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被剥离的某种特制,令她已经不屑装作天真,最深处的戾气和暴躁翻涌而出,令奚娴认为自己长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她猛地一把摔落了手上的铜镜,甚至抬脚把它踩得四分五裂,脚掌上的痛楚令她更为郁闷。

心雨连绵不绝,侵蚀入骨,浑身酸痛颓丧。

春草进来为她收拾残局时,四周的花瓶和妆奁俱被奚娴摔碎了,就连架子床上的纱帘也被她用手撕烂的差不多,而奚娴正坐在地上,赤着雪白的脚踝哭泣。

春草有些无奈起来,吩咐几个宫人收拾了宫殿,又上前轻声细语道:“娘娘…您不要难过…”

“您最喜欢的姐姐,不是还在偏殿等着您么?”

听到她这样说,奚娴慢慢抬起了眼睛。一双漂亮缀着雨露的杏眼,除了里头布满了血丝意外,脆弱美丽的像是夜空中的星辰。

可是奚娴却一直觉得自己十分丑陋,甚至丑陋到令她羞于见人。

产后不允许嬷嬷为她按摩推拿,也不准许别人看她的脸超过两息,甚至剪烂了自己原本那些华贵的宫裙,每天穿着宽松毫无缀饰的裙子走来走去,焦躁而黯淡。

可是在春草看来,这完全不会减少奚娴的美丽,只会令她看上去多了几分错乱和憔悴罢了。

看见奚娴多了这样的神情,春草又温柔道:“主子,我们请的…大夫,医术昌明,只这两月的时间,您的姐姐便被治愈了哦。内脏都被掏空了,以后您便可以…”

“啪——”

奚娴瞬间扬起手,干脆赏了春草一个狠戾的巴掌。

春草平庸而白皙的脸上立即出现了一个红色的巴掌印,瞬息间便肿了起来。

她的眼中带着剧烈的阴寒之感,眉宇间带着难言的冷漠,嗓音沙哑的像是刮着砂纸,尖锐满含戾气:“我姐姐健健康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掏空内脏?”

“她明明只是睡得很好…睡得很香甜,永远都不会醒过来而已。”

春草跪在地上,顺着奚娴所说的话,用很轻很温柔的嗓音道:“是的——您的姐姐,只是睡着了,只要您愿意,她的寝宫随时都能对您开放。”

她这样说完,奚娴便忽然像是怀春的少女,用猫儿讨食一般的眼神看着她,还有细软微哑的嗓音:“姐姐…会不会、会不会嫌弃我?”

“我生了孩子,又长得不好看了,她会不会对我失望?”

“不好看的话,就配不上姐姐了,如果我抱她,就像是玷污了纯净的天上之水…”

奚娴说到最后,眼里慢慢泛起细碎的波澜,歪着头看着春草,小声道:“姐姐是那样洁净高傲的人啊,你大概从来不知道。以前我想亲近她,也会被她折断手腕的…”

春草不得不说道:“娘娘,您的姐姐这样爱你,一定不会的。”

甘愿为您而死。

不,不是甘愿的,或许是不得不。

因为那药的剂量实在太多了,娘娘生产的时候,出了那么多的血,满屋子都是血腥味,那药味顺着满屋子的空气被吸入鼻腔…

任凭是谁,没有防备的话,都会动弹不得的。

那可是,能够毒晕一头猛兽的剂量,所以即便不甘愿,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过至少奚娴不知道自己多食了,那些人哪里这样在乎她的身子,只要能杀了皇帝,那就达成了最终的夙愿罢了。

春草这样想着,略带讽刺,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却稍纵即逝,即便是距离她最近的奚娴都无法察觉。

很快,奚娴便在春草的陪伴之下,把自己梳妆打扮起来,乌黑的发丝别梳成温婉而秀丽的发髻,头上插着姐姐戴过的羊脂白玉簪子,一张脸抹了玉容膏,变得素白而晶莹。

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似乎还是不太满意,捏了捏耳垂思索道:“不行呀,姐姐喜欢俏皮一些的装束,这样的话,她不会太高兴的。”

于是春草不得不将奚娴头上的发髻拆解下来,再为她换上喜气一些的簪子,眉间贴上了嵌着珍珠的花钿。

这样喜气的颜色,却令奚娴莫名觉得烦躁,所以突然伸手一把攥住了自己发髻上的绸缎,一把扯了下来,连带着撕下小块的发髻,上头沾着丝丝点点的血迹和血肉。

即便像是春草这样沉默而处变不惊的人,都会被惊吓到,甚至微微睁大了眼瞳,不过很快便恢复了端正而表面的笑容。

“您不喜欢的话,还有别的样式哦,长安城时新的发髻,宫墙外的贵妇人都这么簪戴,这几月您的姐姐也并没有出过宫,或许她没有见过吧,所以您这样打扮的话,看上去会很新鲜呢。”

奚娴听到这样的说辞,若有所思的笑了,她轻声细语,像个优雅平和的贵妇人道:“嗯,那就麻烦你了,春草。”

她把手上沾血的发丝给扔在一旁,面上的神情毫无所谓,甚至不觉得那块流血的头皮还在紧绷发疼。

春草刻意将受伤的地方掩盖了过去,为奚娴梳了一个独特而清纯的发髻,乌黑的发丝间簪了一对珍珠华胜,发髻似拧旋,又像灵蛇。

可是奚娴还是不怎么满意。

她想要继续伸手残害自己的头发,却被春草迅速阻止,并且为她小心翼翼的拆下了固定住的华胜。

这么漂亮的头发,还有完美的身体和脸蛋,可不能被主子自己毁掉了。

春草对于奚娴,有一种莫名的执拗啊。

过了很久,直到日头西斜了,奚娴仍旧并没有决定好到底梳甚么样的发髻,于是犹豫了一下,低头沉默半晌,沙哑说道:“我…我还是明天再去见姐姐罢。”

“今日去的话,说不定叨扰她歇息了。”

春草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点头道:“您的考虑十分周全。”

于是奚娴又坐在窗边发呆,拨弄着自己指甲上镶嵌的金玉,一点一点抠着,直到把指甲拨得鲜血淋漓,然后露出一个喜悦的笑容,慢慢咧到耳根。

真是的,为了见到姐姐,她实在付出了太多的精力。

希望姐姐莫要把她赶走才是。

奚娴夜里盗汗,又睡不好,甚至害怕自己睡不好的话,面色也会变得很差,这样又不配见到姐姐了。

奚娴第二日,又在梳妆台前坐了很久,时间越过越快,令她变得有些焦虑。

很快便忽然起身,决定就这样披着头发去见姐姐。

这样看上去比较清爽,从前姐姐也喜欢这样穿戴的。

奚娴的面容上缓缓爬上粉嫩的血色,提着裙摆一刻不停的往外走,外头的宫人纷纷与她行礼,却被春草打发了回去。

奚娴沿着回廊跑着,却越走越慢,直到侧殿之前,她的脚步已经很迟缓了。

顿了顿,奚娴回过头,略显局促茫然的看着春草,长发被风吹得微散了,才慢慢道:“…我,看上去是不是,胖了…是不是比从前老了。”

春草不希望主子再这般折腾下去,于是安抚道:“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年轻美貌。”

奚娴听罢,杏眼看着春草许久,才慢慢点头,然后迟疑着踏入了幽暗的宫殿。

里头和外面的清朗风光,完全背道而驰。

阴冷的,黯淡的,昏黄的,除了四角的鱼油灯,全然没有了别的光彩。

奚娴甚至,恍惚间能闻见一点血腥味,被浓重的檀木香覆盖住,就像是她生产那天一样的浓郁。

她忽然有些惶恐,捏着自己的长发,在润白的指尖绞着,一圈一圈的打转。

她想了想,又安心了起来。这么昏暗的话,姐姐一定没法看见她的憔悴了。

微风吹起床幔,奚娴看到稍远处重重纱帐间躺着一个人,似乎穿着素白的长裙,边缘绣着朵朵盛开的雪莲花,漆黑的长发从床榻上逶迤稍半,身材纤细而瘦削。

比从前要瘦了太多。

第96章

奚娴静默站在原地,歪着头,有些好奇的看着嫡姐的身影。

就在重重帷幔里,孤独而清冷,静默的等待着她。

可是她现在却是有些邋遢的。

长发披散着,似是丧失了生命力一般微微干枯,裙角泛着褶皱,动作僵硬而踌躇。

过了很久,直到夜晚的风儿也变得清凉入骨,奚娴拢着自己的手臂,广阔的衣袖簌簌而抖,她一步步接近床榻。

宫殿内装饰昏黄,床壁上嵌着两三颗夜明珠,越来越近的女人的侧颜,轮廓分明,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

长眉斜飞入鬓,凉薄的唇角天生上弯,不笑的时候有些漫不经心的冷淡,可假若柔和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招人眼。

可她偏偏不喜欢笑。

而如今的模样,瘦削得令人心疼。

过了那么多日,奚娴从没有哭过,因为最近这段日子发生的好事实在太多了——以至于奚娴认为自己没有任何哭泣的理由。

她有了第二个孩子,长得很像嫡姐的女孩,而嫡姐也会永远陪在她身边,不离不弃,儿子更会成为王朝年轻的国君,继承那个男人的江山夙愿。

一切都是那样完美,找不到分毫瑕疵。

她跪在嫡姐身侧,抓住了姐姐纤细的手腕,喉咙发涩,却歪着头咯咯笑起来:“姐姐,我来看你啦。”

女人静静躺在床榻之上,容颜带着锐利的中性之美,清丽而绝俗。

奚娴将面容靠在她的手心里,那里微微的冰凉随着动作传入奚娴的意识中,寒冷的触感令奚娴有些不愉快,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只是叹息道:“姐姐也真是的,睡着了竟都不多盖被子。”

奚娴这样想着,又笨拙的上前,为姐姐盖上了暖融融的被子,小心翼翼爬上床,倚靠在姐姐怀里,轻声道:“姐姐…我好喜欢你,小时候做梦都想要嫁给你…”

嫡姐一动不动,任由她施为,奚娴的腮边散发着红晕,小声疑惑道:“姐姐呀…你为甚不理我呢?”

“是不是、是不是嫌弃娴娴不听话,惹您生气了?”

嫡姐的身子僵硬而瘦削,唇角被夜明珠照得微微上翘,在浓黑的夜色里显得诡异而漠然,似乎在嘲讽奚娴的无用功。

无论怎么道歉,这次姐姐都不会原谅她了。

奚娴希望姊姊能醒过来,哪怕冷漠气愤到拧断她的手腕,那也是无所谓的。

为了姐姐而断掉的话,她是心甘情愿遭受那些的,甚至会生出颤栗的喜悦。

从前她做错了事,亦做了很多坏事,姐姐从不说原谅之类的话,但却会被奚娴的死缠烂打弄得无可奈何,嫌弃厌恶至极,也不舍得惩罚。

她是姊姊的罂粟,厌恶却又迷恋,想要戒断的话,可能要付出莫大的代价。

最可怕的是深入骨髓的,无法捉摸的习惯与迷恋,能与身体泾渭分明。

嫡姐呀,一辈子也别想摆脱娴娴。

奚娴这样想着又得意的哼哼起来:“你不说话,那就是生气了。”

“随便你气不气,反正你又走不掉。除了原谅我,你还有什么路可以走呢?”

奚娴唧亲了一口嫡姐的面颊,僵硬而冰冷的触感无法使她感到退缩,反而越吻越深,撬不开齿关也无所谓,只是依恋的嗅着女人身上的檀木香气,像只迷途的小猫一样蜷缩在她怀里,抖抖尾巴,几月来第一次睡得十分香甜。

得偿夙愿之后的甜美,到底有谁能懂得?

奚娴身体虚弱,故而夜里也多梦,只若是美梦,便能让日子平添几分光彩。

若是噩梦,她亦不再会郁郁不振。

因为一个梦绝望困苦,因为旁人的眼光,和迷茫的未来万般无奈的话,只是嫡姐喜欢的那个奚娴而已。

像是笼中的金丝雀,即便气急了,也只会琢主人两口,仰人鼻息的生活,偶尔满足于主人的恩德,愈发恐惧笼外的世界。

可真正的奚娴不是这样的。

即便主人很强大,她也要费尽心机把主人变成自己的金丝雀,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此生都不会懂得绝望是什么滋味。

只要她还活着,就不会放弃,自杀活着颓废这样的事情,都是愚昧的弱者才会有的表现。

梦里她和姐姐坐在奚家大院的琉璃瓦上,奚娴靠着姐姐的身子,洁白的手指微微弯曲,圈起一枚明朗的圆月。

她笑眯眯道:“姐姐呀,你有什么愿望呢?亦或是,到底在追求什么?”

她以为姐姐会回答——国泰民安。亦或是关于爱情,关于愿望。

姐姐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儿,顿了顿,才慢悠悠道:“志向就是,得到我没有得到的事物,达成没有达成的夙愿。”

“诶?”

这样的愿望吗?

奚娴不能够理解。

这和她以为的嫡姐相去甚远。

原以为她是个刻板礼教的女人,所求的事从小就被印在骨骼上,毕生都无法洗去。

可仿佛现在却变化万千,并无定律起来。

唯有无法得到的,才是追寻的真理。

这样的话,人才能永远鲜活。

奚娴托腮道:“哼…可我只想要姐姐。”

“其他的事,或是其他的人,都得靠边站。”

微风吹起女人单薄雪白的裙摆,她轻笑困扰道:“这样啊…”

奚娴点点头,很肯定道:“是呀!”

她回眸,对嫡姐弯了弯新月样的眼眸,樱桃样的唇角柔和翘起。

可是…

视线中的女人干瘪而瘦削,几乎能看见面部的骨骼,就像个渗人可怕的骷髅,露出玩味而诡谲的笑容。

“这样的话,要不要来陪着我…一起躺在那里,你还是年轻美丽的样子,姐姐也是,即便躺到永远都不会有人打搅。”

奚娴错愕的睁大眼,看见嫡姐细长而惨白的手慢慢伸向她,并不觉得恐惧,只是有点茫然。

接着,她的梦就那样醒了。

外头晨曦已至,奚娴拢着被子睡眼惺忪,却发现身边的嫡姐还是以相同的姿势,双手雍容优雅的交叠着,面容平静而苍白。

只是瘦得厉害,奚娴看见这样的姐姐,总是忍不住害怕。

奚娴爬过去,依偎在姐姐怀里,小小松口气,继续闭上眼。

这次却怎样也睡不着,总觉得鼻尖萦绕着很淡的血腥味,混着深沉的檀木香,让奚娴觉得如鲠在喉。

过了一会儿,她又起身,从殿中妆奁处拿了些口脂和胭脂,小指微微颤抖着,给嫡姐描摹上素淡的妆容。

姐姐的眉毛已经够美了,上挑微弯,凌厉而从容,只有唇太过苍白。

于是奚娴为姐姐涂上水红色的口脂,在唇中轻轻拍开,又在消瘦的腮边点上了淡淡的棕红胭脂。

做完了这些事,奚娴甚至还吃力的把姐姐扶起来,为她细致梳头。

奚娴沐浴坐在晨光之下,侧脸丰盈而雪白,又小声嗫嚅抱怨着:“姐姐的头发也太长了些,我都不好打理。”

女人被她“扶着”坐起来时,身上的骨骼微微响动,像是路边贩卖的低廉玩偶,随便拉扯一下就会“吱嘎、吱嘎”散架。

奚娴恍若未闻,一下下为嫡姐梳头,动作迟钝而缓慢,眼瞳涣散开来,透着无声的迷茫。

“头发长了些,不好打理了。”

某个人骨节分明的手慢慢撩过她的长发,在她耳边低沉的下定论。

她眨眼的速度也很慢,迷茫的看着那只手,又无神看着自己的长发。

那只手很灵活,指尖洁净修长,速度又很快。

过了一会儿,奚娴的长发被编织成了发冠,上头缠绕着沾了露水的洁白花朵,极淡清新的气味萦绕在鼻尖,让她看上去像个纯洁懵懂的小仙子。

她还是迷茫的,像是刚出世的婴儿,看着那只手,又低头看着自己整洁的裙摆,小小歪了歪脑袋。

那只手拍了拍她的头,温柔细语道:“唔,在想什么呢?”

奚娴慢吞吞开口,透着一种迟钝和滞涩:“在想,从没有人给娴娴…编、织过。好看。”

那人亲了亲她的耳垂,那里是戴了茶梗的耳洞,润白漂亮。

“是为何?”

奚娴用力思考了一会儿,怀疑又茫然道:“因为…娴娴是坏人…她们不喜欢和我玩儿…觉得娴娴,偏执、可怕,像是厉鬼…杀了五姐姐的宠物,送给她吃…刮花了三姐姐的脸…还杀了、杀了…”

过了很久,那人低头亲吻了奚娴的唇,低沉纵容道:“不是的。”

略浓的香味传入鼻尖,奚娴的脑袋更迟缓了。

却听他说道:“可怕、偏执,像是厉鬼的,是你的嫡姐。”

“她不喜庶出,害你罚跪,抄写经文,又看不惯你有好姻缘,偏爱其他的妹妹,却对你置之不理,罅隙至深。”

“你姨娘去世的那晚,也是嫡姐没有帮你。”

“如果她插手的话,起码姨娘就不会难产死掉。”