大通铺——地上铺着一层稻草,想往哪边滚就往哪边滚,全无掉下床之虞。

室内采光略差,坐了远一点看不清狱友的五官,很适合从天明睡到天黑,再从天黑睡到天明,杜欢一屁股坐下去,很豁达的说:“真是个睡懒觉的好地儿。”

唯一的不好处便是噪音超标,也不知道是哪几个牢室的狱友性情活泼,时不时便要喊一嗓子,不是要水便是想出去,或者喊几句冤,还有隔窗聊天的,十分热闹,睡着容易吵醒。

兰姑扶了二夫人小心坐下:“你且宽心,端王殿下一定会救咱们出去的。”这时候丈夫的功用就小了,还不及端王令她们有盼头。

二夫人抿着嘴不吭声,好似没听到她的话,也不搭理她。

兰姑对她的冷漠显然习以为常,也不以为意,只是略显忧虑的盯着她略微鼓起的肚子。

三人之中,杜欢算是最没心事的,她躺在稻草之上后悔:“早知道住的这么差,来的时候我就应该把殿下马车里铺着的毯子拖过来,咱们厚厚垫着睡的也舒服些。”

兰姑“噗嗤”一声笑了:“你心可真大。”话音未落,便见杜欢尖叫一声,从草垫子上弹了起来,手脚并用扑了过来:“下面……下面有什么?”

紧跟着“吱吱吱”几声,牢室原著民从四面八方冒头出来,向新来的室友打招呼。

“老……老鼠?这里有老鼠?”杜欢抱着兰姑的脖子不肯下来,哆哆嗦嗦吓的直抖:“怎么办?能不能弄死它们?”

二夫人也变了脸色,不自然的往兰姑身边挪了几寸,对上她的视线又僵硬的往旁边挪开,明明吓的脸色都变了,还是强忍着不吭声。

杜欢可不似她那么内敛,吓的都快哭了:“兰姑……”

兰姑安抚她:“好了好了,你松开我想办法。”

杜欢强忍着全身暴起的鸡皮疙瘩松开了她的脖子,兰姑窜过去揪住一只老鼠,狠狠朝坚硬的墙壁上一甩,那只老鼠从墙上滑落到了地上,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摔晕了还是摔死了。

杜欢颤颤微微竖起大拇指:“姐姐,你是我亲姐!”太厉害了。

兰姑轻描淡写:“小时候家里没饭吃,我还跟姐姐在外面抓过老鼠烤来吃。”在她眼里,这就是一盘菜。

杜欢抖了一下,紧紧跟着她,一点都不敢错开。

二夫人轻轻低头呕了两声,不知道是被兰姑吃老鼠肉恶心到了还是孕吐,她又默默的离兰姑远一点了。

杜欢曾经以为自己的适应能力很强,无论多艰苦的环境都能适应下来,但现在她才发现,那是因为她太天真了,不会预料到自己会有牢房一游。

大燕的牢房住宿条件勉强凑和,淋不着雨刮不着风,就是室友比较讨厌,白天黑夜不定时出没,饿起来饥不择食,对室友也敢亮起尖牙啃一啃,杜欢的脚丫子跟手指头就接二连三遭殃,若非她警觉,恐怕都要咬下来一块。第三天晚上有只无耻的室友还趁她不备准备朝她的鼻子下口,当时她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闭着眼睛一巴掌拍开,只听得“啪”的一声,借着牢房里昏暗的灯光,看到墙上软软往下掉的老鼠,她差点哭出来。

兰姑困的眼睛都睁不开,摸索着在她身上拍了两下:“别怕别怕,快睡吧。”又睡死了过去。

二夫人睁开眼睛扫了她一眼,在兰姑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往她身边挪了一点,假装是自己睡着滚过来的,又闭上了眼睛。

杜欢却吓的再也不敢睡觉了,闭上眼睛就觉得暗中有无数只眼睛在觊觎着她的肉*体,简直毛骨悚然,她召唤系统:“110救命!”

系统近来很是沉默,偶尔被她召唤出来也是有气无力:“何事?”

杜欢心里的小人正在暴风雨哭泣:“老鼠要咬我的鼻子,怎么办怎么办?”

系统无奈:“老鼠你也怕?你的金针是做什么的?”

杜欢在心里大骂:“难道要我捉只老鼠过来针灸?你当我傻啊!”

系统:“你练了那么久的内力,难道没想过试试?”它提醒她:“你再看看自己的技能。”

杜欢脑内浮起蓝屏,拉下去到工具栏,发现金针旁边不知道几时又点亮了一个点,那是个圆筒,她奇道:“这是什么东西?”

系统:“拿出来试试。”

她默默试着点了一下,没想到怀里多了个圆筒,拿出来拧开,发现里面满满一筒细针,跟绣花针似的:“这玩意儿能干吗?”跟金针难道还有区别不成。

系统:“你试着把真气贯注在金针之上,然后瞄准老鼠往外扔。”

杜欢:“暗器?”

她忽然有种好像无意之中拜进了哪个江湖门派的错觉,克服着心理恐惧试着瞄准到处乱窜的老鼠,试了十几下都没成功,系统都受不了她的笨拙,再次出言提醒:“真气贯注在金针之上,专注凝视——”

这一次,杜欢手中的金针飞了出去,扎中了一只老鼠的眼睛,那只正在觅食的老鼠尖叫咻的窜了出去,疼的只差撞墙了。

“中了?真扎中了?”杜欢不可置信:“我觉得自己的动作并不快啊。”

系统:“那是因为你练的功法,自己觉得不快而已。”

有此佳绩,杜欢顿时精神大振,哆嗦着再次瞄准了墙角的老鼠。

第二十七章 第三更

杜欢在牢房里吃着猪食苦练杀鼠技能的时候, 端王正被囚闭王府思过,而宋记酒楼迎来了一名富家老爷。

富家老爷身边还跟着面无表情的长随,那长随好像脸上的肌肉都生了锈, 连多余的表情都做不出来, 站在富家老爷身后盯着酒楼正中的说书先生,听他口若悬河讲舒州之事, 渐渐竟也听住了。

难为这位说书人有种沉稳可信的气质,听他说书就好像跟着他在满是流民饿殍的舒州走了一趟, 那种切身的痛楚也感染着听众, 让人对闻氏一族所做之事更加深恶痛绝。

富家老爷听住了, 好半天才道:“他既然说的好书, 不如就带回去多说几场。”

“是,老爷。”他身后站着的面无表情的男子正是赵坡。

他得令之后马上去办, 先跟酒楼掌柜交待了,等郎洵这场讲完,便被请了出去, 塞进了一辆马车里,四周围的严严实实, 马车上还有持刀的侍卫, 送往宫中。

郎洵漂泊半生, 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去, 但他如今再无牵绊, 左不过一条老命, 倒也安之若素。待到了地头, 被人蒙着眼睛拉进一间屋子,但见屋子里坐着个老爷,笑容和蔼:“听说先生故事讲的好, 我想听听舒州的事情,不如先生讲讲?”

这些事情,郎洵都是讲熟了的,况且也都是真实的故事,就算是查起来也不怕,他当即讲了起来。

那富贵老爷听的十分出神,于是郎洵讲了一段又一段,直讲的口干舌燥也不见有人喊停,只能讨一口茶喝,继续再讲。

他从下午讲到晚上,再从晚上讲到天亮,直到嗓子都哑了快要说不出话来,那富贵老爷才终于让他停下来歇一歇。

“你讲的这些,都是哪里胡乱听来拼凑的故事?”

那老爷听完了故事不说,还要寻根究底,只是态度却极为和气,郎洵此刻才明白了当初杜姑娘教他的务必要事实求是的良苦用心,他悲沧道:“小人正是舒州流民,深受闻氏之害,若非端王殿下前往舒州,恐怕小人早就死了!至于小人讲的故事,可不是胡乱拼凑而来,全是舒州普通百姓经历过的,都是小人听来的,绝无虚言。”

“全是真的?”

那老爷坐直了身体,忽面露威严:“若有编造,恐怕你的性命今日都要交待在这里!可是端王派人使了银子让你去讲这些?听说他可是被皇帝给禁足府中了。”

郎洵忽抬起头,满目愤恨:“当然是真的!千真万确!你到底是什么人?带我回来就是想要污蔑端王殿下吗?他是我们舒州百姓头上的青天,若没有端王殿下,我等皆不过是一把枯骨而已!他为何要使银子让我讲?小老儿受殿下恩惠,女儿大仇得报,便是为他供个长生牌位磕一辈子头都是应该,陛下为何要将端王殿下禁足?”

皇帝身侧立着的赵坡沧啷一声拔刀,寒光凛冽刺痛了郎洵昏花的双眼,女儿死后他哭过太多次,眼神早已不济,可是此刻那卑微的瞳孔里却好似燃起了簇簇火苗,亮的惊人,愤怒让他霍然挺直了佝偻的腰身:“我知道了,你定然是端王殿下的对头,想要置他于死地,这才想要逼迫小老儿就范。”他一头朝着赵坡的刀刃撞了上去:“我就算是死也不会如你们所愿的!”

赵坡还从来没见过这么会寻死的人,若非他躲闪的快,这说书的老头便要交待在他的刀下了。

皇帝:“……”

皇帝对封晋在舒州所为再无疑心,当即下令:“明日召端王进宫。”他唇边浮起一丝笑意:“朕案头的折子都快把御案压塌了,他也是时候该为自己辩驳一二了。”

郎洵:“……”每个字都听进了耳中,但连起来的意思就不是那么好懂了。

他艰难的问道:“你们……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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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回京五日之后,终得皇帝召见。

彼时他素衣散发,如同罪人般前往宣政殿。

正是大朝会,文武百官位列两旁,皇帝稳踞宝座,众人的目光都注视着那少年缓缓踏进大殿,有清风拂过脸颊,白色的袍袖连同长发一起随着他的脚步飞扬。

殿外碧海瀚天,他仿佛是仙人踏云而来,那雍容端雅的容貌即使在宫宴与朝会上见过数次的朝臣们也忍不住惊艳,张承徽暗叹可惜——要是他是自己女儿亲生的,那该多好啊。

他一路直入殿中,清冷的目光睥睨朝臣,出尘之姿令得近来疯狂攻击他的朝臣都心虚的移开了视线,不敢与之直视。

少年折腰跪倒,清冷的声音如玉石相击响彻殿中:“儿臣特来向父皇请罪!”

皇帝隐藏在垂旒之后的表情模糊不清,声音听不出喜怒:“皇儿何罪之有?”

“儿臣甫一回京便被父皇禁足府中,连所有近身侍从都被押入大牢,虽不知儿臣犯了何罪,但想来必有做错之处,所以前来请罪。”

皇帝既没叫起,也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向众臣提问:“众位卿家可有话说?”

张承徽向心腹官员使个眼色,便有一名官员越众而出,当众弹劾端王在舒州与山匪勾结,堵杀闻氏一族,连与陛下情同手足的闻州牧都不放过,林林总总罗列了许多罪名,若是他弹劾的罪名全都成立,只怕端王立刻便会被贬为庶人,这辈子也翻不了身了。

端王静静跪在那里,沉默着听完他的弹劾。

陆续又有几名官员附议,连张承徽也假惺惺道:“端王身子骨一向不大好,远途跋涉为陛下分忧,孝心感人。只是殿下毕竟年纪小,也未曾接触过政事,不大知道地方运转,误杀了闻大人也是有的。”上来便扣了一顶“误杀朝廷官员”的大帽子。

端王竟然轻轻一笑:“张大将军如何得出误杀的结论?”

张承徽心道:这可真是给你留一条生路你不走,非要寻着死路上来。当下不再客气,吃惊道:“难道竟……不是误杀?”

“当然不是。”端王否认。

他话音方落,朝中便如同沸油烹水,闹哄哄议论声不绝,还有官员高声指责他:“端王殿下明知闻州牧与陛下有救命之恩,竟然故意杀了他,置陛下与何地?殿下怎能如此?怎敢如此?”就差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谁给你的胆子?!

端王跪在那里岿然不动,好像再多的弹劾与指责都不能动摇他。

等到群情激愤的众臣终于稍微平静了一点,皇帝陛下示意安静,亲自开口审问端王:“既然如此,你为何要杀了闻垚?”

封晋道:“往日儿臣只当乡间无知妇人才会听信谣言不知分辨人云亦云,没想到今日在朝中也长了见识。”他这句话极为刻薄,把朝堂上这帮弹劾他的官员都骂了个遍:“不知道京中关于闻垚之死是如何传言的,但儿臣这里有一份认罪书,乃是闻垚自裁之时留下的亲笔,还请父皇过目。”

闻垚下狱,他当时留了个心眼,狱卒全换成了自己人,但等到闻垚自裁之后却让狱卒假作聊天不经意向外传消息说是端王对闻垚上了酷刑,活活虐杀了舒州牧。

果然消息传回京中,便引的许多官员在张承徽的授意之下跳了出来弹劾他。

但等到他从怀里掏出闻垚的认罪书,满堂皆静。

内宦小跑步下来,双手接过闻垚的认罪书,亲自捧给皇帝。

封益入目之时,便是熟悉的字迹,待见到闻垚亲笔所说的认罪书,桩桩件件皆是国法不容之事,虽然已经听说书人讲过,但亲自见到认罪书的感受又更加不同。

他看完之后往怀中一折,不准备给下面恨不得脖子伸了八丈长想要知道闻垚认罪书内容的朝臣们瞧一眼的打算,冷声道:“既然众卿家对闻垚之死存疑,对舒州之事也有诸多质疑,不如就在明日公开审问,皆时端王有无做错之处,自有公论。”

说完也不给朝臣们反应,起身退朝了。

端王跪了半日功夫,净听朝臣们打嘴仗了,最后还是大司农桑镜诚扶了他一把:“殿下快起来。”

秦佐押送的闻氏一族多年敛聚的资财入京,大司农掌钱粮库藏,物资供应,国库出纳等事,接收了闻垚的家底充实国库,对于国库财政支出的忧虑缓解了大半,连带着对端王也产生了极大的好感,见他孤伶伶跪在那里,内心里把张承徽骂个半死。

封晋起身,还踉跄了一下,面色苍白捂着额头摇摇欲坠,桑镜诚再不敢放手,生怕这位爷当场犯病,惊的连忙唤人:“快来人呢,端王殿下不舒服。”

值守的内宦小跑着上前来,端王却用力扶着他的胳膊尽力站直,摆摆手让内宦退下:“无妨,多谢大司农。”

桑镜诚心里对端王的好感度又蹭蹭蹭往上涨了一大截——拖着病体为舒州百姓奔波,受朝臣泼脏水却不卑不亢,这才是皇子的表率。

自然,他也是宋记酒楼的常客,那位说书先生的故事也听过一耳朵。

端王离开之后,桑镜诚没有出宫,拐个弯就去求见皇帝陛下,他要为端王说几句好话,也免得寒了他的心,只当朝中众臣都瞎了眼,看不到他的所作所为。

冲着闻氏一族的巨额财富,就可以想象这些年舒州百姓的艰难困苦。

从宫里出来的端王恢复了自由身,看守他的皇帝私兵不知道何时撤走了,他直奔天牢,前去探监。

他的小姑娘在牢里好几日了,也不知道日子过的怎么样。

第二十八章 老眼昏花,识人有误。……

幽暗的牢房里, 杜欢听到身后吱吱声,畏缩的往兰姑身边靠了靠,哆嗦着将真气贯注金针甩出去一根银针, 老鼠应声而倒, 她却抱着兰姑不撒手,拖着哭腔问:“死了没死了没?”

兰姑哭笑不得:“死了, 你别怕我去收拾。”

她过去把杜欢射死的老鼠堆到牢房门口,那里已经快堆成了小山一样的死老鼠, 这是杜欢十二个时辰的劳动成果。

杜欢怕老鼠是真的, 可是杀死老鼠也是真的。

她感觉自己如今的处境就好像是掉进了一个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梦中有老鼠不断的追逐着她要啃她的鼻子, 咬她的手指脚指,而她只能一直醒着, 不敢闭眼睡去,咬牙对抗着困意与恐惧不断的去杀老鼠,却找不到噩梦的出口, 只能一边哭一边杀。

最为奇怪的是,同室三人, 老鼠跟疯了似的只往她身上凑, 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它们, 跟掉进妖精洞的西游四师徒般, 唯独唐僧肉让妖精们垂涎三尺, 争先恐后都想来啃一口, 其余的三徒弟都不得老鼠青睐。

明明她已经杀了那么多老鼠了, 但这些老鼠们仍然前赴后继的踩着同类的尸体往她身边凑,就连狱卒也颇觉奇怪,过来送饭的时候见到兰姑收拾出来的一堆死老鼠道:“你们使了什么法子招这么多老鼠出来?再杀下去整个牢房的老鼠可都要被你们给清理干净了。往后牢房里要是再闹老鼠, 也不必找猫了,直接请您几位来住几日就好了。”

符炎也在同一个牢房,特意向狱卒许诺了好处,托他们照顾三名女嫌犯,只道她们是端王贵客,过几日便出去了。

端王如今在京里风头正盛,民间传闻沸沸扬扬,无论官方态度如何,但老百姓们总是喜于听到为民作主的官员,更何况此人还是皇长子,已经有百姓以“贤王”呼他。而狱卒也只是端一碗公家饭吃,仍旧是百姓之中的一员,自然对端王及其身边的人好感倍增,连带着对几人的态度也算客气。

兰姑被狱卒逗乐了,笑骂道:“你们这地儿也不是什么仙人洞府,这辈子来一次就够够了,难道还要长住不成?”

狱卒也不生气,弯腰收拾死老鼠:“这不是牢里老鼠闹的太厉害嘛。”回身差点撞上个人,但见那人素衣散发,宽袍大袖,与牢房环境格格不入,长的还是少见的好看,身边跟着廷尉大人范响,揣测也许是哪里的贵人,连忙躬身行礼:“大人,可是要审哪个?”

兰姑却失声道:“端王殿下——”

狱卒没想到这位便是近来传的沸沸扬扬的端王殿下,京中出了名的美男子,当即偷瞧了几眼,发现传言果然不假,端王虽然装束有点奇怪,好像被人从被窝里扒拉出来的,可是由于其人相貌实在出众,大庭广众竟然不见局促。

他站在这间牢房门口,视线越过兰姑,望定了里面最漂亮的那位姑娘,语声堪称温柔:“你……还好吧?”

狱卒知机,连忙从腰间抽出钥匙,把牢房门打开,紧跟着眼前的一幕差点让他惊掉了下巴,也让他更深刻的理解了端王府亲卫长符炎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原来他口里的贵客不是三位,恐怕只是三人之中的一位而已。

兰姑正在打扫战场,杜欢蜷缩成一团绷紧了全身的神经,手里还扣着金针,哪知道忽然听到端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头的瞬间,几日不曾闭眼的大脑好像生锈了,“咔咔”转动,傻呆呆注视着端王。

牢房门打开的瞬间,有两只老鼠朝着她的方向窜了过来,那一瞬间杜欢犹如找到了噩梦的出口,跟弹簧似的直奔着端王窜了过去,发挥平生最好的弹跳力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拖着哭腔流出了狂喜的泪水:“殿下,您终于来了!”

——感谢金主爸爸还记得她!

端王:“……”

端王殿下僵硬的站在原地,感觉得到攀着他的暖烘烘的身子,她身上还无可避免的散发着一股独属于牢房里的酸臭味,然而小姑娘不管不顾紧紧搂着他的脖子不肯撒手,滚烫的泪水滴落到他的脖子上,热情的让人有些吃不消。

胆大如她,可见在牢房里吃了大苦头,小姑娘得给吓成了什么样儿?

他曾经设想过自己前来探监的时候,小姑娘会多么期待着他救自己出去,而他也会尽力安抚她,让她最多再忍耐一两日便能跟他回府,也许还要多说几句好话,然而所有的设想都被现实给击的粉碎。

她一句话不说,直接冲出来抱住了他!

牢牢抱着他!

宛如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端王所有安抚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里,只是紧紧的回搂住了她,心中百感交集——还从来没有人视他如生命,如此的依赖于他。

廷尉范响是下朝之后与端王一起过来的,顺便陪同端王探监,没想到却意外的看到了这一幕,一把胡须的老人家默默转身,假装没看见,心里却暗道:不怪端王下朝之后才得自由,连衣服也来不及去换,就赶来探监。

少年郎情窦初开,隐忍克制如端王,原来也有按捺不住的时候。

杜欢数日未曾好眠,总算是盼来了救命的稻草,抽抽噎噎抱着端王哭了好半天,才被兰姑从端王身上撕掳下来:“行了行了,别人看着呢,傻丫头赶紧擦擦眼泪下来吧。”她欣慰暗笑:傻丫头可算是开窍了,端王知礼守礼,她主动不就完了?

女儿家哭一哭撒撒娇可比扯着嗓子跟男人硬刚有用多了。

“殿下,好多好多老鼠,不断往我身上扑,吓的我都不敢睡觉。”小姑娘哭的尤为可怜,满怀期待的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啊?”

端王低头,借着牢房昏暗的灯光发现不过几日未见,他的小姑娘眼圈青黑,眼底都是疲倦的红血丝,整个人憔悴的不成样子,顿时有些心疼,转头向廷尉范响道:“范大人,你看能不能换个地儿?这三位都是王府贵客,原本是本王请来作客的,没想到阴差阳错却被本王牵累,受了这等牢狱之灾。”

范响几日之内已经把收押的诸人身份弄清楚了,余下的两名妇人都是那郭公山匪首翟虎的家眷,见此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恐怕只有这一位才是王府娇客吧?

早朝之上,张承徽在底下小动作不断,他那帮狗腿子争先恐后跳出来攀咬端王,范响还捏了一把冷汗,生怕端王被这帮人搞臭,没想到端王早有准备,连闻垚的认罪书都交了出去。

身为廷尉,明日公审定然是由他主理此案,皇帝陛下虽然没有把闻垚的认罪书发下来交由朝臣传看,可从他的动作中不难看出那份认罪书恐怕是真的。

范响对明日公审的结果已经大致心里有数了,故而大方道:“这几位既然是无妄之灾,又是女眷,还有孕妇,若是不嫌弃公廨腌臜,不如就暂且挪个地方?”

端王还未应答,杜欢已经迫不及待的催促:“多谢老伯,换!赶紧换!”她真是一刻都不想呆下去了。

老伯?

范大人拈须愣了一下,素来威严的脸上浮起一丝浅笑——他这个年纪脱下一身官袍,在民间可不正是老伯嘛。

也不知道端王从哪里挖出来的小姑娘,居然是块璞玉,未曾沾染世俗半分。

多年以后老范大人也会感叹一句:老眼昏花,识人有误。

当时他哪里预料得到往后的诸多变故,引着牢房里三位女眷去了公廨,自有杂役端了热水来容她们净面洗漱,端王又吩咐杂役去外面叫了酒菜过来招待客人。

范响见诸事安排妥贴,便请端王移步:“明日便要公审,殿下不如回府去早做准备的好。”

他一个老人家盯着情炽的少年男女也不太好,但是放任他们在一处,又怕明日被张承徽的爪牙咬定了串供,不如早早分开。

封晋起身,再三向他道谢:“多谢老大人容情,日后本王定当报答。”见杜欢拿着筷子打盹,显然数日未曾好睡,便叮嘱两句,才转身往外走。

“殿下等一等。”刚到门口,杜欢便惊起,封晋还当她依依不舍,心下也有些犯难,小姑娘真是太粘人了,没想到紧跟着就听到她说:“星星这几日还好吧?”

范老大人眼睁睁看着端王面色由晴转阴,分明是和风细雨天,转眼就云层低压,闷闷从齿缝里吐出仨字:“没饿死。”就匆匆走了。

范老大人一时好奇,这“星星”是何许人也?

第二十九章 成为一代女侠受万人敬仰……

房门被廷尉范大人从外面关了起来, 另派了两名衙差守着,房内的杜欢伸个长长的懒腰,便要往后倒去:“困死我了。”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兰姑去拉她:“你先别睡, 跟我说说, 想通了?”

杜欢闭着眼睛,脑子里已经混沌成了浆糊:“什么想通了?”

“端王啊。”兰姑总算觉得自己一番苦心没白费, 那么多废话灌进去,她也至少听进去了几句:“上次你都没个准话, 这次见到端王就直接抱上去了, 还跟他哭, 可见我没白教你。”还很是得意的夸她:“男人是最吃这套了。”

“嗯。”杜欢其实心中对端王并无觊觎, 但她嘴上胡说八道惯了,顺着兰姑的话音漫不经心的附和:“谁让端王长那么好看呢, 可不能白便宜了别人。”

兰姑大笑:“真是个一点就通的丫头。”

杜欢心道:要是不聪明识相点,说不定早饿死了吧?

要说她的眼泪,吓出来的泪花有, 却也不至于哭的泪涕滂沱。说哭就哭的技能是跟老杜常年对抗的拿手好戏,只不过端王从天而降赶巧了, 她又太想离开牢房, 总要耍点小心机搞点特殊待遇, 见空子就钻也是她的生存技能之一。

她在牢房里数日未曾合眼, 很快便沉入梦想,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 好像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时里走在前往舒州的路上,无数面黄饥瘦衣衫褴褛的流民伸着枯臂要将她活撕了;一时里走在前往外公家的路上,那是十八岁刚刚高中毕业的自己, 高高兴兴回镇上度假,可是不知为何梦中也觉得心慌,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忽然有个念头钻进脑子里,外公冒着大雨开着电动车出诊,在电话里笑声朗朗向她许诺:“欢欢到家先跟邻居周奶奶拿钥匙进去,等外公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杜欢想要大喊:“外公别走!外公别走!”可是嘴巴却好像被胶水粘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仿佛神魂出窍,看着另外一个自己机械的说:“外公你快点回来。”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

暴雨过后,有人在镇郊路边的水渠里找到了人跟车,满身是血被抬了回来。

人模狗样的老杜以前女婿的身份出席了葬礼,收获了一堆有情有义的赞誉,毕竟往后谁家孩子想要去市里上学也可以攀攀关系,谁又会多事去指责他的背信弃义,抛妻弃女另结新欢。

葬礼之后,等到人散尽了,老杜却跟她大吵了一架,大约是觉得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退路,只能巴着他求着他,也再无人以长辈的身份替杜欢出头,所以骂的肆无忌惮,句句好像淬毒的刀子,恨不能扎的杜欢满身血窟窿,两人的吵架声差点掀翻了屋顶,好像仇人一样咬牙切齿的恨不得对方去死。也就是那一次,杜欢与他彻底决裂,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她在梦里也是印象深刻,那时候天天下雨,吵完之后她赤着脚跑出来,脑子里好像有声音催促着她跑的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能让时间倒回去,就能够倒回外公出诊之前。

她跑着跑着恍然觉得自己变小了,还是个小学毕业班的小姑娘,手脚刚刚抽条,父母正在闹离婚,前一晚妈妈揽着她,眼神里全是疼惜,向她许诺:“等妈妈明天下了手术,就带欢欢去吃火锅。”

次日她没有等来妈妈,在校长办公室见到了妈妈同科室的郑叔叔,郑叔叔说要带她去找妈妈,却一直带着她进了医院的太平间,他说:“欢欢别怕,叔叔陪着你。你要是……要是不想见最后一面,咱们就不进去了。”

她从小就喜欢泡在医院,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在妈妈办公室等她,或者在医院走廊里玩耍,连太平间的大门都张望过无数次,有什么可怕的呀?

郑叔叔紧紧握着她的小手,好像还有些颤抖,带着她走进去,轻轻捂着她的眼睛,等松开的时候,她看到睡在袋子里的妈妈只露出一张脸,面色疲惫,闭着眼睛沉睡,好像无数个上完夜班回家在沙发上睡着的妈妈。

杜欢冲上去,拉开了袋子的拉链,入目是一片红色,她傻了一样去碰妈妈的脸颊:“妈妈,好冷,我们回家好不好?”

家……此后哪里还有家?

杜副校长接了小三跟私生子进门,比她小三岁的儿子个头跟她一般齐平,高胖壮,满肚子坏心眼,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几只老鼠,趁她睡着偷偷放进了她的被窝……

尖利的爪子在她光裸的皮肤上行走的触感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她被吓醒尖叫着从床上跳了起来,一脚踩死了一只正在莽撞寻找出路的老鼠,黏腻温热的液体在脚趾间流淌,小崽子倚在门框上笑的流里流气:“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跟爸爸对着干!”

愤怒冲昏了头脑,她光着脚扑上去狠狠揍他,却被闻声而来的老杜扇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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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醒醒。这是魇着了?”睡在旁边的兰姑被她拳打脚踢给闹腾醒来,发现本人还睡的死沉,好像深陷在梦里走不出来,跟谁有深仇大恨似的涨红了脸憋着一口气,再不叫醒来恐怕要把自己给憋死了。

“快醒醒吧。”

杜欢乍然醒来,发现自己全身好像都在抽抽,怔怔坐了起来,心跳的飞快,她揉了一把脸,却发现满手的水迹,不由发傻——这是眼泪?

梦里的事情光怪陆离,她成年之后已经很少去回想小时候的事情,好像在脑子里强制弄出个抽屉把过去全都上锁,也能笑嘻嘻生活下去。

“做什么梦了,一会哭一会骂的。”兰姑凑近了问。

杜欢下床穿鞋,踏踏实实睡了一觉,好像反而更累了:“梦见我行侠仗义,解救万民于水火,成为一代女侠受万人敬仰……”她嘴里跑马,没一句正经话:“还流下了悲天悯人的泪水。”

“女侠,还是赶紧洗洗准备过堂吧。”兰姑紧跟着下床,没好气的在她脑袋上轻拍了一记。

舒州之事,已经成为了近日京中的大事,如果放在后世大概能排个热搜第一,把许多公子千金的绯闻跟豪门八卦的热搜全都压下去。

端王回京之后所遭遇的种种也不知道以何种渠道竟然传了出去,连今日公审的消息也传的人尽皆知,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一帮儒生们竟然成群结伙跑到皇宫前坐定,要声援端王。

张承徽在宫门口下了马车脸色就不好看了:“才吃了三天饱饭就开始闹事,这帮酸腐都读书读傻了吧?”

他是武将,从来对文人无好感,投靠的文官里但凡有说话爱掉书袋的,被他给几次没脸也渐渐觉出味儿,自觉改正了。不过在朝堂上打起嘴仗来,或者要弹劾谁,还是文官好使唤。

侍卫知机,忙凑近了请示:“要不要一会儿查清楚了闹事的,抓几个进去让他们消停消停?”

“不可!今日可是公审,不可再横生枝节,免得惹陛下不快。”张承徽吩咐下去:“先悄悄记着带头闹事之人的名字,往后再算帐也不迟。”

端王昨儿素衣散发前来请罪,皇帝也没扣什么大帽子给他,今日公审他反而冠服俱全,在宫门口碰上张承徽,两人寒暄的好像毫无隔阂的亲祖孙俩:“外祖父这一向可好?”

张皇后都快把贤良淑德四个字刻在脸上,时时向世人展示,被她带大的端王将她的教导铭记于心,礼节上是再不会错的,公众场合见到张大将军该问好问好,该请安请安。

张承徽的目光在少年皎如明月的脸上扫过,好像当真很疼爱眼前的便宜大外孙子,仿佛昨儿宣政殿上唆使手下人攀咬端王的不是他一样,心疼的说:“老夫还好,端王倒是清减了。殿下这一路辛苦了,你一向身子骨不大好,等回头外祖父吩咐你外祖母给你准备些补药,让府里的下人好生侍候着调养一阵子,可别年纪轻轻落下什么病症。”

“多谢外祖父关心。”

其后赶来的官员们听到这对老小的对话,张承徽一系的好像得到了某种暗示,觉得端王要败,往后大约也只能龟缩在王府里养病,心里暗暗高兴。也有向来不搞结党营私的如廷尉范响、大司农桑镜诚等人便觉端王深藏不露,小小年纪与老狐狸张承徽周旋也不露怯,出去历练一番到底是长成了,可堪大任。

总归金殿上升堂,堂下官员怀了百八十种心思,皇帝打眼扫过去,内心十分复杂。

第三十章 你死就死了,怎的连私帐也不……

舒州此行押送回京的嫌犯足足有上百号人, 这还不包括被端王殿下在当时解决的。其中除了闻垚的心腹官员,闻氏子弟也占了一半。

秦佐押送嫌犯入京的时候,光涉案的卷宗就是好几箱子, 除了案情描述还有当时的嫌犯口供, 证人按过手印的证词等等,总归光是要过堂全部审下来, 估计从皇帝到大臣一个月内都不必干别的了。

皇帝既然发了话要公审,最后能拎到皇帝面前的也就四五人, 外加被众臣弹劾的端王及其一干从人, 杜欢也算一个。

端王被弹劾的罪名多且繁, 最大的罪名还是勾结匪首跟虐杀闻垚, 皇帝便先拿亲儿子开刀,主审官是廷尉范响, 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他能坐到廷尉的位子上,自然深得皇帝信任,不结党营私拉帮结派, 凡事只以大燕律法说话,一张脸拉出来就让人不自觉的安静了下来。

为着审案方便, 皇帝特意允准内宦摆了桌案方便范响审案, 端王头一位过堂, 站在一旁回话, 对所有弹劾的罪名予以否认, 并且强烈要求皇帝彻查朝中渎职受贿与闻垚暗中有勾连的官员。

此言一出, 满朝皆静。

端王从前就是个两耳不闻朝中事, 关起门来一心养病的闲王,可是去了一趟舒州回来,竟然开始伸出了爪子——这是张承徽今日最直观的感受。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端王此前的事不关己到底是装的, 还是这次舒州回来被弹劾太过,引起了他的强烈反弹,所以才奋力一搏?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是皇子。

端王不同于昨日上殿请罪的和软态度,今日公审极为强硬:“做儿子的惹的父皇不高兴,这是家事,因此本王上殿请罪无可厚非,只是审问舒州一案却事关千万百姓的生计,此乃国事,不可与家事混为一谈,更不可恂私枉法,置百姓生死于不顾。”

除了已经收归皇帝案头,刚刚被内宦捧下来交由范响审查的闻垚认罪书,端王又抛出一个惊雷:“当日查抄闻家后宅之时,本王在闻大人的书房密室里查到他的私帐,上面记录着他这些年往京里各府邸送的礼单,如果各位大人一时忘记了,不如由本王当堂念出来帮各位大人回忆回忆?”

皇帝:“……”

这个儿子到底还私藏了多少朝臣的把柄?

他花了一番力气才把差点冒出来的笑声压了下去,肚里肠子都快打结了,还坏心眼的去瞧张承徽的脸,果然不出所料,张大将军的脸色很不好看。

先帝处事强硬,又是马上帝王,江山传到他手上为怕他性格优柔寡断,还特意设了几位辅政大臣,头一位便是他的岳父张承徽,当年军中的一员悍将,在朝中也是强硬作派,与先帝君臣相得,原本算是一段佳话,但是到他手里这情势便有些微妙了。

张承徽自恃是国丈,且军功赫赫,皇帝又是自己的女婿,便事事拿大,在朝中权势日盛,渐渐连他也有些压制不住,做皇帝的心中不痛快是难免。

今日在朝堂上见张承徽吃瘪,皇帝心里偷乐了一会,也知道不能逼国丈太过,总要在朝堂上给他几分薄面,便咳嗽一声:“皇儿且慢,此等私帐不宜公开宣读。许是诸位卿家忙于国事,无暇注意府中人情往来,收礼的是府中下人,不如等回去之后细细查帐,以三日之期为限,若是你们将历年私下收受的舒州重礼交由廷尉府审查,收归国库,此事便揭过,如何?”

还能如何?

张承徽鼻子都气的快冒烟了,若不是端王前往舒州平叛是他挑的头举荐的,他都要怀疑这是封氏父子早早就计划好的一唱一和设好了套让他们钻。

现在他特别后悔,后悔的肠子都要青了!

早知道就让他老老实实在府里养着病,反正也没几年好活头了,谁知道去了舒州一趟竟然学会了反咬一口。

皇帝都发话了,众臣收礼的没收礼的统统附和:“陛下圣明。”

大司农桑镜诚想到国库马上又有一大笔进帐,心里简直乐开了花,见端王如见财神爷,暗中盘算着陛下若是舍得,哪里不平顺再派端王出去一趟,说不定又能端一锅回来。

端王端王,这个封号实在是妙啊!

不过片刻时光,泼在端王身上的脏水便被他反泼了回去,那些弹劾他弹的最为起劲的官员们还不敢反击,生怕多说多错,惹的这位爷发起怒来当堂念闻垚的私帐,到时候大家脸上都挂不住。

这时候大家内心都不免埋怨闻垚——你死就死了,怎的连私帐也不知道烧一烧的?

再埋怨张承徽——大将军您向来算无遗策,不是向来自夸把皇长子那个病秧子拿捏的死死的吗?这次怎么搬起石头反砸了自己的脚?还带累了我等!

端王身上污名已除,皇帝面色大霁,终于有了点亲爹的样子,当即赐座:“皇儿这一路辛苦了,还是坐着听审吧。”好像端王才从舒州回来进宫,昨儿殿中跪着不叫起的是另外一个不受宠的儿子。

封晋谢过座,却假惺惺客气道:“张大将军为国操劳,儿臣身为晚辈,不如这座让给张大将军坐吧?”

张承徽怄的吐血,很想骂他一顿,这一阵子唆使朝臣弹劾端王的折子好像都变成了扇在他脸上的巴掌,一把年纪老脸火辣辣的,还不能在殿前失仪,只能低声道:“端王殿下一路辛苦,还是殿下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